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甘积之手按了桌子,正向外面看着去的时候,恰好有一个海甸拉人力车的熟车夫,由店门口拖了车子过去。积之忽然心里一动,立刻就昂着头向外面叫了一声张三。那张三停了脚向里望着道:“这不是甘二爷,你在哪儿发财呀?”

积之会了酒饭账,走了出来,向他道:“张三,我要进城去,你能够拉我一趟吗?”

张三道:“有买卖为什么不做,你就请上车吧。”

积之道:“你也没有说要多少钱。”

张三道:“二爷的事,那有什么不好说的,把你送去城里,你赏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你给一个铜子儿,我也要。”

积之听他说得如此客气,也就只好不说价钱就坐上车子去了。

这张三正是一个喜欢说闲话的人,就拉着车子气喘喘地问道:“二爷,好久没见,你是在城里头发财吧?”

积之笑道:“我不在城里住,更也谈不上发财。”

张三道:“你不到海甸宅里去吗?”

积之道:“那是我哥哥家里,我不去。街坊都是以前的那个样子吧?”

张三道:“有点变动了,东头李家,他们老爷子死了。你们隔壁的吴老三搬了家了,现时住着做买卖的。还是你现对门的杨家很好,现时搬了个连长来。他家那老姑娘,现在摩登了,也讲个自由呢,和那个赵连长,讲上自由恋爱了。哈哈!”

说着失声一笑。积之心里扑通通的跳了几下,沉住了气问道:“什么叫自由恋爱?我倒不懂。”

张三道:“你别说笑话了,恋爱自由四个字,你都会不懂?说一句俗话吧,就是她自配才郎要嫁那个赵连长了。”

积之虽然是对了张三的背坐着的,可是听了他这话,也不由得脸上红了一阵。默然了一会,然后问道:“你们拉车的人,停在什么地方,就喜欢道论这个地方住家的人,你信口胡诌的吧?”

张三听了这话,有些不服气,就站住了脚,回转头来向他望着道:“二爷,你不信,咱们绕着一点儿弯子走,在海甸街上走过去,也许咱们碰着那个好机会,就瞧见他俩在街上挽着手胳臂走路。”

积之猛然地答道:“那也好。”

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车子拉着飞跑,奔向海甸大街而去。积之坐在车上,眼见海甸的街市,快到眼前了,忽然用脚在车踏板上连连顿了几下道:“别向前拉,别向前拉,我不到海甸去。”

张三道:“拉到了这里,不走海甸,可没有路走。”

他口里如此说着,车子是照样的向前拉。积之不能拦住他,又不好意思跳下车来,就在车上叹了两口气。张三心里,倒有些奇怪,把他拉上海甸走一趟,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为什么倒要心里这样不痛快。因之他将车子拉一截路,少不得又回头向积之看上两眼。积之深怕让他看出了,自己有什么吃醋的意味。于是笑道:“你要拉我到海甸去,我就让你拉去吧。”

张三笑道:“真的,我不冤你,他们两个人要好着啦,常时手牵手的上乳茶铺子里去谈心。不信,你到乳茶铺里去打听打听。”

积之笑道:“我有那样喜欢管闲事吗?”

张三笑着,也就把车子拉了飞跑到海甸街上来。

积之自己心里想着,总是曾在这海甸街上住过的人,就是坐了车子,在街上经过一趟,这也是极平常的事,又何必自难为情。就板住了面孔,由张三拉着。偶然一抬头,就看到那家乳茶铺屋檐下,悬了一条布市招,在空中飘荡,门口放了木架子,上面架着一把大铜水壶。只看那壶嘴子里,热气阵阵地向外喷着,便联想到热水冲藕粉的那种情形,就用脚在车板上连连踏了两下道:“停下来,我进去吃点东西。”

张三虽然将车子停下来了,可是他心里也就想着,难道二爷肚子里有销食虫,刚才他由饭馆子里出来的,怎么这会子又要进去吃点心?可是乳茶铺里的店伙,已经笑着向积之表示欢迎了。他道:“嘿!二爷多时不见,在哪儿发财?”

积之点着头,走到一个散座边坐了下来。店伙道:“二爷怎么不到雅座里去?雅座里现在空着。”

积之笑道:“你还记得我以前老上雅座。”

店伙也微笑着点了一点头。积之道:“你给我煮一杯热热的咖咖来喝,我吃了油腻的东西,肚子里应当冲刷一下。”

店伙道:“你在哪儿喝酒来着,我知道。”

积之道:“这可怪了,我在哪里吃酒,你会知道,你且说出来听听,看你说的对不对?”

