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这一番惊扰,就是她母亲江氏,也弄得有些神魂失措,坐在床上很久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她向桂枝道:“孩子,你还是忍耐着一点吧。有什么话,到前院里去,我们慢慢地商量吧。”

桂枝极力的忍住了哭声,又睡去了。可是自这日起,在心头上加了一重千斤担子似的,只觉抬不起身子来,原来是每日睡眠十二小时,这就增加到睡眠十五小时了。赵翁并不知道她得了那么一个不好的梦,还以为是她闹胎气。除了找些安胎的水药给她吃,此外是并没有给她打开心头疙瘩的。报,他依然不拿回家来看,外面一切风声鹤唳的消息,也全给封锁住,不让传到家里来。本来自“九一八”以来,三五天就一次紧张的风传,这种刺激,在平津一带的,也就经受得惯了。只要是大炮没有在耳边下响,也就不透着惊慌。

转眼是农历三月,北国除了偶然刮上几天大风,也就慢慢转入暖和的气候。前院那两棵大柳树,已冒出了半绿半黄的嫩芽子。大太阳底下,照着那似有如无的树荫,半空里好像有一种薄雾。桂枝在屋子里闷不过,便是到前面院子母亲屋子里来坐。这天,她脱去了棉袍子,换着一件新制的青布夹袍子。这夹袍子,是为孕妇特制的,腰身特别的肥大,罩住那个大肚子。她将长袖子,各翻卷了两寸袖口,露出一小截溜圆的白手臂。斜站在大柳树下,扯着垂在头上的长柳条子,拖拉到面前。右手扯着柳条子,左手伸了个食指拨着柳条梢子转动,眼睛也随了手指在转动着。就是这个时候,有人轻轻地在大门口敲了两下门环。桂枝那个大肚子,就是怕见着人,听了门环响,人就向江氏屋子里走着,一面叫道:“妈,你瞧瞧去吧,有人敲门。”

江氏随了她的话出去,她却隔了玻璃窗子向外张望着。见一个穿灰色军衣的人,推了门走进院子来。他向江氏问道:“老太太,这里有位姓赵的吗?”

江氏道:“有的,老总有什么事找他?”

他道:“我是关外来的,有一封信要交给赵老先生。”

桂枝听得清楚,喜欢得一颗心,要由嗓子眼里跳出来。也顾不得挺着大肚子难为情了,拉开屋门就抢出来了,口里答道:“我们就姓赵,是赵连长带来的家信吗?”

那士兵在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已交给了江氏。因道:“我就住在对门十五号门牌,有什么回信交给我就是了,我叫唐立雄。”

桂枝走向前,将那信抢到手上,见上面写着甘宅对门投交赵洪升老先生台启。甘缄自关外。一看这字迹,就知道是甘积之来的信,也不做第二个打算,立刻将信塞到江氏手上,自回屋子去了。过了一会,江氏也拿着那封信进屋子来了。苦笑着道:“我以为是自强写信回来了。原来是甘二爷又写信来了。”

桂枝道:“别管他那闲事,把信交给老爷子去吧。”

江氏也觉得对甘二爷的事情,最好是离开一点儿的好。立刻就把信送到后院赵翁屋子里去了。

赵翁看完了信,忽然大叫着怪事。隔了窗户叫道:“亲家太太,快来快来!你来听听这档子新闻。少奶奶你也来。”

桂枝听了这种叫唤,心里又是乱跳,可是公公指明了名字叫的,怎么可以躲得开去。只好绷着脸子,和江氏一路走进屋子。赵翁手上拿了那封信,脸上带了笑,连连地摇了头道:“这实在不是人所能猜到的,这实在出乎意料!”

桂枝沉着脸道:“那甘二爷有点神经病,信上胡说八道的话,别理他。”

赵翁笑道:“千真万确,一点不胡说八道,可是人心真难摸呀!”

他这样说着,不但桂枝心房乱跳,站着扶了堂屋里桌子,说不出话来。就是江氏,也呆着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赵翁道:“亲家太太,这一程子,你看到那黄曼英小姐吗?”

江氏母女,不料到这问题一转,却转到黄曼英身上去了。江氏道:“好几个月不见她了。还是上次桂枝到城里去见着她一面的。”

赵翁便望了桂枝道:“少奶奶,你看见黄小姐的时候,曾提到田连长没有?”

