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到家,已经不早;两位老人家体恤儿子,说他路上辛苦了,略谈了几句家常话便催他去睡了。可是两位老人家自己却兴奋得很,好像拾得了一颗夜明珠,怕没有天亮的时候,连夜就去告诉了左邻右舍。老头子还摸黑走了一里路,找到他平日在茶馆里的几个老朋友,郑重其事倾吐了他心里的一团快乐。他又打听人家:“文书上尉这官阶有多大?”老头子心里有个计较:为了庆贺儿子的荣归,他应当卖掉一担包谷摆两桌酒请一次客,他要弄明白儿子的官阶有多大,然后好物色相当的陪客。

昨天晚上,张文安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庄,所以今天张文安起身后不久,东边山峰上那一轮血红的旭日还没驱尽晨雾的时候,探望的人们就挤满了张家的堂屋。

他们七嘴八舌的把一大堆问题扔到张文安面前,竟使得这位见过世面的小伙子弄得手足无措,不晓得回答谁好!他只能笼笼统统回答道:“好,好,都好,前方什么都好!打得很好!吃的么?那自然,到底是前方呢,可是也好!”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很抱歉,为的他不能够说得再具体了。他觉得那些不满足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盯在他脸上,似乎都有这样的意思:什么都好,我们都听得惯了,可是你是本村人,自家人,你不能够多说一点么?

张文安惶惑地看着众人,伸手拉一下他的灰布制服的下摆。在师部的时候看到过的军事法庭开庭的一幕突然浮现在他心上了,他觉得眼前这情形,他区区一个文书上尉仿佛就在这一大堆人面前受着审判了,他得对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他明白他的每一句话所关非小。这样想的时候,他就定了心,用了十分自信的口气说:“苦是苦一点,可是为了打倒日本鬼子,不应该苦一点么?……”他顿住了,他很想把平时听熟了的训话拿出几句来,可是终于只忸怩地笑了笑,很不自然地就结束了。

接着,张文安的父亲和几个年老的村里人用了充满惊叹的调子谈论起这个变化多端的“世道”来。而另外几位年青的,则向张文安探听也是在前方打鬼子的几个同村人的消息。

“不知道。”他想了想,慢慢摇着头说。但恐怕对方又误会,赶快接下去解释道:“当真不知道呢。你想,前方地面有多大?几千里!光说前方,知道他们是在哪一个战区呢?即使同在一个战区,部队那么多,知道他是在哪一个部队里呢?就算是同在一个部队里罢,几万人呢,要不是碰巧,也不会知道的。”

“哦,早猜到你是一个都不知道的啦!”

有人这么讥讽了一句。张文安可着急起来了,他不能平白受冤,他正想再辩白,却有一个比较老成的人插嘴道:“算了,算了:让我们来问一个人,要是你再不知道,那你就算是个黑漆皮灯笼了。这一个人,出去了有四年多,走的地方可不少,到过长沙府,到过湖北省,也到过江西,他上前方,不是光身子一条,他还带着四匹驮马,和一个伙计:这一个人,你不能不知道。”

“对,对,有两年光景没讯息了,他的儿子到处在打听。”

别的青年人都附和着说。

“你到底也说出他的姓名来呀!”张文安局促不安地说,好像一个临近考试的中学生,猜不透老师会出怎样的题目来作难他。

但是他这心情,人家并不了解。有一位朝同伴们扁扁嘴,半真半假的奚落张文安道:“不错,总得有姓名,才好查考。”“姓名么?”另一位不耐烦地叫了,“怎么没有?他就是山那边村子里的喂驮马的陈海清哪!”

“陈海——清!哦!”张文安回声似的复念了一遍。他记起来了,自己还没上前方去的时候,村里曾经把这陈海清作为谈话的资料,为的他丢下了老母和妻子,带着他的四匹驮马投效了后方勤务,被编入运输队,万里迢迢的去打日本;陈海——清,这一个人他不认识,然而这一名字连带的那股蛮劲儿,曾经像一个影子似的追着他,直到他自己也拿定主意跑到前方。他的眼睛亮起来了,正视他面前的那几位老乡,他又重复一句,“陈——海清!怎么不知道!”可是戛然缩住,他又感到了惶惑。到了前方以后的陈海清,究竟怎样呢?实在他还得颠倒向这几位老乡打听。在前方的紧张生活中,连这名字也从他记忆中消褪了,然而由于一种受不住人家嘲笑的自尊心,更由于不愿老给人家一个失望,他昧着良心勉强说:

“陈——他么——他过得很好!”

话刚出口,他就打了一个寒噤。他听自己说的声音,多么空洞。幸而那几位都没理会。第一个问他的人叹口气接着说:“唉,过得很好。可是他的驮马都完了。他儿子前年接到的信,两匹给鬼子的飞机炸的稀烂,一匹吃了炮弹,也完了,剩下一匹,生病死了,这一来,陈海清该可以回来了么?可是不!他的硬劲儿给这一下挺上来了,他要给他的驮马报仇,他硬是当了兵,不把鬼子打出中国去,他说他不回家!——哦,你说,他过得很好,这是个喜讯,他家里有两年光景接不到他的信了。”

“原来是——”张文安惘然说,但感得众人的眼光都射住了他,便惊觉似的眼睛一睁,忙改口道,“原来是两年没信了。没有关系,……陈海清是一个勇敢的铁汉子,勇敢的人不会死的。他是一个好人,炮弹有眼睛,不打好人!”他越说越兴奋,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是他的想当然,还是真正实事,但奋激的心情使他不能不如此:“我想,他应该是一个上等兵了,也许升了排长。陈海——清,他是我们村子里的光荣!”

“那——老天爷还有眼睛!”众人都赞叹地说。

“谁说没有眼睛!”张文安被自己的激昂推动到了忘其所以的地步。他满脸通红,噙着眼泪。“要不,侵略的帝国主义早已独霸了世界。”他庄严地伸起一只臂膊,“告诉你们:世界上到底是好人多,坏人少。我在前方看见的好人,真是太好了,太多了,好像中国的好人都在前方似的。坏人今天虽然耀武扬威,他到底逃不了报应。他本人逃过了,他的儿子一定逃不过。他儿子逃过了,儿子的儿子一定要受报应。”

张文安整个生命的力量好像都在这几句话里使用完了,他慢慢地伸手抹一下头上的汗珠,惘然一笑,便不再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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