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明回到台湾后,起先暂时住在妹妹夫家林东岳的广仁医院里。因为他是生病而被遗送还乡,若要回到熟识的人很多的故乡,使他感到有一点顾忌。因此他打算暂时不见任何人,一个人安心静养。

由于异常的体验,太明荒废疲劳的精神,在故乡和平的风物中,渐渐地恢复健康,但体力仍然尚未完全恢复,什么事情也不能做。而且虽然说是静养,但广仁医院出入的人多,还是无法真正使神经得到休息。太明在广仁医院住了短时期后,不久便回到故乡。太明的故乡,最高兴的是他母亲阿茶。她对于历经生死的儿子又回到她身边,今后无论有任何事,她心里发誓不会再放手让他走。她等着太明恢复健康,再向他提起中断许久不曾再跟他谈判的婚事,这一次一定要实现。儿子娶妻,她也一起过着幸福和平的晚年生活,这是她唯一的愿望。

太明回来后饥渴似的体味着故乡的风物和亲情,身体恢复健康后,却又渐渐开始感到苦闷无聊。

有一天,太明到志刚的保甲事务所探望哥哥,适逢乡公所的乡长助理东先生和附近的四、五个知识分子在那里杂谈着。这些人都已改为日本姓名,东氏原来姓陈,他把陈的偏旁除去,以那‘东’做为新姓。

太明的哥哥志刚,也把胡姓分解为二,改为‘古月’的日本式之姓。他们彼此称呼‘东样’、‘古月样’、来满足他们的皇民意识。同时,这在处世上也是一种方便。

东一看到太明便展现他圆滑周到的本性,先称赞胡家的家世及太明的成就,然后说:‘可是太明兄、你还是跟哥哥一样,改姓吧!’于是又说:‘不过,刚改姓时也有诸多不方便,有一次我到城里去,县府里那没有见识的课长,替我介绍县长说,东先生是改姓名,原来姓陈,令我感到不愉快。但是冷静的想来,这是过渡期的现象无可奈何,为了后代子孙经过这过渡时期之苦,便可以成为堂堂的日本人?????’太明的样子看来显然不为这种意见所动,第一保甲的保正便从旁插嘴说:‘胡先生大概还不了解问题的切实之点吧。孩子到了进中学的阶段,就面临切实的问题了。不管任何保守的人,都会感到改姓的必要。’也就是说,未改姓者,升中学的入学考试的被录取率低,纵然录取了,将来学校方面依然会硬要他改姓。

太明听了他们改姓的论调,忽然想起‘物徕’这个日本人改姓的故事,他因为醉心于中国文化,而改为中国式的姓名,但后世的日本学者反而对此加以非难。毕竟一个人若除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以外,没有别的能耐,不可能因为改姓名而产生出新的人格。而像这些人为了生活上方便的动机的改姓,令人感到其动机不纯的要素,太明不愿意这样。

那时流行着一首揶揄改姓的打油诗,公学校的低年级学童唱着:

厕所蝇(日语发音:阿卡泰,红鲷)

红鲷的改姓名

保正也不例外

厕所蝇厕所蝇

这首打油诗学童们有节奏的唱着,那是揶揄一些改姓名的人或国语家庭(日语家庭)有黑券配给的恩典,有时可以特别配给到红鲷。太明对于那从童心里唱出来的彻骨的讽刺精神,忍不住想笑,每当听到那最令人厌恶的厕所红头苍蝇,和最高级的红大头鲷并比,太明便觉得啼笑皆非,他脸上的表情复杂。他想起志刚的妻子用那在全保学校学来的简单生硬日语跟客人寒暄,寒暄将毕,满脸通红的跑进里面的光景。

‘厕所蝇和红鲷吗?台湾人的努力皇民化,终归是一场作秀罢了。’太明的心情觉得有点受不了。

又有这样的事,那时太明的母亲阿茶,为了生活上的自给自足,在自宅附近种蔬菜,种菜后有兴趣,又继续开垦新地。太明也帮忙母亲。不只种蔬菜,还种了三十棵香蕉苗,香蕉苗在新开垦的土地札根,日益迅速生长。

