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自强有了那一番经历之后,他发现了军人生活,究竟是可以厌倦的。而且把算盘仔细打上一打,也极是不合算。所以到了连部里,找着上士王士立,就讨论这件事。王士立忽然听到说连长要辞职了,这倒不由得大为惊异一下,望了他的脸,许久,许久,说不出一个字。赵自强正色道:“真个的,我不干了。要说一个大兵想不干,不容易脱身,我一个连长不干了,想这个位子的人,有的是,还怕走不了吗?”

王士立道:“这不结了?想干连长的还多着呢,为什么把现成的连长倒弄了不干?你私地里和知己朋友商量商量吧。咱们私下说一句话,由兵士爬到连长,这就费大了劲,你若是不干了,以先吃那几年苦,都有些白费劲了。要是知道爬到连长还没有意思,压根儿就不该来扛枪杆。”

这三言两语,倒说得赵自强回不出个二来,停了许久才道:“以前来扛枪杆,那是以前的心眼。现在不愿扛枪杆,是现在的心眼。”

王士立究竟是地位低一些的人,听他如此说着,不敢向下追问了,只好向他继续地微笑着。赵自强由家里走向西苑来的时候,他是一个人想着他一个人的理,只想到这连长职位所挣来的钱,太不能有什么作为了,而且也不如挑桶卖菜的,还可以享那家庭之乐。人生在世,都为着什么呢?就为会这样听着军号响起床,听着军号,吃饭来的吗?他一个人越想越理由充足,恰是不曾有一个反面的感想,来拦住他一下。这时王士立虽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两句,可是仔细想来,他的话也有理由,一个扛枪杆的人,爬到了当连长,那实在是不易,如今辞职不干了,岂不是前功尽弃。这倒可以容纳王士立的话,可以多和一两个人商量一下,便是不干,也不急在一两天。这样一个懈怠的念头,把当日急于要改行的主张,差不多取消一半了。这天过去了。

到了次日十二点钟的时候,弟兄们午睡了,赵自强闲着无事,走出了营门,也到旷野的地方去走走,借此也好想想心事。出了西苑不远,便是到万寿山去的一条御街。

由街上经过,那酒饭馆里,刀勺乱响,接着一阵阵的油香味,向鼻子里钻了进去,把人家的食欲,就不知不觉的跟了香味走,伸手挑开一家酒馆临街的棉布帘子,走了进去。

一个伙计迎上来笑道:“赵连长,少见,好久不照顾我们了。”

赵自强笑道:“两个月没发饷,照顾你们什么?吃了东西,可以不给钱吗?”

伙计笑道:“赵连长真是好人,今天发了饷,今天就来照顾我们了。”

赵自强笑道:“你真会说话。不说我没有钱也肯赊给我吃,倒说是我今天来吃,就是发了饷。我倒要问你,怎么就知道我今天发了饷?”

伙计笑道:“有位关连长,你也认识吗?他自己说的,每逢发饷,就要到这里来喝几盅。他今天又来了,我想一定是发了饷。”

赵自强在路口一副座位上坐下,两手互相搓着,笑道:“你把我们玩透了(注:即挖苦更进一层之意,)我们不发饷,就不能吃小馆子吗?”

这句话伙计没有答复,后面雅座里有人笑着代答了起来道:“这话是一点儿也不假。”

说着话,那人一掀门帘子出来,正是关耀武。赵自强笑道:“果然你在这儿喝上了,你一个人发了饷吗?”

关耀武道:“一年苦到头,清淡的日子过得久了,不问发饷不发饷,我总得舒服一下。来来来!咱们一块儿喝几盅。”

说时,拉着赵自强就向雅座里走。赵自强一看桌上有一碟炸丸子,一碟炒疙瘩,一个小锡壶,放在一边。杯子里满上了白干。碟子旁边,放着七八枚生蒜瓣。赵自强笑道:“大哥,你的吃喝,简直是老土。干嘛闹上这些个蒜瓣?”