桂枝更摸不着头脑,一时也不曾记得上次回家是怎样对公公说的。便道:“那天我到她家里去的时候,她和她的表兄在谈话,我觉着怪不方便的,我没说什么就回来了。”

赵翁两手一拍道:“这就难怪了。你猜怎么着,她和甘二爷要订婚了。”

桂枝道:“爸爸怎么知道这事情,不能够吧?”

赵翁将手上的信封一举道:“这不就是吗?他信上说,黄小姐和他嫂子娘家有些远亲,他嫂子给他们做介绍人,叫他由关外回来订婚,他写信给我,让我打听打听黄小姐的家世。他说,他瞧见过黄小姐在我们家做过客的。我们和黄小姐,也是很浅的交情,倒没有想着他是这样的留心。”

江氏母女,本来是心里七上八下,跳荡个不了。直到赵翁说明白了,都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各各暗喊着稀奇。桂枝看看公公的脸色,却也是带了三分的笑容,料着甘积之信上,并没有说到别事。因笑道:“爸爸,你别管这闲事吧。田连长和自强是个把子,黄小姐这个做派,咱们不能反对,可也不能插手插嘴下去,将来田连长回来了,会怪咱们的。”

赵翁手摸了两摸胡桩子,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过甘二爷特意给我来了一封信,我也不能不睬人家。我得回他一张八行。就说和黄家交情浅,不大清楚得了。”

江氏摇摇头道:“这年头儿真变了,我们年纪大两岁的人,真看不下去。”

赵翁微微地笑着,点了头道:“我猜你娘儿俩,对这事就不满意。好了,咱们不要谈了,说了也给我们自强的朋友丢脸。”

他说到这里,脸色也就沉下去了。桂枝明知公公不愿谈黄小姐,不光为了公道,也怕因这事勾起儿媳妇的愁思。可是自己是怕谈甘积之,也就乐得不提了。只是田黄两人这一段情变,究竟添了自己不少的愁思。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和,前院里两棵大柳树,枝叶是慢慢儿地变青。原来是必须走到自己的老屋子里去,才可以感觉到春来了,到了柳叶儿全青的时候,在前院的屋子顶上,高涌出两个翠峰,在晴和的阳光里,微微地摇撼着。桂枝虽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可是隔了玻璃窗户,依然可以看到那青青的杨柳。她由这上面,就想到了春光是充分的来到了人间,回想去年这个日子,已是喜气逼人了。在那杨柳依依的光景下,预备着新嫁娘的新衣服,见着人脸子一红,把头低了,只是微微一笑。那个时候,心里是多么痛快!杨柳还是去年那样的青春,人生最快乐的青年结婚一幕,像闪电一样地过去,简直是一场梦。她的烦恼也就增加了。

北方屋子的窗户,向来是两层的,外面糊着稀纱织的冷布。里面一层,是垂着一张整纸,用棉绳交叉的拦着,并不糊贴。纸下面粘着一根高粱秸儿,可以在绳格子里卷了起来,这叫做窗户卷帘儿。春深了,北方人家,开始也就卷起了纸窗户帘儿。桂枝因为常常身体不好,所有窗户帘儿都不曾卷起。这时隔了玻璃窗子望着,觉得屋子里过分的暖和,也就爬在椅子上,缓缓地将纸窗户帘儿卷起。

当了窗纱,首先就是一阵穿过杨柳梢头的东南风,轻轻地拂到人的脸上,觉得精神为之一振。迎了风向外看去,却见太阳光中,有一点一点的东西,带着白光,在半空里飘动。仔细看时,又像是飞着雪花。那正是柳树开的花,对着人在鼓舞春光。正好有一股风,加了劲在杨柳梢头拂扫,那成堆的柳条,向西北角歪斜着,于是半空里,像突然下了一阵急雪似的,柳花有千百点之多,斜梭着过去。又像是秋天夜里的萤火虫,遇到了一阵西北风,牵着一道道的微弱之光,在半空里飘过去。春光是太美了。

她下了椅子,斜靠了桌子坐着,眼望着天,却见四五只燕子穿梭似地,在柳花的雪片阵中,飞来飞去。她看了许久,颇看得出神,情不自禁地就走出了堂屋,斜靠了风门,对天空里昂着头。眼光顺了半空的燕子看来看去,看到东边一道矮粉墙,盖墙头的遮雨瓦,有一半残落着,土墙脊上,已微微地有一层绿色,乃是青苔复活了。

