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翁在屋子里这样哈哈大笑,那笑声直达到外面院子里去。桂枝在她自己屋里炕上坐着,也不住地微笑。过了一会子,江氏回来了,她一推门进来,见桂枝盘了腿在炕上坐着,昂了头,微微地发笑,母亲进来,她也不曾理会,依然的昂了头向顶棚望着,不断现出笑容来。江氏究竟是个守旧的人,看了这种情形,心中很有些不以为然,就向桂枝正色道:“刚才你到后面院子去过了一趟吗?”

桂枝红了脸道:“我听到后面院子里,笑着说着,非常地高兴,我猜不出什么事,所以偷了去瞧瞧。怎么着,这又惹着你什么不高兴了吗?”

说毕,就鼓起了自己的脸,垂下眼睛皮来。江氏淡淡地一笑道:“这倒好,你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我并没有说你什么,你倒用话来堵上我了。好!我以后全不管。”

江氏如此发一顿子急,桂枝倒不再生气,却噗嗤地一声笑了。江氏叹了一口气道:“我要说你什么呢,又怕让赵家听了去了,现在年轻的人啦?唉!”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坐到一边,抽她的旱烟袋去了。这一天晚上,桂枝觉得自己总有点不对,也不敢对母亲有什么声辩,自去睡觉了。

到了次日正午,桂枝正由街上买东西回来,却看到关连长脸上带了沉吟的样子,一直向家里来了。他不看见人,桂枝也不去惊动他,赶紧跑回家去,就把里面屋子的一方破旧门帘垂了下来。天气已是稍稍暖和了,江氏正在下面屋子里洗衣服呢。只听到关耀武在院子里叫道:“大姨在家吗?”

江氏站起来,用系的围襟,揩着湿手,口里连道:“请进来坐,请进来坐。”

关耀武一进屋子,取下帽子来,就向江氏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道:“大喜大喜!”

江氏笑道:“哪里这么多的喜?”

关耀武道:“表妹在家吗?”

江氏道:“你是个老大哥,有意和表妹凑成这好事,你就得好好的办,别和她开玩笑,请坐吧。”

江氏将洗衣水泼了,将屋子里又草草地扫了几条帚,然后向关耀武对面坐着,立刻又站起来,笑道:“你瞧,我也是忙糊涂了,茶烟也不和客预备着。”

关耀武摆摆手道:“你别张罗,我不是为了茶烟二字来的。我现在用表侄的资格,问你一句话。这婚事你总是赞成的,没有什么意见了?”

江氏道:“就是做买卖,也不能够三翻四覆,婚姻大事,哪有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的道理。不过还有许多事,都得商量商量。第一件……”

她这个条文,还不曾说出来,早听得里面屋子里,很轻脆地叫了一声妈。江氏想着,也许自己姑娘,还有什么先决的条件,于是口里答应着,自己就掀着门帘子走了进去。见桂枝还是昨天晚上,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那种架式,昂了头向顶棚望着,微微地发笑。江氏低声问道:“有什么事对我说?”

桂枝道:“什么事也没有,只叫你进来。”

江氏道:“什么事都没有。叫我进来做什么?”

桂枝道:“有事还不敢请你进来呢。昨天你不是说了,以后你全不管吗?你既是全不管的人,在外面屋子里啰哩啰唆,说上许多干什么?”

关耀武道:“表妹,你怎么啦,还有什么可商议的吗?”

江氏又走出来,笑着叹了一口气道:“咳!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娘儿俩绊嘴来着,我说了一句,以后全不管,今天她捞我的后腿了。”

关耀武笑道:“这样子说,正是表妹要你多管呢。那倒很好,我这碗冬瓜汤算是喝成啦。”

张开大嘴,哈哈大笑一阵。江氏笑道:“那么,你可以放心了,让我给你沏一壶好茶,慢慢的谈谈吧。”

关耀武摇着手道:“别,改日再叨扰吧,我还得赶回营去呢。”

江氏道:“听赵老太爷说,当连长的人,比兵士自由得多,怎么你也是这样忙。”