关耀武见伙计送上杯筷来,斟了一杯白干,放到对面位子上,让赵自强坐下,笑道:“要什么紧?嘴里让蒜瓣薰臭了,太太在家里,我在营里,也薰她不着。就算薰着了,嫁了我们这管吃蒜瓣的,她就得认命。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喝!老兄弟。”

说着,他端起酒杯子来,喝了半杯,筷子夹了个炸丸子向嘴里一送。带了笑容,咀嚼得很有味。

赵自强道:“大哥,你今天真够痛快的,大概是多日子没回家,没有受大嫂子的啰唆吧。”

关耀武倒不置可否,只是向人微笑着。赵自强笑道:“我就猜着你没有受家里啰唆,要不然,不会这样痛快。”

关耀武道:“提起这个,我倒要反问着你一句了。你今天又是什么事痛快,一个人溜来喝酒。”

赵自强端起酒杯来抿了两口,笑问道:“你这句话,可问到反面来了,我不但是不痛快,反而是在这里发愁。”

关耀武道:“你为什么发愁?杨家那姑娘,已经答应给你啦。”

赵自强道:“答应给我,没有那样容易的事。”

说时微笑着摇了两摇头。关耀武手按了酒杯,睁着大眼问道:“怎么着,她们还能反悔吗?说不得了,我给你去跑一趟。”

赵自强笑着摇摇头道:“这话还不是这样的简单,我自己也有心事,我想不扛枪杆了。要不是王士立叫我考量考量。今天我就不干了。”

关耀武手按了桌沿,站起来,瞪了眼,望着他问道:“你哪儿有了新出路,我倒要打听打听。不干了,你打算去干什么?”

赵自强道:“我也想了,有两条出路,一条是去干外科医生,一条是做生意买卖。”

关耀武还是站着的,向他望了道:“老兄弟,你有了疯病了吗?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说毕,他才坐下了。赵自强没作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关耀武道:“老兄弟,咱们由当大兵,干到现在,熬着是爬过一层皮,换了三百六十根骨节啦。你要说,是有个什么天长地久的好事情,你弄了这个去干,那也罢了。说起来,你自己还没有把握,不知是当大夫呢?还是当掌柜的。要说当外科大夫,多少要带点江湖味,咱们见人说话,不能够那一套。而且没有人介绍捧场,这幌子还恐怕挂不出去。当大夫可不像拉夫,没病的人,不能拉来瞧,有病的人,他不信任你,你也不能拉他来瞧。我有个朋友,医理很好,挂牌子,领证书,租房,足闹一起。在家候了三个月,也没病人上门。他可是当内科,外科更不必提啦。你说做买卖,你要做什么买卖呢?无论哪行买卖,总得先垫出本钱来,我倒要问你,你垫出多少本钱来?”

这一篇话,问得赵自强哑口无言,喝着酒,吃着菜,许久才答应了一声道:“各有各的看法。”

关耀武道:“怎么各有各的看法呢?”

赵自强道:“譬如你吧,有媳妇有孩子,终年也不能回去过一整天,有家等于无家……”

关耀武听他如此说着,这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因道:“我以为你受了什么大刺激,非丢了枪杆不可!由现在看起来,敢情你是为了要娶媳妇!”

赵自强又端起了酒杯子喝上一口,这才笑道:“也并不是那样说。”

关耀武道:“什么不是那样说,我瞧着完全就为了这一点关系了。杨家说了什么不愿意的话吗?”

赵自强道:“她说是没说,那意思之间,好像说是把姑娘许配给当军人的,那可是……”

说着笑了一笑道:“我也说不上。她们那意思,就是说怕耽误了姑娘的青春。”

关耀武一摆手道:“你不用说,我明白啦。这一当子事,只怪我偷懒,没去说一说,差一点,不把事情弄僵了。今天咱们先宽心喝两盅,明天我到杨家去说说看。她要是凑付着可以给扛枪杆的,这就千好万好。万一说不妥,也得问明,你不扛枪杆,她倒是给不给呢?设若你这里把事辞了,她还是不给,那可要闹个两头空。”

赵自强道:“其实我倒不为的这个。”

关耀武笑道:“得啦!你有点色迷啦,还在我面前说这些个呢。你先别着急,我慢慢儿地给你说合着就得了。”

赵自强笑道:“我着什么急?我也犯不上着急呀!”

他说着这话,就端起杯子来,抿了两口酒。关耀武是很看得出他的情形的,又着实的宽解了一顿。

喝完了酒,倒是赵自强付了酒钱,当他在皮夹里掏钱的时候,顺便的掏出一张当票来。关耀武道:“哟!老赵,你还闹亏空吗?”