邻家有两株杏花,在墙头上簇锦似的,拥出了几丛。那杏花枝一闪一闪,有一丛摇闪得正厉害。却听见隔墙有人叫道:“吓!别摘我们的花呀。”

原来这边墙下,有一根长木棍子,上面缚了直钩,挂在杏花枝上。桂枝疑心小林犯了小孩子脾气,在钩摘人家的杏花,叫了一声小林,就迎上前去。看时,并不是小林,乃是西隔壁大杂院里的小孩儿群。

这一共有五个人,两男三女,其中一个小女孩子,约莫是七八岁。将嫩柳枝儿,编了个圈圈,在头发上箍着,柳枝里面夹了些紫色和黄色的野花,把大人用的一条红绳围巾,披在肩上,两端直拖到地下。手上拿了一束杏花。桂枝道:“小栓子,你这是干嘛啦?”

小栓子扭着身子笑了一笑,没作声。一个大的女孩子,约莫是十一二岁,拍了小栓子肩膀道:“我们扮新娘子玩儿啦。”

桂枝抿嘴笑道:“你瞧这群小淘气,学个文明结婚呢,还真是那么回事,谁是新郎官?”

大女孩指着一个小男孩道:“二格儿。他不大像?”

桂枝看那二格儿,穿着灰布学生服,胸面前油渍墨痕,弄得像抹布似的。也弄了根长柳条儿,在腰上束着。襟前小口袋上插了一枝小杏花。脸腮上横抹了一些鼻涕壳子。黑脸上,两个圆眼珠儿直转。光着和尚头上面不少脏土。桂枝笑道:“新郎就是这个德行啦?”

大女孩子笑道:“他是学你们赵连长。去年你们文明结婚,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桂枝还没有说什么呢,江氏由屋子里走出来,笑骂道:“别在这里胡搅,回去玩吧。”

说着,便向前要来推她们。桂枝摇摇手道:“随她们去吧。春光明媚的,谁不爱在外面玩儿呀。这前院里杨柳儿青青的,柳花像雪样的飞燕子还趁个热闹呢,小孩子不是一样吗?”

她说是这样子说了,可是这几个小孩子,见老太太一轰,可不敢再玩,悄悄儿地走了。桂枝也不说什么,回到屋子里去,还是靠了窗户前那张桌子,对天空里呆呆地望着。

这时,她听到对面屋子里赵翁连连咳嗽了一阵。她这才想起来了,有大半天没看到他出门呢。便叫道:“爸爸,今日天气很好,出去遛达遛达吧,怎么老在屋子里待着?”

赵翁道:“我今天身上有点儿不舒服。”

他是很随便地说出这句话的。可是说出之后,他觉着不妥似的,立刻加以更正,因道:“没什么,桃红柳绿的,外面风景很好,我也是要出去瞧瞧。”

桂枝听了这话,在门帘子缝里张望了一下。这时,赵翁恰是闪到双合门边,向这边也张望一下。这倒给桂枝很大的一种疑惑。公公脸色,非常的不好看,不但是灰气腾腾,而且脸腮两旁的皱纹,都加多又加深。老人家不要是真的病了。便道:“爸爸,你出去瞧瞧风景,换换空气吧。这好的天气,整天在家里闷着那也是怪不好的。”

赵翁在屋子里用极轻软的声音答道:“我也正想出去看看。”

说着,拿了根手杖就走出门去。这次桂枝没有在门帘子里看到他,只是隔了玻璃窗户,向外看着。见赵翁穿了件夹袍子,微卷袖口,一手后挽,将手臂横靠了腰,一手提了手杖,微斜的倒拖着,走的时候,就一路喀嘟喀嘟又咳嗽了一阵。桂枝想着,这样子,他也许是真有点病。杨赵两家,共是男女四人,倒有三个愁眉不展的。这位老人家,是真病,是发愁?是发愁,反正大家都是这样。若是真病了,这可是个麻烦。她在玻璃窗下看看,又在卷起纸帘儿的纱窗里看看。

天气越到正午,阳光越是充沛,那在半空里拂动着的杨柳梢,被太阳照着,在碧绿的叶子上,闪烁着一匹晴辉。其间有几枝柳条,被风吹动着扬了起来,像在天空里拂着绿云帚。那在空中追逐小虫儿的燕子,只是在这丛碧柳峰头左右盘旋。柳枝儿一拂,它就闪了开来。桂枝看到,这倒也是有趣。两只手臂的弯拐,在临窗的小桌上撑着,两手托了下巴,只管向窗子外看着,忽然一阵小孩子的嘻笑声。那群假扮结婚的儿女们又跑了进来了。那个大女孩,推着扮新娘子的小栓子,笑道:“新娘子谢步来啦。”

