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虚荣心大概总比男子要高一筹。田氏认为自己丈夫所不能干的事,让叔叔去做,也很不妥当。因为一个人丢脸,大家都跟着丢脸的。她是这样僵持,大家在屋子里坐着,都是互相把眼睛瞪了,不肯说话。就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一个很高的嗓子叫道:“人怎么不在屋子里?不是说病了吗?”在邓老太屋子里的人这又像增加了一层什么心事似的,面面相觑,不能作声。玉林情不自禁地向大家报告了一声,她回来了。这个她,就是玉林的爱妻陶孟贤。

孟贤才二十一岁,瓜子脸儿,单眼皮,薄片儿小嘴唇。在妯娌队里,她是比较美一点儿的人。也许就为了这一点,玉林是非常地怕她。邓老太听到“她回来了”四个字,脸色首先向下一沉,接着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声。只听到窗子外面,皮鞋嘚嘚有声,孟贤就走了进来了。她跨进了门,很快地叫了一声妈,就把眼睛向玉林瞟了一眼,因道:“你怎样啦!今天早上?”玉林当她进门的时候,本是在脸上带了一种怯懦的样子,等到孟贤向他看了来,他是说不出他心里头一份哀怨从何而至,把头一低,眼睛角上立刻有两行眼泪要流下来。他头歪偏在脖子上,并不说话。孟贤再看家里人,脸上全都发现了愁苦的样子,把鼓起的腮帮子也就平稳下去。然后走近两步,靠到玉林身边来,低声向他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我还摸不清这桩事。”田氏道:“你摸不清这件事,你怎么又会知道的呢?”孟贤道:“洪妈到我家去对我说的,你们不知道吗?”

邓老太道:“是我打发洪妈去的。洪妈对你说的,那就是真话,此外没有什么原因。我是你的长辈,我要说的话总得说出来。从今以后,你们要好好地互相原谅,不要为了一点儿小事,又对吵起来了,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孟贤身上还穿了五成旧的呢大衣,簇拥着一圈黑兔子毛的大领。邓老太一面训诫着她,一面向她周身打量着,脸上似乎带了一种浅浅的笑意。孟贤道:“老太,你是在注意着我身上的这一身衣服吗?这是我娘家嫂子剩下来的破旧大衣,看到天气冷不过,才把这衣服借了我穿回家来,这总不能说是我摆阔。”邓老太正色道:“我并非说你穿衣裳摆阔。我们这人家,现在成了那句俗话,兵败如山倒,谁出去不是拖一片挂一片的。现在你穿得好一点儿,这衣服还是娘家借来的,想起来,真叫人面子上难堪得很。”

孟贤听了这话,站着对了邓老太周身上下全看了一遍,比老太向她身上打量的时候还要锐利几倍,然后扯了玉林两下衣服道:“你到屋子里来,我还有话问你。”说着,放开了脚步,皮鞋走着地面上又是的咯的咯响着,只看她后脑勺子向下,脸子向上看,仿佛她非常地生气。邓老太沉住了一口气,对眼前的儿子儿媳妇看了看,这就带了淡笑道:“你看看,她倒有这股子威风。”玉林慢慢地站了起来,向母亲苦笑着道:“她就是这样一股子脾气,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邓老太笑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是……我也不说了,她有话问你,你去吧,瞧她说些什么!”玉林向母亲看看,又向屋子里其他的人看看,只好慢慢地走了出去。

邓老太对他后影子看着,却摇了两摇头道:“这无用的东西。”在屋子里的人,对于这件事都不愿加以批评。因此屋子里虽然坐着几个人,却是寂然,只有火炉子里的火焰向上冒着,冲得那水壶里的水咕嚕咕噜作响。大家这样地沉寂着,还不到五分钟就听到玉林在屋子里直叫起来道:“那我情愿死,不愿活!你要我养活你,又不让我出去工作。我待在家里,有工作从天上掉下来给我去干吗?”又听到孟贤道:“你要到电灯公司去当跑街,我有许多亲戚朋友家里的电灯费少不得全要你去收,这话传扬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你要干,我没法儿拦你。你不是说,我要你养活,你不能不干吗?那也好,你今天去当跑街,我今天就同你离婚。”玉林道:“你反正一个礼拜也不在家里住上一天,还用得着离什么婚。不过你拿这一件事做离婚的理由,在法律上说不过去的。”孟贤叫起来道:“不用找什么离婚的理由,就是你这样无用的人,我不愿跟你一辈子。自杀!,那才骇不到我,自杀是懦夫做的事情。你以为我对于你今天的事能表示同情吗?我听到你说,羞也让你羞死了。”邓老太同全屋子里的人都是静静地听着的,听了这话,连连地用手向那边屋子指着道:“你瞧你瞧。”

