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先生并没有感觉两位小姐的笑,有什么不好的意思。生平都觉得女人对我笑,那就是好的。他索性不客气,就问严守贞道:“密斯严,你看我这种主张怎么样?站得住脚吗?”

严守贞笑道:“很好吗!”

说着点了一点头。乌泰然站将起来,连连拍着手道:“我不料今日无意碰到一个同志,以后我要写点东西,把密斯严的言论加入,这不啻增加我一支生力军了。”

他在这里这样高兴地说着,可是露斯一言不发,等他把话说完了,她才鼻子孔里哼着冷笑了两声。

乌泰然一想不好,这几句话把魏露斯得罪了。连忙转过脸向露斯陪笑道:“不用说,你对于我的主张,完全在赞成一方面的人了。我今天下午请你们吃小馆子,并且请密斯严作陪,不知密斯严赏脸不赏脸?”

严守贞笑道:“若是专请我,我不敢当。若要我陪客,我当然不辞。”

露斯笑道:“这话就不对。应该说是密斯严,让我来作陪客。因为老乌和我熟识一些,和密斯严可是初次见面。”

严守贞道:“不敢当,不敢当。请客,不在熟不熟上面分别的。”

她两人这样谦逊一番,可是谁也不说不去。乌泰然买了两块多钱的化妆品,身上还有七块多钱,要说作东请客,总算是绰有余裕。这就放宽着心陪魏严二位女士,大谈而特谈,一直谈到黄昏时候,然后三人一齐跑到小酒饭馆子里去。一面吃喝着,他一面说是和教育界有些什么联络。魏严二人在他这一分殷勤的态度上看了去,觉得他这话句句是真。等饭吃完了,乌泰然先问露斯道:“明日什么时候在家?也许我来看你。”

露斯记挂着他答应补助经费的一件事,便道:“出去是不出去,不过你要约定了时候来,我一定在家里等你。”

乌泰然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这可说不定。你也不必在家里等我,我若是会不着你,我就向令堂留一句话,约了地点再谈就好了。”

露斯以为很便利,也就答应了。乌泰然便道:“二位女士,都要雇车吗?密斯严府上住什么地方?”

严守贞笑道:“不客气,不客气。我自己雇车得了,回家没有多少的路。”

乌泰然道:“密斯魏决不应该客气的,先给你雇一辆车,好吗?”

露斯笑道:“我客气什么?你不给我雇车,我也要叫你替雇车的。”

乌泰然连忙告诉了伙计地点,让伙计即刻和露斯雇车,自己却一面陪了这二位来宾说话。伙计一会来报告,说是车子雇好了。

露斯分明听到乌泰然给自己报告住址,所谓车子雇好了,一定就是自己的车子雇好了,这用不着客气,自己先走了。于是挽了严守贞一只胳膊道:“你走回去吗?”

严守贞笑着点了一点头,露斯道:“明天我在家里等你,我们详细地谈一谈,今天可没有谈得好呢。”

严守贞还是不说什么,又点了一点头。乌泰然道:“不忙,我们一齐走吧。”

于是会了饭账,一同走出店门。

到了门口,替露斯雇妥了的人力车,搁着门口放下车把,露斯也没有考量,坐上车去,就拉着走了。这里乌泰然却向严守贞道:“密斯严,真要走了回去吗?”

严守贞道:“路不远,走回去吧。”

乌泰然道:“一个人走路究竟不好,我送密斯严回府去吧。”

他说了这话,就跟着严守贞走,他刚才走了来,而且态度非常殷勤,说话也越柔和,严守贞怎能说出不要他送的话,所以两人很接近地走着,一步一步向着胡同里走去。

严守贞原住在很僻静的地方,当然是小胡同了。这小胡同里,很远很远的,只有一盏电灯,人在胡同里走着,虽是前后跟着走,也有些看不清。乌泰然格外地紧走两步,靠住了严守贞。两个人走一步靠一步,衣服都摩擦得发出瑟瑟的声音来。严守负也不走快,也不走慢,只是合着乌泰然的步伐走,却一点也不作声。乌泰然先也守着沉默,到了最后,他忍不住了,就对严守贞道:“今天晚了,我是不便到府上去打搅,我想明天密斯严若是无事的话,我很希望密斯严能许我来奉看。”

严守负笑道:“哟!你干吗说得这客气?你明天不是要和密斯魏去商量学校里的事吗?”

乌泰然道:“不,那是下午的事,上午我很闲的。我想在明天密斯严未曾出门以前的时候就到,不知道行不行?”

严守贞笑道:“你这话有点玄,你知道什么时候,是我出门以前?什么时候,是我出门以后呢?”

乌泰然道:“我想上午九点以前,总是密斯严未曾出门的时候吧?”

严守贞道:“那也不一定,有时候一到八点半,我就出去了呢。”

乌泰然道:“好吧!我明天准于八点半以前来奉看。”

严守贞沉默着想了一想答道:“你起来得有那早吗?”

