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午后,浮云布满空中,淡一块,浓一块,天空像幅褪色不匀的灰色布。大气潮而热,闷的人心慌。

张文安爬上了那并不怎样高的山坡,只觉得两条腿重得很,气息也不顺了。他惘然站住,抬起眼睛,懒懒地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庄稼,就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坡顶毕竟朗爽些,坐了一会,他觉得胸头那股烦躁也渐渐平下去了。他望着自己刚才来的路,躺在山沟里的那个镇,那一簇黑魆魆的房屋,长长的像一条灰黑斑驳的毛虫;他定睛望了很久,心头那股烦躁又渐渐爬起来了,然后轻轻叹口气,不愿再看似的别转了脸,望着相反的方向,这里,下坡的路比较平,但像波浪似的,这一坡刚完,另一坡又拱起来了,过了这又一坡,便是张文安家所在的村庄。他远远望着,想着母亲这时候大概正在忙忙碌碌准备夜饭,——今天上午说要宰一只鸡,专为远地回来的他。这时候,那只过年过节也舍不得吃的母鸡,该已燉在火上了罢?张文安心里忽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大明白的又甜又酸的味道。而这味道,立刻又变化为单独的辛酸,——或者说,他惶恐起来了。好比一个出外经商的人,多年辛苦,而今回来,家里人眼巴巴望他带回大把的钱,殊不知他带回来的只是一双空手,他满心的惭愧,望见了里门,反而连进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虽然张文安的父母压根儿就没巴望他们的儿子发财回来,他们觉得儿子回来了还是好好的,就是最大的财喜了;虽然张文安一路上的打算以及今天上午他托词要到镇上看望朋友,其实却怀着一个“很大的计划”,他的父母也是一丝一毫都不晓得:虽然两位老人家单纯的巴望就是看着儿子痛快淋漓享用那只燉烂的母鸡;——然而张文安此时隔着个山坡呆呆地坐在路边,却不由不满心惶恐,想着是应该早回家去,两条腿却赖在那里,总不肯起来。

他透一口长气,再望那条躺在坡下山沟里的灰黑斑驳的大毛虫,想起不过半小时前他在那些污秽的市街中碰到那一鼻子灰,想起他离开前方一路回来所做的好梦,想起上午从家里出来自己还是那么十拿十稳的一肚子兴头,他不能不生气了。他恨谁呢?说不明白,但所恨之中却也有他自己,却是真确的。他恨自己是一个大傻瓜。别说万象纷纭的世界他莫明其妙,连山坡下边那个灰黑斑驳的小小毛毛虫的社会也还看不透。

虽然董老爹嘲笑他出外几年,只学了卖狗皮膏药那几句,可是他此时想来,倒实在感激这位心直口快的酒糟鼻子老头儿的。他揭开了那霉气腾腾的暗坑的盖儿,让张文安瞥了一眼。当这老头儿告诉他“千把块钱只好买半条牛腿”的时候,张文安固然呆了一下,但亦不过扫兴而已,接着老头儿又嘶着嗓子谈到那些胀饱了的囤户,谈到那些人的偷天换日的手段,豪侈糜乱的生活,张文安这可骇住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扰乱了他的心灵。他还在听,但听又听不进。终于他惘惘然走出了那市镇,爬上这回家去的第一坡,带着满肚子的懊恼和气愤。

干么这样忙着回去,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觉得他到镇上去的目的已经一下子碰得粉碎,甚至还隐约感到他这次从前方回来也变成了毫无意义了。他的愤恨,自然是因为知道了还有这些毫无人心的家伙把民族的灾难作为发财的机会,但如果不是他一路上想得好好的计划竟成了画饼,那他在愤恨之中也许还不会那么悲哀。

一只杜鹃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老是在叫。

云阵似乎降得更低了,好像直压在头上,呼吸不方便。

张文安终于懒懒地站起来,不情不愿地走下坡去。但走了几步以后,他的脚步就加快了。现在他又急着要回到家里,好像一个人在外边吃了亏,便想念着家的温暖,他现在正是十分需要这温暖。“只能买半条牛腿!”他想着董老爹这句话,心又一缩,但嘴角上却逼出一个狞笑来。有没有一条牛,说真心话,他倒可以不怎么关切,但最使他愤懑而伤心的,是他的想把那一千元如何运用的打算整个儿被推翻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衣服摸一摸衬衣口袋里那一叠票子。方方的,硬硬的,是在那里,一点儿不假。但手上的感觉尽管还是和一路几千里无数次的扪摸没有什么不同,心里的感觉却大大两样了。“嗨,半条牛腿呵!”他又这么想。这回却不能狞笑了,他吐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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