说着,小栓子跑进屋子来,站在门帘下向桂枝鞠个躬,立刻转去。她倒是还是先前扮新娘子那个妆束,门帘儿一掀,把她头上束着的那个柳条圈儿,打落在地。桂枝笑道:“新娘子,别忙走呀,把你的头纱落在地上了。”

她拾了起来,一面追着,一面喊着,就径直到了大门口。向街上两头一张望,阳光照着坦平的大街,那不知何处来的柳花,只管在人头上飞着雪点儿。这西郊大道,倒是不断有车马行人。柳花在车子顶上,在马蹄下飞绕着,就让人想到,无处不是春光围绕。乡下街道,更比北平城里的树木多。那人家院墙上,伸出高低的树枝,变做一片嫩绿色,阳光笼罩着,颜色发亮,几乎要生出烟来,非常的好看。她为这阳光所吸引,正看得有点出神。忽然低头一看,自己顶着个大肚子呢,让熟人看到,倒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赶快将身子向里一缩,缩回了院子里去。到了院子里,不用抬头,那两株大柳树,把整幢房子,都罩在青青的柳色里了。公公是出门去了,母亲又在屋子里赶做毛孩子的衣服,这倒叫自己怪寂寞的。大门是不便出去的了。

这房子的后门,面临着一片平原,却是没有什么人经过的。春光这样好,不如打开后门站一会儿吧。她这样想着,果然就绕到后院,把墙角落里那双合的小耳门打开。这耳门外,正面对了一望两三里路远的麦田。春日深了,北方的麦子,也长有四五寸长的麦苗。大地上像铺了长绿毛地毯似的。面前的村庄,三分之二的树木,全已长出了树叶。北方树叶子绿得最早的是榆树,其次是杨柳,而每个村庄,全少不了这两桩树木。这时,向前看着,那对面左右两个村庄,都让绿树包围着。人家屋脊,半掩藏在树影子里。尤其是那高大的柳树,一丛丛的堆着绿峰头子,像是青山一样,实在好看。那东风由麦田里吹到身上来,非常的舒适。站着看着,坐到门槛上看看,虽没有人陪伴着,倒是什么打搅的声音也没有,精神上颇也痛快。

坐了约莫有一小时以上,却看到赵翁在街后一条人行道上绕了过来。心想,自己单独的坐在后门口,公公看到,也许会生疑心的,立刻缩进门来,将门掩上了。心里想着,到了这里,公公应该是由后门进来,便站在耳门边等候。可是等了很久,公公并不曾来敲门。于是由门缝里张望,却正好他去耳门不远,站在路上,右手扶了手杖,左手摸了胡子,昂着头望了天。忽然提起手杖,在地上连连顿了几下。接着又向前走去,并不向耳门走了进来。桂枝看这情形,料着老人家和自己一样,已是坐立不安。这也不必给他等门了,自行回屋子去坐着。到了大下午的时候,赵翁方才回来,看他的脸色,已有了很疲倦的样子。桂枝也没有说什么,只隔着门帘子张望了一下。赵翁回到他自己屋子里的时候,将手杖向屋角落里一放,那手杖恰是竖立不定,卜通一声,落在地上。桂枝再张望一下,见他并不理会,听到木架子床一声响,似乎他已倒在床上睡了。桂枝看这情形,更是添了心里头一块石头。

等到江氏到屋子里来的时候,这就悄悄地把情形告诉她。江氏低声道:“好几天就是这样了,知道他什么意思呢?”

桂枝道:“恐怕是得着自强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吧?”

