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在南太平洋受到的反攻日益炽烈,军方这才发觉到敌军大量物资不知其底的威力,于是立刻向台湾岛内呼吁,谋求狂热地增强生产。与此呼应的,捐献金属运动加强了。所有金属制品,连锅釜在内都必须捐出来。这项捐出的工作以派出所为中心,透过乡公所和保甲人员来进行。金属制品搜集了相当数量后,便集中在一起,每街庄举行‘金属供出报国展览会’。以促进捐献的宣传效果。而每一次展览,协会的职员便被动员去参观,因此职员各自选择适当的时间去展览会参观。

那一天,太明邀范一起去展览会参观,会场内堆积着白铁罐、亚铅板、铁锈农具、铁窗栏、铁床、铁桶、铁板、铁轨、吊钟、铜锣等,不大的场地处处堆满着。而仓库那边,铁屑堆积如山。另外的一间特别陈列室,则陈列着铁制品、铝制品、铜制品、银制品等,还摆列着贵重的美术品,或祖先传下的家宝之类,宛如一间骨董店。赤铜花瓶、烟灰缸、仙人像、佛像、金银制作的装饰品等,价值一个自一百元至数千元之品有不少,而贵重品上都贴着捐献者的姓名牌子,那些全是知名人士之物。

太明看着这些物品,不知怎么有一种奇异的心情。一些出自名匠之手的有名的美术品,不久也将变成步枪炸弹或锐利的刀,供人做为大量杀人的目的。这真是和平与战争的象征。一样的金属,由于制作者和制作目的不同,可以成为优秀的美术品,也可以成为杀人的凶器。名匠煞费苦心制作成的美术品,却要将它重头改造为杀人的工具。这是多么糊涂透顶呀。他这样想着,兴趣索然冷了,连在会场里都感到痛苦,他催促范,匆匆地离开会场。

随着战局的越来越激烈,‘生产志愿兵制度’紧锣密鼓。在台湾,十八岁以上,三十八岁以下的男子,一律成为其征兵的对象。在协会方面也接到上面指示,应招募在职人员的志愿兵。但这与其说是招募,不如说是强制的,除非有正当的理由,必须志愿入伍。而所谓正当的理由,是指盲人或无用的残障者。但是太明因年龄已超过,所以没问题。

范在这种情势下,无论如何不肯志愿入伍,所长游说了他几次依然没有效果,因此他终于被协会解雇,他离开协会时,悄悄对太明说:‘被歪曲的历史潮流个人是无法力挽狂涛的,但是,希望自己能够超越。’太明从这个年轻友人的态度上,出乎意外的发现了他强?的精神,而感到鼓舞。

‘希望我们彼此都忠于自己,坚强些!’太明鼓励他。

范走后,太明突然感到寂寞。到协会去上班也觉得提不起劲,心里打算辞职,每天更是日益做着这准备。

有一天下班后,太明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并非有什么目的只是信步而行。街上没有任何景物使他觉得有趣,萧条的街头没有陈列一样他所喜欢的东西。他走累了,便进入一家吃茶店。

他许久没上茶店,叫了一杯红茶,店里的客人相当多,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看四周,没有见到什么熟人。他一气地喝下一口红茶,那发红的红茶颜色使他想起大陆上的老红酒,他不禁想念起留在大陆的妻子和女儿。

‘紫媛长大了吧?她若是跟着淑春过着抗战之旅的生活,也许都没有好好读书呢。’他这样想着,亲子的切实感情由心里涌了出来,他想回大陆的冲动越炽烈。他觉得在协会上班糊涂,甚至连住在台湾都感到无意义。

蓦地他发觉坐在对面角落的一个男子正注视着他,太明觉得好像以前曾在哪儿见过那人,但一时想不起来。那人离开座位向这边走过来,向太明打招呼:‘你是胡君吧?’太明在其瞬间,从其说话的口吻勾起了从前的记忆,认出那人是佐藤。他认识佐藤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太明从日本的高等工业学校毕业回台湾的归途在船上认识的。那时佐藤还是很年轻的青年,比现在瘦一些,左颊的一颗大黑痣依然如昔日一样。虽然只是相处了几天而已,但不知怎么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佐藤对事物锐利的批评,一直残留在他的脑海里。

