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伯兄:

来片敬悉。王季重文殊有趣,唯尚有徐文长所说的以古字奇字替代俗字的地方,不及张宗子的自然。张宗子的《瑯嬛文集》中记泰山及普陀之游的两篇文章似比《文饭小品》各篇为佳,此书已借给颉刚,如要看可以转向他去借。我常常说现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产品,实在是“古已有之”,不过现今重新发达起来罢了。

由板桥冬心溯而上之这班明朝文人再上连东坡山谷等,似可编出一本文选,也即为散文小品的源流材料,此件事似大可以做,于教课者亦有便利。现在的小文与宋明诸人之作在文字上固然有点不同,但风致实是一致,或者又加上了一点西洋影响,使他有一种新气息而已。就要出门,匆匆不多写。

五月五日上午,作人。(十五年)

平伯兄:

来信敬悉。那篇文章读去似系明人之作,昨适玄同亦在,请他看亦云当系明季人,至迟亦当为清初也。前尹默约我教孔德的中学国文,冒昧答应,现在心绪纷乱,无心看书搜教材,觉得一定弄不好,想请人去代,不知你有工夫每周去两小时否?

八月廿二日,作人。(十五年)

附注,所云文系指《梦游》。

平伯兄:

好久没有见了。虽然已是春天,而花叶尚未茂发,不免有寂寥之感。“愚”年老多病,近来患胁痛,赖学多日,亦不能执笔,或把卷,深觉此日可惜,但实在无可为,只想多饮一杯不兰地,且食蛤蜊耳。绍原走后无消息,想早已到广,匆匆不尽。

四月十五日,作人。(十六年)

平伯兄:

自从燕大当面送信之后尚未得见,未免怅怅。昨得绍原杭州来信,问及兄近况,我答以兴致如昔,引佩弦所说拍曲所证,想去事实不远。他在广州为某公所逐,也可以算是塞翁失马,如兄之不去则当是有先见之明也。近日有新作否?

十二月十五日,作人。(十六年)

昨买《绝俗楼我辈语》读之,殊不佳。

平伯兄:

京西见后,又是一年了。昨见疑古君,代达尊意,云知道了,亦不明了寄或不寄也。燕大之会闻已改期,在本星期三,演剧则已取消,士远又生病,即不取消恐亦演不成。兄有兴致出城去一看否。

一月二日,作人。(十七年)

平伯兄:

前晚得手书,匆匆未及奉覆。承邀吃福来,寒假中随时可去,但恐旧新年要修炉灶,须停几天耳,请由兄酌定通知我可也。“文存”已着手编辑否,希望早观厥成。

一月廿二日,作人。(十七年)

平伯兄:

《新月》便以奉送,因我已另得一册了。贴来邮票恕已没收,但别换一枚贴在信面,请寄到时收下可也。春雨如酥,庭中丁香大有抽芽之意矣。

三月廿四日,作人。(十七年)

平伯兄:

前建功在孔德为照一相,今印成明信片,附奉一张,乞收。穿了乙种常礼服,又假装在那里用功的样子,似乎不很佳,其实只是在翻阅日本内阁的汉文书目而已。不一。

五月三日,作人。(十七年)

附注,此照片曾登某杂志,误为苦雨斋中。

平伯兄:

长雨殊闷人,院子里造了一个积水潭,不愁平地水高一尺了,但毕竟还是苦雨,不过是非物质的罢了。想兄亦有同感,(不能去看电影了吧?)但或者《燕知草》已竟写了,则亦大有益处耳。

八月十二日灯下,作人。(十七年)

一〇

平伯兄:

得绍原来函,内附一封给你的信,很忠实地贴好了邮票,却被我揭下贴在我的信封上了。前次惠书读悉。《西还》曾在北大出板部购有一册,所以可请不必再给我了。天公日日以雨相恐吓,大有“打倒”我的积水潭之意。废名公已上西山去了。

廿五,作人。(十七年八月)

一一

平伯兄:

廿五日廿四时从本市所寄的信已收到。大文有六千言之多,《燕知草》真有掉尾之观,贵努力殊堪钦佩也。近日大肆搜索,还《医学周刊》之文债,月内必须清还,外行人说外行话,“苦矣”!废名君已上山去,前礼拜日与家人去访他一遍,从三贝子花园前起走小路,经过前日出路劫而现有持枪警察站着的地方,却终于平安返城,盖有天佑焉。秋意渐深,早上已颇凉,而学校亦就要上课了,奈何。谚云,“蟋蟀鸣,懒妇惊,”此一惊字不佞颇能体谅。闻金甫已到燕大,又疑古幼渔二公亦已请去为讲师云。

八月廿九日,作人。(十七年)

一二

平伯兄:

偷懒的日子只有十天了,如尊文已抄毕,何妨于燕大开学前来敝不苦雨斋夜谈乎。如先期示知,当并约疑古翁来也。

九月五日灯下,苦雨翁状。(十七年)

一三

平伯兄:

来信读悉。致废公一笺已转去,该公现在已迁居山北,不住在从前的古怪地名的那里了。跋已写了三行,但尚无闲续写下去,近来苦于无闲思索,而且下笔板滞,甚不自满意,见人家挥洒自如,十分妒羡,有如武童生才举得起石墩,看在马上挥舞百六十斤大刀的壮士,能不汗颜邪。故所以同志还须努力也夫。

十月廿日,作人。(十七年)

一四

平伯兄:

昨日启无过访,知兄近来文思泉涌,常有著作,甚善甚善。燕大开课,但不过上元恕不登坛,城中诸同志殆意见一致欤。日内想以小幅求法书,特此预约。废公尚未北归,亦无信息,岂真在等待春草绿乎。匆匆不一。

旧己巳十三日,岂。(十八年二月)

一五

平伯兄:

前月为二女士写字写坏了,昨下午赶往琉璃厂买六吉宣赔写,顺便一看书摊,买得一部《萨婆多部毗尼摩得勒伽》,共二册十卷,系崇祯十七年八月所刻。此书名据说可译为“一切有部律论”,其中所论有极妙者,如卷六有一节云,“云何厕?比丘入厕时,先弹指作相,使内人觉知,当正念入,好摄衣,好正当中安身,欲出者令出,不肯者勿强出。”古人之质朴处盖至可爱也。废年已了,不久即须上课,念之闷损,只得等候春假之光临矣。草草不尽。

二月八日,作人白。(十九年)

一六

平伯兄:

有日本友人云在山口地方听到杨贵妃墓的传说,并照有相片,因兄系主张杨妃不死于马嵬者,故以一份奉寄,乞收阅。据传说云,杨妃逃出马嵬,泛舟海上,飘至山口,死于其地,至今萩及久津两处均有石塔,云即其墓也。下月初闻凡社将聚饮,想兄可往谈。

七月卅日,作人。(十九年)

一七

平伯兄:

《顾氏文房小说》中《唐庚文录》云,“关子东一日寓辟雍,朔风大作,因得句云,夜长何时旦,苦寒不成寐,以问先生云,夜长对苦寒,诗律虽有剉对,亦似不稳。先生云,正要如此,一似药中要存性也。”觉得此语颇佳,今日中秋无事,坐萧斋南窗下,录示平伯,不知以为何如,但至少总可以说明近日新取庐名之意思耳。只是怕人家误作崔氏瓣香庐一流,来买药剂也。

十月六日,岂明。(十九年)

附注,庐名即煆药庐也。

一八

平伯兄:

来函读悉。嘱写楹联,甚感困难,唯既不能免,不如早点交卷,(此考试时成绩不佳者之心理,今未免效颦,)附上乞察阅,实在不成字,容将来学好后再为写换耳。(晚间所写,恐墨太淡。)匆匆。

十月十七日夜,作人。

再,所用纸亦算是旧纸,而颇粗,恐非书画用者,不过于不佞已甚好,且裱后看去亦尚不恶。又及。

(十九年)

一九

平伯兄:

承赐《燕知草》,谢谢,玄公适见过,即夕面交,女院的一部则于次日交去矣。此次西行遂有城乡之隔,寄信且须贴四分钱,今趁尚可贴一分时赶寄此信。闻润民公亦随行,舍侄丰三与之同年,似颇惜别,曾劝不佞亦移家清华也。匆匆。

岂,十月三十日雨夜。(十九年)

二〇

平伯兄:

印了这么一种信纸,奉送一匣,乞察收。此像在会稽妙相寺,为南朝少见的石像之一,又曾手拓其铭,故制此以存纪念,亦并略有乡曲之见焉,可一笑。匆匆。

十一月二十一日,作人。(十九年)

二一

平伯兄:

在九爷府门外一面,匆匆不及谈为怅。假中想在园,极思觅便往访,届时当先函告。久自以为至人,乃近来亦偶有所梦,便记两则送上,殊乏吊诡之趣,非梦之上乘也。

十二月廿夜,难明。

十九年十二月某日梦,大约七八岁,不知因何事不惬意而大哭,大人都不理,因思如哭得更厉害当必有人理我,乃益大声哭,则惊醒矣。

十二月十九日梦,行路见一丐裸体而长一尾如狗,随行强乞,甚厌之,叱之不去,乃呼警察而无应者,有尾之丐则大声为代叫警察,不觉大狼狈而醒。

二二

平伯兄:

前寄一函至园,想已达览。久不见绍原,又未得来信,于昨日便道去一访,云卧病未晤,不知系何病,独卧旅邸,颇觉可念。兄在城时不知有暇能去一访问否?并乞去后以其近状见示为感。匆匆即颂雪佳。

二月八日,作人。(二十年)

二三

平伯兄:

手书读悉。厂甸没有买到什么书,虽然去过三次,只得一部万历三年刻《颜氏家训》,尚觉得喜欢耳。废公来笺附去,他要托写字而无纸来,恐又要请你乐输了。近日因少受寒,遂偷懒不上课,大约明天或须上红楼去了。今午往访绍原于大兴,气色颇好。匆匆。

作人,三月四日申刻。(二十年)

二四

平伯兄:

得废公来信,内附二诗,嘱转呈,特为送上。该公似文思诗思均佳,岂亦地灵人杰也欤?天气渐暖,虽不放假,亦可喜也。匆匆。

三月十三夜,作人。(二十年)

二五

平伯兄:

手札诵悉,已转达兼公矣。预料当又往园,故寄此信出城。不佞老在城圈中而亦尚未去看厂甸,实在没有什么事,今日亦只在看《聪训斋语》耳。《莫须有先生传》序居然于壬申元旦写了,真是如释重负也。匆匆。

二月八日,尊。(二十一年)

二六

平伯兄:

手札诵悉。兄发明“移岸就船”之法,固然大妙,唯不佞亦同时发明妙法,此已不成问题矣。所谓妙法惟何?其实即序文第一节所说之不必切题说是也。准此,尊文该两篇即使在“但恨多谬误集”中亦并无妨碍,我仍旧可以说我的话,因为反正序文不必要说集中文章而且亦以能不说为贵也。下星期二仍不能相见,故已决心将废公寄存之一联交北大收发组径送到老君堂去矣。近日从杭州买到一部《帝京景物略钞》,系会稽陶筠厂及申手抄本,计时在清康熙廿九年,以乡曲之见看之甚可喜也。匆匆。

作人,三月二十九日下舂。(二十一年)

二七

平伯兄:

光阴荏苒,我辈的蒙难纪念又快到了。将如何作此纪念乎,晚间在敝庵,抑中午到别处去吃饭乎,均可也,但未定。容共筹商之,礼拜二上午课余,伫候明教。匆匆。

作人,四月十一日。(二十一年)

附注,十八年四月十九日在旧女子学院被围,有记在《永日集》中。

二八

平伯兄:

昨下午北院叶公过访,谈及索稿,词连足下,未知有劳山的文章可以给予者欤?不佞只送去一条“穷袴”而已,虽然也想多送一点,无奈材料缺乏,别无可做,久想写一小文以猫为主题,亦终于未着笔也。计算今日兄当在古槐书屋,故寄此信,可省下三分也。

又见《中学生》上吾家予同讲演,以不佞为文学上之一派,鄙见殊不以为然,但此尚可以说见仁见智,唯云不佞尚保持五四前后的风度,则大误矣。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时时有变动,安能保持十三四年之久乎?不佞自审近来思想益销沉耳,岂尚有五四时浮躁凌厉之气乎。吾家系史学家,奈何并此浅显之事而不能明了欤。

知堂,十一月十三日。(二十一年)

二九

平伯兄:

今日往红楼得留书,诵悉一一。尊稿既已付印,敝序不得不赶做了,好在序最后印,有如尊谕,大约尚来得及,做不出时烦烦难难,做得出时容容易易,故说不定一二日中即能诌成也。星期五上午八至十一在红楼有课,下午照例在庵,如承光临甚所欢迎。《东方》与《新中华》竞出新年号,都来拉稿,明知可以赚一点小酒钱,而无如心手均落伍,殊无此雅兴,大有不能奉命之罪,现在所想写者除尊序外只有《越谚》的新序,因其板(光绪初年所刻)为陈君找到,拟修补重印也。此外还想写一篇关于猫的小文,搁在心上已久,尚未能下笔,实因还未想熟(有如煮熟)也。

知堂,十一月十五日。(二十一年)

三〇

平伯兄:

承示中主词讲义,甚感意趣,大有匡君说诗之妙,(如此说法,好像是曾经亲听他讲过的样子!)但是又远引古人为例,得弗如前此之引陶颜耶。今日偶检《看云集》,见有几句成语可用,因抄了寄给《东方》,作为梦的答案,可以免曳白之羞,分数则大约至多也是五分而已。采薪之忧至今始少减,大略在下星期即可外出,至于今明两天则仍蛰居也。病中又还了一件文债,即新印《越谚》跋文。此后拟专事翻译,虽胸中尚有一“猫”,盖非至一九三三年未必下笔矣。匆匆。

知堂,十二月一日下午。(二十一年)

三一

白萍道兄:

星期二到红楼得见留函,甚欣慰。知摩顶,更是同志矣,何幸如之。主任处确曾助言,望道兄先还此嘴债,敝衲思稍躲懒,能迟一天好一天也。欠序债至今日始得还清,以后才是自己的手,日内极想动手译书,只是鼙鼓动地来,不知能译多少耳。寄寓燕山,大有釜底游魂之慨,但天下何处非釜乎,即镇江亦不易居也。草草不悉。

二月廿四日,知堂拜。(二十二年)

三二

平伯兄:

得读应教文,幸甚幸甚。兄不作冬题而另拈一题,乃有点侵入玄公之范围,似不免小不敬矣。近来亦颇有志于写小文,乃有暇而无闲,终未能就,即一年前所说的猫亦尚任其在屋上乱叫,不克捉到纸上来也。世事愈恶,愈写不进文中去,(或反而走往闲适一路,)于今颇觉得旧诗人作中少见乱离之迹亦是难怪也。

知堂,二月廿五日。(二十二年)

附注,应教文指《赋得早春》,原文见《论语》第十三期中。

三三

平伯兄:

《世界日报》载北大将迁汴,闻之欣然,吾侪教书匠亦居然得列于古物之次而南渡,此非大可喜事乎。不但此也,照此推论下去,大抵幽燕沦陷已属定命,而华夷之界则当在河,—不,非当也,乃是决定的必在河哉,古人所谓天堑然则当指此耳。今日不出门,但亦幸不出门,闻外边捉车急也,此题目大可供老杜作一篇好诗,惜老杜久已死,杜之下复何足道哉。匆匆。

知堂,三月四日。(二十二年)

三四

平伯兄:

得手札,正在读吾乡陈老莲集,其避乱诗(丙戌)中有《作饭行》一首,末云,鲁国越官吏,江上逍遥师,避敌甚喂虎,篦民若养狸,时日曷丧语,声闻于天知,民情即天意,兵来皆安之。此公乃明遗老,而对于鲁王之官兵乃不得不作如此语,岂不大可哀哉。春闱在何处乎,札语简未能详悉。

二十二年三月八日,知堂白。

三五

平伯道兄:

昨在路旁小店买得一部书,虽系光绪年刊,有新印本可得而殊不易得,何也,盖出家戒律例不许白衣沙弥买也。此名“四分戒本如释”,明末弘赞上人所著,共十二卷,敝庵已有一部,故拟将新得者奉赠,其设想行文均妙,白文及注亦都是一样的有意思,在吾侪“相似比丘”或更属有缘,虽然照律不许未受戒人先看,但此一点在今日只可通融了,因为出家者未必守,那么还不如给在家者看看倒有点好处亦未可知耳。今天又是礼拜六了,想玄公当进城说法也欤。匆匆。

三月十八日下午,知堂白。(二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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