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若醒若睡之间,闻窗外人声喧闹,知已达耶婆地;然睡意甚浓,懒于起床,一翻身复沈沈入睡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早晨,窗色才微白,同房者即有起身出外者。勉睁倦眼,见窗外海中有一粒闪闪的灯火在移动,不知船曾旁岸否。不觉的又睡着了。再醒时,阳光已甚强烈。在床上如蒸在笼中一样的热。突闻有凄哀的啼声,如婴孩,或更近于小猫,所发出者,若在房内,若在窗外。这使我再也不能安睡了。于是匆匆下床,要寻找这啼声的来历;满以为一定是什么新来客人带来的小猫,误逃入我们的房中。然而毫无它的踪迹,连啼声也不再闻到了。窗外仍有如昨日所见的海鸥在往来飞翻着。匆匆的洗了脸,吃早茶后,即上甲板。船是停在海中。耶婆地的岸,还在很远呢。一带平衍的黄色童山,山缺处的平地上有许多方形的房子立着,那便是耶婆地;远不如亚丁之雄伟动人,却与亚丁是同样的闷热,同样的满眼黄光照射——泥土是黄的,房子是黄色,山色是黄的,太阳光也是黄的——可以说,除了莹绿的海水外,再不见一点的绿色。港内,静悄悄的,除了我们的“阿托士”外,再有的是一只法军舰,几只运货船,以及几个小独木舟,无人驾驶的弃在海中央——后来才知道是“A La Mer”的黑小孩的——之外,再无别的船只停泊着了。可见此港商业之不发达。啊,几乎忘记了,海中还有一只船呢!那是一只破沉在海中的商船,还半露在水面,离我们的“阿托士”不到四五丈远;这半沉的船给我们以深刻的海行之安危难测的暗示。甲板上售杂物者不少;有头发卷曲的黑人,有头戴红毡帽的阿剌伯人。这都是我们在亚丁已见到的。他们卖的东西有驼鸟毛扇子,若旗形之蒲扇(),本地风景明片,以及香烟,鲜虾,青蟹,柑,白珊瑚及贝壳等等。我买了十张明片,半打柑,几张邮票,共用了十个佛郎,那柑,又小又酸,又贵;像福橘那末大,而半打要五个佛郎!可是买的人很多。那青蟹,却又肥又大,与我们喜吃的蝤一模一样。我见了这物,好不心动呀!那肥大的双螯,那铁青色的大壳子,给我以说不出的“乡愁”。我很想买几只,因恐中毒而止。然到了午饭时,邻桌上却有一盆蟹,蒸得红红的,真可爱!我悔不买它。在以上所卖的东西之外,甲板上再有一桩买卖,最怪。说来不信,我曾写过的“A La Mer”,在这里果又遇到了,而与新加坡却不一样。这里的真是一桩买卖。你立在船栏旁,几个黑色孩子来兜生意了:“A La Mer”他指指水;给了他一个佛郎,他还要多,“再给我一个,我可以立在再上一层甲板上跳下去”。你摇摇头,他便死死的求道:“再给我五十个苏,三十个苏,十个苏吧。”非等你叱责了他,或旁人打了他一二下时,他才肯将佛郎往嘴里一塞,慢慢的立上船栏,然后直立的(足向下,头向上)向海中一跳。一堆水花飞溅而起,而他也随即浮泳在水面了。如此的,一个个都下去了——我初见只四个,后来多了,有六七个——他们在那里游泳着,舞动那黑漆漆的四肢,活像少时所见动物学插图中的大黑章鱼。有的女人们掩面不敢看。他们不像新加坡的入水者那末高贵,非银币不要,只要有一个铜元抛下,他们便要潜入水中拾取了,所以这里抛钱的人极多,使甲板上变为十分热闹。一个佛郎可以看十次“戏法”,非生性吝极者谁不欲一试。在没钱投下之时,他们还时时合声唱歌,歌终必继之以“哼……哼……哼”,音调很悲戚;又时时叫道:“Madame A La Mer!”我疑心早晨若小猫悲啼的声音,就是他们口中发出的。一俯首,见猫啼之声又出于下面,而这时正有几只海鸥在下面船旁飞过。嘎,我才明白,那啼声原来是海鸥发出的!在亚丁,同样的海鸥,却一声也不响,所以我做梦也没想到是他们在啼叫着。啊,月明之夜,飞过我们故乡的月华如练,澄空一色的天上者,非他们么?然而那是秋雁呀!而这里是炎热的非洲,这是初夏的清晨,秋雁何为乎来哉!远处,近处,海鸥仍是一声声的悲啼着。好不解人意的海鸥呀!他们不仅到处飞着,水面上还停着数十只,数十只的好几队呢,他们成群赶队如春二三月河上的家鸭,如暮天归巢的乌鸦。我开始对他们有些厌恶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昨日今日,相去未及二十四小时,而何以爱憎之情乃全异?