两人很高兴有这样的邂逅。佐藤说最近才来台北,因为没有朋友极力劝太明到台北来。

太明听从佐藤的意见,打算辞去协会的工作,但因为种种关系无法立刻请辞,他等着适当的时机。

有一天,会计股长把裁决卷宗啪地丢在太明的桌子上,这是对太明的某种态度,也是跟两三天前的事有关系。股长说要太明帮忙他弄些花生米,帮忙是一句文雅的话,其实是希望太明送给他一些花生。这是上层部的人想获得战争时期难入手的物资常套手段,太明虽然了解却没有给他帮忙。所以他当面给太明一个难堪。太明平静地打开卷宗,看见原公文上被用红笔画了许多线。他仔细检讨那些被订正的文字,实在不合理。

股长或主任,可能是因为没有事情做,总是把原来的公文加以修改,这表示他们已经过目了。至于修改的方法,那是为了修改而修改,例如日志上写著「XX莅厅‘,便被修改为’XX巡视‘。可是这次的公文被修改的情形不同,全文都被红笔抹杀、订正。而被订正的新文章,读起来却文意不通。若就这样把公文发出去,各分所一定会困惑。虽然说已经被裁决了的公文太明没有责任,但他仍然没有勇气发出这种公文。他为了慎重起见,便去请示分处长。分处长对于这种不通的文字大概很惊讶,立刻把股长叫来问话,其结果,分处长了解股长订正的意图,分处长便苦笑着命他修改。分处长以苦笑置之,然后却留下无法以苦笑了结的问题。第二天,股长悄悄的把太明叫去,狠狠申斥一顿,那是不合道理的完全感情用事的斥责法,而最后竟然说:’好啦,我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你给我记住!‘没有什么记不记住,这时太明的心已决定了,在这样的空气中再待下去他受不了。他当天就提出辞呈不干了。

隔了好久他才回故乡,一年不见,他父亲胡文卿看起来老了十年似的。村人看来都明显的露出饥饿相,颧骨高突眼眶凹下,双颊落肉面无血色,再加上衣服破破烂烂,更显出一副邋遢相。一度为了改善生活而流行的阿巴巴装也不见了,又恢复穿原来的台湾服装。朋友们见了面总是互诉粮食缺乏的痛苦,太明很惊讶世情变化得这么快,他想到这是因为战争造成的。

胡文卿对于太明的回来非常高兴,一直到深夜了仍然在太明的屋里谈着话。

‘太明!我总感觉人民有一点被逼得走投无路,这种情形将怎么办呢?’他说出了对时局的不安。由于他是中医有职业上的不安。因为交通断绝,中药的药材已完全无法进口,代用品又没有药效,因此本来可以医治的病人也常无救死亡。医生在这种情形下已完了,他已对自己身为医生感到可怕。尽管如此求诊的人多,处置困难。尤其米是配给的,因此病人增加,以配给的量每天吃稀饭,一个月还欠十天无米可炊。而且,既无粮食代用品,也没副食物,一直营养不足。吃不饱而工作加倍,衰弱的身体没抵抗力,仅是必须去参加激烈的劳动服务就让人民吃不消。

胡文卿内心的不安,便是由此而来,他老了,很想依赖太明,容易的就流泪了,他又说:‘太明,当今的时世,简直超过秦始皇的恶政呢。’他叹息的这样说。秦朝采用商鞅的变法富国强兵,施行焚书坑儒的愚民政策,兴筑万里长城奴役人民,又实施保甲制度的铁锁政策。因此被称为中国有史以来的暴政。胡文卿把口碑相传的修建万里长城的情形,说给太明听:‘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单丁独子也须行。’也就是说,有三个壮丁的家庭须一人服役,五个壮丁的家庭须二人服役,单身或独子也须服役。并且是以保甲的连带责任征用,所以没有一个人能逃避。胡文卿说,现在政府所征召的军夫、军属、工人、服务队员,从比例上来说,已超过三抽一,五抽二以上了。而且实施配给制度,在不容许逃避这一点上,彻底发挥保甲制度以上的威压了。