乌泰然道:“有有有,我七点钟就起了床的。若是来早了,府上还没有开门的话,我就站在大门外等上一等,那也不要紧。我这人无论作什么,都是专一的。”

严守贞越想推辞,把这约会,倒弄得越是结实,只好索性不作声了。乌泰然将她送到了家门口,退后两步站定,等她进去了,然后才转身回去。

到了次晨七点钟,他就起床了。马上倒了一盆热水,拿出剃头刀来,将短胡桩子,先刮了一会。又拿出一盒雪花膏伸着两个指头,挖了一大撮在指头上,于是放入掌心,两手一搓,完全糊在脸上。西装只这一套,无可换的,脱下来使劲掸了一阵子灰,用刷子又刷上一阵,然后这才对镜子照了几次,整好衣服,雇了车向严守贞家而来,到了严守贞家门口,一看手表,刚刚是八点。人家是否起来了,这却不敢断定,马上敲门,又怕人家不愿意,在门口先踌躇着不能决定。

待了一会,听到里面有咳嗽声,料是有人起来了,就拍了几下门环。门环响过,可没有人答应。时候本来太早了,又不便再敲,只得再等一会。约莫有二十分钟的工夫,里头又咳嗽了两声这次下了决心了,非把门敲开不可,便使劲将门乱拍了一阵。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骂了出来道:“死倒马子的,越来越早。谁都像你们,天一黑就躺着去。我们晚上熬到十二点钟,还不定能睡不能睡呢!卜咚卜咚把门乱打一阵,把人吵起来,真是讨厌。”

乌泰然明知道里面的人是误会了,又不便回驳,只好默然站着,等她把门开了,一开门却是一个五十以上的老仆。她见是穿西装的少年,勉强把一脸怒色收了,一瞪眼问了声找谁?乌泰然一见老妈子这种不妥协的样子,这要说是来见她小姐的,未免不入耳,因之望着她的脸,犹豫一会子。老妈子见他不说话,只管发愣,便问道:“你到底是找谁?说呀!一大清早,就来麻烦。”

乌泰然笑了一笑,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们小姐在家吗?”

这一句话一共七个字,就是乌泰然自己,也只能听到五个字,就是你们在家吗。那小姐两个字,声音细得无以复加,只不过有点嘴唇皮颤动而已。那老妈子倒是有相当的聪明,虽听不出什么来,就在他这种神情上,和他一套西装上去猜想,也逆料是为小姐而来的了。因道:“这么早会不在家吗?家里人都没有起来。”

乌泰然见她虽是有些气鼓鼓的样子,然而据这种情形,加以揣测,大概就是到他们家来拜访小姐,也是不妨事的了。于是把胆子壮了一壮,问道:“你们小姐,约了我这时候来的,她几时能起来呢?”

老妈子道:“那说不定。”

说完了这四个字,她手扶着两扇门,就有要关起来的样子。乌泰然也扶着门问道:“大概九十点钟能起来吗?”

他一只手扶了门,一只手就伸到衣袋里去,掏出几张铜子票来,向老妈子手里一塞道:“这个给你买包茶叶喝。”

老妈子伸了一只手接住票子看了一看,约莫有一百多枚铜子,不由得脸上皱纹,一齐发现出来,眼睛合了缝,笑着向乌泰然道:“哟,还要您先生花钱?您贵姓?”

乌泰然道:“我姓乌。你们小姐醒了,请你对她说一声,就说我一早来拜会她的。”

老妈子笑道:“不价,您要是能等的话,请您等一等,我去把我们小姐叫起来。”

乌泰然笑道:“行的,我能等,随便等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说着这话,已经推着门挨身而进。

老妈子将他引到客厅里,笑道:“您坐坐吧,我去叫她去。一定会叫起来的。”

乌泰然坐下,那老妈子笑着去了。不多一会儿,她拿了几张报来了,笑道:“乌先生,您先瞧瞧报吧,她已然起来了,待会儿就会出来的。”

乌泰然正觉得无聊,这报拿来,正好解解闷,于是展开报带看带等,把一张报都翻完了,严守贞果然出来了。

她穿了白地黑花的旧长衫,头发一把向后梳着,微微地蓬起,一种晨装未上的情态,非常妩媚。她走到客厅门口,手扶着门,站定了,且不进来,淡淡地笑道:“你真早啊!我没有想到你这早就来。”

乌泰然见了她进来,早已站起,远远地就一鞠躬,笑道:“昨天你不是约好了我这时候就来的吗?”

