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太阳已经当顶,蔡老六带着三位壮汉,到蔡家去吃午饭,要王好德也跟了去。他伸手抓了几抓光腿子,摇摇头道:“我现在怎么能去?我得罪了东家,没有给他个情亏礼补,倒去吃他一顿,那也太不识相了。假如他见面先就骂了起来,我送上门去碰钉子,我可下不了台。

蔡老六道:“有什么下不了台呢?大老爹是个绅士,处处总要顾着体面的,就是说你几句话,有我们大家在,当面和你一打圆场,也就一说一了。你一定要等到时间拖久了,大老爹找出了地方绅士来作中,圈子兜大了,那倒不好含糊了事。

王好德踌躇着,倒不知道是进是退。刘氏在一边看到,挺了胸脯子道:“我也去,什么话不说,给大老爹弯弯腰,我就出来。一来免得王好老代我受罪,二来我是个有病的女人,蔡大老爹总可以高抬贵手,三来也免得你们去了我不放心。

蔡老六看看她面黄肌瘦,枯燥的头发,半蓬在头上。身上穿着一件补钉缀满了的蓝布褂子,简直和身体脱了关系,飘飘荡荡的挂在身上。这就点点头道:“那也好,可以去试试。

于是他们让玉清一个先行回家,他们一行六人,带着家具,向蔡为经家里来。王好老一面走着,心里就一面怀着鬼胎。心里想着蔡为经见了面,一定跳着身高三尺,破口大骂,尤其是他脸腮上碰出来的一块青紫伤痕,那是一望而知的,他家里人看到,也不会饶恕了这事。想着想着,也就走到了蔡家门口了。只见一乘空轿子,放在第二进堂屋里,另外还有一挑行李,还没有解开绳索呢。在行李上放着一只小皮箱子,上面贴了一张英文字条。虽然那字写得七颠八倒,但乡下人一照眼,就知道不是中国字。

蔡老六首先哟了一声道:“三姑娘回来了。

他丢开了众人,直奔了主人的帐房。见蔡为经气得面如白纸,半偏了头坐在竹椅子上,只是默然的吸着纸烟。蔡老六站住了脚,先吸上一口气,然后低声下气的道:“你老不要生气了。王好德他夫妻两个自己知道是错了,虽然是误伤,他们也愿意和你老陪个不是。

蔡为经向他一摆手道:“不要提他了。

蔡老六道:“你老也不必计较小人之过。

蔡为经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的事情都管不了,哪有心管这些闲事。

蔡老六一听,这事太新奇。财主收租,这会是闲事?便站着怔了一怔道:“田里的稻还没有打完呢,打完了,还是都挑了回来呢?还是……不过王好德夫妻两个人,总想你老……

蔡为经道:“没有问题,给他们留下两担吃的。怎么样子解决这个问题,你和那三个挑稻的商量一下。今天我的心里乱得很,我没有心谈这件事了。

蔡老六看他这样子,倒不是为了王好德生气,便道:“他夫妻两人在外面堂屋里呢。

蔡为经表示着十分不耐烦的样子,站了起来,乱摇着手道:“这是小事一件,随便怎样解决都行,不必再来麻烦了。你就陪了他们吃饭,还有由刘家来的三个人……不,我另外开饭他们吃,你还是和你们那几个人一桌吧。

说着,挥了手,让他走出去。蔡老六虽然对这事十分奇怪,可是也料到东家,必有比收租十分不顺心的事情发生,所以把王好德夫妻的错误,放到一边去了。他到了二进堂屋里,大家正坐在长板凳上等着回话,他笑嘻嘻的一摆手道:“没事了,东家叫我招待大家吃午饭。

刘氏道:“东家怎么说,我得去见见他呀。

蔡老六道:“不用不用。东家说这是小事一件,过去就算了。益发告诉你高兴,东家说,今天割的稻,可以先分两石给你们吃,欠租二次再结帐。你若是不愿意,再和我们商量商量。我想,一场大祸,风吹云散,还商量什么呢?

王好德道:“你这是真话?