江氏昂着头想了一想,因道:“咳!三个月没有来信了,这是什么原故,有谁知道哇?他有什么消息,早也就该知道了。”

桂枝因母亲的话,说得是声音重一点,就不敢把话接着向下说了。母女二人,对看了一番各叹口无声的气,也就罢了。

可是自这天起,她们又在心上加重了一副担子。桂枝心里只管加重了郁结,而天气却相处到了她的反面。每日是风轻日暖,温度也一天高一天,由厚夹袄变到穿薄夹袄。因为气候是这样的暖和,在屋子里就越发的坐不住。每日到了半下午,就打开后门,靠着门框站定,呆呆地望了面前一片麦田和对面村子里一丛丛的柳树。觉着是怪有趣的。这样的成了习惯,每日不到后门口来眺望一下,就像有什么事没有办似的。

也没有计算是过了多少日子,这日下午,她又在后门口野望,却看到一男一女,由对面村庄的柳林子里走了过来。那个男子挽着女子的手胳臂,在麦田小路上慢慢走着。她心里这就想着,这可奇了,在这乡下,还有这样摩登的男女。不免向门里一退,将双合门的一扇掩着,身子半藏在里面继续的向外看了去。那两个人越走越近,真走到相去只有二三十步路,不由她不大吃一惊,那个女子,就是田青连长的爱人,说是要嫁给甘积之的黄曼英。那个男子穿了一套八成新的青色西服。虽是头上戴了一顶盆式呢帽,将帽檐低低地垂到额际,可是也看得出来,那又正是出塞从军的甘积之。在他两人这样挽手同行的时候,这还用得去细猜是怎么一种情形吗?这若让他们看见了,彼此都恐不好意思的。随了这个感想身子赶快一缩,就向门后缩进了去。这一对新情人,大概正在畅心游春,并没有注意到门里有人偷看,亲亲密密地走到了门边,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情话。桂枝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索性不走,听他们说些什么?甘积之忽然加重了语气道:“你看这个耳门是谁的家里?”

黄曼英道:“这个地方我一点不熟。”

甘积之带了笑音道:“这就是你那好友杨桂枝家了。”

接着叹了口气道:“这女人可怜。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候。”

桂枝不懂的什么诗句。可是“杨柳色”三个字倒听得出来。而且他又叹了口气,那意思也多少猜得出来一点。这就越发的要听了。黄曼英道:“你不也是一个军人吗?是怎么说话呢?”

甘积之道:“我的情形,和赵自强有点不同。你和桂枝更是不同。”

说着话越走越远,以后的话就不大听见,至于什么不同,就没有个交代了。桂枝一想,他这样提到自强,也许他知道自强一些消息。他既是回来了,少不得要和公公往来,以后就注意着他的言语行动吧。自己憋了这个主意在心里,就静等消息。但过有三天,不但黄曼英没有来过,就是甘积之也没有来过。

这天晚上,是个农历四月初头的日子,一钩镰刀似的新月,正挂在前院的柳梢头,晚风掠过杨柳枝,送来一阵胡琴鼓板之声。桂枝站在屋檐下抬头看月色,正自出神。赵翁听了音乐声,也就出来了。他昂着头叹了口气道:“真有人还乐得起来,报纸上不是嚷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别家犹可,他们家可不该呀!”

桂枝道:“爸爸,你说的是谁呀?”

赵翁将手一指对面道:“不就是甘家吗?听说他们家大爷明天四十岁生日,学着南方规矩,今天晚上暖寿,找了一班人在家里清唱。”

桂枝道:“人家有钱做寿,这也没什么不应该呀。”

赵翁道:“我有件事没告诉你。他们家二爷回来了。我昨天就遇到了他。他说,他在关外当义勇军,还是什么司令手下一位秘书呢。义勇军是国家不给饷的,甘二爷回到北平来募捐来了。他那番热心,当然是可佩服的。可是他到外面去募捐,他哥哥在公馆里做寿,这是怎么回事?他不会家里不做寿,把那钱捐给他兄弟吗?”

他这样说着,桂枝还不曾答话,小林由旁边小厢房走出来,接着道:“为什么不乐呢,人家是三喜临门啦。”

赵翁道:“是的,我也看到那黄小姐了,准是和甘二爷订婚吧?还有什么喜事?”

小林道:“他们家听差小李告诉我说,甘大爷有位朋友由旅长升了师长了。而且在石家庄那里,当个什么司令。甘大爷这就要跟了那师长到石家庄去。听说公事都发表了,给他当军需处长。小李也要升了,反正是什么长吧?我说了,好哇,人家当兵,出关打日本。你们当兵向南跑去升官发财。”

赵翁点点头道:“那是各人的命,有什么话说?”

