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桂枝为了那衣服少当一块钱,正和当店里的伙计放下脸来争吵的时候,身后有人唤了起来,回头一看,却是赵自强跑着追来了。桂枝红了脸道:“赵连长也到这里来了?”

赵自强笑道:“我听见小林说,老姑娘把棉衣服夹着出大门去了。我就去问您老太太这是为着什么?你老太太说,还差了三两块钱过年,拿着当钱去。我想,这样一点小事,何必闹到数九寒天来当棉衣服。年边下我们发了一关饷,由我来代垫一下子就得了。回去吧!”

他说着话,就把柜台上那一卷衣服扯了下来,在腋下夹着,在前面引路,老姑娘到了此时,不能不跟着他走,而且恨那当铺里伙计,太不通人情,回过头来,狠狠地向柜台上的伙计瞪了一眼,然后跟着赵自强走上街来。

这赵自强为人,和甘二爷为人不同,他却十分的拘谨,始终在桂枝的前面走着,头也不回,不用说谈话了。两人急急忙忙的走着,一会儿到了家里。江氏早到大门口来,两手接过衣服去向赵连长连连拱揖道:“多谢多谢,怎样好要你帮我们这样一个大忙呢?过了年,我手里活动了,一定照数相还。”

她说毕,又向桂枝道:“你不知道,赵连长心眼儿真好,听说咱们家给债主逼的不得了,借了五块钱给咱们过年,咱们这除了还债,连过年的钱都有了。你说,平白的要赵连长帮这样的一个大忙,心里怎样过得去呢?”

赵自强笑着摇了摇两手道:“别说了,别说了,说了怪寒碜的。”

他也不等江氏再说下文,人已经走远了。

桂枝走到屋子里来皱了眉埋怨着母亲道:“你这是胡来了,无原无故的,怎好收下人家一笔钱呢?”

江氏道:“我也这样说,可是他特意来问我,我不能不说实话。他一听说,是连叹了两口气,说是人越穷,债越小,债主子越逼得紧。他也是让债主子逼过的人,知道咱们这日子难受,所以就拿出五块钱来,给咱们了结这一档子事。他不但拿出钱来了,而且还说这件事很小,叫咱们不要挂在口上,让他怪难为情的。你瞧这件事奇怪不奇怪?给人家钱,他倒难为情起来了。”

桂枝道:“这个人的心眼儿倒是不坏。”

江氏道:“我向来就是这样说着,现在你也知道我的话不错不是?”

桂枝道:“我也没说过他不好呀。”

娘儿俩说着话时,接着那两位债主子也就来了,桂枝兑破那张五元钞票,把债主子开销过去了。到了天色快黑的时候,江氏就对桂枝道:“现在我们还多着两块钱可以把过年的东西也去办一两样,三百六十天,就是这样一回事,只要有钱,也应当应个景儿。”

桂枝笑道:“老古套的人,总是忘不了过年的,你说吧,买些什么呢?”

江氏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真个的,买些什么呢?不说买什么呢,倒也罢了,说起买东西来,我倒有些抓瞎,归里包堆,只有一块多钱,叫我又知道要买什么好呢?”

她娘儿俩在这里计划着,这些话可又让经过外院的赵翁听见了,他就站在外院子门边,先叫了一声杨老太。江氏答道:“哟!老太爷忙着过年啦。”

说着话,迎了出来,只见赵翁两手提了两大串纸包,中间还飘着两张红纸。赵翁将手上提的纸包儿举了一举道:“没有什么,无非是杂拌儿(注:旧京俗,废历年,以瓜子,花生,红枣,芝麻糖,山楂片等等,混合一处,论斤卖之,谓之年杂拌儿),江米年糕,还有几样粗点心,其实我这一大把年纪,还转老返童,过个什么年吗?都因为自强几个同营弟兄,叫我一声老伯,正月里少不得到我这里来拜个年儿的。海甸这街上,初二三四里,恐怕买不着东西,我就索兴在今天一齐买下了。”

