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自强这次回家来完婚,大家原都知道是一种短局。但是不满一个星期,他就要走,这是赵自强自己也料不到的事。赵翁在屋子里面听到有电报到来,伸头张望一下,又看到堂屋里站着的三个人,是那一副情形,心里头早就了然,于是正了颜色向自强道:“当军人的人,身子是国家的,在前方你能请着假回来完婚,这就是很难的了。既是宝营长有电报来,你就赶快回营吧。时局平静一点的话,我也想到口外去看看,我希望桂枝同杨家老太太一块儿也到喜峰口去吧。”

赵自强勉强地放出苦笑来,点着头道:“可不是吗?带家眷的,也多着呢。”

桂枝手上,依然捏着那一张电报纸,向赵自强看看,又向母亲江氏看看,却没有作声。江氏一昂下巴颏,正想叹出一口气来,但是看了她女儿那种焦虑的样子,立刻把那口气忍了回去,却没有吐出声音来。赵翁道:“电报上没有提到别的事情吗?”

说着,瞪了两只眼睛,向儿子注视着。自强已知道他的用意,便说:“没事没事。宝营长总是离不开我,一点事儿也不肯给我担担子,我在家里再住两三天,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让他在营里着急,我心里过不去。”

赵翁摸着胡子道:“那是呀。宝营长待你像兄弟一样,你不能让宝营长着急。固然,你们新婚,应该在一处多盘桓几天,可是同偕到老,将来的日子长着呢。”

赵自强皱了眉道:“公事自然是要紧,只是这日子实在也快一点。”

他父子两个,这样一问一答地说着,江氏母女在一边呆呆地听,并不作声。赵翁看到她二人并不搭腔,觉得只管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因之伸起手来,不住地摸着自己的长胡子。赵自强看到父亲那样受窘的样子,只管和着父亲说话,也是显得无聊,于是偏过头来,连连咳嗽了两声。

赵翁手上摸了胡子,眼睛可就向桂枝望着,只看她眼睛那样凝注着,可以知道他是很关切地等着桂枝的回话。桂枝因为公公的眼睛射在身上,也未便再装麻糊,于是侧转脸向江氏看着道:“妈,自然是公事为重呵。”

说毕,然后将脸来对自强望着道:“今天还有一班长途汽车进城,我替你收拾收拾行李吧。”

她说这话是很自然的,可是自强听到,只觉一字一针,针针插在心尖上,虽然心里头要用两句话去安慰桂枝,然而口舌不听自己的指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氏在一边看到他突立着,两手直垂,若不是微微低了头,倒好像是和新夫人立正,这就向他道:“姑爷,你放心吧。我们不是那样不懂事的人,你既然是请假回来,公事依然在身。你自己瞧着办吧。应该今天动身就今天动身,若是能迟一天,明天走就从容些。老太爷,你说我这话怎么样?”

说着,将脸朝了赵翁。赵翁道:“亲家太太,你说这话,就是二十四分疼姑爷的了。我们孩子还有什么话可说呀。自强,我看今天走是来不及的了。好在电报虽是来了,可是也没有限定你哪一天到,比较从容一点的话,你还是明天走吧。”

自强这才开口道:“是的,我也算了,明天早上六点半钟车子进城,赶东站八点钟到山海关的火车,我还是由滦州下车,走旱道回去。”

赵翁道:“这都听便着你。”

说时,他的手,不住地招起来,一下一下的,将胡子向下抹,好像这个动作,就可以解除心中的苦闷,江氏向桂枝道:“你回家去坐坐吧?”

她听说,就跟着娘走了。

自强向赵翁道:“据我看,前方事情是没有事情,只是宝营长他离不开我。”

赵翁道:“不过军营里规矩,除了前线在开火以外,只要是请婚假,总是请得动的,为什么他不等你假期满着,就打电报催你?这里面,我怕总有一些原因吧?”

自强怎敢说是有原因,站定了没有作声。赵翁不摸胡子了,挺着胸脯提高了声音道:“你当了这些日子的军人,怎么还是这样儿女情长?我这一把老骨头,你是知道的十分康健。你岳母和你女人,由我照应着,只有比从前更舒适的。这一些你都不必过虑,好好地去当你的连长。好汉是人做的,大事也是由人做的,并没有什么神仙下界来替人民办事。”

说到这里,将声音低了两低道:“女人的心肠,那总是软的,你要做出那毫不在乎的样子来,才可以提起她们的精神。若是你自己就这样愁眉苦脸的,她们不晓得军营里的事,那岂不更要着慌?”

