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烈威同著一羣猶太人,哲而治同著一羣非洲人,各坐原船,隨着魏大郎艦隊從外迤邐進口。連轉九十六灣,經過九十六峯,纔見遠遠有座高台聳入雲表。前導的小汽船,改取 徑,正望正南行進。五六十丈開闊的江面,江東岸一字泊了十號大輪,三十多號小輪,首尾舷側安著砲位,想是兵輪了。西岸靠北,也有十數號商輪模樣的大輪船,身狹長,首尤尖銳。靠南一排帆船,有單桅的,有雙桅,有三桅的,大小不一,約有五六十號。舢板、划子,往來如織,都在接運貨物。岸邊沿江,用文石砌就長隄,隄上雜 花木,綠萼紅苞,襯著靑枝翠葉。樹陰裏,紅牆碧瓦,高閣危樓,彌望無際。船近一座大橋,回望高台正在東岸街心廣厦中,高踞山嶺,俯瞰樹杪,眞有雄視全社之槪。

汽笛三鳴,輪機絕響,船在橋西岸碼頭邊靠定。望碼頭上,百餘戎裝,持械分站兩面。兩个隊長走上船來,魏大郎引與衆人爲禮。指位長身玉面的道:“是季二郎”。濃眉環眼的,道:“是汪六郎。是社中派來迎接諸君的。”當下先將抱病的二百六十六名猶太人、四百二十二名非洲人,由兵輪上軍醫邀原船同行的醫生,招了許多工人,各用軟輿平抬,上了碼頭。碼頭站隊的,頓時奏起軍樂,唱著歡迎歌。由季二郎带一半人,一 送至病院。病人走後,汪六郎纔 斐烈威同七百六十四名猶太人先上碼頭。

隊中奏樂,導至街北,先有二十餘个戎裝,擁著一个隊長,也奏著樂,迎上來。六郎指給衆猶太人看,道:“這位范三郎,也是社中幹事,來迎諸君的。”范三郎便引斐烈威等一班人,在街北站定。汪六郎早又上船,引了哲而治等八百三十八名非洲人,奏著樂行到街南。也有一班軍樂迎上。六郎指著中間一人道:“這位章七郎,也是社中幹事,來迎諸君的。”章七郎便引哲而治等一班非洲人,在街南站立。兩面會齊。汪六郎又上船,點運物件了。

范三郎、季二郎便一面奏起軍樂,一面導著衆人,緩步徐行。道旁觀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對立如堵。却都寂然不作一聲。斐烈威、哲而治想,這般繁富的 景,不像只是原來的一萬多的震旦人。這般嚴肅的規模,也不像只是幾部會社。好生委决不下。正在疑惑,已望東轉到一條鵝卵石砌的大街。笛聲淸脆,笙韻悠揚,聽著好似鶯吟,好似鶴唳。擁過一羣人,鮮衣華服,手執各種花朶紥成的花球,簇擁著一部馬車。馬頭兩枚大紅猩猩球,車上馬上一色結了彩綢,車中並坐著一男一女。背後兩車,也坐了兩人,面目神 都像中年以上。見章七郎、范三郎引著客來,各各讓在一邊。車中男婦下車,同輿夫都站在車沿,等衆人行近,鞠躬揚手,各致敬意。方始上車細吹細打的向西自去。

范三郎、章七郎自引衆人,轉南向東,連轉三个灣,迎面矮矮一朶圍牆,長有二里多路。牆内十數叢竹林,林中無數院落,看不分明。林缺處正面,花剛石築成的石闕,周圍上下雕刻著花草人物,鬚眉生動,意象逼眞。中用香楠木做的一對大門,不雕不漆,翛然自雅。門兩邊又有十幾人,也都吹螺擊鼓,奏著軍聲,同隨行樂隊一吹一和, 接入門。門内中間高高築的石台,台上四周一排矮欄内,極大一間廳事。廳事兩旁,分出許多夾衖,每一衖旁便有五六層的高樓。此衖彼有幾條石橋可通來往,衖口各闢一門以便出入。