江氏道:“过年总当应个景儿,就是我们家,难得赵连长助我们一把,让我到了年,我也就打算买一点什么呢。”

赵翁道:“别了,咱们两家人口都少。我们自强,他是不能回家过年的。今天晚上,我还有点事相烦,请您娘儿俩,替我们包饺子。晚上我们这里也买了一点菜,就请你们到我家过年。也没有什么,无非是酸菜粉条,羊肉,自己来个涮锅子,暖暖和和的,取个热闹劲儿。饭后,咱们不斗牌也不掷骰子,沏上一壶好香片,吃着杂拌儿,围着炉子聊个天儿,算是度岁,你瞧怎么样?”

江氏道:“哟!怎好还去吵闹老太爷呢?”

赵翁还没有答言呢,赵自强就由里院走出来,因为是穿军衣的,不便作揖,就向江氏一抱拳道:“老太,你不用客气,你若是肯赏光,算帮了一个大忙,这话怎么说呢?都因我老爷子,年年在店里过年,有店里人在一处混着,很是热闹。今年搬到海甸来住,他老人家很是寂寞……”

江氏笑道:“连长,你不用说,我明白了。您营里有事,尽管去,晚上我一定陪着谈谈。”

赵自强道:“我又不算什么官,也不知道什么官排子,还有我家那小林,也让他陪着老太爷,若是大姑娘肯去,一共有四个人,谈起来就热闹得多了。”

江氏笑着点点头道:“好,吃了饭,我准去。”

赵自强道:“请您别客气,您就别客气了。我家里又不办什么,就是我老爷子自己配的羊肉涮锅子。您不去,是那样办,去了也是那样办,何必不热闹热闹呢?”

江氏觉得他爷儿俩盛意殷勤,果然不去,未免太不懂人情了。于是笑道:“那么着,我娘儿俩一会儿过来替老太爷做。”

赵自强又抱着拳道:“那就很感激,天快黑了,我得赶回营去。”

说毕,匆匆地向外走。江氏道:“老太爷,您的这位赵连长,真是一个……”

只见赵自强匆匆地又跑了进来,走到赵翁面前,低声道:“爹!你酒是可以喝一点,少喝!涮锅子羊肉很爽口,可是不容易消化,您也得少吃。别熬整宿的了,守岁也不过就是那一句话。”

赵翁道:“我知道我的事,你别挂心,快回营去吧,别只说闲话耽误了公事。”

赵自强看看父亲那样子,态度很是诚恳,这才放心去了。

赵翁提了两大串提包,检点了一番,各自归理了。就听到江氏在门外叫道:“我们来啦,羊肉在哪儿,我们娘儿俩先和您切出肉片儿来吧。”

她说着话,一扯着风门走了进来,桂枝低了头站在后面。赵翁拱拱手道:“我的意思,是要请客,这样的意思,倒是请两位来代劳的啦。”

江氏笑道:“这没有关系,在家里我们不做饭吃吗?”

赵翁听了这话,就不再谦逊,引着伊们娘儿俩到厨房里去预备涮锅子。

他究竟是个年老的人,多少抱些古礼,就在堂屋里系了红桌围,桌上陈设着蜜供和三牲;桌子面前,铺上了许多芝麻秸子,为了人行来去,踩碎踩岁。江氏母女进进出出,踩在芝麻秸子上,唏唆作响。桂枝笑道:“我们家有六七年,没有买这种东西来踩岁了。”

赵翁笑道:“姑娘,你哪里知道,这是你们老太太会过日子。本来这些应年景的东西,可有可无。我要不是我家自强,样样办了个周到,我也落得省心。”

桂枝道:“老太爷,您的赵连长多么孝顺呵!”

江氏捧了七八碟子羊肉进来,就笑道:“你既然知道那样说,为什么不学着赵连长一点儿呢?”