说到这里,一阵锣鼓响,打断了他们的话头。桂枝对甘大爷当处长做寿的消息,倒还罢了。而黄曼英和甘二爷订婚的消息,可让她生着很深的感触。人靠了窗户墙,只管昂着头望了柳梢头上的那钩月亮。站得久了,却感到腰上有点坠沉沉的,这才感到一些疲乏,立刻走回房去。

可是回房以后,那腰子就沉坠得更厉害。慢慢地肚子也疼了。她坐坐,又站了起来,心里可就想着,这不要是肚子里的小家伙要出世了吧?可是这是生平第一次。若是不是的,嚷了出来,那可是个笑话。因之,只是在屋子里徘徊,却没有息灯睡觉。赵翁对于她的生产,是时刻留心的。到了晚上十一点钟了。见她屋子里点着灯,隔了门帘子,不住地人影摇动。他放心不下,就走到前院去,隔了屋子窗户轻轻叫道:“亲家太太,你去瞧瞧吧,你家姑奶奶,恐怕是胎动了。”

江氏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低声答道:“照我算,还有些日子呀。我就来。”

她一面说,一面穿衣,立刻就到后院来。走进了桂枝房,见她双眉深皱,手扶了桌子,咬了牙站着。只看这姿态,她就证明是该分娩了。江氏一面通知小林点灯烧水,一面找着街坊里面的两位老太太来帮忙。这两位老太太,自然是儿孙满堂的人。她们看到桂枝这情形,就断定了临盆还早,先安慰江氏母女不要忙,再托人去请接生姥姥。

赵翁虽是不便到儿媳屋子里来,可是他和江氏一样着急,堂屋里坐着,听听屋子里消息,厨房里站站,帮着小林料理茶水。产妇在屋子里痛苦了一夜,老人家也在屋外痛苦了一夜。直闹到次日正午十二点钟,赵翁站在院子里,眼望着天,怔怔地不作声,心里却是在不住地祷告着说:“老天爷,给我们赵家留一条后吧。”

就是这时,听到桂枝屋子里,几位老太太低着声音说话,口吻是非常的沉着。觉着那窗户里面的空气,是十分紧张。赵翁站在院子连呼吸也忍住了,只呆听着消息。忽然那里哇哇的一阵儿啼声,便听到有人道:“恭喜恭喜,杨大婶添个外孙子了。”

赵翁一阵高兴,早是那颗心乱跳着,喜欢得要跳出口腔子里来。他走着靠近了窗户,觉着不妥,又闪了开去。他徘徊了几个来回,实在忍不住了,这就问道:“亲家太太,大小都平安吧?”

江氏在窗子里答道:“老太爷,恭喜你,添个孙子了。胎衣也下来了,大小平安,你放心吧。”

赵翁笑着,也连说恭喜恭喜,谢天谢地。说着,对着青天,作了几个长揖。在他作揖的当儿,看到前面两棵大杨柳树,在半空里摇曳着翠云堆,便笑道:“亲家太太,小孩子的名字,我也有了,就叫柳青吧。让这孩子前程远大,像这杨柳青青似的。”

江氏道:“老太爷你去买些香烛来吧,谢谢天地祖宗。”

赵翁连说是是,到屋子里去取了些零钱,就向外走。

刚是出了大门,迎面一个军人走了过来,立着正,敬了个军礼。赵翁拱拱手笑道:“哦呀!关连长,你们可回来了。我们自强呢?”

关耀武那张灰黑的脸上,两道浓眉毛皱了一皱,接着道:“他,他,他还好,咱们屋里说话吧。”

赵翁看他那脸色,心里先有三分跳荡,这就抓住他的手,向院子里来。关耀武道:“我姑妈在家吗?”

他说着径直的向江氏屋子里走。赵翁陪着他走进屋子来,因道:“她在后院陪着她姑奶奶呢。关连长,你说,我自强还在人世吗?我急于要得这句话。”

关耀武站在屋子里又怔了一怔。然后叹了口气道:“这话说来很长,我们慢慢地谈吧。”

赵翁捏住他得手道:“三个多月,没有接到自强的信,急得什么似的。我又在报上看你们部队的消息,很是不好,我早料着自强是完了。上两个星期,我到城里去打听得清楚,你们那一营人,在古北口外垮了。我猜着,自强就很难生还。”

说着,将两眼瞪着望了关耀武。他穿着那变成了黑色的灰制服,垂直了两手,捏了两个拳头。沉默着有两三分钟不能作声。赵翁将左手扯着右手的灰袄袖子揉擦着眼睛,随同了他的胡须有些儿抖颤。哽咽着道:“关连长,你说,你说,他是怎样的死的?”

关耀武道:“老太爷,你也不必难过。我们当军人的,马革裹尸,那是理之当然。”

赵翁道:“你说,他是怎样死的?”

