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放亮光进来,送情人出去。”

这两句歌谣,在古来就盛传着,多么哀怨。可是到了杨桂枝这时,不是送情人出去,乃是促新婚未久的丈夫远去,不但哀怨,简直是凄惨了。所以赵白强说了一声要走,桂枝握住了自强的手,好久说话不得。自强低声道:“你心里不要难受,我到了前方,立刻写信给你,我一方面在那附近的村子里找一所房,咱们舒舒服服地,到那里过日子去,你看怎么样?”

桂枝道:“那自然是好,不过这件事并不紧要。我希望你一切都要谨慎。”

自强握住了她的手,只管摇撼着,哪里还说得出别的什么话来。

正在这时,听到对过的房门,伊呀地响着,赵翁已在堂屋里喊着道:“自强,你起来了吗?”

自强立刻开着门,迎了出来道:“爸爸,我起来着呢。”

赵翁道:“我听到你两口子说了一宿的话,难道没有睡吗?”

自强道:“这样说,你大概也是没有睡吧?”

同时院子里有了杂乱的步履声,江氏在外面带了哆嗦地声音道:“你们都起来啦。自强的行李检好了没有?”

桂枝连忙开着堂屋门道:“妈也是一宿没有睡吗?”

自强笑着向江氏鞠了躬道:“老太太也起来得这样早呢。”

大家说着话,都站在堂屋里,没个做道理处,仿佛各人心里,都有什么病似的,只是慌乱着。还是桂枝清楚些,首先将自强的闷壳子表,拿来替他放在袋里。一面将检理好了的一只提箱,一只皮包,一齐放在堂屋里椅子上。赵自强看了一看表,又过了十分钟了,便向赵翁道:“你没有什么话说了吗?”

赵翁道:“有话我昨天都说了,没什么可说的了,凡事你自己保重。”

江氏在一边插嘴道:“对了,凡事你都要保重。”

自强不曾说什么话,又掏出表来看看。赵翁道:“叫小林来给你拿着行李,你先到汽车站上去等着吧。我们都送你到车站上去。”

自强笑道:“两位老人家都送我,我怎样敢当,让桂枝送我也就行了。”

赵翁心里总是体恤着儿子的,既然他说让娇妻单独地去送,也许这里面另外有什么缘故,于是向江氏望着道:“我们不送也好。”

江氏根本就不曾说要送,赵翁如此说着,自然也就不认可的而认可了。自强在堂屋中间,呆站了一会,回头向院子里看了两眼,依然还是站着。桂枝看他想走而又不想走的样子,便道:“到汽车站上还有几步路呢,我们先走吧。”

自强于是向父亲叫了一声爸,又向江氏叫了一声老太太,然后说一声我走了,手取下了帽子,深深给鞠了两个躬,戴上帽子,突然做个立正式,向后转着,立刻开了大步子,走了出去。当他走的时候,头也不扭转来看上一看。只听到那皮鞋声橐的橐的响着,一路响出了大门去。

小林提着提箱提包,在后跟着,桂枝却是很快的抢了向前,紧紧地随在他身后。自强走起来很快的,到了大门外,他的步子可就停了,向桂枝道:“两位老人家,说了什么吗?”

桂枝还不曾答复他的话,后面却有人叫道:“自强,你到了营里,马上就跟我写信来呀。”

自强回头看时,原来父亲和岳母,都送到了大门口来着呢。到了这时,自强无论有多硬的心肠,也不能抛开不顾,只得扭转身,又跑回到父亲面前来,这就对着老人家一鞠躬道:“你老人家别送了,我一切都会留心的。”

口里说着,看到父亲肩膀上,沾染了一些尘灰,这就伸着手,轻轻地在父亲肩上拍着。赵翁手握住了旱烟袋杆,眼望着他,咳嗽了两声,点着头道:“好吧,你去吧。”