有一天,太明不厌其详的,仔细看着自己费心栽培的香蕉苗生长的情形时,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句日语的大声喝问:‘喂!这是你(?-?)种的吗?’太明回过头来,看见是水利会(水利组合)的巡视员,此人以前当警官。太明便回答:“是的。‘那人便以高压的口气说,这一带谷地是属于水利会管理的,不许擅自开垦种植农作物。可是,那谷地分明是胡家的所有地,太明理直地坚持那是胡家的地。但那巡视员强词夺理地说,谷里有水流着,便应视为河川,河川当然由水利会管理。并且硬说,连水埤侧的树木也是属于水利会的。

那时水利会的做法,受到普遍的批评,凡是与水有关系的都被视为课税的对象,这是水利会的做法。尤其这里来了这个巡视员以后,这种做法更明显。他是借口要对太明种的香蕉课税。为了要把他不当的课税要求合理化,那巡视员卖弄他的小聪明的法律知识,企图使太明屈服,这原是他们那些人的常套手段。太明听了,不由得怒气涌上心头,因此便严词反驳,那巡视员碰到这有理的反驳,便知道太明跟普遍的农民不同,是强硬的对手,说了几句话便回去了。

然而有一天,太明收到一封水利会寄来的通知书,事由是有关于水池的废止与对水池的特别水租,并且为了增产,应把水池填平,改为水田。水利会指定的应缴纳特别水租是十七元五角。太明看了,哼地呻吟。以上的特别水租每年须缴纳二次,共计三十五元。但是那水池改作水田后,每年不过只能收获稻谷一千斤左右,依照公定价格,仅值九十二元五角三分而已,对此课以三分之一以上的特别水租,再加上被课普通水租,那么种田做什么呢?若再加上开垦费和地租,比买新田的费用还高。而且,那水池并非仅仅是养鱼池而已,是弥补灌溉用水不足的蓄水池,是有切实需要而作的水池。

若把水池填平,池下方的四、五甲田,将成为干干没有水的看天田。显然是水利会无视实际情形的不当要求。太明决心去水利会一趟,询问其理由。

水利会的建筑物是堂堂的二层楼房,比乡公所有气派。这全是由不当课税在吸取大众的血汗之上所筑成的,太明战战兢兢地推门进入。一个年轻的台湾人办事员出来,太明简单的说明事情。那年轻的办事员从开始便以高压的态度对待太明,他说,增产是国家的当务之急,因此无法顾及一切的事情。而不同心协力者便是非国民。他的措词虽然不同,但其口吻,平常就听饱了,那是跟命令的口吻一样。是台湾人当日本人的爪牙来苛敛诛求台湾人。而且,借非常时期的名目???太明觉得不能退缩,但跟这个办事员交涉无益,他就鼓起勇气,要求跟社长见面。

社长以前当过乡下郡守,五十开外的人,身体硬朗的好好先生,跟那年轻的办事员不同,看来通情达理些,太明详细说明有关土地的事情和水池的原委。这些话无论谁听了都会同意的,条理分明的陈情。社长‘嗯,嗯’的听着,他说,增产计画是展望将来的方案,即使土地状况不适于改作水田,但还是有缴纳水租的义务,显露出有点妥协的意思。可是太明又把意见转到本质论上批评到水利会的做法,触怒了那社长,他的态度突然强硬起来,并且撤回前言,坚持一定要填没水池。太明了解自己不应该触怒他,但他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没有错,不愿意委屈自己去迎合对方。

两人终于各自说得情绪激昂起来了。

那社长甚至说,为了遂行当局的方针,纵然水池下方的田都变成无水灌溉的看天田也在所不计。至此已没有妥协的余地了。这分明是一句暴言。太明毅然决然的从坐着的椅子站起来。或许为太明的气魄压到的吧,社长叫住太明,自动妥协的说,只缴纳水租,并且在一两年内水池仍然可以蓄水。多么的狡猾,讨价还价,那么何不一开始就说要这样处置呢?这也是政府机关处理事情的心理吗?太明愕然。他走出水利会建筑物,看见其后面有七、八户相当好的宿舍。那是水利会的职员宿舍。从里面传出留声机唱片播放的目下咖啡馆流行的,低级趣味的日本流行歌。

‘以水租之名由民众身上榨取的血汗,结果是注入这种事。’太明这样想着,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他抬起那因为愤怒而发热的视线,看到浴着微弱的冬阳,掠过大雪山顶上那白云的来去,似乎也有点孕育着不稳的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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