关耀武道:“军营里,无论什么,都是连长的责任重,就好譬这次检阅吧,总部里就是一连一连的检阅。师长告诉两个旅长,每个旅长告诉三个团长,每个团长告诉三个营长,每个营长告诉三个连长,他们只要等检阅委员来,就得啦。连长,就得里里外外忙一阵,一得了检阅的信,扫地糊窗户,那全不用说,早一个礼拜,毛房里就戒了严,洒上臭水铺上石灰连部墙上的壁子,都得先找瓦匠粉刷起来。譬如我就爱这么一个面子,军士的被褥,全给他蒙上白被单,虽说钱出在兵士身上,自己先得垫出来。这次,又算我闹了个大窟窿,垫下去,一百多。这检阅可不是一天的事,得闹整个礼拜,这几天检阅委员都是一点半钟到,我们也就是这个时候,可以抽抽身,时间占去了,这天就别想走了。今天他们要来得晚一点,所以我抽空来一趟。好在到了明天,也就完了。我是个急性子人,怕这亲事,还有什么障碍,所以不管是怎样的忙法,我也抽出身子来,跑上这样一趟。”

江氏道:“表哥,你既然有事,就不忙在今日一天,暂时你就回营去,改天咱们再谈吧。”

关耀武站了起来笑道:“老实说,我只要大姨有一句话,我责任也就算尽了,至于今天谈,改天谈,我倒是不拘。”

说毕,他笑嘻嘻地向后院赵家去了。赵翁把这两天的情形,略微对关耀武说了一说,越见得这事是十有八九可以成功了。

他带了充量的欢喜,赶着就回营去。到了连部,自己刚进屋子,赵自强就跟着走进来了,笑道:“大哥,事情怎么样,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吧?”

关耀武将头上的军帽,缓缓地取了下来,向小桌子放着,望了赵自强,却只管出神,脸上可带着一些微笑。赵自强道:“你笑什么,无非是娶媳妇养儿子,谁不是那一套?这也没有什么可笑的。”

关耀武笑道:“我不是笑别的,我笑你大年三十夜做八十岁,赶上这么一趟热闹。什么时候不好说媳妇,偏偏赶上这检阅大典的日子,又顾公事,又顾私事。我这次为了白被单不够,垫了一笔钱买,这又要亏空一下子。检阅检阅,闹的人过不得。你还有那工夫想媳妇。”

赵自强道:“赶上了这日子,有什么法子呢?我想咱们这一营,也是缺额太多,要不然,学他们第一营的办法,隔连借人,那是最好的办法。一连差三十个人的话,报上十个八个勤务,再借二十名人抵数,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混了过去。咱们临时补的这些新弟兄,教练得累死了。”

关耀武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委员老爷,只瞧个外表,这有什么法子。有一天我遇到第二营的何连长,监督着两名士兵,抬了两大藤篓子破鞋烂袜子,倒进土坑里去。那篓子由我面前经过,臭得我只是要吐出来。我笑对何连长说,鞋袜臭到这个样子,纵然抬走了,恐怕屋子里还有臭味。他倒说得干脆,可不就是这样吗?不过他有他的法子,买了一块钱花露水满屋子一洒,这就有什么臭味,都闻不着了。”

赵自强道:“老关,我在东城经过的时候,遇到外国兵,心里就老是那样想着,他们的衣服,全是呢的,皮的,合着身材,是一点也不大不小。他们也是拿八块大洋……”

关耀武道:“别了,人家养一个大兵,至少抵咱们养十个八个的。咱们不是人,只是畜类,怎能和人家打比呢?”

赵自强笑道:“不往下说了,闲谈着又引起了你的牢骚来了。”

关耀武道:“检阅的委员,大概快要来了,我们得开始准备着。”

说时,他拿起帽子来,带有一封信,落在楼板上。赵自强一弯腰将信捡了起来,递给关耀武道:“这上面写的是城内关缄,大嫂子来的信吗?”

关耀武并不接信,叹了一口气,没有作声。随着两手一扬,懒洋洋的样,倒坐下来了,赵自强又将信皮上的字看了一遍,也并没有什么错误,于是向他望着道:“你是什么意思?”

关耀武摇摇头道:“你要提起来,我真脑袋痛。”

赵自强这倒有些不解,于是就拆开信来看。上写着:

耀武我夫台鉴:

别来又是半月,谅身体康健。甚为驰念。家中存钱,早已用尽,本想使王四哥家之会款,标会之日,写利太少,为他人标去。加之前日二儿忽发烧热,时久不退,只得将妻首饰当去,以做医药之费。望君接信后,千万来家,免妻焦灼。即祝

近安!