赵自强道:“去年过年的时候,混不过去,把放在家里不穿的两件皮衣给当了。反正是用不着的,当了当了吧。”

他们说着,伙计来收钱,赵自强将当票一晃道:“你瞧见没有?我若是发了饷,还有这个啦?”

伙计笑道:“这是你不要的衣服,给他放存起来罢了,没钱,你还打算娶太太吗?”

赵自强笑道:“了不得,我们说的话,全让他听了去了。”

关耀武道:“听去了就听去了吧,娶媳妇也不是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

二人出了店门,各自先后回营。

到了次日正午,关耀武就到杨家去拜护杨太太。他在院子里只叫了一声大姨,就听到江氏在屋子里答道:“请进来吧。我算着你也就该来了。”

关耀武听着,倒吃了一惊,我今天要来,她怎么倒会知道呢?他掀了帘子进去,江氏就让到里面屋子坐下。关耀武笑道:“大姨好,我事忙,少来探望你,我们表妹呢?”

江氏微笑道:“她躲开了。”

关耀武更是纳闷了,凭什么她要躲开呢?江氏在小桌子抽屉里,拿出一盒烟卷来。那烟卷包还不曾开封,分明是新买来的。她在屋子中间,放的白炉子沿子,提起一把旧瓷壶,斟了一杯茶,放到桌子上。看那茶的颜色,也是新沏的。一切都是新有的设备,不像是碰上这个机会的,想明白了,那就是江氏母女知道自己要来了。她们何以会知道呢?这倒奇怪了。这就笑问江氏道:“听说你到北平城里去玩了一趟,你多久不去了,城里情形,有些不同了吧?”

江氏道:“大致也还差不离。我说她表哥,你是个忙人,咱们是亲戚,有话总好商量。你不是想喝我们丫头那碗冬瓜汤吗?干脆,你就说你的来意吧。”

关耀武笑道:“你既是都猜着了,我还有什么不承认的。我原来听说大姨对这门亲事,已经是赞成了的,后来怎么又冷淡下来了呢?”

江氏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方凳上,于是掀开小玻璃块上贴的活纸,向外面看了一看。看过之后,就低声向关耀武笑道:“这一段原因,你不也很明白吗?就是为了当军人的,在外的日子多。再说,虽是可以望到将来升官发财,可是这种差事,究竟也没有别种差事稳当。”

关耀武嘴里正衔着一支烟卷静静地向下听,听到了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手按了桌子角,身子一挺,大有要站起来说话的意思。江氏这就摇摇手道:“不用说,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对你实说,昨天晚上,我就得了消息,知道赵连长为了这头亲事,情愿把连长辞掉来。我们那丫头,你别瞧她那傻孩子,倒是有心眼的。她说,这可使不得,什么人也不应该为了亲事,把前程丢了,做女孩子的谁也不肯担这个罪名。只凭赵连长这一句话,也就让人家听了很乐意。再说,我们去年不得过年,身上脱下棉袄来当,多亏人家帮了忙,算是在当铺柜台上把棉袄拿了回来。现在明白了,人家也是当皮袍子来的钱呢。”

关耀武道:“怪呀,这些事你怎么全知道呢?”

江氏听说,微笑了一笑道:“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的这些话,究竟是对与不对呢?”

关耀武道:“一点不错,你是怎么样子,会摸得这样的清楚?”

江氏微笑道:“这条路子,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了你,以后就会得不着消息啦。”

关耀武笑道:“你倒打算以后还得着消息,这样子你对于这头亲事是愿意啦。”

江氏道:“照说呢,像赵连长这种人,我可没有什么话说的了。我也就是想着当军人的只有公事,没有私事,我这孩子出了门子,还是当姑娘一样,一个人过日子,我又何必要她出门子呢?因为这样,所以这一阵子,我心里老是不能决定。现在我听到说,他也觉得我们这一层顾虑是对的,愿意丢了连长不干。这不但我们姑娘,觉得恩情太厚了,就是我想着,那也不敢当。”

关耀武丢了手上的烟卷头,搔着头发笑道:“大姨,你的意思究竟怎么样呢?老赵,人是很好,因为他是个军人,所以不能把姑娘给他。可是他说愿意丢了军人生活来攀亲,你又说是不敢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意思呢?”

江氏皱了眉道:“我也就是为了这个很为难。”

关耀武道:“表妹的意思是怎么样呢?”

