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了脸,纷纷扬扬下了一夜雪。赶天明,北山后猛然起了风,一翻过山头,就像百万大军,呼啸着撕杀过来,吹得半空的大雪片子飘飘横飞,漫山的积雪也卷起来,上天下地,白茫茫的混沌一片。

这样坏天气,工人们谁愿上班。无奈“老虎科”的汽笛一早紧响,贾二旦  尖着嗓子叫道:“下点雪算什么?你们也不是金枝玉叶,变的这样娇!谁不去就罚他一天工钱!”

工人的衣裳都是又破又烂,有个抽大烟的工人身上连一丝棉絮都没有,光披着破麻包,腿上包着洋灰袋子。大家只好披上烂棉被,拿条草绳拦腰绑住,权且挡挡风寒。

他们顶着风雪,抖抖索索走到活地,点起黄铜小瓦斯灯,钻进洞子,浑身的肉好像叫风撕得稀烂。大毛驴突然从黑影里闪出来。这是采矿事务所日本人冷野的外号,因他性子恶,动不动踢人。他的身后尾巴似的跟着两条狗:一条是叫“富士”的狼狗,另一条是他的中国助手“烂剥皮”。

大毛驴举起左腕,就着灯光看了看表,呜噜呜噜地叫道:“怎么的这样晚!怎么的这样晚!”一边不顾死活地乱踢一阵,撵着工人快走。

坑道里又潮又冷,顶上挂着一球一球的冰,溜光滚圆。每隔十来步便挂着盏电灯,散出些黄光,照着一片飞扬的红末子,像是红雾。来来往往的人看来都像黑纸铰的的影子,扁扁的,变了原形。五颜六色更分不清,样样东西只显得说红不红,说黑不黑,说黄不黄。

正是用风钻朝矿层打眼的时候,到处只听见风钻突突地吼叫,把人都震聋了。

贾二旦带着工人来到一座“拂面”前(顺着矿层向上打红的槽),上边挂着盏小电灯,暗幽幽的,照见“拂面”的斜坡上放着一张铁板做流子,许多“红”堆在那,还没运走。他提着瓦斯灯,拄着小鎯头,先爬到高头,挂起灯来,左手托着红顶,右手拿小鎯头东敲敲,西敲敲,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听起来顶还结实,不至于塌,便招了招手,殷冬水就抱着个龙虾似的二尺来长的风钻,跟着胡金海爬上去。

打眼经常得三个人。胡金海眼精手快,殷冬水又有股蛮劲,两个人一盘钻,也就绰绰有余。正在他们打眼的当儿,董长兴跟庆儿等人都在装车运红。他们把“红”从“拂面”的铁板上扒拉下来,撮进骨碌马(矿车),一辆一辆顺着轨道推出去。骨碌马冰的可怕,一沾手,像咬似的痛,大家就用肩膀推。董长兴和那个抽大烟的工人合推一辆,铁钴轳碾得轨道轰隆轰隆响,震得耳朵嗡嗡的,好像灌满水。

快到洞口,董长兴一眼望见烂剥皮站在一堆柴火前。他知道这家伙惯会豆腐里挑骨头,诈财骗钱,怕他找碴,就连忙肘了他的同伴一下,推着车跑起来。

烂剥皮早在后面喝道:“慌什么?又没有鬼追命!”三步两步抢过来,紧眨着左眼,拍着车沿骂道:“操你个奶奶,你们这是来骗谁,车装的满都不满!”董长兴明知他要诈财,可是腰里掏不出钱。烂剥皮更火了,用手翻了翻“红”,叫得更凶:“装不满也罢,怎么还有石头?非扣你们的车数不可!”

那个抽大烟的工人僵在洞口,风搅着雪,一阵一阵白旋风绕着他打转。他肚里无食,身上无衣,又有口瘾,早冻的受不住了,浑身直打冷颤。烂剥皮对准他的腿腕子就是一脚,恶狠狠地骂道:“滚你妈的蛋,别在这装蒜!”

那人哼了一声,一头栽倒,只是哆嗦。烂剥皮还不肯放松,对着他的头又铿铿地跺了几脚,一面骂道:“好杂种操的,再叫你装死!我看你的脑壳硬不硬,硬就得干活!”

那人蹬了蹬脚,不动了。董长兴上去摸摸他的胸口,吃惊地道:“唉,他冻死啦!”

烂剥皮先还不信,用手试了试死人的嘴,也有点慌,随后敛住神色喝道:“死就死了吧!反正有的是中国人,死一个半个不算什么!”就把死人横拖竖拉到洞外的沟沿上,拿脚一踹,死尸顺着山坡骨碌骨碌滚到沟底去。风雪正紧,转眼把死尸埋在大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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