店伙道:“听说杨家老姑娘,就在这几天放大定,也许你是来贺喜的,你和他……她家老太太不坏。”

这店伙把话刚说出口,就觉得这话有些冒昧,因之连抬着两下肩膀就笑了一笑。积之虽觉得他的话近于冒昧,然而这是事实,有什么法子可以否认,也就只好微微一笑,对付着过去就算了。店伙自到厨房里去取咖啡,把这话扯开了。积之一人坐在散座上想着,不料赵连长真娶了桂枝,把我蒙在鼓里了。这样看起来,女子没有一个不慕虚荣的。桂枝对我说,我为了饭碗,不敢得罪哥哥,认我是个势利薰心的人。可是到了她自己呢,她就可以丢了患难朋友,去嫁现成的连长了。一个连长,也不过是起码小军官,这有什么了不得。他想到了这里,情不自禁地,捏了拳头,就在桌上一捶。店伙正两手捧了咖啡杯子,要向桌上放下来,听到扑通一下响,将杯子里的水溅荡得满瓷碟子。身子向后一缩,望着积之发了呆。积之自己,立刻也就省悟过来了。便笑道:“你们是新开不到一年的铺子,为什么这桌子,也是摇摇不定?”

店伙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是替自己整理桌子,这倒是自己错怪了人了。于是带了微笑,将咖啡杯子放在桌上,可是他那双眼睛,依然对着他不住地偷看。积之见白糖块罐子,放在桌子中间,于是用铜夹子,夹了一块糖到杯子里,又夹了一块糖到杯子里去,自己的一双眼睛,却射过糖罐子以外去。全身都麻木了,不知所云。偶然一低头,却看到咖啡杯子里放的糖块,已经伸出水外来,咖啡里面放了这些个糖,却应该甜到什么程度哩?于是一看面前无人,就将杯子里的糖块,望外挑了出去。自己原是打算挑出来,放到托杯子的瓷碟子里去的。两只眼睛,却望到对面墙上一张点心价目表。及至把那价目表看完了更是糟透了,原来都把连渣滞汁的一些糖水,舀到一碟子鸡蛋糕里面去了。这真是糟糕,店伙来看到,不要说自己是发了神经病吗?回头一看,店伙并不在这里,就冷不防的,将这碟子鸡蛋糕往盂子里一倒。他刚倒完毕,店伙也就来了。他心里想着,这也是真快,他先是不吃东西,怎么一会子工夫,就把一碟子鸡蛋糕,吃了一个光。积之看到店伙向他注意,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匆匆地喝完了那杯咖啡,会了钞,就起身出来。

那个拉车的张三,把车子放在这里,人却不见了。积之念他是个卖苦力的人,总得等他来,给他的车钱,于是就站在大门口,徘徊着等他回来。不料等了许久,尚不见他回来,心里想着,在街边上傻站,也会引着人家疑心,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如在海甸街上,走着绕两个圈圈,看看海甸街上最近的情形如何,回头再来,大概也不晚,他于是信步所之的走了去。说也奇怪,他这两条腿,不必得着他的命令,已经向杨家老姑娘的门口走来。原来的意思,以为不过走到那条街上看看,到了那条街上以后,他又想着,既然到了这里,索兴到杨家门口去看看也好。好在那大门口并不见有人,便是走过去,也不妨事,于是他半年来所羞着重过的杨家门首,竟是走到了。他们家那两棵大柳树,在屋顶上撑出两重小青山,表现出这里是春色很深。他的初意,或者也以为是桃花人面,看看空大门而已。及至刚走到那大门口时,在杨柳青青的树荫里,恰好男男女女拥出来一大群人,其中有人穿黄色军服的,和穿粉红色长夹衣的,却是分外地让他注意。这就因为一个是赵自强,一个是杨桂枝。何况杨柳青青外,来一个淡红衫的女子,十分刺激人,积之突然地看到,不免怔了一怔。因为桂枝除了身上那件粉红色绸褂子而外,辫子已经剪了,头发今天也烫着堆云式了。在头发周围,就压着一根红色丝带。脸上那是不消说,便是浓淡得宜的脂粉。在她左耳边鬓发之下,斜着倒插了一朵红绒花。那活显着是一个新娘子打扮。凡青年人看到新娘子,都是不免有一种欣悦的样子的。可是这时积之看到了新娘子,却好像是一支利箭,对胸穿了过来。当他这样走着愣了的时候,这位杨老太太江氏,早就看到了。恐怕会闹出什么笑话来,三脚两步的,抢到了积之面前,就向他笑道:“甘二爷你怎么也知道了,今天是我们姑娘订婚的日子。现在正要去照相啦。”