江氏道:“瞧她那样子,倒是乐意了。”

关耀武道:“我瞧,这样子办吧,亲事呢,算是定规了。你觉得军人不好,将来大家成为亲戚了,或者是让他不干,那都可以有个商量。”

江氏迟疑了许久,才点点头道:“只有这样子办,比较的是周到一点。我们虽然是想到做军人的,总顾不了家。可是想到赵太爷和赵连长都是正人君子,又舍不得把这头亲事抛开,想来想去,我们真是委决不下来。”

关耀武笑道:“那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这段话,最为妥当了。”

江氏似乎还感到一种困难,自己也拿了一只茶杯,倒了一杯茶,坐在炕沿上,慢慢地喝着。关耀武看她那情形,又怕逼得太狠了,倒把事情弄僵,也就呆呆地向江氏望着,不能向下说。于是乎在问题急待解决的当儿,屋子里倒是寂然了。

忽然地外面屋子里风门一响,有人叫了一声道:“妈,我们该做饭了吧?”

这正是桂枝回来了。江氏道:“你吃午饭多大一会子,又要做晚饭了,这孩子过日子过糊涂了吧?关家表哥在这里呢?”

关耀武以为她听了这话,一定是不走进里面屋子来的了。殊不料桂枝却是大方得很,笑着进来道:“表哥,我妈上午还提来着,说你是必然会来,你果然的来了。”

关耀武笑道:“我想喝冬瓜汤,急能够不跑吗?”

桂枝听了,也不害臊,大大方方的,在炕沿上坐着。关耀武笑道:“表妹也知道我会来吗?咱们有正经事情商量呢,你知道我要来,就不该躲开。”

桂枝道:“我躲开你做什么?我到隔壁街坊家有点事情去了。”

关耀武道:“你回来了很好,大姨为了这件事,现时正解决不下来,你……”

桂枝正了颜色抢着答道:“婚姻大事,又不是买卖零碎,有个来回掉换。我们先是怎么样子说,还是怎么样子说。叫人辞差不干的话,我们可没有那意思。为人只要有一分儿诚心,做朋友也好,做亲戚也好,比什么都强。”

关耀武笑道:“这个样子说,老赵总算是有诚心的了,他为了你,他愿意辞了连长不干。”

桂枝却没有说什么,微微地一笑。关耀武看她这种情形,已是千肯万肯。赵自强那一番牺牲的决心,总不会算是白费了。关耀武站起来笑道:“既是这么着,事情算是大定,我这就回老赵一个信。”

说着站了起来。桂枝道:“表哥,咱们是亲戚……”

说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关耀武这倒有些愕然,咱们是亲戚怎么样?心里如此想时,也就望了桂枝作声不得。桂枝笑道:“你发愣做什么?我并不是说别的。我以为咱们是亲戚,遇事你得顾全着我一点。刚才我和你说的这些话,你可别告诉别人。要不,我这话算没说。”

关耀武笑道:“大姑娘,你真是好的,既要里子,又要面子。我们是亲戚,我得那么办,你放心得了。这个时候,你封王啦,还能得罪你吗?”

于是乎哈哈一笑而去。

江氏看到这种情形,分明是自己姑娘,完全答应了。照说对于赵家这头婚事,向来是自己赞成,自己挑眼了,这不是一桩怪事吗?那关耀武未曾抽完的烟卷,还放在桌子上,江氏于是拿起一根,自己来抽着,不时的,将眼睛向姑娘看上一下。桂枝道:“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就说出来吧,干嘛老是出神?”

江氏道:“这头婚事,你可是亲口答应了的,以后可别再悔。”

桂枝板住了脸道:“悔什么?我把人心看透了。爷们儿都是把女人当着玩艺儿的,高兴就要,不高兴就不要。我只知道有丢了女人去找事的,可没有听到丢了事来将就女人的。要瞧人心,就在这上头瞧了。世界上无非是人心换人心,有这样的事,我觉得是心满意足了。”

江氏静静地吸完了那支烟卷,点点头道:“只要你有这种话,我还有什么话说,那就听着你的意思去办就是了。”