江氏靠了门框站着,自己牵自己的衣襟,这就向自强道:“姑爷你一切都保重,家里的事,我自会照管。”

自强还有什么话说呢,只有两只手按在胸面前,不住地向人鞠躬。桂枝还远远地站在前面呢,就叫道:“快上车站吧,别错了时间。”

自强是老军人,军人的习惯,早已养成了。这时是在大门外,就不自然而然地,挺着胸脯子,举手行个军礼,然后立着正,转身而去。这一回他是下了决心了,一点不肯回头来看着。桂枝在后面跟着,也开了大步子走,口里还数一二三四。他们家离长途汽车站不远,只转一个弯就到了。等他停住了脚,桂枝笑道:“你是一个军人,怎么做事这般不利落,临别的时候,只管牵牵扯扯。”

自强叹了口气,立刻又把胸脯挺着,笑道:“你这话对了,我们要拿出一些大丈夫的样子来。”

小林将行李放在身边,突然地却问出一句话来道:“连长,你这回赶回喜峰口去,不是快要打仗吗?”

这句话,教自强怎样地答复?只在这时,遥遥地发生了汽车机轮摇动声,接着那辆送人的长途汽车,就开到了面前来停住。小林忙着将提包送了上车,随后自强手扶着车门,也跳了上去。桂枝只靠近了身边,挽住他一把,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自强已经钻进车子里面去了。桂枝赶快跑到车窗子下站住,自强就两手扶了玻璃,脸也紧紧贴住。桂枝抬起手来,将小手绢向他招着,眼泪已是由两个眼眶子滚下两粒来,然而她可嘻嘻地笑着道:“路上保重呵,家里的事,你是不必挂心的。我是……”

自强不曾把她的话听完,车子已是呼突突地开走了。

桂枝呆呆地站着,把那辆车子望了个目不转睛。这里正是一条宽大平直的马路,她直望到这辆车子成了一团黑影,还不曾转过身去。车站上来往的人都已走了,小林站在身后,连叫了几声太太,桂枝就没有答应。他向来是称呼着桂枝为杨姑娘的。自她嫁过来了,这才开始的称着太太。对一个称呼惯了的人,突然改口,这就很显着别扭。所以每次叫着太太,声音都是不大高爽的。这时连称几声太太不应,他想着,或者是人家不大听得惯这个称呼,便改口叫着杨姑娘。桂枝本来是听到他称呼太太的,只是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开去的那辆车子,没有答复他。这时一连串地听到小林叫杨姑娘,就想起了是他有了误会。这就扯出衣袋里的手绢,揉擦着眼睛,回转头来,望着他道:“你有什么事?”

小林道:“我们该回去了。老爷子在家里会惦记着的。”

桂枝也没有说什么,默然地向家里走去。

到了家里,前后院是静悄悄地。先回家去,看看母亲,她和衣盖着被,又在炕上睡了。她也不愿惊动她,悄悄地回转身来带上了屋门,又走向后院婆家来。赵翁在正中屋子里口里衔着长柄旱烟袋,躺在藤椅上默然地睡着。他微闭了眼,头枕在藤椅的枕头上,下巴翘着朝上,撅起一丛苍白的胡子。旱烟袋杆子由胡子丛里伸长出来,歪到藤椅子外面,将右手靠在藤椅子扶手上,托住了旱烟袋的中节。那烟斗上一缕轻烟,若有若无的,缭绕着上升。桂枝进门来,叫了一声爹。赵翁睁开眼来,望了她道:“他走了?”