严守贞将手理着头发,脸上满是不高兴的样子。慢慢地低着声音道:“昨天我说话是闹着玩的,你倒是信以为真。老实对你说,这不是我家,是我一个叔叔家里。我叔叔婶婶都是睡得很晚起床的,早上来客……”

说到这里,不觉又笑了一笑。乌泰然道:“那么,我是太老实了,对于老实的朋友,你应该谅解的。”

严守贞虽然满肚子不高兴,然而乌泰然一再地道歉说好话,脸上又是那样地极力表现出和蔼样子来,无论如何,这气是不容再发的。便笑道:“这无所谓谅解不谅解,本来是我约你来的,要错我先错了。”

乌泰然站起来道:“其实我并没有事,若是密斯严早上还要看功课我就先去看两个朋友,回头再来。”

说着,将桌上的帽子拿到手里,向严守贞便弯着腰点下头去。她见乌泰然如此,更过意不去,将手两边一伸,挡住去路,笑道:“笑话笑话。我也没有什么事,很欢迎朋友来谈谈的。”

乌泰然将帽子放下,笑道:“我正想借今天早上这点闲工夫,和密斯严讨论讨论我们青年出路,密斯严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定可以指示我许多法则。”

严守贞口里谦逊着,心里就默想这人和其他男子不同,绝对不托大的,也就不觉走进屋来坐下。

乌泰然谈了一些青年应有的态度,慢慢谈到文学,又更谈到艺术,最后就谈到他的人生观,是偏重于爱美与活泼的一方面。读书固然不是关门做的事,就是找生活,也不要太单调了。造化是这样奇妙,生一女子,就生一个男子来陪伴她。这人生若是没两性的调剂,一切都没有意思。他说到这种地方,就去偷看严守贞的颜色,见她脸色如常,又接着道:“异性朋友叫我做事,我是不辞劳苦的。惟其分明是有了这种劳苦,才能鼓励我为生活而奋斗。”

严守贞虽然觉得他的话,有些着痕迹,然而他的意思,是偏重于恭维一方面的。一个人拿话来恭维着,无论他怎样的方式,总无可厚非。因之对于他的话,不赞同也不回驳,只是微微一笑。乌泰然看到她不但默受,而且微笑,这认为是个可以攀谈的朋友,于是就放胆一谈。由八点多钟,谈到十点多钟,没有一点倦容。后来还是严守贞笑道:“请你坐一会,让我进去看看家叔起来了没有?”

说着就回上房去了。好在这客厅里还有几份报,便拿起来消磨时间。报本是看过了大致的,这时,就把要闻社会新闻一些极不相干的消息,都看了一个仔细。副刊和杂俎,是早看过了的,现在又温上一遍。把这些东西都看过了,严守贞还没有出来。于是把分类广告,论前广告都看了。最后连整版宣传卖药的广告也看了一个小字不漏。也不知严守贞有什么事耽误了,始终不曾出来。看完了字画还在屋子里小小兜了两个圈子,严守贞才笑着出来道:“真对不住,家叔起来了,有点事要我作,我抽不开身,真是让你等了好久。”

乌泰然道:“我原没有什么事,多等一会,也没有关系,我也本想着你有事,应该走的,可是不当着主人面告辞一声儿,那是无礼的举动,我不能在一个新朋的面前如此无礼。”

严守贞见他这样的谦逊,把那发出来了的逐客令,只发出来一半,又收回去了。便随便地说了一句,多坐一会儿,也不要紧。

乌泰然拿着帽子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帽子又放在桌子上了,因道:“我不必在这里久坐了,密斯严若是没有什么事,我倒很希望能够陪着您上公园去一趟。然而这话虽是很冒昧,可是在这样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这是我们应当认为平凡的,密斯严以为如何呢?”

严守贞笑道:“这本来很平凡的。”

乌泰然站起来一拍手道:“我就知道密斯严是个新时代的女子,和别的小姐派不同。今天的天气很好,上午的时候,公园里游人不多,我们有什么可研究的问题,正好在这好的环境里,提起精神谈上一谈。异性朋友,为什么就不能和同性的朋友一样,有了什么问题,可以到公园里去畅谈呢?”

严守贞本不想和他到公园里去的,现在她不上公园去,就是落伍的女子,这句话是不能承认的,不过说到有问题研究,这算捉着了一个机会了,便笑道:“什么问题?这样的费研究?”

乌泰然就猜着不免有此一问,而今果然。他道:“这个是不必问的,自然在学问一方面的话,一个新式的女子,女子心里,她似乎不怕人家拿什么问题来和她讨论的。”

严守贞不料他会说出这句话来,自己若要自命是个新式女子,就无法拒绝他提出问题来讨论了。笑道:“那么,我请你等一等,我去和家叔说一声,免得回头他来找我,我又不在家。”

乌泰然听说她肯去,再等一会儿,这是毫无问题的事。

严守贞进去了许久,却换了一件绿哔叽的旗衫,银灰高跟皮鞋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她脸白了许多。其一,固然是新擦上一层粉。其二,是头发梳得漆黑油光,将脸的白色衬露出来了。她一面走着,一面抬起一只手来,将头发按了几下。这是合了乌泰然这一句话,美人擦胭脂粉,美人儿更美,可以让他慢慢地来赏鉴了。当时二人出了大门,就一路向公园来。到了公园里,就先请严守贞喝咖啡吃点心。吃过了点心又问严守贞午饭吃中餐呢,是吃西餐呢?她说你何必那样客气,这样一来,倒让我要拘束起来了。乌泰然笑道:“密斯严自己要拘束起来,我也没有法子。我的人生观,有点奇怪,以为只要自己觉着痛快,就无论花钱请人也好,花钱自己一个独乐也好,或者人家花钱请我也好。只要看得人生花钱是求安慰的,就用不着客气,若要玩客套,那就涉于虚伪。虚伪人生观,这是无意义的。我希望密斯严,不要走进这一条路去。”

