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漓的汗水拭不胜拭,不断地冒出来。在阳光晃眼的天空,飞机发出低沉的轰轰声,更使人感觉天气热得令人受不了。

太明应召入伍后,以军属身分被派遣到广东来。广东市内大体上已平静了,但居民还是有所怯怯的,过着不安的日子。太明在街上走着感觉到腰间挂着的不习惯军刀的重量,在街上遇到的市民,令太明感觉到都显露出一种形容不出的,无言的抵抗神情。市民们的态度,表面上恭顺的样子,但骨子里令太明感觉到充满了敌意。太明想对他们传达出自己的真情,但只是一点皮毛的同情倒不如不表示同情好,而且还不一定能表达得出来,因此他保持着沉重的沉默。

有一天,太明走过街上,在烈日似火照的桥畔,看到一个身体结实的汉子被八号线铁丝捆绑着。那时的广东市秩序相当恢复了,但依然还频频发生纵火、窃盗、暴动等事件。那汉子大概是属于这一类的人物。他被曝晒在烈日下,对于路人频频投以求救的目光。显然曾极力尝试欲逃走,全身历然可见其挣扎的痕迹。但路过的中国人都装作视若无睹的样子。那汉子的身旁竖立着一块木牌,黑黑的鲜明墨字写着他所犯窃盗的罪状,那中文的内容并以威吓的文句昭示大众:“作恶者一律与此人同罪。‘但是看那人的表情,有一点善良相,跟他身旁那木牌上所记载的罪状相比之下,令人觉得很可怜。

‘真可怜……这样被曝晒着,马上就会被晒干,成为木乃伊呢。’太明这样想着,感到一种无法正视那人的心情。

那人突然看出太明的眼睛里流露出同情之色,他的嘴要讲什么似的动着,但体力已非常衰弱,听不清楚他所说的话。

‘可能是湖北或山东人,不是当地的人。’太明从其口音推测他的出身地,对那人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太明扫视着四周,看清没有人影,便迅速解开自己的水壶,送到那人的嘴给他喝。那人的双眼露出无限感谢之色,咕噜咕噜发出声音,如获甘泉地喝着水,无暇说话。

这时,突然从对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大概是日本兵。

‘不可以!’太明慌忙把递出水壸的手缩回来,就想走开了,又觉得不忍心,想想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便从口袋掏出了仁丹,把容器里所剩的仁丹粒全部放入那人的口中,太明才走开了。那人不久将因饥饿与口渴和酷暑,被晒干而死吧。他给那人的这一点小惠,毕竟救不了这个人的生命。不过,在他临死前短暂的还有一口气时,那人因为获得了水与仁丹,少许的滋润了他的生命。他这样想着,感到有一点安慰。这天晚上太明回到宿舍后,仍然忘不了那人充满感谢的目光。

有一天黄昏时候,因为天气太热太明到土堤散步,草地上有三个士兵正在喝酒。

‘军属!你也来喝一杯吧!’打招呼声传来。他们都是喜欢亲近人的士兵。太明便走过去加入那一伙人消遣。

不一会儿他们喝得有了醉意,便开始谈论女人。

‘不过,广东姑娘的贞操观念很坚固呢。’其中的一个中年士兵这样说,表露了他在某次的行军归途,对一个广东乡下姑娘所施的暴行不遂的事。

‘她硬不肯就范,我便拔出长剑亮给她看,她不禁瘫坐地上,我正想这可好极了,就要动手,她却一溜烟跑了,逃得快极了……因此,眼看着到手的美妞儿又被逃走了。’他到如今说起来仍然感到非常可惜的神情。另一个士兵用舌头舔舔嘴唇,说起他的经验谈。

‘我遇到的可妙极了。那是我们在华中的乡下搜索敌人时,发现麦田中有动静觉得可疑,悄悄的走近去,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也有年轻女人的声音。顿时我感到心跳加速,跑进麦田,看见有差不多三十个以上的女人和小孩,他们哇的四散奔逃,但有两个年轻女人逃走不及,害怕得直发抖着我硬把她。。。我从未感觉过那么美妙。但是,事毕,我的战友那家伙唯恐以后事情暴露了麻烦,从那姑娘的背后一步枪给解决了。让我们取乐一番却马上就杀了她们,实在很罪过。’太明听着酒醉也清醒了。这些士兵还是比较老实善良的,也会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兽行。因此对他们有重新的看法。

他们不知道这引起太明的反感,另一个年轻的士兵又说起,与那中年士兵不相上下的他所经历过的事。

‘我们进入南京城时,难民区里挤满了金陵大学的女学生,随你挑选,她们个个皮肤细白又嫩,比广东姑娘更好。可是,我们先锋部队的人都年轻,没人下手。而其后来的年纪较大部队的人,把她们全部收拾了。真是很可惜。’‘捷足先登。陷落后的三天全是我们的天下,但后来宪兵会进入就不行了。老实人常吃亏嘛。’太明不想再听下去了。

‘谢谢招待!’他匆匆道谢,便逃也似的走开那里,一边走一边想:‘啊,战争是什么呢?战争究竟是什么呢?’他想像着战争背后所隐藏的无数惨无人道的暴行,而感到一种坐立不安的心情,简直要发疯呢。

然后又过了几日,那一天,太明所属的部队逮捕了八名‘抗日暴动’嫌疑犯,虽然只是嫌疑犯,但是一经被逮捕,他们的命运便决定了。首先审问一下,太明担任通译。他们看来全都很勇敢,具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任何胁迫都不屈,显然对死已经有心理准备。