桂枝道:“爹,您心里别难受。不久,咱们就见面的。”

赵翁点点头,依然闭了眼睛着。桂枝在屋子中间站了一会,不能说什么,能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也就悄悄地走到自己屋子里去。

新房里没有土炕,正面是张红漆架子木床。床上展开着印着红色喜鹊噪梅的床单,叠着一床红绸被,一床十锦鸳格子布被,尤其是一对大绣花枕头,还是新婚之夜,那种撩人的喜色。靠右手墙壁,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上面还有昨晚上和赵自强同餐的杯筷没有收。横窗一张小三屉桌上面有文具,旁边有一把围椅,那是赵自强给夫人预备下的,预备着独守闺房的时候,在这里练练字,看看鼓儿词。她看了这些想到这位丈夫,究竟是给新妇设想周到的,她手靠了桌子撑着头,在这里,默然地坐下。这个默坐,她今天是第一次。但由此成了习惯,每日必来默坐若干次。在她这默坐地期间,光阴是迅速地过去。

是个秋日的凉夜,天空里只有半钩新月,发出淡淡的清光,似乎有风,也似乎没有风,漫宇宙间却有一片清寒的空气。就在这时,咿哑咿哑地,有一群由北向南飞的寒雁,哀怨地叫了过去。桂枝还是坐在那小桌子边,手撑了头在呆想,听到这雁声,不由得心里一动。她心想,据人说,雁是由口外来的,不知道它们经过了喜峰口没有?随着这个念头,嗐的一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长叹,连隔着堂屋的赵翁,都已听到了。但是她结婚未久,丈夫就走了,那满肚子的委屈正是赵家之过,做公公的,有什么法子去劝解呢?当时搁在心里,也没有作声。

到了次日早上起来,见桂枝两眼红红的,眼皮也有些浮肿,这更想到她昨晚上不曾好好的安睡。到了上午,这就向江氏提议,说是桂枝心里烦得很,让她进城找黄小姐谈谈,玩两天回来。江氏也是看到姑娘那脸上黄黄的说是没有病,又好像是有病,大概是心里头不顺,让她出门去走走,也是不错。桂枝呢?又是满腹牢骚,无可发泄,能找着个人谈谈,把肚子里的话说说呢,也许自己精神好些,居然就答应了两位老人的话,第二日独自进城来会曼英。

到了黄家时,可给她一个很深的刺激。原来她因为和黄家太熟了,并没有照着北方人家的规矩,打着门环,老老实实地,就冲进院子来了。黄家是住着人家一个前院,靠南两个屋子,一间做了客厅,一间做个曼英的书房。桂枝究不敢再向上房走,先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然后拉开客厅的门,叫道:“黄小姐在家吗?”

她向里伸头看看,见黄曼英笑嘻嘻地,和一个穿西服的青年,抱了一张桌子角谈话。桂枝扶着门倒是楞住了,还是进去好呢,不进去好呢?曼英看到,却是毫不介意,和那男子站起来欢迎着道:“今天哪一阵风,把你刮来了?”

桂枝见她还同是这样不在乎,也就红着脸走进来了。曼英将那男子介绍着道:“这是我表兄秦君。”

桂枝也就哦了一声,点头坐下。可是她心里想着,我和你交朋友这样久了,哪里听说有什么表兄呢?当时在脸上就镇静着,不表示态度。心里也就想着,自己知趣一点,当着人家表哥,不要谈田连长了。曼英却也奇怪,竟是不曾再问她一句,赵连长有信来了没有?桂枝带了微笑,和曼英闲谈了几句,看看那位秦君竟是没有要走的样子,自己坐在这里,竟是从中打断人家的情致,便站起来笑道:“我要告辞了,你有工夫到海甸去玩玩呀。”

曼英连忙站起来,将房门拦住着道:“怎么着,这样远的道你跑了来,茶也没有喝一口,你就要走吗?”