自强微笑道:“我倒并不怎样地发急,只是我瞧她们心里有些难过的样子,我就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安慰人家好。”

赵翁道:“你这叫傻话了。彼此要离别了,那总是心里难受的。你只有用好言语去安慰她,说不久相会,那才是对的。你也像她一般,那不透着更难分难舍吗?我就是这几句话,你好好地听着去想想吧。”

赵翁说完了,急忙回到自己屋子去,留自强一个人站在堂屋里。他本来想到前面院子里去,安慰岳母几句的。然而他总没有那种勇气,脚向前走了几步,依然走回来。老站在堂屋里,又怕父亲要出来教训自己,索性一转身,缩进新房去了。

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撑住桌沿托了头。自己这样沉沉地坐着,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到脚步很重的,有人进来了。立刻将身子坐端正了,看时,桂枝笑嘻嘻地,连跳带跑地走进屋子来。看那样子,自然是高兴极了。她笑道:“我刚才和妈商量着,应当给你饯饯行才好。”

自强笑道:“笑话,一家人,饯什么行?而且我不久就要接你们到迁安去。我早听说了,我们这支军队,要由喜峰口调回来,在迁安县驻防。”

桂枝走近前来,一手扶了桌子角,向他望着,微笑道:“这两句话,你总说过二十遍以上了。”

自强笑道:“真的吗?我倒不觉得。”

桂枝又走近了一步,靠住了他,向他脸上望着:“你想吃什么呢?包角(读作饺)子、抻面、烙馅儿饼,我都成,我今天亲手做点东西你吃吃,就算饯行啦。”

赵自强顺势握住了桂枝的手,将她的手在脸上轻轻偎贴着,然后偏了头望着她道:“你心里不难受吗?”

桂枝笑道:“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吗?我们不久就要见面,蜜月里头,应该欢欢喜喜地,心里难受做什么?”

自强道:“你们老太太呢?”

桂枝笑道:“我们老太太更比我懂事了,难受什么?你说,吃包角子呢,还是馅儿饼?”

她说话时,两只手握住自强的两只手,摇撼了几下。自强站起来,用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然后笑道:“只要是你做的,什么东西都好吃。”

桂枝将头偎在他怀里,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道:“我做羊肉白菜馅儿烙饼你吃,好吗?”

自强道:“好的,不过太费事了。”

桂枝道:“不,我一定得做馅儿烙饼你吃。”

自强道:“为什么一定要做馅烙饼我吃呢?”

桂枝笑道:“有道是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大概馅饼是最好的东西。我今天烙了馅饼给你吃,让你得个好兆头。”

自强哈哈大笑,夫妻俩在屋子里大大开心一阵。赵翁在对面屋子里,听到儿子哈哈大笑,很有些奇怪,伸头在房门口看时,只见新房的门帘低垂,里面的声音又寂寞了。心里想着,少年人究竟是少年人,这样新婚从军的离别,哪里是人禁受得起的,然而他们糊里糊涂地还取笑作乐呢。过了许久,才听到夫妻双双地出来了,原来是议好了,出去买做馅饼的作料,走到了前院时,那笑声还送到后院子里来,自然他们是高兴极了的了。

半小时工夫,自强进来了,脸上依然带了愁容。赵翁道:“你从哪里来?”

自强道:“她要做馅饼我吃,又要我同她一块儿去买作料,我只好陪着,其实我不想吃什么。”

说时懒懒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赵翁道:“她那样子高兴,是你说将来要接她出去吧?”

自强沉吟了一会子道:“也许是……”

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门帘子一掀,桂枝笑着跳了进来,向赵翁道:“爹,我做馅儿饼你吃,好吗?”

赵翁点点头。桂枝笑道:“自强明天要走了,我给他饯行呢,打一点儿酒喝,好吗?”

赵翁看她那样子,果然十分地高兴,便笑道:“照说呢,可以让他喝一杯饯行酒儿。只是他明天一早就要赶早班车,喝多了,可起不了床呢。”

桂枝笑道:“今天晚饭喝酒,明天早上还醒不了,这得喝上一坛子吧?”