桂枝抿了嘴笑着,站在一边。江氏将羊肉碟子,放在一边桌子上,然后又忙着搬作料碟子,搬黄铜火锅,进进出出不停。赵翁笑道:“呵!老太,切好了就得啦,让我家小林来搬吧。”

江氏笑道:“不!我做事就是这样,要一个人动手,一手做成功的事,自己也顺心些。”

说着,抬着桌子,搬着椅子,忙个不了。赵翁手摸了胡子,不住的点头。桂枝道:“老太爷,你瞧我妈的脾气拧吗?有事情愿一个人去做。”

赵翁笑道:“不算拧,我也是这个样子的。这不光是为了顺心,做惯了事的人,瞧见人家做事,自己不做事,心里怪难受的。”

江氏一拍手道:“对了!老太爷,我就是这样想着。”

赵翁笑着摸着胡子道:“老太,您叫您大姑娘学自强,那用不着,让她跟着您多学一点儿就是了。”

说着话时,她娘儿俩将东西已经料理清楚,赵翁叫道:“小林,把酒壶拿来,咱们先喝两杯。”

小林听说,提了壶进来,赵翁接着,斟了一杯,就递到桌子正面放下,笑道:“杨老太,您忙了半天上坐着,多喝一盅。”

江氏蹲着请了一个安道:“这可不敢当!您这大年纪,倒要您敬酒?我跟您回敬一杯吧。”

桂枝心里一机灵,就笑道:“总算我年纪小些,我来斟酒得了。”

赵翁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有理,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让江氏上坐,赵翁和桂枝两横头,江氏叫小林坐在下方,他死也不肯。赵翁道:“他不肯坐,就随他吧,我勉强逼着他坐下来,他也吃得不顺心。不如我们吃完了,让他一个人坐到厨房里去,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林低了头,只是呆站在一边不作声。桂枝斟完了酒,也坐下来斯斯文文地吃着。赵翁夹了几块羊肉在开水锅子里涮了几涮,然后夹着羊肉向桂枝面前的小碗里塞了下去,笑道:“只管说小林坐着不能顺心吃,你可不必那样呀!老太,喝!难得的,咱们居然在一处过年,吃一个痛快。”

于是端起大杯子,向江氏举了一举。江氏喝了一口酒道:“真的,人事真说不定,谁会想到今年过年叨扰老太爷这一餐呢?话可又说回来了,今年咱们在一处过年,明年又知道哪个在哪里呢?”

桂枝觉得母亲这几句话,未免说得太伤感了,赵翁是个老古套的人,恐怕不高兴,便笑道:“老太爷大概不会在这里住几个月就搬的,我们也没有哪儿可以搬了走,怎么明年不在一处呢?”

赵翁很了解这几句话的用意,便端起酒杯子来笑道:“但愿大姑娘这样说着就好呵!大姑娘!你不嫌弃和我们这样老古董似的人做街坊吗?”

桂枝笑道:“这是什么话呢?像您这样的街坊,真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也挑不出来的呀。”

赵翁说道:“那样就好,咱们永久住在一块儿得了。”

说着端起酒杯子,向桂枝一举,桂枝这才心里一动,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妙,让人捞了后腿去。但是人家老人家举起了杯子,还是不能不理,就也只好陪着他,把杯子一举喝的不少。赵翁今晚却是很高兴,说了个滔滔不绝,酒也喝的不少。江氏就笑道:“老太爷您忘了赵连长临走说的话啦,酒可以喝,可别醉了。”

赵翁笑着推案而起,点着头道:“你这是好街坊的话,我不喝了。”

江氏母女,也就跟着站了起来,赵翁红红的脸,胡子半翘起来,他两手一横,拦着去路,笑道:“咱们事先就说好了,吃光了,泡壶茶,吃年杂拌儿,你可别走。”