严守贞将脖子一偏道:“这话我诚意的接受,我决不会讲客套的。你请我也可以,我要吃西餐。”

乌泰然道:“当然是请你吃西餐。我知道有一家学生饭店,弄出来的菜,真正是俄国口味,我们上那里吃去。那里的午餐,虽然只要七毛钱一客,然而我们吃东西,是讲究口味合不合,不是讨论钱多钱少的问题,所以我总是照着我的意思,专在那里请客。慢说那里的菜,实在好吃,就是不好吃,我们既是学生,在学生饭店吃饭,那也算是英雄本色。”

严守贞起初的意思,以为公园里有的是吃大菜的地方,在园子里吃也行了,现在他说到吃东西要不失学生本色,这就只好和他一路上学生饭店了。二人谈着话,一路走出公园。好在去路不多,二人并排步行而去。到了那家菜饭馆里,找了一个座,乌泰然装着小便的样子,走出屋来,在小便处将身上的破皮夹子掏出来看了一看,计一共还有四元二角的藏资,纵然吃两客饭,带给小账,也不过是一块六七角钱,下余的还可以请看电影。自己还怕心里估计得不准确,就掏出日记本子来,用铅笔写了个临时预算表,果然连电影休息时间,买糖果的钱都列入在内,一共不过三块钱,这可以大着胆子入席的了。

于是将日记簿揣在怀里,笑嘻嘻的复身入座。还不曾坐到椅子上去,首先就问道:“密斯严,你还要吃什么吗?这里的东西,都不算贵,在这里吃东西,都是身受实惠,并不奢华,你的意思以为如何?”

严守贞笑道:“不必客气了,一切都依照你的话办。你以为怎样是不客气,我也就怎样的吃。”

这一句话,正合上了乌泰然的计划,他就吩咐茶房,各来一客菜。茶房问要不要酒?严守贞向来酒量大,尤其是爱喝白兰地,昨天说话之间,曾和乌泰然表示了这句话的,说是自己酒量有点把握。乌泰然明知道她能喝,而且白兰地要几毛钱一小杯,就向茶房道:“我们是学生,学生会喝酒吗?给我们拿一瓶汽水来,就得了。”

严守贞心想,幸而我要喝酒的这句话没有说出来,要不然,未免失仪了。汽水拿来了,但是瓶子小,玻璃杯子大,一瓶汽水,他只好倒一杯。严守贞的杯子倒完了,不能将乌泰然的杯子空着,又开了一瓶,给乌泰然杯子里倒上。乌泰然向茶房看了一眼,茶房也不知道对于主顾,是哪处招待不周,让人家生了气,手里哆嗦着将汽水倒完,便退到一边去。

这里乌泰然笑嘻嘻地陪着严女士将饭吃完,也就有一点多钟了。因笑道:“我觉得高尚的娱乐,只有看电影,一方面有艺术的欣赏,一方面又保守着我们的沉默。一个星期,无论如何,我是要到电影场去两次的。”

严守贞道:“我是最爱看电影的,只要有了好片子,无论怎么忙法,我也要去看的。”

乌泰然笑道:“好极了,不料我无意中得了一个知己,今天我就请密斯严去看电影,不知密斯严愿意上哪一家?”

严守贞要说不去,自己先已承认了,是个爱艺术的人。要说出来,得向家里通个消息,怕乌泰然笑她家里专制,只得说道:“现在不过一点钟,还早着啦。”

乌泰然道:“不要紧,我们还到公园里去遛两个弯,一两个钟头的时候,还不一遛就过去了吗?”

严守贞笑道:“遛一两个钟头的弯,这腿可够瞧的了。”

乌泰然道:“说是遛弯,并不一定要走着不歇,你能够坐着和我谈谈,那更好了。”

严守贞总觉乌泰然的话,是在于有理的一方面,还是依着他的话办去好,便笑着点点头。乌泰然掏出钱来,会了饭账,共是一块三毛一分,应该找九分之多。乌泰然给了他一块四毛,让茶房找铜子回来。茶房以为给他小费,还不止加一,所以等找了零钱回来,然后一块儿给小费,急忙忙,很高兴地将铜子找来了。这时严守贞已走出雅座去,乌泰然接过铜子向袋里一揣,转身就要走。

茶房只得向旁边一闪,拦着去路轻轻地笑道:“先生,小费没有算在里头呢。”

乌泰然将脸一板,回过头瞪了他一眼道:“胡说,我回回在这里吃东西,都是算在账里,为什么这回倒不是呢?”