桂枝静静地坐在一边,也就不曾说着别的什么。

过了一会,听着皮鞋声由后面院子里响着出去,仿佛是关连长走了。接着后院里的赵翁,也就打开嗓子,在那里唱戏了。桂枝是好几天都没有听到后院里唱戏的声音,这时候老太爷重复唱起来,这是表示着老太爷已经高兴了。心里这就想着,在赵家眼光里,如何看得我起,这不像甘家那里做局长的人家,要把穷孩子给轰出来呢。这几天,老太爷大概也知道亲事有点儿变卦,可是他见了面,依然笑嘻嘻地,这也不像那甘二爷,一翻脸就不认得人。她如此想着,便越是感觉到赵家父子的好处。

她想的果然是对的,到了这天晚上,娘儿俩正在做晚饭吃,赵家听差小林,就在院子里叫道:“杨老太,我们老太爷请你过去呢。”

江氏道:“好,做完了饭就来的。”

小林道:“我们老太爷就是请你过去吃晚饭,你别做了。”

江氏只好答应就来,那小林去了一会子,又在窗户外叫起来,说是老太爷请着,马上就去。江氏正在撑面,预备撑面条吃,只好洗了一把手,走到后院里来。

只见赵翁卷起了两只皮袍袖口,手上拿了一把破蒲扇,对着方凳子上放的一只火锅子口,只管扇风。见了江氏,抛下扇子,连说请坐。江氏看他笑嘻嘻地样子,额头上和眼角上那些皱纹,一齐重重叠叠地发现出来。他见了人,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两只手只管互相揉搓着,向门外叫道:“小林,把新沏的那壶好热茶,送了来喝。”

江氏道:“你别张罗,太客气了,我倒要拘谨起来了。”

赵翁笑道:“你别拘谨,往后咱们就是亲戚啦。我家人口少,你家人口也少,彼此要过往着热闹一些才好。天气还是很凉,我预备下了一火锅子酸菜冻豆腐,另外还油炸了半条咸鱼,咱们暖和和地吃顿晚饭,有什么心事,慢慢地谈。我本来想把大姑娘也请了来,可是我又想到做姑娘的,说到婆婆家,多少总有些害臊的,好意叫她来吃饭,那倒是叫她受罪。所以我也就不叫她了,回头咱们送些菜过去,让她吃就是了。”

江氏还有什么可说的,只管不住地道着多谢。

小林进来,在桌上摆设了杯筷,放好火锅,接着便将鱼盆酒壶一块儿送来。江氏看着,忙着连连摇手道:“酒倒罢了。我是一点儿也不能喝。”

赵翁笑道:“你不喝,我也不让。我心里一高兴,自己就要喝上两盅,你只管吃饭,我喝酒陪着。”

他如此说着,已经坐下来了。江氏也知道这个老头子是个直爽人,倒不用得怎样的虚谦,也就在他对面位了上坐下了。赵翁先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酒,点着头微笑了一笑。他虽没有说什么,好像很赞成这酒味之美。这一口酒,也就像什么提神药一般,他喝过之后,神气就来了。他笑道:“杨老太,多谢你的美意,刚才关连长来说,你已经答应这件亲事了,我真乐得什么似的,马上就要找酒喝。照说,我那孩子真配不过你家姑娘,不过他倒是个实心眼子。”

江氏笑道:“关连长也说了,说是我不喜欢军人,他情愿把事情辞了。我一想这是什么话呢?做亲戚的,有个不愿亲戚好的吗?为了亲事,倒把前程抛了,这可是闹反了。”

赵翁道:“不瞒你说,以前我这孩子去当兵,我倒没有什么主见,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后来他慢慢地往上爬起来,我就让他干到底了。第一呢,一个人挖井,要挖一口井,老往下挖,总会有水。若是挖了几丈深,见不着水,又去重挖一个地方。那末他就挖一辈子的井,也不会见着水。我这孩子,已经投军这些年了,挖井挖了一大半,我也只有叫他往前干。其二呢,我生平就是这样说,拿着人家一分钱,得替人家做一分事。俗言道得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现在国家正用得着军队的时候……”

江氏道:“老太爷,你这话对了。”

赵翁一摆手道:“我的话还未说完啦!我那孩子,倒也没有和我说过一个不字。可是到了近来,他常是说军队里怎样苦,出头又怎样不易,再让上次害病的那个兵士来一说苦,我也就心灰一半啦。咱们揭开来说话,老太,你疼你的姑娘,我也疼我的儿子,谁不愿儿女双双的,总摆在眼面前。我很乐意和你商量着办。假使你觉得孩子不必当这份差事了,我想着,自己去找老东家,总也可以和他找一分事情。虽然钱是要挣得少一点,倒也是分长久的事。”