说着,向自强眼皮一撩道:“你能喝多少,我们可约定了的。”

说毕,笑着去了。赵翁看她如此,却是不解。自强笑道:“她完全是小孩子脾气,她说今晚要和我坐着谈到天亮。”

赵翁道:“你可别闹孩子脾气,到了滦州,还得走道呢。天气凉了,长城一带,我想比这儿冷吧?”

自强不在意的笑道:“可不是,大概再过半个月,口外也许就下雪了。”

赵翁听了这话,不觉心里跳了几下,立刻连想着,若是打起仗来,又怎么办?于是闭上眼睛,装了一个凝神想什么的样子,同时那要滚出来的两粒眼泪,也就闭在眼睛里,不曾出来了。自强不敢坐在这里了,口里说着去清理东西,也回房躺下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桂枝把自强牵着到堂屋里来,只见桌子正中摆下四个大碟子,是香肠油鸡之类,桌子斜对角,放了两大盘馅饼,下方明晃晃地点了一盏白罩煤油灯,还有一把锡酒壶。桂枝自坐了下方,指着左手空椅子道:“你坐下。”

赵自强见另两方父亲同岳母坐下了,便坐下道:“桌子朝中一摆,四方坐着四个人,倒好像是一桌席面。”

桂枝提起酒壶来,向左方空杯子里斟下酒去,笑道:“古言道得好,物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这虽是两大盘子馅饼的酒席,可是我这番情意不错,你应当做鱼翅燕窝的酒席一样来吃。你赞成我这话,我就干上一杯。”

赵自强更不打话,端起酒杯子来,咕嘟一声喝干,还举着照了一照杯。江氏手扶着筷子,笑道:“我们姑奶奶,今天透着会说话。”

桂枝笑道:“这就算会说话了吗?我还打算和他谈一宿呢。”

口里说着,手上的酒壶,已经伸到自强面前来。自强两手捧了杯子接着她的酒,笑道:“我得回敬你一杯吧?”

桂枝将酒壶向怀里一搂,笑道:“别,今天是我替你送行,留着我到迁安去,你替我接风再喝吧。”

赵翁坐在上面,心里可就想着,怪不得这孩子这样子的快乐,以为不久,就要到迁安去聚首的,说起来呢,可也就是可怜。心里如此想着,眼睛朝下望,果然见她还是笑嘻嘻地。又转念一想,她既是这样高兴,乐得大家糊里糊涂吃喝一阵子,何必替别人担忧?于是也逗引着江氏,一同吃喝起来。

赵自强左手拿着馅儿饼,右手端了酒杯,在鲜脆腻咸的饼味当中,酒乃是不可缺少的一种东西,喝得爽口,只管跟着喝了下去。待肚子里吃饱了的时候,酒也喝得有七成醉了。于是手按桌沿,站将起来,晃荡了两下,笑着摇摇头道:“多了,别真喝醉了。”

他说着话向屋子里走,只见桌上摆了两只碟子,一碟子盛着苹果,一碟子,盛着香蕉。回头见桂枝跟了进来,笑道:“你真会办事,料着我会喝醉,先预备下这个给我解酒。可是我想吃两片梨,才爽口些。”

桂枝笑道:“咱们不离。”

自强手扶了桌子,笑道:“酒真够了,什么时候了?”

抬头一看桌上那一架座钟,却已不见。问道:“我们的钟呢?”

桂枝笑道:“今天晚上,咱们用不着那东西,而且也讨厌那东西。我收起了。”

自强听了这话,不由得心口里荡漾了两下,没有作声,拿了一个苹果在手上,在口袋里掏出小刀子来,慢慢削着皮。桂枝站在他面前,向他眼皮一撩道:“对了,吃个苹果吧。吃了之后,一路平平安安的。”

自强笑道:“你的话说得很好,吃了苹果就平平安安的。那么,吃了香蕉又讨个什么兆头呢?”