积之虽然是发愣,那也不过两分钟的工夫,这个时候,他就早醒悟过来了,若在许多人面前,发出呆样了,那岂不是一桩笑话?于是也就勉强撑出笑容来道:“这可是巧啦,居然让我赶上了喜酒了。”

赵自强也就早已看到了他,也抢上前两步,和他握着手。积之遥撼着他的手道:“赵连长,我还不曾来谢谢你呢,蒙你的介绍,给我找了那样一个有工可做,无气可受的位置。今天我算来得巧,没有什么可恭贺的,祝你们白头到老吧。”

他口里如此说着,眼睛已是远远地向桂枝的身上射了过去。桂枝虽然在大门里面站着,她那一双眼睛,又何尝不是闪电似的,射到积之的身上。这时四目相射,桂枝另外嫁了一个人了,对于这位情场失意者,自不无有些愧对的意思,所以她虽十分的镇静着,然而心里头一阵阵地热气,依然向脸上烘托出来,不由得她不把头低了下去。赵自强对于积之和桂枝的以往关系,在理想上,多少是知道一点的,这时看着他那副勉强发笑的脸色,心中也很是恍然,便将另一只手拍了积之的肩膀道:“回头我把事情办完了,找个地方,咱们喝两蛊。”

他说着话,回头看时,两家贺喜的宾客,一大群人拥在身后,哪里能容他站在这里说笑话,只得向积之点了个头道:“请到里面坐坐,我一会儿就来。”

说毕,他让一班人,蜂拥着走了。除了初见积之一怔,然后微笑着点了一个头而外,他并没怎样深切的去打招呼。积之眼望了这一群人,遥遥而去。心里想着,我迟不来,早不来,赶上他们订婚的日子跑了来,这真好像和他们道喜来了。我虽是不嫉妒,也没有这样大的雅量吧?在大门外怔怔站了一会,依然回到乳茶铺门口,坐了张三的车子,向西直门去了。赵自强随着一群人回来的时候,不见了他的踪影,身上倒干了一身汗,当然,也是不肯再问的了。

今天赵杨两家,都是充满了洋洋的喜事,赵家的北面正屋子里,两三张方桌子,上面放满了茶碗,烟卷盘,干果碟子,地下是糖子包皮,瓜子壳花生壳也铺满了。屋子里人声喧哗着,嘻笑着,空间是雾气腾腾的。并不是真有雾,乃是宾客们抽烟喷出来的烟,塞满了空间了。这边杨家的三间小屋子,也是坐满了女客,海甸这地方,究竟还要算是半乡半市,所以妇女们,也就同样的沾染着城市里的新式化装习气,所以这所屋子里,也就充满了胭脂花粉香味。桂枝坐在自己一张炕上,一大群穿红着紫的姑娘,和她谈话说笑,当然她在这一段光阴里,也是十分地陶醉了。平常办喜事的人家,除了举行寻常仪式之外,无非是吃烟赌钱,赵杨两家,今天也不能例外。赵自强今天请了一整天的假,军营里一切的事情,都已置之脑后,只在家里,陪着宾客打牌。有时借着周旋杨家来宾的机会,还要到前面院子里去,稍坐一会,和桂枝谈上一两句话。所以他虽然是感到二十四分的忙碌,在这里面依然不会减少他的乐趣。

这一天他忙过去了,到了次日清晨六时,他就起床了。因为军营里的军纪,规定了是要六点钟以前回营的,所以也就不能不在六时以前起床。他匆匆忙忙地出了大门,就向西苑大营走来。这个时候,乡下还没有人力车子出来营业,他一个人走到旷野里来,并不见什么人行走,东方树杪上,发现了一大片金黄色的云彩,将那金黄色的光,平射到麦田里来。那一尺长的麦苗,田野里是互相接连着,犹如在大地上盖了一床很厚的绿毯。北方路旁的柳树,在这时正是发育得最茂盛的季节,偶然经过树荫,空气流动着,似乎带了一种微微的清香,送到人的鼻子里来。人呼吸了这种空气,精神上自然是感到了一种愉快,就是走起路来,也觉得有劲。赵自强在这个时候,一切都感着有兴味,心想以后,结了婚,来往这西苑海甸的大道上,恐怕是更要频繁,好在军营去家是这样近的,便是一天走上一次,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又好在自己是个军人,每日走几里路,这很不算一回事。而且以后由营里回家去的时候,恐怕还得快快地走,因为我们那位可心的太太,那必是要在大门口站着望我回去的呢。他如此想着,不由得一个人笑起来了。他所走的这条路,也就是昨天甘积之所经过的一条路,在积之经过的时候,是很怅惘的过去,到了赵自强身上,便是很欣慰的回来了。

