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刚的儿子达雄突然从大学回来,原因是为了要参加特别志愿兵。志刚迷于皇民化运动,儿子要志愿当兵,反而高兴,但他的妻子哭着阻止,但是达雄自身志愿的决意坚定,对于母亲的阻止不在意,反而说:‘阿母的脑筋古板。’达雄反驳母亲的固执。而他母亲还是不会就此放弃劝阻,她去拜托胡文卿规劝达雄,可是胡文卿还是没有一种能够使达雄的决意改变的理论和说服力。最后这劝解的差事轮到了太明。达雄的母亲哭着拜托他,太明答应了:‘好,我来试试吧!’太明看到了达雄。达雄了解太明也是想劝阻他,所以从开始他的态度就很坚决。太明要先从解开他的心情着手。便说:‘达雄!今天和叔叔两人闲话一番吧!这是我从中国带回来的茗茶,跟我们这里的茶叶有一点不一样,你品尝看。没什么可请你尝的,为了庆祝你的征途,喝一杯茶,哈哈哈……’太明若无其事的这样说出来,达雄的心情显然已缓和一些了。太明便又说:‘达雄!志愿是很可嘉的事,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呢?把你的信念说出来听听好吗?’达雄便满怀信心地,表露他所相信的事,据他所想的,台湾人今日正站在能不能成为日本人的大考验阶段。现在正进行着的圣战(他说是圣战),只有我们同心协力,才能够通过这考验。为了解放十亿东亚人民而当做人柱,便是我们青年人的宿愿。这种理论是很幼稚的看法。太明想:‘这里也有一个缺乏批判力的,可怜的年轻人!’太明突然回想起应召军属时的事情,他在大陆看到祖国的抗日青年,还不到当兵的年龄,而勇敢的为大义殉身的英勇之姿历历如在眼前。太明心情沉痛的望着达雄。

达雄就跟那些高唱军歌,神气十足的迈着大步,那种粗犷的,连人性都忘了似的青年完全一样。太明每当看到那些被巧妙地画一化、傀儡化的青年们,他总是会感到皮肤有些冷,而他却无能为力。但达雄是他的侄儿,有血缘关系,不,即使不是亲人,对一个即将误入歧途的青年,他也必须设法挽救他才对。太明这样想着,心里便涌起一股形容不出的热情。

他首先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伦理国家的理想,经常在霸道之前崩溃的过去历史说起,他说明这是因为国家的根本理念有矛盾。到了近代国家更形堕落,资本主义把其成立的基础的一方求诸于殖民地,经常压迫弱小民族的发展,纳粹德国更站在狭隘的世界观上,错觉自以为是最优秀的民族,梦想称霸世界。在台湾呢,不但是榨取台湾的物资,而且还加以精神上的破坏。

‘达雄!你看看在我们眼前的现实吧!’太明说到这里口气终于激烈起来:‘他们要台湾人成为日本人,一方面却采取强硬统制,把台湾人控制得无法动弹。现在你想抛出生命去作战,究竟你是为谁?为什么要抛出生命呢?你好好想一想吧!’太明自然而然的口气热烈起来,一向保守的他,很少在人前滔滔说出自己的信念,但现在他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以自己的劝说,挽救出一个濒临在迷妄深渊的青年……

太明又说,战争中的大量杀人,以国家的名目而被合理化、英雄行为化了。一切的矛盾,从国家中怀胎而生。历史以国家的前提而歪曲,教科书把国家的存在正当化,不过是为了拥护其权利的宣传文罢了。从小学至大学的教育过程,总之,是其一贯的宣传过程而已。由于这种教育,人人习惯于国家生活,这又成为因袭再成为制度。制度把人纳入一个模型。不愿被纳入其铸型者,被称为异端者。

太明把其间的事情,引用中国的缠足为例子来说明。缠足以前在中国是一种美的标准,因为缠足而违背道德的一面则不被问及。全体社会都以为这是善的、美的,对它不生疑问。但是,因为接触了西洋的近代文化,以为缠足是美的看法便崩溃了。新的美的标准,新的道德标准登场。而中国女性的解放史,由于缠足的废止,而写下其第一页。制度有使人盲目的一个要因。太明再以国家与国家的对立问题而言,若社会进步了则其对立便会消失,战争的必要消失了。到了那时,战争将只是以过去曾经存在的残虐习惯记录于历史罢了,太明这样做结论。他所说的这种放弃战争的立场,不过是观念性的抽象论,但这里至少有更高的理想。虽然形式不同,达雄陶醉于一种观念,以它做为行动的基础,因此太明的这一番说法,对于达雄所抱的观念便有了说服的效果。

太明长长的热烈讲话结束时,达雄如梦初醒般,发红的脸舒了一口气。太明说及的内容,对于达雄,是他不曾听过的新鲜的惊讶。他不胜感叹地说:‘叔叔的看法实在与众不同,超过赤色分子。’‘我的看法,不是赤色的或黑色的,而只是把当然的事,当然的思考,把事实以事实来观察而已。对于事实有认清的勇气,这至少是知识分子应采取的态度,你认为如何?’太明这样说着,看达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太明的那些话,显然达雄已了解。

‘叔叔!我很明白了,我会再重新考虑。’达雄这样说,一直低着头。太明感觉得到自己的劝止,已获得某种说服的效果。太明有一种感谢苍天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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