但是审问的结果,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因此那主持审问的军官渐渐不耐烦起来,而出诸于感情的下判断。他们被逮捕的直接动机,只不过是他们的手上沾有油渍这微不足道的理由,审问官硬认为那油是枪油,太明以那可能是机械油为理由,建议再慎重调查,但审问官不听。驳斥的说:‘别啰嗦了,这是上官的命令!’他一定要把那八名抗日暴动犯人处刑才满意。太明没有提出自己的意见的自由,他沉默着。于是审问官大声说:‘审问完毕,宣告死刑!’这宣判,太明以暗淡极了的心情听着。

逮捕‘抗日暴动分子’,其后仍然持续不断。依然是照例审问一遍,他们便被宣告死刑。也就是被逮捕了,便等于面临死亡。太明每次担任审问的通译工作,渐渐的对其职责感到说不出的痛苦。由他们从容就死的态度,表现出舍身殉国的崇高的勇气,使太明感到受压迫的心情,跟他们临死的精神安定比较,太明自己反而精神动摇与受到自责之心的折磨。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使太明的精神受到很大冲击的事件。那一天,部队逮捕了‘救国义勇队’的十名抗日暴动分子,其队长是一个年仅十八、九岁的白面英俊青年。

受审讯时这青年的态度,比以往的任何抗日暴动分子更坚定。

‘你所属的单位?’‘救国义勇队。’‘队长是谁?’‘不必说。’‘你的身分?’‘中队长。’‘阶级呢?’‘少校。’‘学历?’‘师范学校毕业。’‘你的部下有多少人?’‘……’‘部队的所在地在哪里?’‘不必讯问,要杀就杀!’他这样说着,一笑,充分地表现出勇敢无畏的态度。

那天下午,终于要被执行死刑,连昨天的人一共十八名,他们被押上一辆卡车,后面跟着一辆载着武装士兵的车,六挺轻机关枪紧对着这些俘虏的背,枪身发出可怖的黑光。

太明跟着执行官同乘另一辆车,驶向刑场。开往在郊外刑场的道路,盛夏的烈日照射着柏油,只感到晃眼。不久,一队人马到达目的地。囚犯们依次从车上被押下来,排成一列,那前面已挖了大濠沟,那将成为他们的墓场之穴,他们被命跪在墓穴前面。

行刑时间到了,面向墓穴跪着的囚犯们,已面临死亡,身体不动,伸出脖子,静静地等候着这一瞬。

‘嘿伊!’刽子手一声运气时所发出的呐喊,震动了四周的空气,盛夏的阳光反射,日本刀的刀身闪光挥出空中的那一瞬间,低沉的咕地一声,头颅脱离胴体,滚落穴里,而那失去头颅的胴体,失去中心,崩溃似的向前倾倒入墓穴中,从头颈的切口,紫黑的血,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喷出来,转眼之间四周的地面染满紫色的血斑。

随着执行处决的进展,太明感到无法形容的身上发出恶寒,几乎半失神似的他勉力忍着,但后来全身的恶寒使他发抖得牙齿都格格打颤,那颤抖无论如何止不住。

最后轮到那游击队长的处刑。

那时太明突然听到那队长叫他:‘军属!’那锐声传来,太明一边颤抖着一边走近去通译。

‘不要用刀砍,用枪决好吗?’‘那浪费子弹。’‘既然那没有办法,墓穴另外好吗?’‘只挖了一个穴,所以不成。’‘是吗?’‘还有什么遗言吗?’‘没有。请给我一根香烟吧!’‘好。’太明点燃一根香烟,让游击队长的嘴含着。游击队长美味地吸着,白烟从嘴里吐出来,吸完烟,断然地说:‘不必眼罩,我是军人!’然后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好汉……’他的口中念着这句话将完未完时:‘嘿伊!’刽子手运气的声音一响,游击队长的头颤脱离胴体,骨碌碌地滚落穴中,接着胴体倒了。那一瞬间,太明觉得眼前发黑,脸上感到飒的一阵冷风,就那样昏过去了。

‘软弱的家伙!’他好像听见背后有人这样骂他,后来的事便记不得了。

从那天晚上起,太明便发高烧躺下来了,热度高到四十度,意识不清,嘴里不断地说着呓语。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周时间,仍然不见好转,他终于被送入陆军医院。

太明的病因,是由于激烈的精神冲击所引起的。他在前线连续经历了异常的体验,战争的残酷,使他的精神激烈的动摇,再加上肉体的疲劳,已使他的精神和肉体失去均衡,又加上在刑场目击的惨状,对于他衰弱的心身,实在是过于强烈的刺激。因此他一旦倒下,便不容易爬起来。对于他拖长的病状,军医终于也认为不可救药。

‘送还吧!既然已这样留在现地也没有用处。’军医的一言,便决定了他的命运。于是有一天,他终于要被送回台湾了。遣送船静静地下了珠江,没有风,平静的日子。太明的身体好不容易稍有好转,他从船上眺望着渐渐远退的广东城市。想来被征召的期间短,而他却觉得非常的漫长。而今后他将能够再有和平的日子,可是战云依然覆蔽在人人的头上,其中纵然有人能得到和平,那毕竟不是真正的和平。也许有一天他又会被卷入战争的漩涡中,太明想着心里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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