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清红着脸,坦率地幸福地微笑着,用长衫的襟幅揩擦额上的汗珠,从人群里,从众人的闪烁的目光里挤了出来。

从这他从它凄苦地,带着孤儿亡命出去的乡镇,他意外地得到份内的迎迓了。他又被淹没在他的同胞,他的朋友们的热烈的欢呼里了。没有什么比这更使他幸福的。他的三十几岁的胸膛为了欢喜而像少年人一样慌张地颤抖着。

带着深深的热切的注意,他挤过沸腾喧闹的乡民们,在街上走着,向四面看望。似乎他所以要回到五里场来,只是为了受迎迓,然后再这样善意地向一切他所熟知的,所热爱的看望似的。那些低垂的蒙着烟尘的屋檐,那些闪耀着颜色的货摊,那些残破的石柱、石碑,烧焦的店家的门板,最后,那些叫嚷的,脸上愠怒或带着并无目的的昂奋的和他同一类的人们,对他是多么亲切呀!他们让路给他,像他让路给他们一样,彼此都满足,毫不妨碍;彼此都有着过多的精力,对极细微的事物都给予注意,彼此都互相从属,争吵仿佛是假装的,或者惟其争吵着细微的事物,所以就像家庭里一样。魏海清几乎想叫喊了,他想叫给山那边的那些异省工人听,现在,在五里场,所有的一切颜色,一切耀动、光彩,都是属于他贫穷的魏海清的。这一切不要一毛钱去买;什么人都买不到。

他在一个脏臭的毛厕巷口站住,让开挤到他胸膛上来的一个卖灯芯草的老妇人;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去,因此他不晓得到底怎样处置自己才合适了。

最后,他带着异样和善的安静(面孔却是严肃的),走向壁角的皮匠摊。

“红瘤,近来生意好?”他低沉地问,狡猾地但善意地眯起眼睛,望着伺偻在膝盖上的老皮匠的眉峰中间的一个深红色的大肉瘤。

皮匠迟缓地抬头望他,像望着一个刚才还见面的人一样,用锁柄敲敲手里的鞋底算做回答,同时快意地,报复地歪了歪干枯的嘴唇。

魏海清仔细地掳起长衫蹲下去,摸着皮匠手里的鞋底,嘲弄地问他做好多钱。

“我的小鞋(孩)当壮丁去了。”皮匠对起眼珠,望着自己的肉瘤说,并不直接回答魏海清。“瘟气得很。这场上多背霉呀!”他咳嗽,把手背抖索地移到唇边。“你怎么混这多久还穿草鞋?”他用钻子指着魏海清的脚,嘲笑地诙谐地说,“你这草鞋倒不错;不比布鞋贵我不信。”他猛烈地咳嗽,喷出绿鼻涕。

“真的贵,你不姓红。”魏海清讥笑,用粗手指按着鼻子。

“你做多少钱?”他认真起来。

“一角半,老弟。”皮匠懒惰地回答,随后便艰难地仰起脸,让满脸的黑皱纹迎着光变得明亮,从肉瘤的两侧庄严地望着毛厕巷上面的狭窄的天空。“唉唉,太阳不在这边,人不能知道时辰——几点钟了呀!”他动着嘴,慢慢地说。

“有十大十点。”

“这巷子真臭。”

魏海清突然也觉得真臭。他转头向侧面,发现一个穿破制服的小学教师在不远的地方丑陋地小便。

“我要骂绝五里场!”皮匠说,“杀人谋财,包庇壮丁。不给地方老子,说老子不缴捐,赶到臭巷里头来!”

“要缴多少捐?”

“还是你们轻一些啊!”皮匠摇头,同时迅速地回到他的工作上去,在鞋底上锤,恨恨地磨着钻尖,仿佛突然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他还一味偷懒,连一件活都没有完成似的。但不久,他又不赞成地目夹着狡猾的眼睛,伸直瘦手臂,放下了工作。“那个女人,听说你知道得详细,有些关系。”他诡秘地说,叹息,浮上一个枯燥无味的笑。“她死得惨,大十五连烧香上坟的都没有。”

凝了一下神之后,他又俯下脸上的肉瘤,工作起来,不再理魏海清。

魏海清痛恨地望着老皮匠。嘴里变得苦涩。当他悄然地离开对方,往臭巷的腹部走去的时候,他的脸拉长,成为难看的,不幸的,呈显着黑绿色的斑点。

啊,五里场的确是可憎恶的,无望的,他不该回来!