江氏看这样子,赵翁已有三分酒意。醉人是撩拨不得的,遇事时将就着一些的好,便道:“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再叨扰一会吧。”

他屋子中间放了个铁架子的白炉子,煤球烧得红红的。赵翁将她娘儿俩让到屋子里火炉边,两把椅子上,分别坐下,忙着沏茶和装杂伴儿碟子,都放在桌子上。然后,在靠远些的一张围椅上坐下来,笑道:“我虽是个老人家,也得讲个男女授受不亲,要不要,大姑娘不肯在这里坐着了。吃羊肉,喝烧酒,最容易口渴,喝吧。”

他晃荡着身体,将铁炉子上面的顶盖揭开,将一大锡壶热水放在上面。桂枝怕他放不好,站起来要替他放,他连忙拦着手道:“刚才你还说永远和我们住在一处呢,这一会子,你就要走了。”

桂枝笑道:“我不走,倒茶喝呢。”

赵翁笑道:“这就好,咱们别见外,要像一家人才好。”

他说着,手摸胡子点点头。桂枝倒了三杯热茶,大家分着喝了。赵翁放下杯子,侧耳听了一会儿,出着神道:“我是醉了吗?杨老太!”

江氏笑道:“你没醉。”

赵翁犹豫着道:“我没醉吗?若是说我没有醉的话,这可透新鲜,怎么今天年三十夜,我一点儿爆竹的声音都听不到呢。”

桂枝道:“您忘了吗?今年戒严了,三十晚上,不许放爆竹。”

赵翁这就用手摸一摸胡子摇着头道:“我在北平前后住过五十年,三十晚上不许放爆竹,这可是头一遭。”

桂枝一撅嘴道:“都为了死日本,要掏乱,所以官家不让放爆竹!”

赵翁摇摇头道:“这不怨日本,谁让你中国人不争气呢?我瞧那地图上,日本比中国要小到十倍。据我们自强说,日本的人口,也只有咱们五分之一;咱们为什么让人家欺侮住了呢?我自强那孩子,是傻,回来的时候,就要和我谈论一阵子时局,就是他要做了司令要怎样怎样。我就说,做连长的人,尽连长的责任就得了,先别谈司令的事情。老太,我这个老头子,和别个老头子不同。不想儿子做师、旅长,不想发几百万、几十万的财。你想,我这大岁数,土在头边香啦,要荣华富贵何用?只是我,就是这个儿子,儿子又是个军人。在这样国家将亡的时候,当军人的下场,那真算不定。我就有一点私心,想早抱个孙子,若是能给赵家传一条后代根,我就什么都心满意足了。”

说着,他又倒了一杯茶,坐着喝了。江氏笑道:“这还不是容易的事吗?您趁早给连长娶一位少奶奶就得了。”

赵翁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知道,我这孩子,有两个新思想的朋友,自己又瞧过报和杂志的,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那句话,不能成立。只要他孝敬父亲,就得了,有儿子无儿子不吃紧。”

江氏道:“这可不像话,凭一个人怎样文明,后代香烟,不能说不要,要不然,大家全不在乎,世上哪儿还有人种呢?”

谈话谈到了这里,算提起了赵翁无限的心事,酒也醒了,酒话也没了,手上拿了个空茶杯子,只是出神。瞧见铁炉子上放的那一壶热水,已经是开了,咕嘟咕嘟,由壶嘴里和盖缝里,向外冒着白气。江氏也看出了,年三十夜,别让老头子伤心,就笑道:“老太爷,您叫包饺子的,面和好了吗?”