桂枝道:“我早就到北平来了,在亲戚家里住着,我现在要回海甸去了,所以顺便到府上来看看。我约定了今天回家去的,我到迟了,母亲要盼望的。”

她口里说着,手就握住了曼英的手,笑道:“改天见吧,我们不客气。”

她口里正说着,竟是侧了身子挤将出来。她这个样子要走,曼英不能硬拖住她,只好随在身后,送到大门来。

桂枝是回家去,一路想着,自己本来有许多话要和曼英商量的。但是看看曼英这种样子,脑筋里已经没有了田连长,自己再把思慕丈夫的话,去和曼英说,那岂不是找钉子碰。而且这位秦君坐在屋子里,并不因为女客到了,起身要走,彼此互相对峙着,也不是办法。可是黄太太对她姑娘这样,也同意吗?她纳着闷回得家来,江氏却大吃一惊,连连地问道:“你怎么啦?在城里头,没有耽搁吗?”

桂枝就把答词预备好了,便道:“黄小姐不在家,她们老太太又不大舒服,我在那里碍人家的事做什么?”

她说着一直走回自己的新房里去。

这天晚上,是个深秋的雨夜,桂枝吃了晚饭,就假装睡觉,把房门关上。屋头上的雨落下,和窗子外的两棵老柳树,应着风雨,一阵阵唏沙唏沙地响着。只觉屋子里寒气袭人,由两条腿直冷到腰上来。慢说这样的冷,便是桌上放的那盏罩子煤油灯,也发着青色,只管向下沉去。天空里的风带着雨丝向窗棂上打来。尤其是那有纸窟的地方,晚风从那钻进,袭到人身上来,自有一番凄凉之意。过了一会子,雨点子大了,很零落地打在窗户上卜卜作响。更令人听着,生下无穷的感喟,于是用手撑了头,斜靠住桌子坐着。这条长桌上除了文具外,放着的东西,都是嫁来的时候,人家送的物品,乃是一对花瓶一只小座钟,又一面配了雕花架子的圆镜子,那雕花架子,都是缕云头的,正好像当中托上了一轮月亮。记得花烛之夜的时候,两枝通红的花烛,点得明晃晃地,映着那镜子里红光外射,更觉得是屋子里喜气洋洋的。可是现在那洋洋的喜光没有了,只剩了那盏豆大光焰的煤油灯,照着屋子里昏昏沉沉的。记得自强在家时,自己对着镜子,脸上红是红,白是白,自强伏在自己肩后,向镜子里望着,对着自己只管发笑呢。到了现在,可是一个人守着这屋子,一个人对了这镜子,而且镜子昏暗无光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若是平常的人家,这个时候,新婚夫妇,还正是甜蜜蜜的呢,然而自己呢,可守着空房了。因为那天晚上叹了一口长气,被公公听见了,发愁得了不得,就让自己到北平城里去,若要再叹气,添上了公公的愁闷,他又要替儿子来宽慰我了。那种隔靴搔痒的安慰,不但自己不受用,反是觉得烦腻,不如不让他知道,倒干净些。她如此想着,那一口怨气,正想吐了出来,却又吞了下去。但是这口怨气虽是吞下去了,那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却是万难再为容忍,顺着两边脸腮,挂珠子一般,挂着两串,直拖到嘴角边去。因为镜子已经昏沉着不见影子了,所以自己那两行眼泪,却也看不出来,自己不曾感觉,并不曾揩抹,让眼泪由脸上更滴到衣服的胸襟上来,她一人坐在屋子里,这样地对着镜子发愁,而且又是风雨之夜。紧闭了房门的,她以为总没有什么人会知道的。然而她今日匆匆地进城去,匆匆地又跑回海甸来,这事情太可怪了。她虽是说出了原因,乃黄小姐不在家,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加之她吃过晚饭,静悄悄地就进房去了,也让人看了有些可怪。

自从赵自强从征以后,江氏就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的行动了,今天桂枝在灯下对了镜子流泪的时候,恰好江氏在窗户外边,已经偷看得久了,她原来也不想在这样的黑夜里,进来劝解桂枝,以免惊动了赵老太爷,后来看到桂枝将壁上所悬赵自强的一张相片两手捧着,默然相对,那眼泪水就连连地滴到那相片上去。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似乎在那里做无声的哽咽。这一下子,可把江氏吓倒了,因之情不自禁地就在外面叫了一声道:“老姑娘,你怎么了?还不睡觉吗?”