似乎为了证实他的悔恨似的,当他走到菜场前端的土坡上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件令他痛苦得颤抖的事。

保长陆福生和另外一个穿着短得只到胸口的黄制服的,像壮丁一样的人,凶横地、猥琐地从菜摊的排列中间走过,向每一个菜箩伸手,像取自己的东西似的,攫取里面的蔬菜。他们每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大篾篮,在篮子里,绿色的菜叶和从去年冬天贮藏下来的红萝卜闪耀着潮湿的光泽,像在淌汗。

“你不能拿,你不要拿,保长,我捐你别的,捐你六把莴苣,”一个矮小,丑陋的农妇叫,招唤着陆福生手里的五个鸡蛋,“鸡蛋,它们一冬天才四十。你打捐打多了,保长,保长,它们八块钱十,它们……”她急剧地挥手,跨过蛋箩,绝望地跺脚,“保长,菩萨看见好保长,今天大十五,我捐莴苣添一把。……五个……我男人要打死我呀,保长……捐……呜呜呜……”她哭,用手盖住已经哭枯了的脸。

整个菜场寂静。保长和他的伙计走近一个在阴沉地等待着的强壮的老头子。

“你这里好多豆?”保长用自己也料不到的焦急的声音问,仿佛他正处在极危险的境地中。

老人在石块上盘起腿,阴鸷地,安闲地望了他一眼。

“七斤一两三钱差一点点吧。”他嘶哑地说,望着篮里的黄豆;他应该报几升几合的,但他装做蠢笨,故意报一个下江人(他以为)的量法。

“打半合。”保长愠怒地命令,挥手。他的伙计弯下腰来。

“保长,十斤才打半斤,你算多了!”老人向左右目夹眼,仍然说斤。

“胡说,你有十斤。量一量。”保长吩咐伙计。

“没带合子。”

“那就称一称。”

“也没秤呀!”伙计说,四面张望。

“不带秤,保长,”老人说,半阖起眼皮,在健康的摺皱的脸上露出强有力的,明亮的讥刺,“你可用手抓不准。你们手大,一抓就八两。……”

“借一个合子,借一个秤来!”陆福生咆吼,单薄的脸胀红了。

所有的农妇的合子和秤都藏到菜箩底下去了。

陆福生奔向捐鸡蛋的女人,因为他曾经见到她的放在莴苣堆上的秤。但她低着头,凄苦地,仔细地,丑陋地数鸡蛋,没有看见他。

“嗤……太婆,收起秤!”邻摊的姑娘捣她的背脊,压抑地叫。

但保长的手已经伸向莴苣堆了。女人恐怖地从鸡蛋上抬起头来,对陆福生的白手发出了尖利的叫喊。于是,开始争夺秤。

“我的秤,我的……”

保长说不清楚话,脸战栗。这时候,魏海清乖戾地,愤恨地,违反本意地走进菜场,掏出钞票,向邻摊的姑娘大声喊:

“买两个鸡蛋!”

活泼的姑娘代接了钱。魏海清捡了蛋,拦到保长和已经夺回了秤的女人中间去。

“陆保长,我请你吃蛋。”他阴惨地笑,说。但保长愤怒地喘气,不回答。

“回镇公所找一杆秤来!”最后,他跃了一步,向他的伙计叫。

但在这争秤,叫骂,回去拿秤的一段时间里,那卖黄豆的老人,却不知道以哪一种奇异的方法,把黄豆藏起了一半而在篮子里的另一半里面搀进了足够的砂土。眼睛闪得更狡猾,更明亮,他伸直腿抽烟,愉快地等待着愚蠢可怜的保长。

……

魏海清,像有什么紧要的事似的,伸直腰,大步跨出菜场。他在场外草坡顶上的一块石碑上坐下,把两个鸡蛋放在被踏平的黄绿色的草上,开始抽烟,收缩面颊,向鲜明地闪耀着颜色,浮漂着烟雾的菜场痛恨地凝视。在他不远的后面,破烂的龙拥簇在人流上,响着疲乏的锣鼓,隐到一个富裕的庄院的竹篱里去。

“我跑来做什么?吓,看看老人的坟!死了早就算了,死去……”他在心里大叫,使他的起皱的扁额冒汗,想起了郭素娥。“呀呀,造孽呀!这叫做什么,这些混蛋!”

