李教授李方正——李方正平常喜欢人家称他称教授,朋友们一见面便呼他曰李教授。他晓得这是同他开玩笑的,但也喜欢听,而且晓得大家都没有含一点恶意,都是高兴,大家都是教授。要说真正的喜欢,是李方正教授一齐来,单就教授二字而论,还不及Professor好。他看见报纸上称提倡白话的急先锋胡适为胡适之博士,很羡慕,——胡适之博士在社会上的地位他当然是不敢梦想的了,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他只是觉得胡适之博士五个字说来尊贵而又亲切,李方正于李方正之外没有别的名字。他自己当初讨厌中国的陋习首先废去了“字”!倘若他也有一个外号,那就不必说李方正教授——他是一个M.A.,所以由胡适之博士一想想到不必说李方正教授就好了。

李方正教授——以下简称李方正,他刚才是从他的一位朋友家里出来。这位朋友编辑《光报》。他到那里去,是同他商量,问他写那样的文章是不是一定是一个好方法。文章的subject是:“智识阶级难道一定要打倒吗?”照李方正的意思,还是无声无息的好,什么也不说,等下去,心头的烦恼那自然是无可如何想不也不不了的。那里方且高喊打倒智识阶级,你又在这里发表这样的文章,“那适足为智识阶级张目”。出口这几个字,编辑先生对他一笑,笑他这几个字用得不妥。十几年的老友,笑也不算什么,你也晓得我,我也晓得你。李方正好几天没有这样笑过,就笑道:

“我总不像你们得善后委员的津贴。”

李方正国文不大行,英文好。

连忙又说明他的意思:

“你这样发表文章,那就明明白白的我们是智识阶级了。一声也不做,过了一些日子,喊的人或者也就不喊了,智识阶级或者也就忘记了,——我是说大家再也不记得这四个字。”

编辑先生忙着要上报馆,李方正,就过去许多事情看来,朋友们的主意实在比他强得多,(所以他另外又有一个“书呆子”的名字)没有商量好出来了。这样的事以前实在没有见过。但他总觉得文章不该发表。而且,看朋友的神情,既然也有点张皇,益发的觉得发表不该了。

路上他遇见一位同乡,——今天他没有坐车,或者他同那位编辑先生相距不远,所以一走就走去了。他同同乡打招呼,他一晌知道他思想急进,似乎也没有“入党”,而又是一个忠实人,便同他攀谈起来,一路走进了东安市场。叙谈一阵,好容易说上了他的题目:“打倒智识阶级,听说有这样的标语,但这里头也应不应该有一个界限呢?”同乡的一诺便是千金,侥幸他是一个例外,也就顾不得平素太惹人注目的几位朋友了。同乡却同他一笑:

“翰林是早已打倒了,但现在乡里人还称留学生为洋翰林,可见是打不倒的。”

李方正好大一会没有作声。同乡同他作别了。他懊悔,平白的同他攀谈!当了李方正面前直说留学生,明明白白的含了李方正是智识阶级这个意思了!的确,乡里人都说他是洋翰林,而且他也喜欢听,虽然乡里人敬他不如敬他的祖父,他也觉得他不能比祖父名贵,祖父是“真”翰林。这一个真字是李方正替翰林添的。这个还未打倒的智识阶级李方正不知怎的怕听,并怕想,一推论推到这个上头来了就冷住了。其实这也是一个好听的字眼,他轻易不肯辱没的,比如,有一回,朋友们闲谈,谈到“像姑”,有一位笑着拍着他的肩膀道:“就是卖屁股!”他简直要洗耳,因为一掉头,然而既然也听了,只好也笑道:

“这也是智识阶级的人说的话!”

东安市场的美容理发馆,楼上,是李方正理发的地方。他今天也可以理发,就进去理发。原来他理发在青年会,青年会更讲究,自从反基督教大同盟发生以后迁到美容来了。有时他叫他的听差打电话要剃头的上他家里来,(在剃头的目录上为“外叫”)就说:“打电话到美容。”他记起《一封未寄的信》,胡适之博士翻译的,每每是亲身坐在美容的时候。“倘若寄去了,事情不知道怎样?”于是一瞧,剃头的也一瞧,对像同为镜子里头的李方正。“这样分。”自己拿手分给剃头的看,分头。“那一位教授真可佩服,剃头没有剃完又跑去上讲堂。”又一瞧,惭愧他不能这样。“但也不必。那样惹得学生笑……”于是觉得人生太苦了。这是一个衷心的苦痛,脸都红了,抬了眼睛瞧剃头的一眼,怕剃头的看出了他的羞惭,——吓得剃头的怕李先生不多给小费了,以为又分错了。有一回他也惹得一堂学生大笑,自己该死要夸博雅,说一个书名字说错了。一个平常的错误,但李方正很讳言这个,兹亦从略。

