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当年说“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孙中山先生亦像刘邦的爱说大话,被人说他是孙大炮。他是有汉魏荡子的跌宕自喜,常常失败得丧魂落魄,但环境稍稍好转一点,他就又开府,自称本大元帅,本大总统。因为他做的事都是真的。他对学生演讲,及宴请黔桂滇一班督军,皆这样的意气扬扬为自得。他要北伐,而亦可以北上与段祺瑞商量开善后会议,这亦像刘邦的无可无不可。而他又绝对的不苟且。照相上他的脸只是知性的端正的,当世没有一个人像他的会用思想。

他的三民主义不像外国的主义,他的国民党亦不像外国的党,他的干部,高级党员及政府官吏其实是幕僚,和古来开国英主的幕僚是一样的,称为代表与通过选举都只是依依名。他的组织民众并不看重职业团体,倒是像君子之交,天下事与四方豪杰共之。他的党仍像中国向来民间起兵聚众结党的党,他的党员是士。

中国史上向来是以士为政。历朝民间起兵亦是士领导,所以有革命的自觉的。离脱了士的领导,即只能成为黄巾、赤眉、黄巢、明末流寇,太平天国算是有做法的,只落得一场无结果,亦因离脱了士。想起来,孙先生真是不可及。日本明治维新后的宪法与印度独立后的代议制皆是模仿西洋的,惟独中华民国的政制是自己创造的。日本用代议制,另颁教育敕语来补救,而孙先生则在《建国大纲》里根本把代议制来改变了,他确立了知性政治的大原则。

民初五四运动叫喊要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的时候,孙先生即已远远的走在前头,他提出了民主不得违反先知先觉者领导政治的原则,要本于《建国大纲》来制宪。科学是孙先生更走在了物理学上发见了素粒子的世界的现象的前头,提出了宇宙生机说,而且孙先生的知难行易说是完全合于大数学者与大物理学者从事发见的经验的。

孙先生的《建国大纲》,首定军政时期,是深切体验了中国向来民间起义与开创新朝都是军,太平军,国民革命军,乃至后来的解放军。其次训政时期,亦是中国向来以士治万民之意。而宪政时期则不单是说制度,都还有孙先生所常称道的礼运大同,天下为公,至治之世的理想在内。至于规定中央与地方,国营与民有的制度,及节制资本与平均地权,孙先生所说的是皆依于中国的传统办法来维新,譬如其中的平均地权即是依于北魏均田的传统,而且孙先生凡说制度,皆有它宽和疏朗的性情,此即是有术还有道。

孙先生的《建国方略》,要利用外资建筑三个大港,十万里铁路与百万里公路,利用黄河长江西江的水力发电,来掘煤炼钢,烧制士敏土,一直要开发到蒙古新疆,人家说他孙大炮,其实中国人民真能一旦起来,像江潮海浪,要做到这些也不难的。而利用外资的话,他是对于西洋国家有着一种无邪的好意,且说得来竟像是天下世界的财富不分东洋的西洋的,皆可以由他调度,因为他真的没有私心。现代世界也是要有了他那样的人才不寂寞,而西洋人则到底鄙吝。

但是孙先生所做的没有完工。从前周朝末年是个大变动时代,有秦朝出来建立了全新的制度,而因与传统脱节,发生大乱,又有汉朝出来才作成了新旧衔接,郡县阡陌是新的,但《礼记》里夏商周三代的旧章大部分仍行于汉朝,不过是都生在新的空气里了。这历史的大变革,是经过两代,秦一代,汉一代,才完工的。可是如果有大人,这样要分两代两朝的大事亦可以由一朝一代来完成的,而这就必要经过大的军事行动。

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成功,实在也使人惊。当时客观的形势,要统一华夏及其新核心的形成,本来还未到时机。珠江流域仍是多刺激性的,黄河流域仍是新起的矿场与破落的农村很不调和,而且华北被满州产业的重量所牵动,长江流域又是农村继续在凋敝中,纱厂的新景气亦已被舶来品打倒。惟因长江流域到底是中国文明的现代王畿,故能澄清北伐军,作成国民政府奠都南京。但此地与华北满州及华南之间在经济变动上如此失调,怎么能够统一?可是北伐军居然直抵北京,连张学良亦举关外来归,青天白日旗插遍了全国,这就是中国历代有一统天下的传统,更大于一时的变局,而孙先生创发国民革命军的气象亦能比形势还大。

中央与地方的相处,亦不能一门心思学西洋。西洋的中央集权或地方分权皆只是权力关系的规定,原从其封建蜕变而来,依据对内征服的程度及对外御侮的需要作成的,故中央与地方皆其权力有限制,而各各是个不完全,虽再加上现代产业的国家机关化而益益中央集权,亦总是使人不舒服的。中国则过去天子的是朝廷,而诸侯的乃至郡守县令的亦皆是朝廷,却又侯国之相与郡守县令皆由中央任免,都遵守中央的法度,若论地方权力之大与中央权力之大,皆莫过于此,而作成了大一统,虽有时或藩镇割据,亦只是天下有道则台,无道则离,问题多不在制度,连民国初年的督军团亦如此。

要说制度,则民国初年的督军团实承历朝的方伯藩镇总督制而来,而北伐之后亦冀察、华中及西南皆有政务委员会,山西云南及关外又皆半独立,这都是很自然的,但能不能号令天下仍与集权或分权是两回事。可是国民政府那时要以武力及金融的力量求统一,知识分子又主张要以民主求统一,殊不知用武力及金融的力量也罢,用民主的力量也罢,皆还需有中国政治的好性情,它是传统的,同时它又是新的。其实统一算得什么,西洋那样的也能中央集权,我们是还要能统一得好。

现在想起来,当时国民政府与文化人相处得不好,那毋宁是由于文化人的无知。政府之所为,大体上都是对的,惟有文化人才是歪曲他们自己的感情。国民党就只在说明上太不够了。一部《尚书》,重在记言,说明行事的理,《旧约》里所以说“太初有言”。国民党的言语应该是像风吹花开的风。

当然不止是国民党人之责,而亦是凡文化人之责,应于五四之后来一个更高华的思想运动,才配得起北伐与抗战的。五四的是希腊的精神与十九世纪欧洲的知识。但彼时已是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前后,物理学上的与古文明国史实的发见,一反十九世纪的常识。从来革命的新风,没有像大自然的与文明的发见所卷起的新风那样强烈而显明的。中华民国的革命的言语是要与这个结合起来。

史上每一次的革命的气运都是延续到数十年之久的。北伐后采用美国式的教育,学生为对学校考试制度的反动,与因毕业后没有出路而品气低了。当时是一般文化人的品气都比五四时代的庸俗化了。然而每逢一次新的局面,他们又会忽然地跳出这种低级的情绪,而为豁达的求知。

革命的余势可以到达很远。日本明治维新的余势为西南战役、日清与日俄战役。中国辛亥革命的余势为北伐、抗战,以至于今犹辽辽未央。所以像北伐抗战都有风光,事后令人想念之不尽。革命可以相忘于一个大的行动,尤其是像抗战,那行动就是革命的表现的一切,革命的意思与色相都在这里了。然而也还是要言——革命的新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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