这一句叫着,也让桂枝吓了一大跳,赶紧抽出手绢来擦着眼泪,口里答道:“没有做什么?雨点吵着人睡不着,我想找一点活儿做,还没有动手呢。”

江氏已是走进堂屋来,用手推着卧室门道:“你打开来吧,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桂枝本想不打开门来,然而母亲偷着前来探望过了,那必然是有用意的,若不让她进来,那就更会疑心了。于是先将煤油灯的灯焰,捻得更大一点,然后开着门,放江氏进来。江氏走进门,先仰了头向桂枝脸上看着道:“孩子,你怎么哭了?”

桂枝强笑道:“我没有哭呀!”

江氏道:“你怎么没哭,我在窗门外边,看了半天了。”

桂枝也知道硬赖不了的,便叹了一口气道:“我在这儿想着呢。现在咱们这里,都是这样地凉了。我想着口子外面,必定是格外的凉。自强从去了以后,就是到的那天来了一封信,现在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喜峰口呢?”

江氏道:“这是你过虑了。他没有什么事,老写信给你做什么?他要是调了地方,还能够不向家里来信吗?”

桂枝也没作声,将桌上那张相片,捡了起来,依然挂在壁上。却用一个食指,把相片上所滴的眼泪都揩擦干净过去。江氏站到她身边来,用手按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孩子,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这样想不开呢?你公公已经是日夜惦记着你们的事,你这样一来,不是给老人家添心事吗?”

桂枝点点头,也没有作声。江氏道:“你睡吧,别胡想什么了。”

桂枝也正是怕母亲不放心,点了头低声道:“我这就睡,今天晚上凉着呢。”

说着,伸手来解自己衣服的钮扣。而且朦胧着眼睛,还打了两个呵欠,表示她十足地要睡。江氏看她情形如此,自然也就不再说什么,替她顺手带上房门,悄悄地走了。

桂枝将房门关上了,走到桌子边去,便也想移灯就寝。因为灯边有一面镜子,心想,我脸上挂着什么愁容吗?怎么母亲会看出我的心事来呢?于是又坐了下来,两手捧了镜子,对着自己的脸,很近地靠了灯照着。这回算是把脸上的容色看清楚了,原来两只眼睛,由外到里,都是红红的,而且自己那圆圆的脸腮,这时竟会撑出两块颧骨来,决不是做新娘子时候,那样水葱儿似的皮肤,桃花瓣的颜色了。自己看看自己的影子,又抬头看看壁上悬的相片,情不自禁地,又叹出气来了。忽然江氏在窗户外道:“姑奶奶,你说了睡觉的,怎么又不睡了呢?”

接着赵翁也道:“是呀,天气怪凉的,可别冻了。”

桂枝这才明白,两位老人家都还没睡呢,这就答道:“我这就睡了。”

她答应了话,也真个上床去睡觉。但是不要睡,而勉强去睡,那更睡不着,结果是躺在枕上,更胡思乱想起来。清醒白醒的,看到纸窗户上发白,方才朦胧中睡了一会。

一个翻身,见着红日高升,阳光射窗户上,天已晴了。无精打彩地缓缓起床,觉得眼睛有些枯涩,不像平常那个样子好受。于是顺手取了小镜子来一照,呵呀!两只眼睛,竟是肿得像两只桃子一样。胡想一夜,把两眼会闹到这种程度,这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于是放下镜子,赶快跑到床边,将枕头抱到手上来检查一下。呵!两块湿印子,差不多比碗口还要大,眼泪水有如此之多呀!她斜抱了枕头在床沿上坐着,半晌说不出话来。究竟母亲是疼爱女儿的,江氏也不曾惊动谁,悄悄地就走进屋子里来了。见桂枝这个样子,两手扶了床沿,将头伸着,望了桂枝的脸道:“孩子,你又怎么了?”