自强说话时,已经坐着呢,桂枝手扶了桌子对方的角,带着笑容,微昂了头,咬着嘴唇,顿了眼睛,似乎在想一句话。自强切着苹果,一片一片地向嘴里送,咀嚼着道:“人生得着平安,就是无上的幸福,这一句吉兆话,也就够了,你不用想了。”

桂枝道:“吃香蕉也有句话可说的,就是朋友相交的相交。”

自强笑道:“这可不是吉兆话。”

桂枝道:“尽说吉兆话,也没有意思呀。相交两字,这就是说,我们夫妻,总得恩爱日深,别因为离开了,就疏淡了。你对我的那番情意,我是知道的。不用再提了。就是我呢,也可以让你相信我,我决没有三心二意的。”

自强放下了苹果,突然站起来,握住桂枝的手道:“你怎么说这种话?我和你完婚几天,就要出门,我心里是二十四分的抱歉。你对我没有一句怨言,我已经是感恩万分了,怎能够再疑惑你有三心二意呢?”

桂枝道:“我也知道你心里头是这种感想,我做新娘子的人,对于这种情形,恐怕你去后心里不会舒服。所以我老老实实地先说出来,让你好放心。我既然嫁了你,我就认定了我是一个军人之妻,决不能有一丝一毫不愿意。但愿你和小鬼痛打一仗,杀死他万儿八千的。那个时候,你是位英雄了,我也是一位英雄夫人,岂不大妙?”

说着挺了胸脯子来笑,表示她那一番趾高气扬的态度。自强看她笑得很酣,不像是勉强的,就伸了一个大拇指,笑道:“你果然是好的,只要你有这一番意思,我就安心去从军。”

桂枝道:“我呢,你用不着安慰了。只是老太爷那里,和我母亲那里,你应当去和他们谈谈,安慰安慰他们几句话。”

自强道:“我们老太爷呢,那还好一点,令堂那里,可是不能不去安慰几句的。你可别睡觉,等着我,我就会来的。”

桂枝笑道:“我还给你预备吃的呢,哪里能够先睡?”

自强经夫人提醒了,就一刻也不能忍耐,马上起身向前院里去。今天岳老太太的态度,也改了,见着姑爷,只是一味地疼惜着。这倒让自强神明内疚,不能不和她只管谈下去。谈过之后,再到父亲屋子里说话。

等他回到新人屋子里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只见又摆了四个小菜碟子,两副杯筷,桂枝坐在矮椅子上,两手按了膝盖,好像在专门等候什么似的。她见了自强,立刻向前握了他的手道:“你谈了这样一夜了,我怕你肚子饿着,聚备了四个碟子,下几根面条子你吃。”

自强笑道:“其实我们坐着清谈一会子,也就得了,何必还要费劲。”

桂枝笑道:“照着今天的情形说起来,你就是一位客了。我做主妇的,招待客还不是应该的吗?”

自强笑道:“这话可说回来了。你做主妇的,自然是应该招待客,请问这主人翁又在哪里呢?”

桂枝拉着他椅子上坐下,掀着门帘子,伸头向外看了一看,然后掩上了房门,打开橱子,取出一小瓶酒,在灯前向自强一晃,笑道:“我偷偷地陪你喝三杯吧。”

自强喝的酒,也只刚刚醒过来,并不想喝酒。只是夫人如此说了,又不能推却,便笑道:“设若喝醉了呢?”

桂枝将酒瓶摇了几摇道:“你瞧瞧这个,这也不过四两酒,你二两,我二两,四两酒,大概醉不了两个人吧?咱们偷偷地喝着,谁也不知道。”

自强道:“你这样的好意,慢说是二两酒,就是二斤酒,我也得勉强喝了下去。来来来,叨扰你了。”

说着,就把酒杯子高高地举着,等桂枝斟下去。桂枝果然站到身边来,替他斟了一杯,接着自己也斟上了一杯,于是坐下来对举杯子,慢慢地呷着,桂枝这边,放了一盏大罩子煤油灯,自强在对面看到她两腮红红地,垂下了上眼皮,未曾喝酒,仿佛就有了几分醉意。便笑道:“我们今天晚上,真坐着到天亮去吗?”

桂枝向他望着,微笑道:“我们原是这个样子约会的,我还能反悔吗?不过你明天要上路,若是怕支持不住的话,回头你休息休息也可以。”

正说着时,遥遥地有一阵得得呛呛之声,送进耳朵里来,原来这海甸正街上,也有两班更夫,这便是梆声更锣声,自强手上擎了杯子,偏着耳朵听道:“现在是几更了?”