一言未了,只听到玉山在屋子里也大嚷着道:“谁自杀!人家杀我,我还要同他拼一拼呢!”田氏叫起来道:“你们来瞧,他的毛病又发出来了。”只是这一声嚷,他跄踉着脚步,已经跑到窗子外走廊上来。玉波见事不妥,首先跑到屋子外来截住。果然玉山脱了老毛皮袍子,只穿了一件短袄,将一根皮带在腰上束着,捏了两个大拳头前后乱晃起来。他先瞪眼道:“你大嫂子太不贤德,她说我弄不着钱,装孙子,这和自杀也差不多,我心里正难过着呢,她不安慰一句,反而说我许多废话。老五,你说我这个人怎样?我不过运气不好罢了,还能说我不会奋斗吗?你瞧,满院子都是雪不是?我奋斗一点儿给你瞧瞧!”只这一声,他人向雪地里一跳,就地打了两个滚。他身子在深雪地里,未免转得快一点儿。所以当他两个翻身兜转过来,已经是和院子中心一堆积雪相碰,就伏在一堆积雪下面。玉波看到,立刻抢上前把他拖了起来,因道:“无论怎么着,你不应当这样任性。”玉山两手拍了衣服上的雪,因道:“她们说我不能奋斗,我有点儿不服气。”

邓老太隔了玻璃窗子,也就早已看得清楚,战战兢兢的手扶了墙壁走将出来。因向玉山道:“你心里放明白一点儿吧,你若是这样地闹,不是给人笑话吗?”玉山被玉波拖着走上台阶来,瞪了眼道:“妈,我怎么不明白?你不是说我不该在雪地里打滚吗?我觉得我这样滚了一滚,心里头才能够痛快。”邓老太对他周身打量着,只觉他两眼发赤,呆看了前面,眼珠都不会转动。这就走向前,拉住他一只手,皱了眉道:“呀!这简直是冰一样的冻手。赶快进屋子去穿上衣服吧,不能这样胡闹了。你不想老娘有了多大年纪,你这样子闹,那会把我气死的。”

玉山听说,倒眯了眼睛,龇牙向母亲一笑,因道:“我觉得我这是一种努力的表示,您生气吗?那皮货局子里的掌柜,他真不开眼,以为我穷得卖当票子,就没有办法啦。其实我真要使出本事,天也跑得上去,什么全拦不着我,你信不信?”他口里说着,看到廊子的屋脊上垂下一根粗绳子来,这就身子一跳两跳的,伸手把绳子扯了下来。横梁上积的灰尘,全被他这样拉扯着飞洒下来,弄了大家满身。邓老太拍着灰,只管是摇头。因看到田氏站在正屋子门里,便沉下脸色向她道:“你还站在这儿发愣呢。他的病到了这个样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不搀他进房去加衣服。”玉山将身子一扭,大声笑道:“老太太,你那样大年纪的人还不用人搀着呢,我好意思要人搀着吗?我一点儿也不冷,加衣服不忙。”老太太道:“不冷,你的手都成了冰核了,还不到屋子里去换衣服。”玉山两手一拍道:“换不换没关系,我死不了。”他说毕,竞自向自己屋子里跑了去。