当他到了西苑大营的时候,在暗里头,他的生活,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动,这个变动,是一辆蓝篷银灰车身的汽车,由城里带了来的。那汽车只在他回营后的两分钟,风驰电掣而来。车子上坐着一位黑胖而眼睛闪闪有光的汉子,那便是他们的师长孟晋。他虽是一个由讲武堂出身的人物,但是由营连长一步步升到这个万人之长的地位,在军队里的阅历,也给予了他对人接物,许许多多的技巧。他到了他的办公室以后,就吩咐副官打电话把两个旅长叫了来。第一旅王旅长,昨晚是归宿的日子,还没有回营,只是第二旅石旅长在这里。不过五分钟,他也就到了。行过礼后,他站在孟师长面前。孟晋将脸色沉了一沉,才用比平常说话较低的声音告诉他道:“昨天晚上,我已经接到总司令的动员令。时局到了这种关键,恐怕是非打不可!我们为着先发制人起见,军队开出长城,到热河去布防。石旅长马上准备一切。”

石旅长只答应了两声是,并没有说别的,就走了。在半小时以后,他也挨着次序,将他手下三个团长叫来告诉他们道:“几天之内,我们的队伍要移防,师长已经命令我们准备一切了,你们赶快准备着吧。”

团长答应了是,就回团本部,对各营长说,快要移防了,赶造表册吧!这一个顺序而下的命令,是越来越简单,师长告诉旅长,恐怕是要打仗。旅长告诉团长,只是移防。团长告诉营长,营长告诉连长的,更简单了。赵自强得了这消息坐在自己屋子里呆呆地想着,忽听到门外面有人说道:“老赵在屋里吗?”

说着话,这个人走进屋来,接着两手一拍道:“喝!枪炮一响,黄金万两。老赵,干什么这样无精打彩的样子?”

原来是殷得仁连长,走了进来了。赵自强站起来笑道:“你是光杆,听到开拔,以后一来不扣伙食,二来弄两文开拔费,你有什么不乐意?”

殷得仁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那个未婚太太。有什么要紧,带了走吧。”

赵自强道:“带着一个结婚的太太,那还嫌着累赘呢,没有过门子的太太,叫我是怎样的去带着呢?再说我们这回开拔,恐怕回去打奉天,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能让我们带着家眷去过舒服日子吗?”

殷得仁笑道:“原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发愁,是为着去打仗不能带媳妇,那要什么紧,你只当还没有和杨家姑娘订婚,现在还是个光棍儿,到哪里去,也是个自由身体,那就什么大问题都没有了。”

赵自强道:“虽然是那样说,但是……”

他沉吟了许久,这句话始终说不出来。殷得仁笑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你那样一个好媳妇,刚刚的可以到手,这又要丢开。你说,还有哪一个不伤心的吗?”

说毕,他淡淡地打了一个哈哈。赵自强道:“不是说笑话,你想,这件事,有多么不凑巧?赶着我订婚后的一日,就来个别窑。第一是我父亲,一来舍不得我,二来他和杨家住在前后院,少不得朝朝暮暮与人家见面,假使人家有什么闲言闲语的话,在他肚子里听到,恐怕也要加重一层难受。”

殷得仁用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别那样傻想了。咱们接着命令,就只有赶快的照着命令行事,你坐在这里发愁,那都是白着急,当连长总得当连长,开拔总得开拔,误了事情不能办,那还是愁上加愁,这又何苦呢?”

赵自强想了一想他的话却是不错,只好打起精神来,告诉上士王士立,赶快地造表册,当天就送到营部里去。他私下依然找着殷得仁谈话,揣度着不知道还有几天就要走。殷得仁道:“你别看他们催表册催得那样紧,那完全是一场黑幕。有了这个表册,照着这个数目向司令部里一报,给养费就下来了。迟一天开拔,咱们的头儿,就从中多得一天的好处,为什么不多搁住几天。所以你有什么事的话,别忙,尽管从从容容去办。五天以内,我想着还决不至于走。”

赵自强将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在屋子里,连连地打了几个转身,自言自语地道:“这件事,真能叫我为难的,我还是马上就告诉我们老爷子呢?还是到了临走,才来告诉他呢?”