她说话的声音,既微小,又和软,脸上还带了一些苦笑。桂枝看到这种情形,赶快放下了枕头,也笑道:“你瞧,这不是怪事吗?昨晚上没有睡到枕头上来,把眼睛睡到浮肿了,今天怎样见人?”

江氏道:“你是睡肿的吗?不是吧?”

桂枝笑道:“那么,你一定说我是哭肿了。我又不是恋乳的毛孩子,成晚地哭些什么?”

江氏见她不肯承认,便道:“既是那么着,你就多躺一会子吧,又何必爬起来呢?”

桂枝道:“我这双眼睛实在也不好意思见人,今天早上,我在家里躺躺儿,这边老太爷的事,请你看着小林做吧。”

江氏倒也不愿赵翁看到她眼睛这样肿,果然,替桂枝放下门帘,替她安排家务去了。

桂枝一人坐在卧室里,没有什么来解除寂寞的。少不得更是要想,想想自己,又想想黄曼英,又想到甘积之。她想着那个人是很好的,假使我现在嫁的是他,一定是日夜成双作对,他少不得还要带我到各处去玩呢。唉!自己一时之错,她想到这里,失声将那口气叹了出来,同时身子斜靠椅子坐定,这时也就扭了一扭。就在这时,卜笃一下响,一样东西打在脑袋上。拿起来看时,却是赵自强的一张半身相片。自己偷偷地在想着情人,丈夫的相片,会跳下来打我一下,还不有些怪吗?……想到这里,毛骨惊然起来,赶快把相片放在桌上,自己吓得倒退了几步。但是偷眼看自强的相片时,依然笑嘻嘻的。于是站着出了一会神,再看看墙上挂相片的所在。这就不由得点了两点头道:“是了,这是我的错误。昨晚那样夜深,曾把这张相片拿下来看看的,后来母亲来了,就随手把相片挂上,至于把相片挂上没有,倒是没有注意。刚才自己一动,椅子碰着壁,把相片碰下来,这是自然的道理,有什么奇怪?”

于是拿着相片,又坐下来看着。自己点着头道:“这是我不应该的事。丈夫虽然别我走了,这不是他故意的,他干的是替国家守边界的事,职分要这样的。我不愿丈夫这样,压根儿,就不该嫁他。认定人家是军人嫁过来,就得安分做军官的媳妇,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丈夫出征去了,媳妇就在家里变心,这不更叫军人寒心吗?”

桂枝如此想着时,紧紧地皱了眉头,牙齿咬着嘴唇,留下很深的牙印来。两手紧紧地捧了那张相片,眼光直射着自强的影子,最后她自言自语道:“这也好,免得我从今以后胡思乱想的了。我记着今天的事,我一胡思乱想就望这张相片。”

她这样想着,就在箱子里格子里,各处都找寻了一遍,把赵自强本人的相片,无论是新的旧的,半身的,全身的,都拿了出来。现在不光是把相片挂在墙上了,梳妆台边,坐桌边,玻璃格子里,床头边,床脚边,各处都有一张相片。假如自己坐在屋子里想心事的话,抬起眼睛皮来,就可以看到自己的丈夫。那么,在良心上说,自己不好意思再想情人了。她在屋子里鬼使神差地,胡想一阵,又胡忙一阵,倒足闹了半上午。直到吃午饭的时候,赵翁在堂屋里叫着吃饭,才安定了。因答道:“老爷子,你请先用吧,我不能吃呢。”

赵翁道:“这可不像话。年轻人,常是不吃饭,还不如我们老头子啦,每餐都是三大碗。”

桂枝道:“老爷子,你请吧,我眼睛有些痛。”

赵翁道:“你总得吃一点,不吃饭,精神打哪里来?这痛也就更抗不住了。”