妻袁氏上言

赵自强看完了,便道:“老关,你也真有些岂有此理,你怎么有半个月没有回去?军营里有的是定章,一个星期归宿二次,你有家不顾,有工夫不去,岂有此理?”

关耀武道:“一点儿也不岂有此理。你想吧,现在日子还短,六点钟离营,我非扯开腿跑,赶不了进城。这都罢了。第二日六点钟归营,这是如何办的到,天还没亮啦。”

赵自强道:“你不会把家眷接到海甸来吗?”

关耀武摇摇头道:“我根本上就不愿回家,我家眷来做什么?回去是媳妇啰唆着,孩子们吵闹着,闹得心中烦躁,倒不如在营里混着。我家里,现在连大人带孩子,总得四五十块钱一个月,才能够混过去。你想,饷又不能按月的发,我一个月倒要拿出去这些个钱去,我自己还能花几个钱?这个家,真是把我累坏了。”

赵自强道:“你既然那样的不爱家,为什么和我做起媒来,倒是这样子起劲?”

关耀武笑道:“我起什么劲?你没有一趟一趟的来运动我吗?检阅委员快到了,走吧。”

他说着,竟自叹着气下楼去了。赵自强快快若有所失,也只得走回自己连部来。

检阅的日子,前后共有七天,今日检阅卫生方面,最后的一天了。检阅委员到了赵连,稍看了一看,见楼板上的被褥,盖着雪白的布,厕所里铺了雪白的石灰,行人道上也洒着黄土,脸上表示着欢喜的样子,自去了。

赵自强心想忙了半个月,就为的是这半小时的漂亮,想起来真也就够着无聊的了。就是关耀武那样不肯花钱的人,也是把腰包里钱掏出来,垫着花上,那么,可见得这好胜的这个念头,谁也是打不破的。可是他媳妇写信来,孩子病了,首饰也当了,他还没有什么回家的念头,一个人讨厌家庭,何以就会到这种样子?这样看起来,家眷倒是不要的好嘛!慢着,等我去问一问殷得仁。他是一个要守独身主义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得去问问看。他自己揣想了一阵,就跑到殷得仁连部里来。

他倒是很高兴,两手撑地,在屋子里拿大鼎。赵自强道:“喝,真有劲,检阅过了,你就是神仙了。”

殷得仁两手连拍着灰笑道:“不检阅过去,我也是这样子乐。我心里,什么时候,也是空空洞洞的,不愁着什么,也不想着什么,为什么不乐呢?”

赵自强正想引起他的话来呢,便笑道:“谁又愁着什么,谁又想着什么?”

殷得仁笑道:“这还用得着说什么,你现在就整天的想媳妇。”

赵自强在身上掏出一合烟卷来,取了一支,慢慢地抽着,便笑道:“老殷,你为什么不要媳妇?”

殷得仁将他放在桌上的那盒烟卷,取了过来,将一支抵在嘴里,然后在桌上找了一根火柴,抬起一只脚来,将火柴在鞋底上擦着了,点着了烟,然后横躺在他的小床铺上,那只脚搭起一个高架子来摇晃着。赵自强笑道:“和你说着话啦,你这是一套什么做作?”

殷得仁只躺在床上喷出烟来,并不说什么。赵自强道:“你这人怎么了,我和你商量着事情,你倒和我耍骨头。”

殷得仁由床上跳了下来道:“你有事情和我商量,怎么不言语呢?”

赵自强笑道:“其实我的来意你知道,故意装傻罢了。”

殷得仁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这件事,你别问我,你去问小田,他能给你一个答复。你没听见人说过吗?宁可失业,不可失婚。”

赵自强笑道:“哪里有这样几句话,全是你诌的。”

殷得仁倒不和他辩论,只拍他的肩膀,笑道:“赶快去筹办喜事吧。春暖花香这也就到了日子了。我是除了义金之外,(注:同营人有婚丧事,由师旅以下出金为贺,曰义金。金额由数分以至数元)还得送你一个厚厚的份子。哈哈!”