他站起,望着在紧紧编织起来的草上互相可爱地挨着的两个圆润的,干净的鸡蛋。

“她擦它多洁净呀!她哭,那样丑!一冬天,有两只咯咯母鸡。”他歪着嘴,眼睛皱起,变得深沉而湿润。“狗萌的,老子走!”他突然叫,咬牙切齿。

但狗的恶叫使他止住。一个瘦小、衰老、狼狈的形体从菜场中间被狗逐了出来。他跌踬地在石板路上旋舞,摇闪着他身上的布片,在地上急促地敲着一根下端破裂的竹杆,等到这也无效的时候,他就用膝盖爬跑着逃上草坡,在地上抓了一大把草根和泥砂向狗们摔去。他在草坡上昂奋地,仇恨地旋舞,最后仰首向天,唱着破败的歌,号哭了起来。

“啊呜……狗萌陆福生,我的篮子,我的肺呀……”他狂叫。显然的,丢失在菜场里的他的破篮,尤其是刚偷到的猪肺使他痛苦。

魏海清拾起鸡蛋,严峻得可怕地从他的侧面走过。但乞丐忽然在眼睛里露出迟钝的喜悦,拦住了他。

“走开!”他气急地叫,望着对方的垂挂在肮脏的胸前的一块鲜艳的,奇特的三角形红布。

乞丐则贪婪地望着他手里的鸡蛋。

“鸡蛋……鸡蛋……老哥!”他仰头向他。

“滚开!”魏海清大叫,忘记了自己也能够走动。

“哎呀呀,我今日是落在冤府里了……”乞丐微弱地,模糊地说,抽搐着肩头,装得更可怜,“我刘寿春活不得,做了坏事,做了坏事。……”

魏海清不看他,退了一步,预备绕开。

“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哥,”刘寿春一只手按着胸前的红布,一只手按着赤裸的肚皮,弯下腰,吃力地转动着狡猾的,凄苦的眼球,“看我可怜的女人面上,给……鸡蛋!”

魏海清站住,带着安静的愤怒望向他,随后跨向前,脸色发白,向他的胸上阴鸷地击了一拳。但同时,刘寿春向前冲跌,挥落他的鸡蛋。

当他痛恶地,失望地走到草坡下去的时候,他听见刘寿春欢乐地骂:

“鸡蛋,鸡蛋……你们这些狗萌的鸡蛋呀!”

他告诉自己今天不吉利,应该迅速走开,不要掉头,但还是掉了头。刘寿春在太阳下撅起屁股,用手在地上抓爬,舐吃鸡蛋。

他又进到场里,而且又走到毛厕巷口来了。老皮匠还坐在那里,在膝盖上异常严肃,异常勤奋地忙碌。发觉他走近,他微微抬头,发出一种无意义的鼻音招呼他。

“我就收摊了。”以后,他庄重地说,用老年人的声音。

“老弟,我们好些年不在一起了,”他说,一面在手里熟稔地工作。“今天大年,我们等下喝一杯,稍午后我得去还债,看女儿。”他说,缓缓地揩擦发红的鼻子,停止了工作。

“大妹过得还好?有包谷……”魏海清向巷口张望,声音晦涩,脸胀红。

“她男人脾气倒好!”老人简要地说,咂嘴,带着看透一切的人的表情嘲弄地摇头。“喂,你看什么呀!”他望着不安的魏海清,从胸膛里喊出强壮的,讥讽的声音,似乎突然间把对五里场,对整个世界的讥讽和对魏海清的讥讽混淆在一起了。

魏海清在追瞧一个闪过布摊的漂亮的女人。脸色狼狈。

“我看到一个朋友。”他向老人懒懒地说。

“一个朋友,那是万成宏,对吗?”红瘤快活地说,用响朗的声音笑,仿佛所提到的名字要求他这样。“旁边还有一个,那是谁?”他突然把手指间挟着钻子的手举到小耳朵上,歪嘴,做了一个丑陋的歪脸,“你的鼻子掉在场口,你快捡回来!”

“红瘤,我今天请你!”魏海清走近摊子,艰难地说。

老皮匠俯下头,又锤了两下。“我早知道你要请我。”他用古怪的声调说,拧一拧自己的耳朵,仿佛这声音是从耳朵里出来的。“你现在好了,不一钱如命了。”红瘤叹息,声音又转成老年人的,“做工究竟哪些好,我说……”但他没有说下去。把鞋面摔在篓子里,他开始用一种假声唱起歌来。

“天圆地方,五里场的皮匠啊……儿子呀……”他佝偻着老年的腰,一件一件地仔细收拾东西,但为了不妨碍唱歌,他又不时把脖子鹅一般地伸直,“儿子呀,泪汪汪……”他嘶哑地快乐地叫了出来,“他娘走进尼姑庵……”

望着他的滑稽的,多精力的姿态,魏海清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闹事,酗酒,嫖女人,被外省的军队抓到一千里外又勇敢地逃回家乡,一个人能做十个人的事,但常常不去做事的红瘤来。

“红瘤红瘤,”他大步跨上去,牵动脸颊和眼角,甜蜜地笑,像十岁的魏海清奔近二十六岁的红瘤向他报告好消息一样,“郑毛说会来看你。他记挂老朋友。”

“哈哈哈,我们穿联裆裤的老朋友!老朋友,他偷媳妇不带我,让我老子光屁股。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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