伸手到袋里,估量着还藏着铜子的一小半,显出不曾计算,而又毫不在乎的样子,将手上的铜子向桌上一扔,叫了一声拿去,掉转身三步两步,赶快的走了开去。茶房追了出来时,他已走远了,也就只好不追问。乌泰然陪着走上了大街又转到了公园里去。果然遛到三点钟,就和严守贞一路上电影院。看完了电影,还雇了一辆车,送着她回家去。

一直送她到了门口,才踌躇着道:“密斯严,我们可不可以再订一个约会?”

若是在十二点以前,严守贞听了这话,大可以婉辞谢却。现在和他有一天的情感,而且觉着这人,究竟不坏,便笑道:“你太客气了。只要您有工夫,我欢迎和你谈谈的。”

乌泰然道:“若是明天密斯严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再来奉看,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合宜?”

严守贞道:“要不然,我们明天下午在密斯魏家会面吧。”

乌泰然想了一想,嘴里又微微叹了一口气,答道:“密斯魏是个活泼的人,关于讨论学问一方面,也是取着活泼态度的。依我说还是我到密斯严这儿来吧。时间就是下午准一点,你看如何?”

严守贞不能再推诿了,便点了点头,于是乌泰然高高兴兴地回家去。这便电灯上火多时了,他们俩乐了这一天,可把那在家里约的魏露斯,等得如热石上蚂蚁一般。要出去呢,误了今天的约会事小,乌泰然答应帮自己忙的,这样一来,把一桩好机会,会让严守贞一人抢夺去了。要说不出去,在家里闷坐着,一点事没有,实在烦闷得很。

找了一本小说,坐着看了几行,又到大门口望望,望望之后,又坐到房里去写几个字。她就是这样来来去去,坐立不安,一直等到天色黑了,电灯也来了火了,这才知道乌泰然是决计不来了,叹了一口气,不再等了,拿了一条红纱围巾,披在脖子上,就出了大门。但是时间这样晚,无论会什么朋友,也不大方便。就在夜市上逛了一趟,散闷散闷。看到浮摊上摆着那些东西,自然不少可爱的,本想买两样,无如身上的钱不方便,只好望了一望,就离开浮摊而去。心想若有一个人在经济一方面帮助,住洋楼坐汽车,纵然是想不到。若说买这些零碎东西,无论如何,那是不成问题的。依着自己的脾气,本来要和乌泰然决裂的,可是一想,刚刚得着一条活路,这就要把这条路塞死了,未免太傻。虽然他今天对于我失约了,以他向来对我那样拼命接近的态度而言,决不能突然就把我抛弃了。我想,到明天他一定会向我解释这种误会的。如此一想,转觉心旷神怡起来,倒高高兴兴的回家。

她预料着,十二点以前,乌泰然一定会来的,上午又坐在家里静静地等着。不料又等了一整天,还是未曾到。露斯这就奇怪起来。他那天临别的时候,切切实实约定,准第二天来和我商量学校里的事,要说他有事耽误了,只应该昨日一天,何以接连两天,都不回我一点音信,这种态度似乎不是偶然的,莫非他和严守贞交情攀好了,却将我抛到一边?但是他们不过初次见面,何至于马上联合一气,抛开我这介绍人呢?露斯自己一个人疑惑了一会子,又不能解决人家是不是真联合了。光是乌泰然不理会,要交男朋友,有的是,那也不算什么。若是乌泰然本愿继续帮忙的,却是严守贞霸占独吞了,这人未免有点不讲交情,那我对于她,非执相当的报复手段不可。想了一天,实在放心不下,次日上午,便亲自到严守贞家去见她。这个时候刚刚是九点多钟,露斯料着严守贞也不过将起来,现在来找她一定是找得着的。

不料到了严家那条胡同,只一进口,就见乌泰然和严守贞两个人,笑嘻嘻地由大门内出来,这儿由西口进,他们却是要由东口出。露斯只得老远地嚷着密斯严。严守贞听到,一回头看见是她,就住了脚。露斯走上前去,只见乌泰然离开严守贞两三尺路,斜斜地站着,黑脸上却有点儿紫色。露斯走近了,他点着头微微一笑。露斯也不理他,却对严守贞道:“这几天都没有见你,我知道你一定忙得不能开交,所以今天赶一个早来找你,以为你总在家里的。不料你比我还早,已经打算出去玩了。打算上哪儿去呢?这样早呀,能带我去一趟吗?”

严守贞红了脸道:“我忙什么,今天一早,密斯特乌来了,他要约我到你那儿去,和你谈谈学校里的事。谁知道你今天早上,也想起来了邀我呢?”

露斯道:“你当然不会料到我来的,可是我也料不到你们俩这个时候会去邀我!”

严守贞脸色一正道:“密斯魏,你的话,恐怕有些误会。”

露斯冷笑道:“有什么误会,在这样社交公开的时候,谁愿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第三者来干涉,那本来等于扯淡。”

严守贞也冷笑道:“是啊!第三者干涉那算扯淡。可是有些第三者,他硬要扯淡,又有什么法子呢?”

露斯将脸红着,挺了脖子道:“干涉那还在其次,有些人拉人家的朋友去作朋友,不但是扯淡,还有些无聊呢。”

乌泰然在旁边听到这些言语,看到这种情形觉得她两人的势子已有些儿僵,不能不从中解劝了,便笑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露斯笑道:“在什么地方?不是在严府门口吗?”