他说着,站不住了,随身坐在门角落旁破椅子上。关耀武倒退了两步,也在他对面小方凳子上坐下。因道:“是一个大雪的日子,我们的营部,突然让日本鬼子包围了。他们派了人来和我们说,要我们缴械。我们的营长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一点也不考虑,答应缴械。并且答应首先解除武装和来人一路去见日本鬼子的首领。这样一来,日本鬼子,当然相信了,但营长可暗下给了我们一张命令,无论他回来不回来,在一小时零五分以后,突围。他若不回来,就由刘副营长代理营长。有这一小时,我们全营人预备得够了,分作东西两路突围。恰好,只到五十分钟,我们营长就向营地来了。可是来是来了,有一名日本军官,带了十几名鬼子兵跟着他。他大概知道脱不得身,站着路头上,故意不来,也不去,找了话和日本军官商量。最后,他掏出表来看了看,大声叫道:‘弟兄们,我为国尽忠了,你们冲吧。’他口里喊着,他是早已动手,把他身边一个日本兵的步枪,猛可的抢了过来。对那日本军官做了一个滑刺,一刺刀,戮穿他的背心,说就不用说了,日本兵各拿起枪对他一阵乱扎。赵连长就是监视着这一条来路的人,指挥了两挺机枪,对这群鬼子乱射。他们是一个也没回去,枪声一响,我们两路突围。我正和赵连长走一条路。鬼子实是没有料到我们会来这一着的。我们两连人,一个冲锋,就冲出了日本兵的包围线。弟兄们也就伤亡了一半。另一股是不是突围成功了,当时我们不知道,只有赶快的走。但是不到十里路,日本的坦克车追上来了,我当时腿上中了两颗子弹,不能作战,滚进了地沟里。可是我看见赵连长躺在地上,等一批日本骑兵跑过来,他跳起来挡住了那些马头。等敌人全逼近了他,他把身上预备的一颗手榴弹,猛可的向地下一砸。”

赵翁呵哟了一声,像自己也中了手榴弹站着直跳起来,瞪了两只昏花老眼向关耀武望着。两个人怔怔地望了四五分钟。关耀武道:“老太爷,你也不必难过了。他和敌人同归于尽,在武德上是十分光荣的。军人的战死在疆场那是荣誉的事情。”

赵翁抖战着道:“他,他,他,我的儿子,他战死了。这,这,这是荣誉!”

他将两只手反扶了墙壁,抖战坐下去。关耀武道:“我姑母呢?我得去看看她。”

说着,他站了起来。赵翁抢着站起来,两手将他抓住。依然抖战着道:“别,别,你别去。你,你,你千万别告诉她。她刚刚生下一个外孙子,正在欢喜头上呢。”

关耀武笑道:“哦!老太爷你今天添了孙子了。”

赵翁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还是赶紧走开吧。别让她看见了。她看见了不要紧,她告诉了我们少奶奶,那可了不得。你请吧。改天我到府上来详细地问你。”

正说到这里,江氏就在后院里高声叫道:“老太爷,买着香烛回来了吗?”

赵翁答应着道:“我还没有去呢。”

说着,向关耀武一摆手,赶紧跑回后院里去。江氏迎着他,请了个双腿儿安,笑嘻嘻地道:“恭喜呀,老太爷。添了孙子了。挺大的个儿,洗干净了送上炕,睁着两只小眼睛直看人。”

赵翁也笑道:“你添外孙子,不喜欢吗?同喜同喜!”

江氏笑道:“你是乐大发了,笑着眼泪水都流出来了。”

赵翁赶快扯着袖口揉着眼睛道:“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呢。进去,进去,外面没事,到里面去照应吧。”

说时,横伸了两手,拦着去路。江氏以为他是心疼刚生孙子的少奶奶,要自己去照应着产妇,也就含笑转回屋子去。

赵翁随在她身后,也就走了进去。就在这时,猛然一阵霹霹拍拍的爆竹声。自然,那又是对门甘家庆祝过生日的爆竹了。他手扶着门,怔怔地听着。桂枝却在床上低声的道:“你瞧我们老爷子,也是太高兴了,添个孙子,放着这样多的爆竹。”

赵翁站在堂屋口,不敢答应,也不敢进去。因为怕关耀武不知好歹,却撞进来了。他定了一定神,还是不放心,依然走到前院来。算是他仔细得不错。

关耀武还在大门口徘徊着。赵翁赶到面前,向他拱了拱手道:“关连长,我这个时候,心里乱极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可是自强阵亡的消息,这时千万不能让杨家母女知道。知道了是好几条人命。我少奶奶生下孩子还不到半点钟哩。你怎不早给我一点消息呢?”