殷得仁笑道:“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一层我们就不能够胡乱出主意了。照着这件事看起来,那岂不是我们做光杆儿的好吗?”

赵自强听了他的话,心里是加上了一层混乱,更是来回的在屋子里走了个不歇。这一天,心里徘徊不定,也没有抽得及身回去。因为营部里在一日之间,却把造表册的事,催促了好几回,没有法子,在当日下午,就把这表册赶造着,送将去了。到了次日上午团部却来了电话,召集营连长会议。赵自强一得了这个消息,更觉得这开拔的时期,一定就在目前。这理由很明白,因为当旅团长的人,总可以看看报,不能看报也可以在应酬场上,得着一些时局消息,命令是不能十分含糊的。至于团长对付营长,在身分上,无须乎十分客气了,所以只告诉他要移防,快造表册,移防到哪里,团长固然可以揣度得一些,可是他也不能把那揣度之辞来告诉营长。所以这命令到了营长那里,已经只有原意十分之一二,营长也不能那样老实,将得来的命令,完全告诉了连长。他所知道较具体一些的,就是几天之内,就要移防。至少,这一点,他是应当保留的,于是乎他告诉连长的,就是快造本连人马装械数目表册,干脆,连移防两个字也不提。当日赵自强得了营部的命令,快造表册,这是军队开拔以前的一个预兆,有了这种事情发生,一定是要开拔的。在平常的时候,军队由东移到西,由西移到东,那算不了什么。据现在的情形看起来,那一定是和日本军队打仗。打仗怕什么,军人不是为打仗来的吗?要怕打仗,以前就不该来当兵。只是有一层,自己是刚订婚的人,自己正希望着度那美满家庭的生活,却不料一点未婚夫妻的滋味未曾尝到,这就要离开海甸,真令人扫兴之至。论到自己本身,扫兴不扫兴,这都没有多大的关系,最不堪的,就是把这话告诉了桂枝。桂枝要多么难受;她原是不大愿意嫁军人的,就为了军人,总是不能在家里。好容易,把她办得回心转意了,刚订婚就要离别,这不明明的是告诉人,军人万万嫁不得吗。往日也开拔着上火线去过,但是事前多少有点消息。二来造了表册上去,也还免不了三天五天的耽搁。何以这次如此的急促,也就可怪了?只是团长召集会议,这是隔了一个阶级的长官,当然违抗不得,只有早早的赶去,免得误期,他如此想着不敢有五分钟的犹豫,也就到了团部里了。

一张大餐桌子,正中坐了团长,三个营长,左一右二,挨了团长坐下。连长们究竟有些胆怯怯地,远远地,坐在大餐桌子这边半截地方。团长先将目光对大家看了一下,然后正着颜色,站了起来说:“今天上午六时,我接到旅长的命令,我们的军队,马上就要开拔,现在限定各营在四十八小时以内,把开拔的手续,一切都要准备好了。”

他说这一套话时,脸色都是很庄重的。说完了,他脸上似乎带有一些笑容,就对大家放大了一点声音道:“关于给养一层,当然不能照平时给养给我们,师旅长已经会和我们去呈请。以后每连可以按月报民夫十八名,马十六匹,给养是照给。”

九个连长坐在那里,听了给养照给四个字,心里似乎各得了一种安慰,互相的看了一眼。团长道:“开拔费也大致规定了,每连可以在团部里借二十元。”

这一句话把在座的一批连长们,都惊得呆了,不敢向团长望着,只好向营长望着。都心想,这次开拔,当然是负着很重大的责任,现在说是开拔前方每连只给二十元,二十元一百多人分,请问一个人摊了多少,就说弟兄们分文不给,拿来做杂费,可是三个排长,一人开口借五块钱的话,在这种时候,似乎也不能不给。此外上士司务长,谁能说不借一块两块的,完了,当连长的人,只有白瞪眼,哪里还有钱?当兵的人,驻防得久了,都希望开拔,找几文开拔费,可是像这个样子,那就希望毫无了。在连长们这样想着,脸上当然都有一种很不自在的神气表现了出来。三个营长,自然是看见了,向他们各望了一望,有一种暗示,告诉已知道了他们的意思所在而已。赵自强的营长宝芳,脸色一正,就站起来了。他望了团长道:“营长不能不给弟兄们说几句话。我们在西苑住了这些日子,各连自己,少不得和商家,都有赊欠账目。一个人要动身出门,哪里就不要办些应用的东西。单就这一连的铅笔纸张说,在行军的时候,不见是买得到,总也要预备几块钱的。别的就不必提了,团长一定可以想得到。”

团长道:“你们说的,我也知道,只是上面没有答应给我钱,我怎垫得出来?”