他口里如此说着,人也就站在房门口等候。桂枝一想,老爷子须发苍苍,偌大年纪,倒要站在门外伺候青年人吃饭,良心上也太说不过去,于是赶快地在箱子里找了一副自强留在家里的眼镜,架在鼻梁上,这才笑着走了出来。

赵翁倒不疑心她有别的事,在吃饭时,见桌上是一碗羊肉熬白菜,一碗豆腐煮咸菜,一碗咸疙疸丝,便道:“羊肉是大发的,这两碗菜又咸,你别忙着吃,给你煮两个鸡蛋吧。”

他为着求快起见,起身便去拿鸡蛋。不道凳子脚,正好绊住了他的大腿,人向前一栽几乎是躺平了下去。若不是他懂得几下把式,赶快将手扶了墙壁,这一下恐怕还是摔得不轻。桂枝心上,正捏着一把汗呢,赵翁倒是不慌不忙,挺立了起来,笑道:“没事,我自己还有两手。”

说着话,他自己走回房去拿着三个鸡蛋到厨房里去了。桂枝看了这种情形,实在不安。但是自己已经撒过谎了,又不便说眼睛并不害病,只笑道:“老爷子,你歇着吧,这可招罪死了,我怎敢要你张罗呢?”

赵翁哪里肯听,直等着小林把鸡蛋煮着送来了,这才吃饭。桂枝口里吃着鸡蛋,心想,老爷子是一番诚心,自己可是一番假意,细想起来,可对不住人了。因之吃过了饭,不敢装病,也同着小林来收碗。赵翁连连摇着手道:“你这是何必呢?论勤俭,也不在乎一天两天的,你去躺着吧。我有事,还要上街去一趟呢。”

桂枝说是不要紧的,听赵翁自去。不多大一会儿功夫,赵翁提着一个纸包就回来了。见桂枝在堂屋里坐着,老远的就将纸包伸了出来,向她笑道:“这是杭菊花,你拿去沏壶水喝,眼睛上火了,喝一壶就好的。”

桂枝笑道:“倒要你这样费心。”

赵翁并没有答话,又伸着手到怀里去摸索着,摸索了许久,摸出一只小瓷瓶子来,两个手指头箝着,放到桂枝手里,笑道:“这是定州眼药,点上就好,你就拿去点上吧。”

桂枝不料公公吃完饭匆匆忙忙走去,原来是为自己买药去了,这个老人家待人,一切是仁爱忠厚,不带点别的意味,让人怎样地不感激。当时连声道谢,将眼药和菊花都拿到屋子里去了。

到了屋子里,自然,这首先让自己所注意的,便是赵自强那些相片。真的,他爷儿俩,全是忠厚人,决不会对人耍什么心眼。她在屋子里,对了相片发楞,可又听到赵翁在外面叫道:“小林,快烧一壶水吧,给少奶奶沏菊花喝。桂枝,你自己不会点眼药吧?请你们老太太给你来点上,你看怎么样?”

桂枝根本没有眼病,如何要点眼药,便笑道:“老爷子,我已经点上啦。”

赵翁道:“有点辣吗?过一会子就凉爽了。”

他说着话,还走到门帘子边来。桂枝怕公公看出了形迹,立刻就伏在桌上,不敢抬起头来。赵翁道:“桂枝,你吃羊肝吗?晚上买点羊肝来炒给你吃吧。那东西最亮眼睛的。”

桂枝道:“你不用费事,到了下午,我这病也就好了。”

赵翁道:“你躺着吧,我要出去溜溜呢。”

桂枝伏在桌上,直听到赵翁的脚步声踏出了前院,她才敢抬起头来。心里感到老人家这番周到就是自己父亲还在,恐怕也不能这样恩厚呢。他父子两个都是这样的好心眼,说句迷信话,总不至于有什么坏结果?看定了这一点,凭着良心,还是熬着吧。她这样计划着,心里便觉坦然,那不是因害病而肿的眼睛到了下午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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