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约在六点钟,便到了亚丁。船停在离岸很近的海中,并不靠岸。地面上很清静,并没有几只船停泊着。亚丁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便是赤裸的奇形的黄色山。一点树木也不见,那山形真是奇异可诧,如刀如剑,如门户,如大屏风的列在这阿剌伯的海滨,使我们立刻起了一种不习见的诡伟之感。山前是好些土尔其式的房子,那式样也是不习见的。我们以前所见的所经过的地方,不是中国式的,便是半西式的,都不“触眼”,仅科仑布带些印度风味,为我们所少见。如今却触目都是新奇的东西了,我们是到了“神秘的近东”了。亚丁给我们的第二个印象便是海鸥,那灰翼白腹的海鸥;说是在海上旅行了将一月,海鸥还没有一只。如今第一次见到了他们,是如何的高兴呀!那海鸥,灰翼而略镶以白边,白白的肚皮,如钩而可爱的灰色嘴,玲珑而俊健的在海面上飞着。那海鸥,他们并不畏人,尽在船的左右前后飞着,有的很大,如我们那里的大鹰,有的很小,使我们见了会可怜他的纤弱。有时,飞得那末近,几乎我们的手伸出船栏外便可以触到他们。海水是那样的绿,简直是我们的春湖,微风吹着,那水纹真是细呀细呀,细得如绿裙上织的纹,细得如小池塘中的小鸭子跳下水时所漾起的圆波。几只,十几只的海鸥停在这柔绿的水面上了。我把葡萄牙水兵的望远镜借来一看,圆圆的一道柔水,上面停着三五只水鸟,那是我们那里所常见的,在春日,在阔宽的河道上,在方方的池塘上,便常停有这末样的几只鸭子。阿,春日的江南;阿,我们的故乡;只可惜没有几株垂杨悬在水面上呀!然而已足够勾动我们的乡思,乡思了!我持了望远镜,望了又望;故乡的景色呀,那忍一望便抛下!

吃了饭后,我们便要到岸上去游历;去的还是我,魏和徐三人。踏到梯边时,上梯来的是一批清早便上岸的同船者。我们即坐了他们来的汽船去。每人船费五佛郎,而我们的Athos离岸不到二三十丈,船费可谓贵矣!一上陆岸,那太阳光立刻逞尽了他的威风;我们在黄色的马路上走着,直如走到烧着一万吨煤的机关间。脸上头上背上手上立刻都是湿汗。我们要找咖啡店,急切又没有。走了好多路,我们才走进了一家又卖饭,又卖冷食,又卖杂货的小店,吃了三杯柠檬水,真是甜露不啻!走过海边公园,那绿色树木,细瘦憔悴得可怜,枝头与叶尖都垂头丧气的挂下,疏朗朗的树木毫无生气,还不如没有的好。走到一处山岩下,那岩石是如烧残的煤屑凝集而成,又似松碎,又不美伟。要通过一道山洞才是亚丁内地。然我们没有去。我们走回头,买了些照相胶片,又吃了三杯柠檬水。看报,知道蒋军已离天津三百五十英里,各国都忙着调兵去。刚刚下楼,半带凉意,半带高兴,而一个黑小孩叫道:“船开了!”我们不相信。Athos明显的停在海面上。几个卖杂货戴红毡帽的阿拉伯人匆匆归去,又叫道:“船快开了!”我们方才着忙,匆促无比的走着,心里只怕真的船要开走了。好在这紧张的心,到了码头上便宁定了。依旧花了十五个佛郎,雇了一只小汽船上了Athos。果然,上船不到二十分,汽笛便呜呜的响了。“啊,好险呀!”我们同声的叫着。假如我们还相信前天的布告,说船下午四点开,而放胆的坐了汽车到内地去游历时,我们便将留在亚丁,留在这苦热而生疏的亚丁了!啊,我们好幸呀!船缓缓的走着,一群海鸥,时而在前,时而在后,追逐着船而飞翔。他们是那样的迅俊伶俐:刚与船并飞,双翼凝定在空中而可与船的速率相等,一瞬眼间而他们又斜斜的转了一个湾,群飞到船尾去了。不久,他们又一双一只的飞过我们而到了船头了。啊,多情的海鸥呀,你们将追送我们这些远客到那里呢?夜渐渐的黑了,月亮大金盘似的升起于东方,西方是小而精悍的“晚天晓”(星名)。“今夜是十五夜呀”,学昭女士说;啊,这十五夜的圆月!

“抬头见明月,低头思故乡”。

依然是全身浴在月光中,依然是嗡嗡的语声笑声,而又夹以唱声,而离人的情怀是如何的凄楚呀!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今是万里,万里之外啊!虽然甲板上满是人,我只是一个人似的独自躺在椅上,独自沈思着。啊,更有谁如我似的情怀恶劣呀!文雅长身的军官说:“我到巴黎车站时,我的妻将来接我。”肥胖的葡萄牙太太说:“再隔十五天到李土奔了,Jim可见他的爹爹了。”学昭女士屈指想道:“不知春台是四号走还是十八号走?”翩翩年少的徐先生说:“巴黎有那末多的美女郎;法国军官教了我一个法子,只要呼啸了一声,便可以夹她在臂下同走了。”啊,他们是在归途中!他们是在幸福的甜梦中!我呢?!我呢?!月是分外的圆,满海面都是银白色的光;我又微微的欲入睡了;不如下舱去吧!舱下,夜是黑漆漆的;若有若无的银光又在窗外荡漾着。唉!夜是十五夜,月是一般圆,我准备着一夜的甜梦,而谁知:

“和梦也新来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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