别个营长,见团长没有答应的意思,也站起来诉了一番苦。争论了三十分钟之久,团长才答应每连增加十块钱。大家料着是再无什么希望了,也就只好拉倒。散了会以后,各个连长,都奔回自己的连部,赵自强立刻也召集本连官长,传达团长的命令,然后就命令司务长算清本连对内对外的账目,叫上士清理图表。两个人共同检点武器库里应整理的东西,叫三个排长,各归束各排的大小行李。又说:“统共只有四十八小时的工夫,除了两个整晚上要睡觉外,这一天,又去了两小时,实际上只有二十二小时,大家都只好忙一点。至于各排长短少零钱用,可以借一点,但是过了三块钱就不好办。”

各排长谁也料不到一点风声不露,忽然要开拔起来。从来开拔的时候,收束整个星期,也不算费多了时候,现在只一天多的工夫,就要开拔了,谁也有点私事,这样看起来,那是如何可以料理?大家当了面,这也不好说什么,各自回排去办事去了。赵自强明知道排长不会满意,可是上面就是这样吩咐下来的,当连长的人,有什么法子呢?同时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今天应当抽身回家去一趟,出发的日子,大概是迫在目前了,早点回去,也好把家务安顿安顿。尤其是杨家母女两个,真有些愧对,人家早就表示着怀疑的态度,军人怕是不能常在家的。现在刚一订婚,果然就出发了,我得好好的去安慰人家一阵。他如此想着,自己把公事桌里的稿件账目,搬了出来,看过两页,打算看完了就走,可是各排的事情,纷至沓来,自己一面看了文件,一面又要到各排去监督士兵收拾东西,再跑到库里去,检查枪械子弹,团部里的钱,没有送来,不敢直接去讨,还得找着营长去催促。同时,煤铺子里,油盐铺子里,也来讨欠账,各方面都得应付,哪里有一刻闲。而自己心里,老是那样想着,这要一回家去说明白了,自己的父亲,首先要心里不好过,桂枝呢,也许不是难受,简直是一种懊悔,她本来想得很明白,不嫁军人的了,结果还是嫁了军人。嫁了军人以后,怎么样呢?第一件事,就是尝那离别之苦的滋味了。想到了这种地方,什么事情,也不能安心去做,只是背了两手,在楼下院子里,不断地徘徊着。这个时候,西苑大营里,全营都忙碌起来。最忙的自然要算是电话,其次便是传令兵小夫子,前后乱跑。在军营里的骡马,它们对于战事来到,也另有一种锐敏的感觉,当那很快的风,横过天空的时候,呜吼吼的马嘶声,多少带些异样的意味。赵自强听了这种声音,心里头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样子的感慨。更觉得自己如此匆匆地出发,丢下了老父在海甸,专一去敷衍杨氏母女,也是自己庸人自扰的一件事,好在总不是宣布了上前线打仗,总当找个机会抽出身来跑上一趟,自己自限着一小时的来往,大概也不至于误事,于是对上士司务长各打了一个招呼,说是到营外去结束一点私债,就走出营来。

这时,太阳偏到西山顶上去,只有一丈来高。那一碧无际的麦田上,却搽上了一阵金黄色的阳光。平原上的东南风,不是那样温和了在斜阳这里面,吹到人身上有些凉飕飕的。远望着那些矮小的人家,似乎有些像大陆上沉下去的形势。一个人在大路上走着,那鞋底在石灰道上走去有些扑扑作响。可是在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这响声不但是增加不了热闹,反是添上了许多寂寞。赵自强想着我打算结婚以后,每日走过这路一遍,这成了妄想了,当兵有什么意思,身子是人家的,生命也是人家的,今天走过这条路一遍,也许永不再走这条路了。把这种心里的话对父亲去说,猜猜父亲多难过,把这话对杨桂枝去说,她又当这样?女人的眼泪是容易的恐怕非哭晕去不可!不,也许是恨我一点眼泪也不流,瞎。叫我见了他们,这种苦怀,却是怎样的去说呢?他越想是越把步子走缓了,只那风吹着麦苗,瑟瑟有声,震动他心灵上的寂寞。忽然,身后哗哗一阵铜号响,他猛然,止住了步子,他就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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