桂枝举着杯子道:“喝酒吧,管他是几更。”

自强道:“屋子里的钟,你已经移走了,更锣也听不到。回头到了要走的时候,我还会不知道呢。”

桂枝将橱子门打开,座钟却放在这里面,不过是将钟座的背朝外,面朝里。她关上了橱子,又把衣架上的一件长衣掀开,一根粗绳子,正拴着一架闹钟,挂在衣钩上。也是背在外。自强笑道:“你还是小孩子脾气,这样淘气。”

说着,站起来伸手就要取闹钟看。桂枝一伸手,横拦了自强。笑道:“到了时候,闹钟自然会告诉你的,你忙什么?”

自强坐下来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好,我不看钟,还是坐下来喝。”

于是端起酒杯子来,先喝了半杯。桂枝笑道:“统共是二两酒,你一口就喝了半杯,以后咱们光吃菜吗?你大概还没有听过我唱小曲儿,我唱一段你听听吧。”

自强笑着望了她道:“你会唱,我还真不知道呢。你会唱什么小曲儿?”

桂枝笑着将头一扭道:“唱是会唱几支,可是我又怕老爷听见了会说我!”

自强笑道:“你就低低地唱也行呀。我和你抱了桌子角坐着,反正你怎样地低声唱,我也听见。”

桂枝端起酒杯子来,吻了一吻。想做一个要唱的样子。可是刚近口边,又把酒杯子放下来,笑道:“我不唱吧,唱得不好,让你见笑。”

自强见要唱是她,怕唱也是她,可不知怎样地向下说好。于是端了杯子,只管向她微笑。在这时,那远远地更声,又随着风向耳朵里送将进来。桂枝抢着笑道:“我还是唱吧,不过小曲儿不雅,我唱大戏你听,好吗?”

自强笑道:“你还会唱大戏吗?那更好了。你唱哪一路角色的?”

桂枝笑道:“乱七八糟,什么我也会唱两句。最拿手的,要算《贵妃醉酒》。”

自强由桌子角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道:“这出戏就很好,你就唱这个吧。而且,我也正醉着呢。”

桂枝听说,真个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带了笑容,低低地唱了起来。

她口里唱着,耳朵可向外边听去,听听这街上的更声,是不是打远了。直待更声一点都不能听见了,她才把唱停止。

自强拍了桌子沿道:“原来你还有这样一种好本领,为什么早不说?要不然,这几天,我会天天要你唱呢。”

桂枝笑道:“你以为我是一个戏迷呢。今天是一种特别的情形,我才厚着脸皮唱起来。”

自强道:“今天有什么特别?”

桂枝道:“也不过是给你饯行而已。”

自强笑道:“到了今日,我才知道丈夫要出门,可以得着太太特别垂青的。将来我要永久出门才好。”

桂枝听了脸上的颜色,未免有些变动。自强就笑着解释道:“我说的常常出门,乃是一个月回来三趟,一月也就出门三趟,你能不能也是像今天一样给我饯行呢?”

桂枝笑道:“你为了要喝二两酒,听我瞎唱几句,就要跑来跑去,那也不值吧?”

自强道:“天下事,有什么值不值,全在各人自己评定罢了。一粒小钻石,多的可以值几万。请问那有什么用?以我而论。最爱吃烤白薯,又甜,又香,又热,可是只要几个铜子,人就可以吃一饱,世上的人谁都不把它当什么,它就好不起来。这样说,好丑没有一定的,全看人喜欢不喜欢。我觉得二两酒,一段儿唱不错,就值得我来去乱跑。”

桂枝笑道:“你说的是,我再唱一段你听,谢谢你算我一个知己。”

自强手按了杯子,侧了头,又向外面听了去,因问道:“什么时候了,这好像是打四更呢。”

桂枝道:“这个你全不必管,我们今晚上就是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

自强笑道:“我完全听你的话,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桂枝笑道:“我听到你也常常唱戏呢。要不,咱们两个人,合唱一段吧。”

自强笑道:“我这个唱,是六月天学的,拿出来有点儿臭,不过你这样子说着,我不能不唱,我要不唱辜负了你那一番好意。”

桂枝笑道:“你唱我听,我唱你听,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自强笑道:“对了,那么,我来唱一段《武家坡》吧。”

桂枝笑道:“你应该唱《汾河湾》才对,将来打平了小鬼,回来做平辽王。”

自强顺手牵她到床上,两人并排坐着,手拍了她的肩膀道:“你这话不对,难道我还能把你当柳迎春那样疑心不成?”