赵翁道:“面和好了,馅儿也预备好了,就是差着包。”

江氏道:“咱们在这里谈话,也别把两只手闲着,我们娘儿俩,可以先跟您包起来。”

赵翁是个好动的人,听说之后,自己就到厨房里去,将一绿瓦盆面,和一钵子馅儿,全端了出来。

于是江氏娘儿俩洗了一把手脸,将面和饺子馅,放在炉边方凳子上,围着方凳子包起来,赵翁拿了一块面案板,放在旁边,盛着她们包好了的饺子。许久,他不觉叹了一口气道:“光阴真是快啊!记得我小的时候,三十晚上守岁,我妈和我姐姐包饺子,我在旁边看着,不也就是这种情形吗?转眼就是五十年了。”

桂枝道:“有道是,混日子,混日子,无论什么事,一混起来就真快。我们平常烧一壶开水,要费多大的事,你看,我们随便地放一壶水在这铁炉子上,不知不觉地就开了。”

这一句话提醒了赵翁,他笑道:“再要不沏茶,水都会熬干了。”

于是他兑了三杯茶,一手摸了胡子,向着桂枝笑道:“这位姑娘,心眼儿很灵活,我跟前要有这样一个,我就痛快多了。”

江氏笑道:“我不是说了吗?老太爷这样疼她,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就让她拜在老太爷跟前做干姑娘得了。”

赵翁摸着胡子,只是微笑,许久才道:“干姑娘,那边可有可无……”

他说到这里,持着犹豫的态度,最后他接着道:“将来再说吧。”

桂枝听了这话,觉得话里有话,也就不好意思插言,只管低了头。

大年三十夜,没有了爆竹,仿佛就冷静了许多,这夜也就显着长了起来。大家没有了话说,包了一阵饺子,赵翁打了几个呵欠。江氏道:“老太爷要安歇了吧?小林这孩子,怎么不来?”

赵翁道:“随他去吧,他那样怕见人的人,让他在这里坐着,反而是痛苦。”

江氏道:“老太爷大概是要安歇了,我们把面和馅儿带回去包吧。”

说着,就站起身来。赵翁以她娘儿俩是女流,不能勉强她娘儿俩在这里守岁,就笑道:“放着,明天来包,也不要紧,我倒没有什么忌讳的。”

江氏于是将东西料理好,带着女儿回家去。

刚进屋子门,小林就端了一只白炉子来,炉子里面烧的煤球,正是火焰腾腾的。他笑道:“杨老太!我们老太爷说,你许久没有进屋子来,恐怕炉子火灭了,叫我送了火来呢!”

江氏口里不住的道谢。不到一会子,小林又送了一壶开水,一大包杂伴儿来,还问道:“杨老太!你有茶叶没有?若是没有,我就去拿来。”

江氏道:“多谢老太爷想的周到,茶叶我们这里已经有了。”

小林听说没事,这才去了。江氏因向桂枝道:“老太爷这种人多好,要他来做你的上人,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吗?”

桂枝红了脸道:“这是什么话?他怎么会成了我的上人呢?”

江氏笑道:“你别着急,我这话没有说出,你若是拜他做干爷,他不就是你的上人吗?”

桂枝淡淡的道:“人家不愿意,您老说着,也不嫌贫吗?”

她也就只说了这样一句,不向下谈了。只是如此一来,却惹起了江氏一肚皮的心事,又沏了一壶茶,靠了火炉子边下坐着,一个人慢慢地咀嚼着杂伴儿,她也不知道静坐了许久,姑娘已经是睡着了,她想了许久,又看看炕上躺着的姑娘,心想像赵连长这样的人才,不能说坏,不懂我们姑娘是什么意思,总不愿意攀这头亲。以前可以说为了甘二爷的缘故,她不愿意别人。现在她和甘二爷是算翻了脸了,为什么还是不肯嫁赵连长呢?江氏静静地想了半夜,得不着一个结论。但是爱惜赵连长的意思,却为着这个更进一步。到了次日元旦,她就加倍地注意着赵自强回来没有。然而候了一天,也不见他的声影。

到初二,自己还不曾起床,却听到他在窗子外嚷道:“杨老太起来了吗?我这儿跟你拜年来了。”

江氏笑着连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一会子就跟你来拜年。”