赵自强见他不肯说什么,就也只好走下楼来。却在对面墙上,看到他们这一连,预备检阅委员看的标语,乃是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赵自强想着,只瞧这个,殷得仁的志趣可知了。将关殷两位的事情一看,这当军人的人,娶亲实在没意思。现在这年头,枪口不对外也要对内,在西苑这地方,知道能够驻防多久?一个当连长的人,把家眷带了到处跑,这是办不到的事,只好把媳妇扔在家里了。年轻轻的媳妇,扔在家里,这个年头儿,能够不出什么毛病吗?赵自强自己出了难题自己来想,不由得心里冷了大半截。他只管对着墙上那八个字的标语,呆呆地站着。有人在身边叫了一声赵连长。回头看时,却是这连的司务长站在这里。便问道:“你们这一连,越发的布置周到了,标语都写得这样整齐,谁写的?”

司务长道:“是我写的,其实这八个字也就是我们殷连长自己,瞧着对劲。”

赵自强也明白他的话了,耸着肩膀微微一笑。司务长道:“赵连长,几时,我得喝你一杯喜酒吃?”

赵自强笑道:“你倒也知道这件事,幸而这还不算坏事,要算坏事,我可秘密不了啦。”

他笑着走回了连部自己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娶亲这件事能办不能办,到现在真应该考量一下子了。当天他沉闷下去了。

到了次日,把事情匆匆料理清楚了,自己就在心里警告着自己这应该回去看看了。倒不是亲事不亲事,父亲在家里一定也很惦记着我的。于是揣了些零钱在身上,走出营来。一个拉散车子的,拖了一辆车,迎了上来道:“老总,是上海甸吧?我拉去。”

赵自强道:“不坐车。”

拉车夫道:“老总,你是军官,还省钱。”

赵自强道:“当军人的人,走三五里地,那算什么,这很用不着坐车啦。”

车夫依然拉着车央告着道:“得啦!老总,你坐去吧,随便你给多少钱,你给一个大子,我也不敢说少。”

赵自强见他说得这样的可怜,只好坐了上去,一面和他说话道:“你为什么这样的将就着要拉买卖?”

车夫道:“咳!今天没拉着买卖,一家人吃什么呢?晚上还等着我买吃的回去呢。”

赵自强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车夫道:“除了我媳妇,还有三个孩子,光吃杂和面,也得两三毛钱,你想,我要一天拉不着买卖。连我自己,有五个人要饿肚子。要是我光杆儿一个,我怕什么,到哪里去我也不愁没饭吃。”

赵自强道:“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车夫道:“五十二岁了。咳!快死了。”

赵自强道:“你孩子们呢?”

车夫道:“我娶亲娶得晚,三十六岁才成家,大孩子现在还只十岁。儿孙福那是享不着,只好给儿孙做牛马罢了。”

赵自强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感慨到了二十四分,坐在车上一语不发。到了海甸,特别多赏,给了车夫三毛钱,车夫千恩万谢的去了。

赵自强心里这就想着,照这样子看来,家眷真是不能要的,拉车拉到了五十多岁还要卖这样的苦力。

他低了头一直向前走,忽听得面前有人叫喊道:“来了,来了!这可不就来了吗?”

赵自强抬头一看,原来是田青同黄曼英笑嘻嘻地站在自己家门口。赵自强笑道:“二位怎么在这里相会了?”

田青笑道:“喝你们的喜酒来了。”

赵自强笑道:“少淘气,在这里开玩笑是不大合宜的。”

他说着话,举脚正要向屋子里面走。田青两手一伸,横在门口拦着,笑道:“别进去,我和你有几句话说,到乳茶铺里,吃碗元宵,行不行?”

赵自强道:“等我见过……”

田青挽了赵自强一只手臂,不容分说,拖了就走。临行,向黄曼英丢了一个脸色,她也就不曾跟了来。赵自强走着路,埋怨着道:“你这个人真岂有此理?人家多天不曾回来,急于要和父亲说几句话,你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拖了就走。”

田青笑道:“老太爷那里,我已经告诉过他了。他老人家说是没关系,不过开玩笑别闹得太厉害就得了。”

赵自强道:“怎么着?你要和我开玩笑吗?”

田青笑道:“没有什么,不过嘴里说说罢了。”

说着话时,已经到了乳茶铺门口,赵自强要不进去,也不能够,只好跟着他进去了。

到了里面伙计就让着在统间里散座上去坐。田青道:“我们有四个人,得占你一个雅座。”

伙计笑道:“好好!就请到雅座里去。”

说着,他卷起帘子,让二人进去。赵自强道:“哪里有四个人?”