乌泰然道:“绝对不是,这是在百花深处,听着画眉鸟在斗嘴呢。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呀。”

魏严二人,对于他的话,都有些不耐听,可是又不便反对他的,都向他一笑。乌泰然就借着这一笑,向二人中间一站,笑道:“我来作个小东,请二位去喝杯咖啡吧。”

露斯道:“去就去,要什么紧?我还有事要请教哩。就是密斯严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的。”

严守贞道:“为什么不去哩?”

于是用俏皮的句子,将一个字喊着乌泰然道:“乌,你说上哪一家呢?只要你爱到的地方,我都愿意到的。走哇!”

说时,她就伸手将乌泰然胳膊一扣。露斯斜着眼睛看了,心里如热油煎着一般,不由得呆了一呆。

乌泰然先是有点不好应付,现在看到她们也不至于十分决裂的,倒乐得逗着她们玩。就笑嘻嘻地道:“得啦得啦!别到马路上开雄辩会了,有话我们到咖啡馆里去说吧。”

三人各不言语,一同进了咖啡馆,伙计一看是三个青年,两个女的,一个男的,心里明白,将他们引进雅座,接上就把门帘子放了。伙计进来,先问严守贞要什么?严守贞却不答他的话,反过脸来问乌泰然道:“你要什么?”

乌泰然也不曾考量,顺口就答道:“我想要杯柠檬水,你呢?”

严守贞笑道:“你要柠檬水,我也要柠檬水。”

露斯对伙计道:“我也要柠檬水。”

伙计心想,即是大家都要柠檬水,干脆就说要三杯柠檬水,干吗绕上这样一个大弯子。伙计笑着去,端了三杯柠檬水上来了。露斯坐在上面,严守贞却和乌泰然对面。吸着水的时候,只管向乌泰然微笑。

露斯看了,心里好个不服。低了头,只管用管子吹着水,忽然计上心来,因看乌泰然杯子里的水,干下去了一大半,便道:“我喝水的量小,少喝一点吧。你那个给我。”

于是一伸手将乌泰然面前的杯子,拿过来,却将自己面前的杯子,向乌泰然面前一推。向他嫣然一笑道:“你喝这个。”

乌泰然也笑道:“谢谢。”

他拿过去,刚刚只吸了一口。露斯先向严守贞瞧了一眼,然后偏着头问乌泰然道:“这个更甜些吗?”

乌泰然答应一句是甜些,怕得罪了严守贞,要说不甜,又怕得罪了露斯,只好笑着点了一点头。严守贞望到,却冷笑一声。红着脸,静坐了一会,忽然问道:“乌泰然,我问你一句,你和密斯魏是朋友呢?还是比朋友更进一步的人呢?”

乌泰然还不曾答话,露斯却对她答道:“也许进一步,也许退一步,可是这种事,只有当事人自己做主,别人管不着。”

严守贞道:“密斯魏我又没有问你的话,何必要你答复?”

露斯道:“没有提到我的姓名,我自然不管,提到了我的姓名,你所问的两个人里面,有我一个,我怎样不答复?”

严守贞道:“你那种答复藏头露尾,算得什么?若是要我答复,或者进一步,或者退一步,干脆我就答应出来,为什么说也许?这年头儿交朋友,没有什么不可公开的。要是不能公开,就不算光明正大。”

露斯先说那几句话,以为可以逼得严守贞没有话说。不料她更厉害,说是要公开出来。照着她的话,公开出来吧?自己不过是个朋友,那还有什么可胜人家之处。不公开,又让她说了不是光明正大,这更是不承认的一件事。这两个问题在肚子里一踌躇,就不免把这答话的时间展长。严守贞见她答复不出来,一脸怒色,就慢慢地变成了笑容;一脸笑容,缓缓地向着露斯露出不屑的态度来。露斯分明知道她的意思所在,将嘴一撇,自己又微微一笑。

可是这时倒让乌泰然为难起来。原来他是逗着这两个人好玩的。现在一想,不能到哪里都把二人带着。若是带着一个扔下一个,那就会弄得更僵。这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件事敷衍过去哩?而且这个解决的时间,也就快要来到,一出这咖啡馆,再向哪里去,便是问题了。口里喝着柠檬水,心里就只管在想计划。最后想到了,这不能不用一点手腕,于是将左脚轻轻地踢了严守贞一下,又将右脚向露斯踢了一下,然后才道:“我今天要给你们打听学校的事情去了,不能玩了,二位可以在家里等我的消息。”

严守贞被他踢着,料他是摆脱开了露斯,再来邀自己去。便道:“我也有点头晕,要回去休息去,你请便吧。”

说着在桌下敲了一敲乌泰然的腿。露斯心里也想着:这一杯柠檬水的效力,不在小处,乌泰然一定是又转过来了。他踢我一下,又说要先走,分明要离开严守贞,要到我家里去和我解释误会的,她生气,说是头痛要回家,活该你生气。你以为我在面子上会钉着乌泰然吗?我要当面瞒你一个死呢。你这傻瓜,你这傻丫头!因道:“我为着学校里的事,急得不得了呢。你快去打听着,给我一个好消息吧。”