太明找不出话来安慰年老了的父亲的叹息,他只能说再忍耐一时便会好转,但是他说的‘一时’,究竟还要多久?太明自己也不明白。

还有,他父亲担心的原因,便是在如今的情势下,他死的时候,恐怕连棺材也买不到。

‘你母亲有福气,葬礼和棺材,那时还能办理得风光。’他这样说着,怯怯地向太明提出:‘太明!我想趁现在先买一具棺材置放着……’太明对于身体这么硬朗的父亲,精神却如此衰弱,他的心里感到说不出的苍凉。

不过,胡文卿依然鞭策着老躯,尽他做医生的责任,他的诊所每天从早上便涌来许多的患者,他们大都是过劳或恶劣的粮食引起的疾病。太明探头看诊察室,得知战争的惨祸超过他预想以上深刻的情形,在医疗地方出现,他不禁感到暗然。有一个患者并非对谁而言,自言自语的说:‘我去“青埔仔”的公用地劳动服务,那里卫生恶劣,到处都是粪便,走出工寮,无论田圃、山岗,遍地都是粪便,我一想到这种情形无论如何就是吃不下饭。瞧瞧!我的皮肤变成这样了!’他这样说着用手指捏一下前臂的皮肤给大家看。在他旁边一个候诊的妇女,接下他的话,担心地问胡文卿:‘先生!我的病会好起来吗?身体这么虚弱……’她说她结婚六年,从未生过病。但自从去年,她丈夫应召入伍后每夜失眠。她挂念着丈夫,担心着孩子的抚养,想着想着天就亮了,因此身体渐渐衰弱,胸部难受。给任何医生看,都说担心对身体不好,可是担心却总是无法消除,她这样说着深深地叹息。

胡文卿听着患者的诉说,一一嗯嗯地回应表示他细听着,给予病人应有的安慰。他回头对太明说:‘唐诗里有: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煞人,这诗句大概就是写这样的境遇吧。’胡文卿显露出,他拯救不了这个病人的心灵的无奈表情给太明看。

太明有一天晚上接受熟识的农民的招待。太明出外就职好久了才回村子,所以农民要请他吃些料理。太明不好意思无视其盛情,便黑夜走了二公里路到那农民的家。到了看见四、五个认识的农民坐在竹子做的手提油灯昏暗的灯影摇曳下。他们见了太明都站起来让座。太明坐下,其中的一人说:‘先生,市内没有山猪,吃不到的吧?’山猪是指配给以外的黑市猪肉的隐语。然后:‘先生!’他打招呼,忽然压低声音:‘其实今晚,在我这里……’他说着,做出杀猪的手势。表示杀了猪,请太明吃。说过了私宰的话,大家等着夜深。

到了十一点了,锅里满满的烧着开水,三个农民走去猪舍,只听到一点声响而已,又恢复夜的寂静。只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便把猪装入笼子里来了。把那笼子连猪沉入水池中,猪一点也不哭,只听池水咕嘟咕嘟冒出声音而已。过了一会儿水又恢复原来的平静。农民把猪笼拖上来,担回来了。太明对于这样简单的处理法感到惊讶。他小时候,每年七月中元必会看到杀猪拜拜的,锐利的刀刺入猪的喉部,猪声嘶力竭地哀嚎,宰杀不俐落的不容易使猪猝死。太明想起小时候所看到的情形,不禁对私宰的巧妙感到吃惊。

农民把溺死的猪烫滚水剥皮,眼看着屠体被处理干净了,开腹后,附近的人不经通知自动地集来一人得到几斤。太明也分到四、五斤。猪肉分配好了,农民们立刻开始料理,农民一边切肉一边说:‘先生,新鲜的里脊肉很美味……’农民这样说着拿起那几乎还会颤动里脊肉给太明看,太明想,门外汉做的料理马马虎虎吧。猪肉煮好了,农民首先盛一碗请太明品尝。太明吃了一口,因为过于美味惊叹。也许是因为空腹,或是料理拿手,总之,那几乎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尝过的美味。他喝着米酒,不客气地大吃大嚼。一边吃一边听着农民说的话:近来私宰的手法巧妙,绝对不会流传出去所以也就安心。村人全体饥饿,因此没有人会去告密。在黑市上,村人的心完全一致,不仅如此,大家预想到未来的大灾难,切实地感到必须同心协力。这是弱者的抵抗。所谓‘饿鸡不怕打’,饥饿的鸡任凭如何被打还是要偷食,同样的,饥饿的人不怕谁了。这对太明是一个教训。