田青笑道:“还有我的爱人。”

赵自强道:“当然,黄女士是要来的。还有谁?”

田青笑道:“还有……不必问,反正一会儿也就来了。”

赵自强真想不到他有什么摆布。也就只好叫伙计做上可可,慢慢地喝着。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只听到屋子外面有人叫道:“我带一位客人来了,是谁做东,我可对不起了。”

赵自强不曾加以考虑,就大声答道:“黄小姐肯赏光就得,我做东。”

一句话未了,门帘子一掀,却是黄曼英手拉着一个人进来,不是别人,却是杨桂枝,这一下子真出乎赵自强的意料之外,自己先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桂枝在掀帘子的时候还是僵直着身体,要向后跑,及至让黄曼英拉到了门帘子里面来以后,她就板住了面孔,向田青点了一个头,向赵自强也点了一个头。回转头来,瞪了黄曼英道:“你不是说没有外人吗?”

黄曼英将椅子拖了一拖,拉她坐下来,笑道:“坐下吧,有外人没外人我倒是不知道。我和田连长,向来是不当外人看待的。其余谁是外人,谁不是外人,我们就可以不必去辩论了。”

这一下子,真把赵自强僵得可以,这还是招待好呢?还是不招待好呢?自己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又牵了两牵衣襟,这才向曼英道:“黄女士要点什么?”

原来他们坐的是一张长方桌子。赵自强坐了上面的主席,田青坐在他左手,曼英桂枝,坐在他右手。他向曼英说话的时候,也赖着可以说是和桂枝谈话的。曼英道:“我要吃一碗元宵。杨女士吃什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先向赵自强看了一看,然后回转头来向桂枝望着微笑。桂枝心里想着,若是含羞答答,倒让他们说我小器,就挺了一挺胸脯,带了微笑道:“我也吃一碗元宵得了。”

黄曼英和田青,竟是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桂枝发着愣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说吃元宵没关系,我说吃元宵,你们就鼓掌。”

曼英笑道:“你觉着很是奇怪不是?说明白了,你就不以为奇了。元宵是团圆的东西,你和赵连长同吃,最是……”

赵自强放出苦笑道:“黄小姐,别这样开玩笑。”

曼英道:“我把实话告诉你嘛。昨天关连长去后,我就到了。蒙杨老太的好意,留我住下。我就乘了这个机会,就在杨赵两府,前后院跑一个够,把亲事提上一遍。杨老太太和杨女士,”说着,将手轻轻地拍了桂枝两下肩膀,笑道:“都表示赞同了。我就说了,现在的婚姻,男女两方面,总得自己谈话。不过两位虽是院邻,可是向来不大通言语,第一次谁也不好意思约谁出来说话,在家里呢,更是不便当了。我就和杨女士说了,我来介绍二位在一个地方……”

桂枝就轻轻地在她手臂上碰了一下,瞪了眼道:“我说了是今天吗?”

曼英道:“今天也是一样,明天也是一样,分什么日子?”

田青正色道:“倒不是日子的问题。大姑娘,你要知道,黄女士到海甸来,是不大容易,她来了呢,又不见得就遇到我们的赵大哥。所以今天遇着大家凑到一处的机会,就约着在这里谈谈,倒不是专为开玩笑。”

桂枝这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伙计进来,问二位小姐,要些什么。桂枝抢着答道:“我要一碗茶汤。”

(注:炒小米粉,加糖于内,以水冲之。)黄曼英道:“为什么不吃元宵?”

桂枝笑道:“这是由各人所喜。我爱吃茶汤,为什么不让我吃?”

曼英道:“你爱吃茶汤也罢。不过我也要下一碗元宵请你。赵连长,你舍得不舍得?”

赵自强这才完全明了了,今天一次小集会,倒也是桂枝赞成了的。便笑道:“很有限的事,谈什么舍得不舍得。”

曼英道:“你听听,人家主人翁都愿意了,你为什么不落得吃上一碗呢?”