说着,望了他的脸。蔡老六道:“当然是实话。东家老爹性情一大变,连我也有些莫名其妙。

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身后无人,低声笑道:“一定是我们这位三姑娘回家来,又惹下了什么祸事。好几月不回家,也许是游了苏杭二州之后,搞了一屁股带两胯的债。东家灰心之极,把收租就当小事。

王好德站起来,伸头向里面看看,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叨扰东家这顿午饭了,各自回家吧,午饭以后,我们田里见。东家有什么话,回头我们再说。

蔡老六道:“东家决没有问题了。你那几丘田,也不过打个六七担稻。对半分,你也不过三石多稻。东家答应你挑回去两石,你还的欠租,也就有限了。不必再商量,就是那么办。你不吃这午饭也好。

说着,他伸出右手,三个指头,摇了两摇头道:“这位回来了,就是魔神临凡,我们先就头痛,说不定回家来讨不到钱,还有一番热闹呢。

王好德夫妻本想着这是来赴鸿门宴,进门以后,要大费唇舌。现在一点波折没有,就把这档子事完全揭过去了。这样王好德喜出望外,这么一个九十度转弯的局面,在他这种顺直线走路的人,也不解应当怎样对付,只有望了蔡老六发呆。他拍了王好德的肩膀,笑道:“你回府吧,没事了,也让你家里人知道放心。

王好德连说是是,笑着拱了拱手,和刘氏称谢而去。蔡老六自招待着三个挑稻的在外面吃午饭,那小长工向外送着菜饭,脸上颇带些尴尬的微笑。蔡老六道:“你还高兴呢,三姑娘回来了,她可会磨人。

小长工笑道:“回来之后,她就躺在房里了。磨的是女佣人,磨不着你我。你就是要巴结去侍候,东家奶奶也不要呢。

大长工听了这消息,更是透着新鲜。吃完了饭,他就缓缓的走到内室里去,隔着张氏卧室的窗户就叫道:“大奶奶,三姑娘回来了吗?听到说她有些不舒服,我看看她去,她在哪屋子里?

张氏由屋子里赶快迎了出来,摇着手道:“你随她去吧,她不要人打搅她,据医生说,她这个病,要在屋子里静养一两个月,什么人都不能见。

蔡老六道:“什么人都不能见,难道父母也不能见吗?

张氏道:“见是能见,不过越少见人越好。

蔡老六道:“莫不是害了眼睛,见不得阳光?

张氏点了点头道:“眼睛也有毛病,大概她身上的毛病很多吧?

蔡老六看这情形,自是有些神秘,这话不能向下说,也点点头道:“请你老对三姑娘说,我不去看她了。

张氏连声说着好,起身就把他向外送着。手虚伸着,几乎要推人出来。蔡老六心里想着,这事很有点奇怪,非探听个究竟不可,当时且不作声。

到了晚上,前后院落,都关闭了门户了,他就悄悄的摸到玉蓉卧室外那间小院子里来。他们那窗户纸,是灯光照耀着通亮的。老远的就听到张氏埋怨着的声音。她道:“你的父亲,差不多已经气死过去了。自你到家以后,他就病倒了。

就听到玉蓉答道:“这件事,他不是早已知道了的吗?

张氏道:“他当然是早已知道的,但是眼不见为净。你在刘家住着,他心里不向这上面想,也就算了。现在你挺了这么一个大肚子回家,这一块冤孽,还要在家里消除呢,你想,他心里不难过吗?

蔡老六听了这话,心里先呀了一声,他想,这几个月来,大家暗里的传说,果然不错,我们三姑娘没有出嫁先要生孩子了。他这就弯了腰,轻轻悄悄的,走到窗户下,在墙根下一蹲。这是夏天夜里,以平常而论,当然是窗户洞开的,现在却是关闭得紧紧的。只有中间嵌着两块玻璃的地方,放出了光亮。他昂着头,伏在窗户台下,找着一个纸窗户格子的窟窿,贴了脸向里张望。正是玉蓉手扶了竹椅子靠背,半侧了身子,避着桌上的灯光站着。但是由窗窟窿里看去,依然看得很清楚。她穿了件白花布短褂子,肚皮伸出去尺来高,把褂子顶得和腰间脱了关系,临空飘悬了衣襟。头发蓬着,脸子黄黄的垂下了眼皮,虽然不是病容,却也有一层很重的忧容。张氏坐在床上,两手环抱在胸口,也是两只眼睛,直射了她女儿的肚皮。蔡老六看着,心想,这样大一个肚囊子,怕不是已经怀胎八九月了?我们东家要把姑娘关在家里先添外孙了,是什么时候看这台戏呢?他这样的想着,屋子里面,也就谈到这件事了。

张氏望了女儿的肚子很久很久的,就问道:“你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回来?你在刘家住到现在,结帐的日子,也就快到了,为什么不再多住一个月?