他两个小孩,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全扒在屋子门缝里向院子里张望着,觉得父亲在雪里翻筋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玉山猛可地跑回房来,将门一推,两个小孩全倒下,犹如狮子滚绣球一般连连地在地上打了几个转身。田氏在后面追到屋子里,一手扯起一个孩子,口里却连珠般地骂道:“烧煳的卷子,你油蒙了心了。你只管跑路,把我们孩子砸得这个样儿。”她蹲在地上,两手搂了两个孩子在怀里,手在地上摸一把,在孩子头上摸摸,又提着耳朵扭扭,叫道:“胡弄胡弄毛,骇不着。扭扭耳,骇不多大一伙儿。”玉山在屋子中间,正跳着脚,大声叫道:“我这皮袍子上泼了这么些水,是茶呢,还是小孩尿的?大柜子里还有我一件大棉袍子,给取了来吧。”田氏将大孩子暂放到一边,两手拥着那个小些的孩子,将脸偎了他的脸,低声道:“孩子,你别害怕。”说着;掀起包棉袍子的蓝布褂子,给他揉擦着眼睛。口里又连连地说着:“不害怕,不害怕。”玉山两手牵了皮袍子一片大襟,只管要田氏看,以便问出一个究竟来。不想那位大少奶始终是不理这个茬儿。玉山道:“你不理会我,我不要你理会。我卖当票子的那三块钱,你给我放到哪里去了?”田氏将白泥炉子上的水壶向盆子里斟上了半壶水,把脸盆放在矮凳子上,自拖了那小孩子过去,将头按到脸盆里去洗脸。玉山也不再言语,敞开了皮袍子胸襟,很快地就跑到厨房里去。

邓老太也忘了冷,兀自在廊子下站着,向田氏道:“看他这样子,疯不疯、癫不癫的,实在脑子不大好,没事你尽惹他干什么?”田氏道:“谁惹他了。他自个儿发疯,我管得着吗?”一言未了,洪妈由厨房里嚷了出来道:“大家把他拦着,大爷把菜刀抢出来了,快点儿陕点儿!”只在她这一遍大嚷之中,早见玉山把皮袍子大襟塞在里面短袄子的皮带里。他是手拿了一柄刀,半高地举着,横了两只眼睛,直奔上走廊子来。那田氏听了洪妈大嚷,已经站起回转头来。看到玉山手上果然拿了一把刀,这就猛可地推了房门,向前一闭,也来不及扣纽搭子,先将身子反过来,把背对了房门,死命地撑着。

玉山在这时,已经扑到了房门口,顿着脚道:“你关着门,你别出来。你一出来,我就把你活宰了,你信不信!”只这一句,提起刀来直砍过去,啪的一声,刀口斜砍在窗户的木格子上。那口子还是砍得不浅,整个儿刀嵌在门板里面。等他自己要伸手去拔时,也是拔不起来。玉波见他手上没有刀,胆子就大得多了,立刻抢上前,两手拦腰将他抱住,因道:“老大,你不能这个样子闹。咱们家今天已经闹得够瞧的了,你这样一来,不是麻烦上又添麻烦吗?”玉山回过脸来,向玉波瞪了眼道:“你说我还能忍耐吗?她把我当了一个活死人。”邓老太道:“你到我屋子里去躺一会子吧。”玉波这就带拉带扯着,拖到老太太屋子里面去。老太太跟着来了,二少奶黄氏当了一桩新闻,也跟着来了。大家全落座了,只有黄氏一人手撑着门框,斜侧地站着,对全屋子人望着。

邓老太亲自上前牵着玉山的衣服,向床边拖了去,笑道:“你好好儿地躺上一会子吧。”玉山一面向床上坐着,一面两手撑了大腿,还只把眼睛向老太太望着,却伸出一个食指,向邓老太指着笑道:“您的脸也瘦了,您也害病了。”邓老太道:“可不是?我也害病了。你既然知道我也害了病,你就不应当再闹。”玉山道:“我闹什么?可是把我的命都要了,我也不能说两句话吗?”

黄氏便走上前两步,笑道:“大哥,你可别这样说。你自己拿了菜刀,追到院子里面来砍人,你倒说是大嫂要你的命。”玉山道:“你还说呢,你们全是一路的货。”说着,抬起一只手来,高高地指着黄氏。她不由得红了脸道:“你不识好歹,怎么是这样子说人?我不是好惹的。”玉山跳了起来道:“你不是好惹的又怎么样,你还敢同我逗一逗吗?我明天找着了刀,先把你宰了!”他说着这话,已是抬腿由脚上脱下一只鞋来,对了黄氏远远地就掷过去。倒是不偏不斜正砸在黄氏脸上。大家只听到啪的一声,料想她这一下已经挨着不轻。加之她那白胖的脸上又整整地印着一个灰黑的印子,更是一个老大的证明。黄氏并不觉得脸泡子上打得发烧,只是眼前一阵昏黑,人几乎要栽到地上去。玉山更不会客气,索性跳了起来指着道:“你说我,我就先把你宰了。你们这种吃饭不做事的妇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把你斩了替世上先除了一个祸害!”口里说着,人是早已跳到黄氏的面前。黄氏叫了一声哎哟,早就向老太太身后躲了去。