关耀武道:“我带伤躲在老百姓家里养了两个多月才好,我也是前天才回来呀。既然你有这样一个难处,改日再谈吧。我走了。”

说着,二人一同走上街来。

这时,对门甘家,正是锣鼓喧天,堂会戏又开始在清唱。关耀武见对面人家门口,满地的碎爆竹。不免驻脚看了一看。就在这时,有一辆乌亮的新式汽车,很快地跑了过来,在面前停下,车门开了,一个穿黄呢军服的人,佩着将官领章,腰挂佩剑,走下车来。他认得,这是新升任的刘师长,曾在他部下当过连副。这就立着正,敬了个礼。刘师长回着礼向他笑道:“你不是关耀武吗?现时在哪个部队里?”

关耀武于是把经过的情形,略微报告了一下。刘师长道:“那好极了。你到我部队里去,我正要用人,大概三五天内,我就要去石家庄。你明后天到我公馆里去见我。”

关耀武答应着是。

就在这时,甘家大门里出来三个人。第一个是甘厚之,穿了长袍马褂。第二个是甘积之,穿了西服。第三个是黄曼英,穿着粉红色旗袍。齐齐地站着向刘师长鞠躬,连说欢迎。关耀武是认得黄小姐的,在师长面前,可不敢打招呼。黄曼英却误会了他是和刘师长同来的,点头笑道:“关连长,也来了?”

刘师长望着道:“你们认得?”

黄曼英随便答道:“原来是邻居。”

刘师长笑道:“关连长,你也去叨扰他们一杯喜酒吧。今天是甘处长生日,黄小姐和甘二先生订婚,要我做个见证人。甘二先生还是当义勇军的人呢。和你一样,也是由口外刚回来。他是回来募捐的,借了这个机会,定下百年之好。”

甘积之便向前和关耀武握着手道:“请到舍下喝杯酒。”

关耀武道:“对门赵老太爷,今日添了个孙子,我是来看看小壮丁的,有事要赶回城去。就在这里贺喜吧,不叨扰了。”

甘积之这才看到赵翁半闪在他自己大门里,便笑着点头道:“老太爷,恭喜你呀!”

老太爷只好走出来,拱拱手道:“二爷恭喜你。”

他还要说话,小林可在后面叫着道:“老太爷请进去吧,杨老太有话说。”

赵翁便向甘积之拱了手走回后院自己屋子。

江氏迎着道:“老太爷,孩子包好了。你来瞧瞧你可心的孩子吧。”

桂枝在屋子里也低声叫道:“爸爸你瞧瞧吧,真像他爸爸。”

赵翁隔着屋子道:“好,我瞧瞧,包好了,可别招了风。”

他说着,首先将堂屋的风门关闭上。接着,还掩上了风门里的双合门。于是江氏将一条小红被包着的小婴儿,双手抱了出来。小红被上,还放着赵自强的一张半身相片。她笑道:“你把他爷儿俩的相对照对照,不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吗?”

孩子送到了面前,赵翁掀开包着婴儿的小被角,见那孩子圆面大耳,两只乌眼珠,对了祖父转动着。赵翁笑道:“好的,好的,和自强一样。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江氏也是高兴极了,只将嘴对包被上的相片努着,笑道:“拿着相片对照对照吧。”

赵翁不便拒绝,只好拿起相片来看看。他这一看,想到儿子永无回来之日,这个初出世的孩子,早是没了父亲。一阵酸心,热气直冲入眼眶子里,几乎要流出泪来。他极力地忍耐着,装成看呆了孩子,没作声。但空气却不寂寞,对门甘家大门口,又送来一阵爆竹声。桂枝在屋子里问道:“这是谁家也在放爆竹?”

小林在窗子外答道:“甘二爷和黄小姐正在行订婚礼呢。”

桂枝没作声,向窗户外望着。产妇房里,窗户虽是全用纸或布遮掩上了的。可是上格窗户,在屋梁下,还有两块玻璃敞着,露了亮光进来。由那里可以看到前院的两棵大柳树,摇着青青的影子。那正是表现着窗子外是一片明媚的春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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