第二天,太明到其兄志刚的保甲事务所打招呼。那里正聚集着一些甲长们,商量着供应鸭子的事。每一甲被分配到应供给四只。但鸭子的黑市价格已涨到公定价的十倍,因此没有人愿意照公定价格供应,因此正在商量对策。

结果决定,鸭子都照黑市价格换算,其差额由各户负担。

商量完了,一个老甲长对太明说:‘胡先生,我们都经常缴额外的税。昔日有所谓劫富救贫的义贼,如今却要劫贫济富。我七十岁了,这样的时世是第一次看到。’老甲长认为把民众供应的家畜和蔬菜,作为改日本姓名的‘国语家庭’和日本人的黑券配给的特别配给,视为一种劫贫济富的做法。志刚立刻责问的说:“这是什么话?连儿子都不是我们自己的,属于国家的了,若想想那些应召入伍的人,供应一些食物不能发牢骚。‘老甲长很惶恐。太明对于哥哥还是这种态度起反感,也没好好地寒暄致意就出来了。

又有这样的事,那一天,太明在村子里出名吝啬的阿旺的水池附近散步,看见两三个陌生的穿国民服的青年在钓鱼。他以为是派出所的警察大人,又觉得不是,看来像乡公所的人。各人的鱼篓里都钓得了几尾相当大的鲻鱼。太明看着的当儿又钓上了一尾。

‘若是被吝啬的阿旺看到了,一定很生气。’太明想。但是他离开那里没走多远,便遇见那吝啬的阿旺。

阿旺知道那些人在他的水池钓鱼,他发牢骚的说:‘衙门狗这些人,就像活阎王。’吝啬的阿旺对这些人也无可奈何。供应粮食、国民总动员,全是由他们办理的,如果被这些人盯上就完了,不但粮食的供应量增加,还会遭遇到意外的事情。而从战争以来,乡公所人的特权渐渐增大,如今已跟派出所的警察大人一样令民众畏惧。太明的哥哥志刚也罢,这种乡公所的人也罢,全是在强权背后,仗势欺人。

不愉快的事还有,去海南岛一段时间的志达回来了,他不知如何弄到一个据称是百万富翁之女的年轻貌美姑娘,志达带着她到处走访亲戚朋友,得意地吹牛。据他说,他到了海南岛后,施展他长年当律师通译磨练出来的辛辣手腕,赚了一大笔钱,受到一位百万长者的瞩目,而得他的女儿做妾。

志达那天也到太明家来访,果然那姑娘漂亮。但从太明在大陆上所见惯女性的眼光看来,自然地觉得她的教养低,不像一个大家闺秀。志达在太明这个中国通面前倒是不吹法螺。从志达所说的话推测,他不过是当日本军方的一名密探罢了。志达原是警察出身,他擅长此道是太明的看法。

志达说话时顺便故意把外国制上好的金表给太明看,说是那边的大官赠送的。太明觉得这显然是不义之物。志达走后,胡文卿问太明:‘依你看,他怎么样?’这句‘他怎么样’之言意味深长,可以做种种解释,太明汲取父亲之意说:‘志达终究如同没有物资保证的军票一样。’太明的意思是说,志达就像现在南洋所使用的军票一样,因为没有信用,会渐渐地变成无价值。胡文卿回应一声:‘嗯。’他的脸上浮现出同感的表情,又说:‘反正,像他那种性格的人到哪里都…’胡文卿把志达的为人提出来加以批评。太明认为不仅志达如此,现在一些搭时局便车者全是自私自利的人。

太明回来没多久,便目睹种种现实,但他已不感到悲伤,他认为这是过渡时期的必然现象,他心里对自己说,与其忧心忡忡,不如不要迷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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