玉蓉低了头道:“我当然不愿回来,我不知道回家之后,爸爸会和我过不去吗?但是我在刘家实在住不下去了。

张氏道:“在刘家住不下去,这是谁惹下的祸事?没有什么话说,明天我们一路到刘家去。他若不容,我就把命拚了他们。你姨妈不念我和她手足之情,我也不顾什么亲戚的面子了。

玉蓉手扶了椅子背,在屋子里转了半个圈子,低声道:“姨妈姨父的意思都很好,若是不好,能容我住到现在吗?你杀我,我也不能再去。

张氏道:“那你为什么回来?这件事,他刘家太对不住我了。把你害到这种样子,送回来就能了事吗?

玉蓉低了头,摆了几摆道:“表嫂不容我,一天到晚,指桑骂槐,冷嘲热讽,实在教我住不下去。本来吗,我一个作亲戚的,怎么能在他们家养病?

张氏瞪了眼道:“养病?你这病是由哪里得来的?

玉蓉道:“这实话能对表嫂说吗?原来姨妈对表嫂说,我这病是在城里得的,没有法子回家,商量好了,在他们菜园子里,临时盖两间草屋,让我住下。表嫂说是丧气,已经是老大不愿意了。近来,她大概已看出了情形,和表哥大吵了两场,表哥跑掉了。她就一天到晚乱咒乱骂,明是骂着表哥……

张氏坐着原来就周身发抖了,突然站起来向她脸上呸了一声,咬着牙低声道:“你也太不顾廉耻了。事到如今,你还左一声表哥,右一声表哥呢。

说着话,她可站了起来,走到玉蓉面前,将手对了她的脸,乱点乱指着。有时,还把眼睛向窗子外看上一眼。蔡老六觉得东家奶奶的眼光,正是射在自己身上,立刻将身子一伏。他对于这事情的大致,总算可以猜得大半,也就不用再向下听了,在地面作狗爬了两步起身,赶快离开了这小院子,就回到自己卧室里去了。他心里想着,这事情关系蔡家的全家颜面。自己是蔡为经远房的一个侄子,自己有这么一个没出嫁在家先养孩子的妹妹,也不见得就不招人家的笑话。自己心里纳着闷,可也就不敢另对别人说。蔡为经家里共有男女四个佣工,蔡为经是每日一大早就到帐房,大家来了,在堂屋等候,茶水由女佣工料理。平常是不要两个长工到他帐房里去的。

次日一大早,女佣工却传话把蔡老六引到帐房里去。昨晚,东家就睡在帐房里床上的。这时,半侧了身子睡着,身上还搭了一条夹被呢。他脸子黄中带着灰色,病容又带着愁容。蔡老六站在床面前,问道:“你老不大舒服吗?

蔡为经呆着脸有两三分钟,然后叹了口气,说出两个字,“气的。

蔡老六眼珠转动了一下,问道:“什么事呢?王好德的事,你老已经揭过去了。

蔡为经道:“唉!你哪里知道?这件事不用瞒你,也瞒不了你,还得你帮我的忙呢。

说着伸手指了房门。蔡老六掩上门,还是轻轻的不带响声,然后他又缓缓的走到床面前来。蔡为经对窗子外看了看,在枕头上正着颜色道:“家门不幸,我出了个丢丑的女儿,你出了个丢丑的妹妹。

蔡老六故意身子一震动,呆了脸问道:“玉蓉借了不少的债?

蔡为经道:“借的是孽债。我也不用多说了,她顶了个大肚子回来了。这件事,家里几个人总是瞒不了的。小长工李虎子,嘴最是不稳,我今天打发他到江西去一趟,把他调开,只要你遮掩一点,这事暂时也就没人知道了。将来呢,那总是瞒不了人的。

说着,他又叹上了一口气。蔡老六道:“这倒想不出,家里会发生这么一件事。那不是大家的面子吗?我决不会说出一个字的。

蔡为经含笑着点了两点头,也没说什么。蔡老六看他脸上已有了喜容了,弯弯腰道:“你老想吃什么?我到镇上买去。

他道:“我不想吃什么?我并不是什么病。找两部闲书看看,我也打算十天半月之内,不出大门了。

蔡老六道:“收租子的事,你老不用烦心,只要你老吩咐一句话,我就照办了。比如王好德的租子,不就很顺利的解决了吗?