于是赵自强就走了。江氏受了他这一番拜年,也不知道高兴从何而起,立刻披衣下炕,匆匆地洗了脸,梳了一把头,就跟着到里面院子里来,只见赵翁屋子里,有两个穿军衣的人坐在那里,江氏虽然认得赵自强,然而见了军人,总有些害怕,因之站在门口,向后缩了两步。赵自强就抢上前介绍道:“这是殷连长,这是田连长,都是我的把子。”

那两个连长都站起来行礼。江氏看到人家有客,不便久坐,站着向赵翁说了一声拜年,也就走了。

这个殷连长名得仁,便笑道:“怪不得赵自强说这位老太好,你看她那脸上,都是一脸慈善相。”

那田连长单名一个青字,是个二十有零的青年。他的军衣,穿的格外整齐,一点皱纹没有。一双裹腿紧紧的缠着,如贴在脚肚上一般,一双黄皮鞋,不带着一点灰尘,只看那军衣口袋上,插了一枝自来水笔,便在衣冠上,表示出他武人的文明来。他笑道:“听说她还有一个姑娘,怎么不见呢?”

赵自强笑道:“我们这位老弟兄,怎么着也忘不了女人。”

田青道:“人生除了衣食住三大要素,不就是女人吗?”

赵翁笑着走了出来道:“田连长,你还有什么不称心?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学生的女朋友,你还谈别个女人做什么?”

田青笑道:“嘿!了不得,老人家也会说出这样开玩笑的话来。”

赵自强掏出铁壳子表来看了一看,笑道:“我们先进城去吧,回头到我这里来吃午饭,统共是半日假,不要糊里糊涂地过了。”

田青道:“我们刚坐下,就要走吗?”

殷得仁笑道:“你这人有些口是心非,分明恨不得飞到城里去,你倒不愿马上就走吗?”

大家哈哈笑着,走出了门,正赶上了长途汽车,也只二十多分钟,就进了西直门了。赵自强道:“关大哥家里,小田去不去呢?我看你不必去吧,大嫂子面前,给你带个信儿去问好,也就得了。”

田青将手向额角上比了一比,笑道:“你们到了关大哥那里,别再开玩笑,一提起人家讨亲,我们这位关大哥就要反对的。去是一定去,特意进城来拜年,焉有不去之理?”

赵自强道:“玩笑是玩笑,我又要说句公道话了。关大哥他是为了媳妇儿女累够了,所以提起来就脑袋痛。其实哪个能像他那样子,生下一大群儿女呢?”

田青扯了一扯衣摆,笑道:“有我们二哥这句话,我又要向爱情之途上,拚命去进攻了。”

三个人在大街上说着,只听到哗啦啦一声响,响了半天。殷得仁偏着头听着道:“什么玩艺儿?这么大声音。”

赵自强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又是学生老爷喊口号。”

说话时,只见半空里白纸招展,黑黑的一群人头,在白光下拥了上前来。赵自强拉着两个人,向街旁边退了几步,让这阵风头过去。只见最前面,是二三十名除了武装的警察,后面便是三个大个儿学生,一个拿着传话筒,两个撑了大竹竿,中间横着一幅白布,上面写着铜盆大的字:“收复东北打倒日阀。”

这三个学生,约莫有二十来岁,都是喝醉了酒似的,一张通红的面孔。那风沙迎面吹来,又在红上加了一道深灰。随着这个大标语之下,便是一群过千数的学生,在一枝小白纸旗之下,都带着一张紧张而又悲惨的面孔,前面那个拿传话筒的学生,将筒口紧对了扶桑三岛的东方喊道:“反对不抵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于是后面整千的人,都迎风张了大嘴,跟着这口号喊将起来。尤其是其中的女学生放着尖锐的声浪,将最后一个字拉得极长,令人听了,觉得很有感想。殷得仁道:“他妈的,又是这一套不抵抗!他们怎不去抵抗呢?”