老太太半靠了桌子,正架出一个空当,让黄氏藏身。邓老太太两手推着玉山道:“你这是怎么了?光了袜底子只管在地上走路。我刚才说了,叫你醒醒儿,你还是这样胡闹。”玉山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床边沿上坐住了。邓老太跟着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着,很注意地向他瞪着眼。黄氏手扶了墙壁向房门外一溜,口里立刻叫起来道:“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们邓府上出的事。大伯子拿了菜刀,乱砍弟媳妇!我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你邓府上人看不惯,要这样地办我吗?这一下子我还把什么脸见人。邓玉山你这死王八,你出来同老娘拼着试试,我会怕了你!”玉山在屋子里也跳起来道:“好的,你在院子里等着我。”只是他这一句话的时间,人已经真跳了出来。只凭他那双眼睛瞪着有荔枝般圆,就让人不敢去多问话。黄氏本来还是站在老太太窗户脚下的,看到了玉山跳出,很快地就向自己屋子里跑,口里喊道:“你要怎么样?你要怎么样?”人向自己门帘子下一钻,立刻把房门关了起来。玉山叫道:“姓黄的,你是好汉,你出来,缩在屋子里,你算得了什么?”他站在走廊子下很骂了一阵,黄氏也不曾回嘴,约莫有二十分钟之久,玉波把他拉了走。

黄氏始终是藏在门缝里张望着的。这时,才掉过头去向屋子里看着,只见玉龙横躺在床上,牵了一角被头子将上身盖着。对他周身上下先看了一眼,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在床上躺着的玉龙脸是朝着里面的,妻子在对他生气,他却不曾理会到。黄氏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地扑了过去,两手搬了他的大腿,用尽平生之力一掀,骂道:“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你全不管,一个人躲到外面去胡溜达。回来了,你依然很自在,在这儿挺尸。有道是丈夫玲珑妻子贵,嫁了你这样蠢猪一样的人,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刀,躺在家里养肥猪,又没有家产!跟着你,哪一辈子是出头之年?我让人家揍得这一副为难的情形,你装孙子,也不言语一声,我先同你拼了。”她说了这话,爬上床去,坐在玉龙身上。将两只拳头,像擂鼓一般在玉龙的身上嵌着。

玉龙推开坐了起来,望了她道:“我招了你吗?我睡我的觉,也犯不着你的什么事。”黄氏也不多说,伸手一掌,向脸上直扑过来。所幸玉龙早已提防,将脸偏着,躲了开去,那一掌直扑到领脖子上。玉龙跳起来,向床头边就躲闪了去。黄氏站起来,喘着气,将手指了他道:“直到现在,你还同我装孙子啦。你哥哥满院子追着要杀我,你没有听见吗?他说他疯,什么疯!别不害臊了,生的是钱痨罢了。有了钱准保他不疯。他亡了命似的要同我拼,我犯得上吗?你是个有用的丈夫,你就该挺身出来,问问你那死哥哥,为什么欺侮妇道。好,我躲到屋子里来,你全没听到。你起个誓,你准睡着了吗?”玉龙靠了墙站住,低头不作声。

黄氏道:“我告诉你,我不愿在你们家一处吃这造孽的大锅饭了。你明天出去找房,我要先搬开。”玉龙将身穿的一件灰布旧棉袍子扑了两扑灰,皱了眉道:“我穷到这一份儿情形,哪里还有钱去搬房。”黄氏将脸一偏道:“那我不管,你既有两条腿走路、有两只手吃饭,你就得养活我。你若是没有这副本领,你就放我一条生路。”玉龙道:“好!你要同我离婚,你走吧,你哪一天走?”黄氏道:“我现在三十多岁了,你把我青春全耽误了,这时要我离婚,我找谁去?你早有这意思,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你早说了,我早就滚蛋了。你以为我贪恋着你邓家什么东西吗?”玉龙道:“这话全是你一个人说了。先是说你要离婚,这会子又说你老了。”黄氏道:“废话少说。现在我提出一个条件,就是我不愿在这里住,你得找房我搬家。你说没有钱,你命总有一条。你那缺德的大哥,凭他光手出去,怎么也会弄回几块钱来呢?你瞧,他不过带了三块钱回家,那威风就大了。又是骂,又是嚷,又是杀,又是砍,把家里弄成了一团糟。那有什么话说,人家真有本事弄钱回来吗!你就不争这口气,尽让我受人家的欺侮。你是有良心的,刚才看到人家动刀,你就该出来问问情由。不想你死黑了心,天雷也打不出你一个屁来。我也豁出来了,绝没有什么出头之年。咱们全完吧。小子!”说着这话,手拿起桌上一只破茶碗,正对了玉龙的脸上砸将过去。