桂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微微一笑。一会儿工夫,伙计将茶汤端着来了。桂枝用小茶匙挑了茶汤吃,忽然一个感想,传到了心里。

她想着,当日和甘积之订定三年密约的时候,不也是在这个屋子里吗?那个日子偷偷摸摸地和他说那些情话,到后来统归泡影,若是上次也像现在一样,经过人说合,经过家庭许可,就不会有后来那一种变局了。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像甘积之那种官派十足的家庭,哪里又肯这样的将就自己。再说赵自强这个人,总是用情很专的,他为了自己母女有点不满意军人,他就愿意把连长辞了不干。那甘二爷可就在他的反面,宁可丢了爱情,也要保持他的饭碗。这样看起来,还是武人好,认得字的人,反而是靠不住的。她想到了这里,不由得脸上红了起来。

田青和桂枝斜对面坐着,见她脸子上红红的,一直红到脖子上去。就向曼英努了一努嘴。曼英会意,回转头来向桂枝道:“你倒是说话呀!怎么老是低着头吃茶汤做什么?”

桂枝将一个小铜匙子,不住的在碗沿上刮着,并不说什么,笑得肩膀连连的耸着,只管是低了头。田青道:“这该赵连长先说,在新……不是不是,在女宾一方面,总是后开口的。”

赵自强只笑着低了声音道:“你说了不开玩笑不开玩笑,怎么又开起玩笑来了呢?”

田青笑向曼英道:“你坐在那里,不是地方,坐到我这边来。”

说着,用手将自己身边一张方凳子,连连拍了几下。曼英向他瞟了一眼道:“你也拿我来开玩笑,还是怎么着?”

赵自强也笑道:“你瞧,怎么样,连黄女士都不高兴你了。”

曼英站起来道:“你若是这样说,我就偏偏的坐了过去,看是怎么样?”

桂枝赶快地将曼英衣服拉住,笑道:“坐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掉地方?”

曼英道:“杨女士,你讲理不讲理?”

桂枝道:“我怎么的不讲理呢?”

曼英道:“你既然讲理,我爱坐到哪里,就坐到哪里,这是我的自由,你为什么要干涉我?”

她口里如此说着,依然是站着,不肯坐了下来。桂枝一摔手道:“你要掉,就让你掉,我也不怕。”

曼英倒是不怕她生气,先把自己面前,一杯热可可移到对面去,然后自己也就坐过去了。

桂枝低了头,可抬了眼睛皮向她瞪了一眼。曼英毫不介意,倒微微地笑着。田青碰了赵自强一下手道:“老赵!你说话呀!”

赵自强在衣袋里取出一方手绢,只管向额头上去擦汗。田青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真是不成!”

赵自强低声道:“别开玩笑了。”

田青道:“就算你说不上话吧,难道你就连招待客也不会吗?来来来,我先替你招待一下子。”

说时正好伙计捧了几碗元宵进来放在桌子的一头。他正想向各人面前端着送了去,田青却向他一挥手道:“我们自己来,你去。”

伙计去了,田青将一碗元宵送到赵自强面前,笑道:“劳驾,请你送到杨女士面前去。你可别不作声的,向人家面前一塞,多少也得说两句客气话。”

赵自强究竟是个男子,怎好不理会田青的话,只得将两手捧着碗,送到桂枝面前来道:“请用一点。”

桂枝也知道这让他为难大了,立刻站了起来。她板住了面孔,不曾笑,也不曾说什么。田青笑道:“杨女士,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很客气的,把元宵送到你面前来,你怎好意思就这样哼也不哼一声,就接收过来呢?”

桂枝向曼英道:“你们田连长老是开玩笑,你管是不管?”

曼英笑道:“我又不是大兵,怎么是我的连长呢?”

桂枝也不再和他们说什么了,自坐下去,吃她的元宵。田青又向赵自强道:“怎么着?你又完了,继续着向下说呀!”

赵自强笑道:“这个样子,我就够开通的了,你还要和我为难。”

这句话让桂枝听到,心里又是一动,她记得和积之在这里谈话,也说过如此一句,谁想到今天,却是嫁定了姓赵的呢?她如此想着,脸上是只管红着,吃元宵吃了个不抬头。大家都以为她是害臊,一个小家姑娘,到了这里地方来,也就是赵自强说话,已经够开通的,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于是田青向曼英微笑,赵自强看了,也是微笑,就是桂枝抬起头来,也是吟吟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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