赵自强是个持重的人,连忙将他一带让他偏过脸去。田青也悄悄的道:“幸是他们正乱着,没有听到,要不然,可是一场祸事。”

殷得仁道:“那怕什么!他们既是爱国的份子,就知道讲理,我要把这套理和他们讲一讲。”

三个人正如此纠缠着,却听到有一种悄悄的声音在后面叫道:“你们三位在这里说些什么?”

赵自强一回头,却是一个女学生,只见她穿件蓝布袄子,伸出两只手臂来,冻得像紫萝卜似的。下面的黑绸裙子,穿得短短的,露出大腿上一截黑绿色的毛袜来。下面一双黑帆布球鞋既短且圆,头上的短头发,被风吹着,撒了个一团茅草。只是她那张俊秀的鹅蛋脸子,虽然蒙了些风沙,可是遮不住那水一般的秀色。便笑道:“啊哟!黄曼英小姐来了,省了我们把弟不少的事。”

田青回头一看,正是他的爱人,便笑道:“哟!这样大冷的天,穿这一点衣服,你也不怕冷?”

说话时,见她肩上拖下了一截围巾来,于是扶起来替伊围在脖子上。殷得仁道:“二哥!你瞧小田,这一股子劲。”

赵自强用手碰了他一下手臂,又瞅了他一眼道:“你真是个猛张飞,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黄曼英也向殷得仁瞅了一眼,笑道:“殷连长说话,好大的嗓子。”

殷得仁笑道:“哪要什么紧?我这副老倭瓜的脸子,再配上我这一副大嗓子,这才十全十美!可是这样也好,人家就不注意我。省了多少麻烦,十天不刮胡子,半个月不洗澡,全没关系。电影院,咖啡馆,全挣不着我的钱。”

田青怕他的话,把黄小姐更冲犯了,因道:“我看你这样子,一定是跟着大队游行示威来着,大衣不穿,这为着什么?”

黄曼英道:“同学都是这样,我一个人穿着旗袍大衣,那有什么意思?”

田青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同学跳井,你也跟着去跳井吗?”

黄曼英道:“当着你们两个朋友在这里,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当军人的,未免也太不爱国了。”

田青道:“你们在当街这样大嚷大跑了一阵子,日本就打倒了吗?”

黄曼英笑道:“这是一种表示呀!”

大家说着话就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口。田青道:“瞧你冷得这样子,进去喝一杯热的吧。”

赵自强道:“关大哥那里,你去不去呢?”

田青躇踌了一会子,笑道:“我不去了吧,我们大嫂子那张嘴,我有些招架不住,请你们二位带个好儿吧。”

他说着,不住地点头陪笑,将黄曼英带进咖啡馆子里去了。

赵自强和殷得仁两人站在门口,互相看着笑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声浪,隔了几条大马路,兀自传了过来。殷得仁道:“老赵,假定黄小姐不碰到小田,还在嚷着没有?”

赵自强笑道:“当然。”

殷得仁道:“要是那些嚷的,男的都遇到一个女的,女的都遇到一个男的,那怎么着?”

赵自强笑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咖啡馆像电影院一样上下客满。”

赵自强说着话,在地上捡起一面纸旗子,上写着五个字:“杀到东北去。”

这就是刚才从黄曼英手上,扔在地上的。殷连长接过来,看着笑道:“改一改吧,到咖啡馆去。”

赵自强笑道:“这是人家的好意,叫我们到东北去呢。所以把旗子扔在我们面前。”

他二人说着很高兴,忘其所以的,只管向前走,忽然又一阵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传来,接着人声鼎沸,人群沸乱起来,原来是第二批学生队,和警察起了冲突。大街之上,长衣短衣人,纠缠在一团,有几名学生,除下了竹竿上的大标语,扔在地上,将竹竿和警士对打。那标语上的字,真是杀到东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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