玉龙也料着她说着说着就会生气的,她这里刚摸着碗,玉龙已是身子向下一蹲,把这碗让了过去。只听着砰的一声响,碗与墙壁相撞,砸了一个粉碎。玉龙红了脸道:“你这样子闹,我没法儿容忍了。你不想这一碗砸过来,会要了我的命吗?”黄氏顺手一拍桌子道:“那没什么。至多你家里告我谋害亲夫。哼!我怕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玉龙冷笑道:“真凶,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黄氏道:“这样的话,就算奇怪吗?我要说的话多了,我全不肯说。”玉龙道:“凭你说的这些话,也就够人难受的了。你还有比这厉害的话要说吗?”黄氏两手叉住了腰,将头一偏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再说。”玉龙冷笑道:“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着这话也就慢慢走了过来。以为缩在墙角里究不是办法,打算坐到椅子上来。

不想刚是移开了大半步,黄氏拿起一个旧香烟罐子,对准了玉龙的额头狠命地抛了去。玉龙这是不曾提防的一件事,额头上故是镗然的一声响,不觉眼前一黑,两手抱了头连连叫着哎哟。黄氏道:“哎哟?我这一下是给你报个信。我对你说,你赶快去想主意。你要是不出去想法子,对不起,我明天走我的了。”说的时候,留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高高平伸了,向玉龙指着。玉龙到了这时,真觉得随便怎样做,也是不合她的意思,却不知道要怎样了结才好。

老三玉峰就在房门外叫道:“二嫂,你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大哥是有了毛病,他得罪了你,连他自己也会不知道的。他若是好好儿的,没有毛病,这样提刀拿棒的,老太太也不能够答应他的。”黄氏这才回转身来向窗子外问道:“老三,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简直弄得不成话了!”玉峰道:“二嫂,你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你看到事情不大妥当,你就该出来拦阻着他们呀。”黄氏道:“我拦阻他们!谁是受我拦阻的。你进来,我倒要和你谈谈。”玉峰在她门口站了一会子,然后笑着走进了屋子去。黄氏看到他身穿青呢学生服,外加呢大衣,便笑道:“你只管要好看,冻死了也不管。”玉峰将两手互相搓着,借了这点儿工夫取暖气,因道:“有钱做新皮袍子穿,我还不愿意穿吗?无如我要出去找人,又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衣服,我只好穿了这套学生装到处跑。”

正说到这里,阮氏抱了一件旧的皮袍子,挨着门走了进来,低声道:“啰!你换皮袍子吗?”玉峰瞪了眼喝道:“你简直胡闹。大浑蛋一个!我要不是为了你,绝受不到这些经济上的压迫。”阮氏无缘无故碰了这样一个钉子,不敢多说什么,低着头自走开了。黄氏笑道:“老三,不是我说你。你们这漂亮一点儿的男子也未免太拿乔了。人家好意送皮袍子给你穿,你还要骂人家大浑蛋。”玉峰笑道:“她实在是该骂。你想,我那件皮袍子已经成了口嘴里拖出来的一样。我现在就是脱了呢大衣学生服,呢裤子可不能脱下来。这样的破皮袍子,在呢裤子上再摩擦一场,你想那不成了光板子了。”黄氏道:“据你这样说,你倒是有理。但是你要骂她,你也应当告诉明白你是什么理由,那就骂了她,她也知道不冤。”玉峰道:“哪有许多工夫去同她说理由!”说着,一挨身坐在靠窗户的椅子上,伸长了两腿,将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托住了自己的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玉龙本来是缩在那墙角上站着的,这时,就看到黄氏有谈有笑,料着没事,就慢慢地走了过来,抬手搔着头皮子笑道:“其实这些因缘,可以全说不对,不过是为了穷罢了,这年头儿谁有谁是大爷。”他这样一句笑话,本出于无心,可又引出风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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