衆人不暇細覽,聽樂引上台堦。又有兩人站在堦前迎接。范三郎指謂斐烈威等衆人道:“左首這位黄大郎是社中幹事,專理賓館的。”章七郎指謂哲而治等衆人道:“右首這位梁四郎,是社中幹事,專理總部第三分部,饌堂的。”黄大郎、梁四郎便邀衆人進廳,廣二百五六十丈,深二百一二十丈,高三十餘丈。琉璃爲窗,玳瑁爲樑,黄金作柱,白玉作壁,莊嚴到十二分。斐烈威、哲而治等相顧駭然。又見整千條長桌,桌上鋪了嘉紋細席,席上各擺一對飛靑點翠的花瓶。瓶中各挿兩枝芍藥,一紅一白,一華貴、一嬌艷,生香活色,可憎處便憎到十分,可愛處也愛到十分。台旁一排紫檀椅,椅背的石若有天然畫景,仿佛大理石一般。椅的四框,又用螺鈿嵌出花形。梁四郎便 衆人坐息一回。

約過一刻鐘,纔見黄大郎又同章七郎、范三郎分引衆人,都望左首院中走動。原來左首共有十衖,每衖前後五所五層的樓房。衆人或在樓下,或在樓上,或在一衖、二衖、或在三衖、四衖,一一入房。看房内器具什物,不華不朴,不缺不多,恰恰合用。床上鋪蓋也已摺疊好,並且還是各人的原物。原來魏大郎在船先就招呼貼上名籤,故此不曾錯誤。范三郎、章七郎待各人入房已定,樂隊在衖口散出,纔來一一囑咐道:“我兩人之事已畢,諸君如有疑問, 問黄大郎。大郎若不在,便問梁四郎。”又坐談幾句話,告辭走出。

哲而治同樓的非洲人,來問哲而治道:“剛纔廳事上,我們坐地,離黄大哥遠了些。你們說的什麽騎馬哩,坐車哩,不曾聽得仔細。哲君可說遍給我們聽?”哲而治道:“呋,黄大哥說:本社規則,非幹事部、海部的會員,不得坐車。非陸部的會員,不得騎馬。一層示敬禮軍會的意思,二則令諸人服習勞苦,體魄也可强壯。所以諸君上岸時,不曾備車馬,倒都累步行走了許多路。”非洲人側著頭聽畢道:“震旦人迎客的 誼,何其殷勤,管理的規則又何其嚴密。哲君,這裏頭有講究沒有?”哲而治道:“親我,所以殷勤。親我而又不欲人我的分別,所以嚴密。諸君不看,范章兩君都是陸會會員,送迎我輩也就步行。這便隱隱把社中規則,來化我輩初來的新客哩。”非洲人聽了,人人點頭會意。

猶太人同斐烈威同院的,也問斐烈威道:“既然平常會員不准坐車騎馬,剛纔道旁所見三部車,有男有女,難道海會中會員也有女子麽?”斐烈威道:“梁四哥說來,本社各幹事部,無男無女,都可分統會員。但諸君所見道旁的三車,是今日結婚的新婦新郎。本社以男女婚嫁爲人類傳種之始,關係至重,得許乘車。又推敬禮新郎新婦之意,敬其父母,故亦得格外許可,乘車一日。”猶太人聽了,也人人會意。

斐烈威纔立起身,携其十三四歲的女兒,靠著欄杆,望東面牆上,返射的落照光彩絢爛。嘆謂其婦道:“我輩已有十餘年,不曾安安穩穩領略這般日影。那知今日,轉於大荒以外,復能身安意泰,消遣閒 ,眞算意外僥倖了。”其婦未及答,美克斯適在旁邊走過,道:“可不是哩!此地已離南極不遠,向來未有人到。回想震旦人發見的初時,不知費若干的經營,纔得有這般宏規傑構。我輩此來,竟是享用規成,可不感激震旦人的功德麽!杜懷君先前本有和震旦人爭地的心腸,可惜已死,不然目覩 形,怕也要自生後悔哩。”斐烈威嘆道:“此地名爲會社,秩序的嚴肅,實具軍國規模。即如我船,自入口以至傍岸,處處都有人引領。自登岸以至入館,處處都有人接待。又都派的海陸部的會員,來客若有野心,本社豈無戎備?杜懷君若在,以彼心性之很戾,怕轉爲我輩禍根哩。”美克斯道:“誠哉是言!”