说着,伸了脚在乌泰然的黑皮鞋尖上,轻轻踏了几踏,又向他微笑了笑。乌泰然口里连说好好。严守贞心里反正有了暗约的,首先就说回去。露斯要表示并不和乌泰然在一处,也说走,于是两个人都不客气地走出雅座。至于这个咖啡馆里的茶账,仿佛都有一种定律,那是应当男子尽纯粹义务的了。因此乌泰然落后一步,也就会了账才出来。追到街上,两位女友,一个站在街东,一个站在街西,却等他出来告别。乌泰然只好站在街心,和两边点了一个头,约着回头见。

乌泰然离开了她们,且先回家去。他母亲乌老太太,这两天正患着咳嗽,咳嗽得且非常厉害。一见乌泰然,由屋子里迎到院子里来。一只枯蜡似的手,还不住地捶着胸口。就慢慢地道:“老四,我病得这样,你也给我放下几个零钱,让我买点东西吃。”

乌泰然道:“老大老二老三都不给钱。只问我一个人要?”

乌老太太道:“怎么没给,都给了呀。你大哥养活着这一大家子,我不能老朝着他要。老二是前天留下五块钱的,今天我上医院全花了。老三这两天也闹饥荒,发薪水的日子还早,所以我今天先和你要两个钱使使。”

乌泰然道:“不成,我也闹穷呢。”

他老大由屋子里跑了出来道:“你穷什么?今天早上,我还听到你身上揣着洋钱响呢。我知道,你的钱,是要请女朋友的。你挣来的钱,你爱请不请,我们管不着。可是以后你别作那肉麻的文章在报上登着,什么滚在母亲怀里,什么我是母亲的儿子,那全是废话。瞧报上你倒像个孝子,可是真正养活老娘,还是别人的事。”

乌泰然道:“你真是专制,我在报上作文章,你也管得着吗?”

他老大道:“谁管你?可是你在报上作文章,把大家的老娘,给你一个人作幌子,我是不能答应的。”

他母亲道:“真的,老四,你有些专做面子上的好人,你有在报上那样亲热我的心眼儿,为什么不在家里,做一点给我看呢?”

乌泰然道:“这样子是绑我的票了,我不给钱不行的了,你拿去吧。”

说着,一伸手到他西服袋里去,掏出一块钱现洋出来,就向地下一扔,噹的一声,滚到他母亲脚下。乌老太太道:“瞧你这孩子。”

他老大一弯腰将那块钱拾了起来,笑嘻嘻地走过来,远远地向他西服里一塞,点了一点头道:“得!你带着吧,这还可以买两张电影票呢。”

乌泰然道:“不要就罢,钱放在袋里,也不会咬我。”

他一转身回他的屋子去了。

屋子桌上有几封信,拆开来看,料着是会计通知向校长借的十块钱,已经转账了。懒懒地拆开来,顺便瞧了瞧。这一瞧,不由人大喜过望,原来信虽是会计处来的,不但借的钱不曾转账,而且他通知本月的薪金,就是今天完全照发。下午一点钟,本有一堂课,打算请假不到的。现在既然有薪水发,当然是要去的。一看还只十一点一刻,也来不及吃午饭,马上找了课本,出了门坐着车就向学校而来。到了学校直奔会计处,那会计先生坐在桌子边,面前摆着算盘,账簿,印泥盒,还有大小的木戳子。算盘上倒插着一支笔,笔头儿向上,他正在忙着清理账簿上的款目,尽管低了头去翻看,却没有理会到有人进来。

乌泰然走到他的面前,就轻轻地笑着问道:“庄先生,今天发薪水吗?”

那庄先生抬起头来,将乌泰然望了一望,不过是个带课小教员,就哼着答应了一声道:“是的。”

说时,身子略略站起来一点,其实也不过三四寸,这是他表示着谦逊,不敢大样对着来人的意思。只这一起,马上又坐下了。乌泰然目的只在领薪水,他是谦逊或是傲慢,这倒与大体无关,也不去理会。因笑道:“庄先生就请你给我吧,我还要上课去呢!”

庄先生向着他的脸望了一望,因道:“你不是一点钟的课吗?”

乌泰然笑道:“你倒记得清楚,可是我在这里是一点钟的课,就不许我在别处有早些的课吗?再说我自己还念书呢。”

庄先生对于他这种解释,似乎就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于是在他面前抽出了一张纸条将算盘上的那支笔,一齐送到乌泰然面前。乌泰然写好一张三十元的收条,在最末尾签了一个英文字。庄先生道:“怎么样,今天又不盖章吗?”