江氏道:“这都见得老太爷,看得起我们,好在日子很长,将来我们就慢慢地再说吧。”

赵翁将酒杯一推,忽然站起来道:“老太太,你别忙,我找点东西给你看看。”

说毕,他回转身就走了。

江氏看他这个情形,心想,他有什么东西拿给我看呢?赵翁走进屋子去,约莫有上十分钟,手上捧了一大卷纸包,拿了出来,放在桌子角上,用手在上面轻轻一按,笑道:“老太,你瞧,这是我们祖上,给孩子留的。”

说着,将纸包打开,里面乃是一包田地契纸,他将手轻轻地拍了几下道:“这里面都是保定老家的地契,有个一顷地的样子,只因我年老力衰,自己种不了地,只好租给别人了。我那孩子若是不干差事的话,回家去种地,凑付着总也能过喝粥的日子。我只要有个好儿媳,我这大岁数,还当什么家,都请你们姑娘接过去了。老太,并不是我想攀这门亲,今天我就把这些好话来骗你。一个人家,只要家庭和美,就是每日吃两餐小米粥,也是舒服的。我家里薄薄的还有这些产业,孩子正在年富力强,只要肯干,照样地可以起家。不瞒你说,我瞧见人家有家庭,我就想家庭,瞧见人家有孩子,我又想孩子。年老的人,还有什么可想的,不就是望了这些吗?自从咱们做了街坊以后,我瞧见你家大姑娘,实在是个好孩子,虽有那番意思,想攀个亲,总不好开口。现在你娘儿俩都答应了,我这后半辈子的指望,算是有了着落了,你猜我多么欢喜。我儿子虽当了连长了,家事还是我自己当,将来你姑娘要过了门来了,承上这一份担子,我就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等着抱孙子,多快活。就是你老太见着了外孙,也总算熬出了头了吧?哈哈哈!”

说毕,他张开喉咙就是一阵大笑,他如此在屋子里大笑,院子里头,也是轰隆一声大响。

赵翁昂着头向屋子外面问道:“小林你怎么啦,把什么东西揍了?”

小林道:“我在屋子里呢,院子里是谁闹一下响,准是那谗嘴的猫吧?”

大家如此猜疑着,却听到一阵脚步响,一直响到前面院子里去了。接着杨家的风门,也哄咚有声。

江氏心里明白,这是自己姑娘来偷听说话来了。当时也不便作声。就问赵翁道:“是的,这里有两处街坊,都养着大猫,常是出来害人。”

赵翁笑着,摸了两摸胡子,就叫道:“小林,你把那半条咸鱼,送到前面院子里去,请杨家大姑娘尝尝。”

小林答应着,由厨房向外就走。赵翁又叫道:“你放下就回来,什么话也别说。”

他说毕,手捧了酒杯子,放在嘴边唇,要喝不喝的样子,只管微笑。江氏见那一叠田地契纸,还放在桌子角上,就向赵翁道:“老太爷,这些要紧的东西,你收起来吧。”

赵翁笑道:“果然是应该收拾起来,这是我的东西,可也就是你姑娘的东西哩。”

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站起来将那纸包好好的卷着,在袖笼子里抽出一条手绢,又把这纸卷包好,用手扑扑作响,在上面拍了两下,笑道:“得啦,我现在睡觉也睡得着,已经是付托得人啦。”

江氏看看赵翁这番得意的样子,决不会有什么装假之处,心想,只凭自己娘儿俩松一点口,把老头子乐得把家产也拿出来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现在再要说是不攀这门子亲,良心上也说不过去了。便笑道:“老太爷,你这是看得孩子起,才肯这样说。不过我也敢在你当面说上一句的,就是我们穷人家养活姑娘,不能读书明理,懂那些大事,可是论到主持家务,我今天在老太爷面前说句大话,准可以保那个险。”

赵翁且不答话,满满的斟上了一杯酒,站起来一仰脖子喝完了,还向江氏照了一照杯,笑道:“杨老太,这种人才,就是我心眼里那样想着的,你这样一说,不正是对了劲吗?哈哈哈。”

这位老先生,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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