方待說下,陡覺眼前一亮,房内牆上過路要口的柱上,各吐一圈光影。斐烈威道:“美君,看這不是電光麽?怎不用燈?先前在路,又不見通電的線竿。”美克斯道:“不用線竿,想從無線電信化出的。牆柱上想有嵌就的光鏡,待我走去看來。”正待舉步,“鏜鏜鏜”猛地響了三下。斐烈威夫人道:“這不是鐘聲麽?”斐烈威道:“是呵。只不知爲何事?”接連又響了五下。美克斯止步道:“斐君,鐘聲亂起,必有事。我輩何不去問聲黄大哥?”

那想黄大郎已同梁四郎來了,分引衆人,都到那間厰廳。已有六七百人先在裏面,男男女女還是絡繹而來。 待人數到齊,大衆方始就坐。斐烈威、哲而治等衆人,方悟這間廳事便是饌堂。食畢,前後散出。斐烈威也就回房,整整八个月未曾穩睡,略坐片時,便想就寢。聽有扣門聲,即問何人,却聽問道:“斐君睡未?”正是哲而治聲音。急應道:“未睡,未睡。”一面開門,一面又聽哲而治說道:“斐君,我與君種別不同,忽然相合,又忽然與震旦人相合,已是奇緣。纔在饌堂内見會所的衆人,不下萬餘。竟其形形色色,無所不備,難道世界人種,除震旦人外,還有到在我輩之先的麽?若眞如是,豈非奇緣的奇緣麽?”斐烈威道:“事未可知,如今世界,强半爲氷雪所困,誰不想別尋樂土?本社又有巡視。在洋巡視,自然要導入口門。一入口門,見這般錦繡山河,華嚴樓閣,又誰肯舍之他往呢?”哲而治本想再談,見斐烈威面有倦容,也就辭出。

天明起來,就房外水管上捻動機頭,順手又在架上取盆受水。梳洗既畢,約過一刻鐘,鐘聲又作。知是早餐,不待人來,各自上堂,認明坐位。食後,黄大郎便領病人的家屬到病院看視,梁四郎便引衆人從街西坡上一路游玩。也有絲厰,也有紗厰,也有綢厰,也有布廠,也有縫衣廠,此外煉鋼、煉煤、製船等廠,無所不備。却每廠衹得一處,又都緊靠山麓,借下衝瀑布的力量,運動汽機。最奇的,山南有廠名爲製電。哲而治想入内觀看,梁四郎道:“社長約於巳正來館,與諸君相會。此時已過巳初,不及細覽,不如改日再來罷?”斐烈威道:“呵呀!我輩眞忘懷了。到此不先晋謁,乃勞社長先施。”梁四郎道:“是何妨。社長此來,是個人私敬。諸君公謁,須到議堂。大約總是下月的事。”

迤邐下坡,見有一街,街西四百餘所房屋,門壁窗槅都已修好,正在油漆。街東也有百餘所,屋架方就,一時不能落成。梁四郎道:“諸君現所居處,爲迎賓館。將來須遷入西面這一帶屋内。”斐烈威等相望一回,怕社長來訪,不敢躭擱,急急回館。都在饌堂坐下閒談,只見梁四郎起立道:“社長來了。”斐烈威、哲而治急引衆人,隨梁四郎接至堦下,見个方面大鬍、劍眉隆准的人,手持一杖,緩緩行進門中。梁四郎指告衆人道:“這位是華社本年的社長田八郎。”斐烈威等,脱帽鞠躬,田八郎也回了禮。同上堂來,正待坐下,黄大郎又同一羣人,自病院回來,田八郎各與相見,纔動問出行的本末,在路的 景。衆人一一回答。田八郎嘆道:“本社成立,今始十年,同志陸續也來的不少。諸君沉船傷人獨爲辛苦,但本社以大同爲主,不拘何種,只須宗旨相同,能守社,彼此便如兄弟,便如姊妹。下月爲本社慶賀節期,届時各支部也有新來的同志,即可會齊,在議堂與全社公謁。我今日別有一事,當先爲諸君私告,本社規則,不論男女人,視所能各執一業。雖不任其獨勞,亦不任其獨逸。即饍堂炊餐,亦須輪流分任。若老而不能操作者,有別室爲之奉養。幼而不知學問者,有公學爲之敎養。諸君中老幼,已經開有簿册,交在黄大郎處。 諸君各將向來的營業簽明册上,以便報告社中,好爲諸君准備。”衆人唯唯答應。田八郎又談些別事,起坐辭出。斐烈威、哲而治又同衆人送到門外,方回各人的臥室。只見桌上,各有一張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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