乌泰然笑着和他点了一点头道:“你对付着吧!无论如何,下次我不会忘的。反正钱是收了,我不能不承认。”

会计先生,拖长着话音,说了“那是自然”四个字。乌泰然向来把什么家什么家,一律都不看在眼里,一个拨算盘子的会计先生,哪会看得中意。但是这时候等着掏钱出来,却不敢得罪他,站在桌子边,望到他在抽屉里拿出一卷钞票来,点了又点,分出一小叠钞票,递了过来道:“乌先生,这个月该请我们吃饭了吧?”

乌泰然心想,我是凭本领换的钱,又不是捡来的钱,就是捡来的钱,与你什么相干,倒要请你吃饭呢!他心里这样想着,可是嘴里却说不出来,还笑道:“可以的,为什么不可以呢?”

说话时,钱已拿到手里,也不等会计先生再说,就走出会计室了。

身上有了钱,便觉立刻精神饱满。先到学校对门一家小咖啡馆里喝了一杯咖啡。这样从从容容地吃喝,也就把上课的时间混到。这一堂课,是中国历史,照着课本子一念,不到十五分钟就把应讲的讲完了。所余的时间很多,自己不曾预备课本外的材料,又不便站着讲台上发呆,一句话不谈,便把最新版的爱情小说来介绍了一下。学生听了这个,大为起劲,就请他下个批评。乌泰然于两性学问,向来有研究的,就大发其议论,直到打了下堂钟,学生一个也不肯离开位子,只管听乌泰然讲了下去。然而他还要等着去见两位女士,哪里能耽误,早已飞步走出课室去了。出得学校门,那些围在门口,成了半环形的人力车夫队,早有一部分拖着车子向前来兜揽生意。这一下子,倒让乌泰然为难起来,还是去会密斯魏呢?还是去会密施严呢?照说,这两位女土,都是活活泼泼的,抛下一个,也觉有些不舍。为两全计,先到密斯魏那里去混一下子,然后再到密斯严那里去。好在并没有约定时间的,来去迟早,她们都不疑心的。这样想着,马上就坐了车子先到魏家来。他只一按门铃,里面娇滴滴地问了一声谁?那便是露斯的声音,因答道:“我姓乌。”

这就听到咯的咯,很忙的一阵皮鞋响,果然是露斯来开门了,她一见,就将嘴一撇道:“你让我等了这一大半天,你是上人家那里安顿好,再来的吧。”

乌泰然道:“我今天一点钟有一堂课,你不是知道的吗?现在还只一点二十分,学校到这里有这样的远,你想想,我还有工夫到别个地方去吗?”

露斯笑道:“你真要有事去办,请一堂假,也不算什么呀。”

这才引着他到客厅里坐,露斯先问道:“你既是和严守贞那样好,你就跟她好得了,为什么又约我,你是把我当玩物拨弄吗?”

乌泰然脸色一板胸脯一挺,望着她道:“凭你说这话,就该罚。男子固然要尊重女子,就是女子自己,也存不得一点人家不尊重我的心事。人家把你当玩物的话怎么都说出来呢?”

露斯倒不料他会说出这种话来,自己终不能硬叫人家把自己当玩物,因笑道:“只要你能这样,那就很看得起我,也就很看得起你自己了。答应我经济上帮助一层,现在怎么样呢?”

乌泰然听了这话,倒不觉吓了一跳,连忙伸了一只手到口袋里去将那一小叠钞票摸了一摸。心想这一叠小小东西,放在袋里,无论如何,她是不会知道的。便笑道:“我这人对于人,没有别的好处,就是一个不撒谎。我既说了帮助你,不成问题,决计帮助你。老实说,这两天小应酬的款子,我都不大方便,大概还有一个礼拜,我学校里的薪水,可以发了。一发之后,你学校的事,马上进行。”

露斯道:“那也行,不忙在这一两天。我母亲还有几句话对你说,你等一等。我叫她来。”

露斯说毕去了,果然唤她母亲来。

魏太太来了,先也谈了一些学校的事,后又谈了些妇女运动的事,由妇女运动,转谈到女子经济独立之难。因道:“这不必说,就把我自己来作一个例子吧。我们魏先生因为有点急事到天津去了,不免走得忙,忘了留下家里的日用款,我就没法子来维持这家务。虽然有地方可以移动几个钱,可是不是那样极熟的人,说了出去,恐怕不会发生效力,所以我借钱,非遇着那一说就借的慷慨之人,我是不轻易开口的。”

乌泰然一听,不好不好,这样子她是要和我借钱,我哪有这种闲钱来给人家去花呢?他也不等魏太太开口,便道:“可不是?我也是这样脾气。若要借钱,非是一借就成的不和他们开口。这一个礼拜,我也是穷得要命,但是几个知己些的朋友,目前都很穷,我也就硬抗着,没有去和别人开口。”

说时,笑着叹了一口气道:“这年头儿,真只是死得穷不得。”

魏太太一套哭穷,和他商量几块钱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见他先就嚷上了一顿穷,这话只好忍回去了。乌泰然道:“魏先生到天津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魏太太道:“大概要一个星期吧!”

乌泰然道:“既是如此,我下个星期来会他吧。下星期我发了薪水,倒可以作一个小东呢。”

说毕就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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