桂枝笑道:“你唱《武家坡》,也不是把我当王宝钏吗?”

自强道:“我是随便说的,并没有用意。”

桂枝笑道:“这不结了,我今天用心是用心,也不能处处都用心。这话又说回来了,就是用心,也只希望你一个人得着好处,我们随便。有道是一人有福,牵起了一屋,你不知道我现在一颗心,完全都加在你一个人身上吗?”

说着这话时,身子一歪,倒在自强的怀里。自强紧紧地搂住了她,将下巴颏搁在她肩上,低声道:“你这样地说了,我怎舍得离开了呢?”

桂枝挣开了他,突然站起来道:“我去做面条你吃,要不然,回头炉子里火没有了。”

说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自强见桂枝今晚上处处体贴着,可是又不愿体贴过了份,以至于自己留恋难走。于是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揣想着桂枝的态度。

一会儿工夫,她用木托盆,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进来,向自强笑道:“你看我预备得快不快?”

自强道:“快是快,不过劳累你一夜通宵,我心里不过意。”

桂枝放下托盆,两手端了面碗,恭恭敬敬地,放到自强面前,笑道:“就算是劳累,也不过……”

底下还有只是今天一晚六个字,立刻吞了下去,接着道:“倘若能够天天晚上这样的劳累,我也是愿意的呀。”

自强也不愿向下追问,自端起碗来吃面。桂枝并不坐在旁边看着,口里可咿咿唔唔地唱了起来。自强挑了面望着她道:“你怎么不吃一点子?”

桂枝笑道:“我唱高兴了,只管要向下唱,不唱完我不痛快,我是不吃什么的。”

自强以为她是真话,倒也不疑。

可是这时夜静了,一切的声浪,都已停止,远处若有什么响动,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桂枝虽是坐在身边,轻声低唱,可是天空里被风吹来的更锣更梆声,依然听得清楚。自强这就明白了,桂枝并不是爱唱,乃是怕自己听出更锣声,不能安神,所以唱起来打岔,把更锣声就遮掩过去了。这样看起来,她未免用心良苦。

于是也就真个把更声置之不理,颠头晃脑的,听着桂枝来唱。把一碗面吃完了,自己索性也来唱,让桂枝去吃面。唱了一阵子老生,又唱一阵大花,最后还唱了一段《彩楼配》的青衣。尽管腔不成腔,味也无味,可是唱得很高兴。桂枝以为是自己把自强的戏瘾勾发了,所以大唱而特唱。用手摸了一摸茶壶,茶已凉了,便笑道:“你吃了面就唱,又咸又渴,我去找一点开水来泡茶你喝吧。”

桂枝说着,收了面碗到厨房里去。

那小煤炉子上,正放了一把水壶,壶里叮铃作响,快到要开的程度,于是坐在炉子边矮椅子上,静等水开。半侧了身子,一手撑头,斜斜地向火苗望着。不知是何原故,一阵心酸,两行眼泪,由粉脸上直滚下来。她向着火已是望呆了,虽是眼泪由脸腮上纷流,也不去管,只管呆望。直等那开水冲动了壶盖,噗嗤一声,将火苗泼着放出绿焰来,这才惊醒着,赶快擦干了眼泪,提了开水壶向屋子里走。

一脚跨进房来,就向自强笑道:“我不在这里同你捧场,你也唱不起来吧?”

自强笑道:“我的戏,只好是自己唱着自己听的。”

桂枝泡好了茶,将碗筷收拾清楚,挽了自强的手,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笑道:“我还有个新鲜小曲儿,叫《劝夫改良》,唱着你听听,好不好?”

自强一手托了她的手,一手拍了她的手背,笑道:“好好好!你就唱起来吧。若是我有改良的地方,听了你的话儿,我也好去改良呀。”

桂枝端着茶杯呷了两口,放下茶杯,向自强微微一笑,正待张口唱了起来,忽然噹噹一阵闹钟响声,由衣架的衣服里面传送出来。

桂枝突然面颜一变,猛可地握住了自强的手,向他脸上望着。自强道:“你把闹钟的响针,拨在几点钟上?”

桂枝很惨然地低声答道:“原是放在五点半钟上的。”

自强站起来道:“我六点钟要走的,只能耽搁半点钟了。去叫醒老太爷和你们老太太吧!”

桂枝只是握住了丈夫的手,哪里还答复得出一句话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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