甲板上闷热无比。天气好像惯会欺人似的,在前几天凉爽时,偏又淅淅滴滴的下起雨来,而在这几天热气飞腾的时候,却又阳光辉煌,海面上被晒得万道金光乱射,叫人注目不得,不要说雨,连云片也不见一丝了!我们半因有了昨日的教训,半因怕岸上更热,便决定不上岸去,这是一路来未上岸的第一个地点。十二时开船,海风拂拂的吹来,虽然是热风,终胜于无。

海上风光殊美;近处是柔绿色的水;再过去,有一带翠绿得如千万只翠鸟毛集成的一片水;再过去,是深蓝色的无垠的水;再过去是若紫若灰的雾气,水气,罩在土黄色的平顶山之半腰。说起山来,谥之为“平顶”,真是再确切也没有,一块一块的山,大都是平平的顶,如一个长形的平台;间亦有三角形者,然不多见。虽无亚丁之山的奇伟,然我们看来也很新鲜。我们那里没有这种山。

下午,洗了一个澡,略略觉得凉爽。

现在是入红海了,一面是非洲,一面是亚洲;船正向北行。我们将饱看日出与日没。由印度洋入红海,我们一点也不觉得,海水也是一样的墨蓝色。某君游记,谓过“流泪岬”,无风而船动荡特甚者,皆无其事。

一群海鸥,直到了旁晚还依恋不舍的追送着我们。然而同时又见到了好几只白鸟,如海燕一样大小的,在飞着。大约那也是海鸥之类。一阵不知其名的鱼,笨重无比的跃出波间,一跃后又潜入水中。有好几只,他们的路线是向船旁来的,一直到了近船边,还在跃着。我很怕他们将与船板冲击而晕死。

晚餐后,将躺椅移到西边来;西边的天空,为夕阳的余光所染,连波间都红得如火。然而夕阳早已在地平线下,我们不及见了。天上波上的金光,直再过了半小时,方渐渐的淡了,变成灰色了而没去。那真是一个奇景!于是我们又移椅于东边,刚赶及看月亮由东边的波面上升起。大的圆的黄的一个满月,并不怎么美的升起来。然而渐渐的小了,白了,更明亮了,水面上是万道的白光反映着。我们在月下谈得很高兴。直到了月亮移到帆布篷的顶上,为我们所不见了,方才下舱去睡。

昨日日记上忘记了二事,(一)亚丁的骆驼极多,就等于北京的驴子,驾车的是他们,当坐骑的也是他们。身体似较北京所见者为小。水车来了,驾着它的又是一只骆驼。骆驼车与在西贡,科仑布所见的牛车都是我们所不习见的。(二)亚丁的人很坏,无论黑人,亚剌伯人都如此,已给了小帐,拉风扇的又追过来要;已给了船价,已给了小帐,而经过一只舢板,那只舢板上的人也要小帐,且一次二次的要加,真是别处所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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