今天的烦恼,放心不下,比那个苦痛还好受得多,那是一时无可容身之地,此刻躺在剃头的安乐椅子上,入于睡眠的状态了,什么都丢开了,不丢开而也丢开了,只有一个疲倦后的舒服。一睁眼睛,剃头的正捏了刮脸的刀子要刮他的胡子,——当然不是说李方正一定就有胡子。他不晓得他的脸很难看,一嘴的胰子沫,他以为他是“开用雪花之膏”的李方正,梅兰芳同他穿了一样的西装。他就是李方正,何待以为?言他的意识里的他同剃头的手下的他不是一个罢了。而他的意识里的他确乎是离不开雪花膏的时候多。忽然他又一怕,怕剃头的一不小心刀子溜了,——那一下子不晓得要伤了他的什么地方?割了鼻子……晓得是闭了嘴,不晓得,嘴实闭了,乃把牙齿紧一关,仿佛这样这个害怕的思想就不来了。果然,只这样想:其实这也并不算什么奇事,不能怎样责备剃头的,谁能心里没有事,一有事,一不小心,刀子就溜了。总没有听说剃头的碰伤了人,洋车倒有时跌坏人。不,剃头也流血……

李方正记起另一个李方正了。那个李方正是上蒙学,头上还是鬎鬁。他没有父亲,有母亲,已经十岁,应该蓄辫子的,母亲说蓄了辫子鬎鬁更不易好,且不蓄。他爱赖头,不肯剃,剃得痛,剃了一头血,母亲总是拿好话来哄他,并且对剃头师父说:

“师父,拿一把好刀子,快刀子。”

他事后常纳罕,快刀子,血不越发流得多吗?不越发剃得痛吗?当时他却不会说,专哭。

李方正很奇怪,怎的那个样子,那个鬎鬁头太不像李方正了。但那个鬎鬁头如在目前。他还留了他儿童时代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其实也是一个面目端秀的孩子,看不见头上有鬎鬁,因了鬎鬁二字他就把别个孩子的鬎鬁拿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他自己的鬎鬁头他没有看见过。他儿童时代,虽然很娇,剃头是站着,面前并没有玻璃镜。一想到鬎鬁剃头剃出血来,直简〔简直〕是皮破血出,那么红。他看见了一个死人,匐在地上,头偏着,同脖子没有连起来,杀了的……

他怕。当时他也是怕,吵得亲母〔母亲〕一夜没有睡觉,亲母〔母亲〕埋怨他为什么跟着别人跑去看,这一怕他就不记得了。就是辛亥光复那一年他们县城里杀了一个土匪。他怕,睁开眼睛剃头的在他的身旁。他觉得很亲热了,身旁有人。好像做了一场梦醒来,摸不着头脑——剃头的一扶把他从安乐椅子上扶起来了。

走出美容,下了楼梯,两个女学生迎面而来,他也没有留心。一个是他的学生。两双眼睛都瞧着李方正。李方正走过了,李方正的学生——那一天一堂大笑,李方正后来想起来她没有笑,她微动一动她的嘴告诉他〔她〕的同伴:

“李方正。”

说话时的方便,说李方正便含了李方正教授这一个意思。那一位也就领会了,不,是她先看见,不过她不说,装在心里。有一回哥伦比亚的某教授来此地公开演讲,李方正教授翻译,她在那里听讲。

李方正刚刚走出东安市场的大门,一群洋车夫跑拢来包围他。他并不一定打算坐车,他依然是摸不着头脑,但坐上了一辆了。坐到家,多给了洋车夫好几枚。吃了饭,他似乎什么也丢开了,不烦恼。黄昏时分,倒在沙发上,忆起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说过:“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总有出头的日子,凡百事都离不开读书人。”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亲虽是自言自语,而是坐在他的面前说,他暗地里好笑。他还是觉得母亲的话可笑。“Benjamin Franklin也有过这样的话!”忽然若有心得。Franklin的话当然与他的母亲不同了。当然要说得好听些。但到底是怎样的几句,要问李方正才明白。当初他也轻轻的读过去了,虽然读得熟。他的一本破烂的《弗兰克林自传》就出现眼前,书皮子有一面脱下来了。忆起那一天的样子真可笑,拿了这一本破书卖给旧书摊子。那时他刚在某地大学预科卒了业。

忽然一站站起来了,从沙发上。这一站起才真个的是自觉,意识鲜明——

“没有事做我就回家去。未必真到了那样的日子,乱杀人。”

来回走了一趟了。回家去还是不行,乡里人一定笑他没有事干!

他去年暑假回乡,他的一位本家问他干什么差事,他迟疑了一会,说教授怕他们不懂,他又不会撒谎,而且,当到教授,还要撒谎才好,李方正简直有点不平,感到被了解之难。慢慢的加两个字道:

“大学教授。”

“你该弄一个知事做一做,当教员干什么呢?”

这一位本家并且看不起西装,——就是他,又要李方正没有主意了。

一九二八,十一,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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