蔡为经道:“他家的租子,收不齐也不要紧。他家里养了一群鸭,又喂了两口猪,他不交租,在这里面找钱,还怕找不出来吗?

蔡老六站着出了一会神,便告退出去。他心里想着,有钱的人家,也就是外表好看,内容是万万不如穷人家干净。我们这里的风俗,姑奶奶在婆家生上三个四个外孙,也不能挺着大肚子到娘家来,更不用说在娘家生孩子了。这可反常,没出嫁的姑娘带了大肚子,大模大样坐轿回家。他一面想着,一面昂了头看天,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大门口,却和人撞了个满怀。哟了一声,低头看着,乃是王好德的女人刘氏。她手臂上还挽着一只小竹篮子呢,便点了点头道:“大嫂,来得早哇。

她看了门里,低声道:“昨天我们回家,大家商量一阵,总是我们不对,我们作佃户的,和东家较量高低,那总是不对的,我还是见着东家陪个不是吧,就是见不着东家,见着东家奶奶也是好的。听说三姑娘回来了,我送几个新鲜鸡蛋给她吃吧。

说着,她在黄瘦的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痕。蔡老六摇摇头道:“你不用进去,他家三个人全病了。

刘氏道:“是呀,我听说三姑娘不大舒服,我也要去看看她。

蔡老六向她周身上下望了一眼,笑道:“你穿了金盔金甲来了,你有那个碰钉子的瘾,要去碰她的钉子!你也是病刚好的人,何必去看她?

刘氏道:“我去见见东家奶奶。

蔡老六自言自语的问着:“你去看她?

刘氏见他又是先前那个样子,抬头看着天,她想,天上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吗?也就昂着头向天上看着。天上是蔚蓝色的晴空,虽然飘荡了几朵白云,那也是稀薄的几块棉絮,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她笑问道:“这两天天气很好,大家抢着把稻子割了吧。

蔡老六道:“大奶奶心里十分不耐烦,这……

他看到刘氏脸色一动,笑道:“你莫多心,决不为你们的事。收租的事,大老爹交给我了,我们还不好说话吗?他要养几天病,根本不必问他,天一天二,我到你家去谈谈吧。

说着话,他是拦住了大门站定,总不让刘氏前进。她料着决通不过这关,只好把竹篮子交给蔡老六,托他转交。蔡老六向她笑道:“要像你今天这样对待东家,彼此还有什么谈不好的?东家正有心事,对你们的租子无心细算,不会让你们过不去的。至多你把一群鸭两只猪垫在里面,今年还不是太太平平,交租过年。

刘氏当时听了这话,也没有仔细考虑,自走回家去。

这时,太阳晒着成熟的稻田,金晃晃的闪耀着人的眼光,田坂上防堵着大小河的长短堤,疏一截,密一截的长着杂树。杂树里面,要算杨柳最是高大,秋深了,柳条是像堆山似的堆着浓绿的叶子,远远的看去,是像田坂四周,堆了许多小山,这些小山的空隙里,在堤上露出了几根罾架子,那正是跛腿的王玉发,在那里打鱼。因为这地方,正是一条可通小船的内河,在收割的前夕,玉发已经把罾收起来了,预备帮同着父亲忙过秋收。昨天他由田里生气走了,决计不再割稻,就又去扳罾打鱼了。刘氏走开了蔡家,正想着蔡为经的态度,变得奇怪,不免停步想出了神。她站着一堵高田埂上,向那柳树的空隙里看去,见那罾网不时由堤下举了起来,就知道玉发正在打鱼。她忽然省悟过来,玉发虽是个跛子,能打鱼,能养鸭,而且也能帮着做庄稼。她想到了养鸭,就又想起蔡老六说的话,租要交不清,一群鸭,两只猪,都要拿去抵帐,那么,这件事并没有了结呢。东家病了,东家奶奶也病了,刚回来的三姑娘也病了,天下有这样巧的事,那一定是蔡为经还生着气,所以全不照面,预备对姓王的佃户大大的为难一番吧?那也只有跟着跛腿儿子一样,大家去作河上生意,不种这受气的田了。她向河堤上张望张望,又回头对蔡家的庄屋望望,无精打采的走回家去。耳朵下有人叫着妈,她才站定脚,正着眼光向前看去,正是女儿玉清由家里迎了出来。她道:“我叫你不要去吧,你又受了人家一顿气了吧?

刘氏道:“受气倒没有受气,我跌在云里雾里,有些莫名其妙了。

说着,她一直摇了头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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