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到了家里,王好德首先迎着她叹口气道:“穷人巴结财主作什么?命里注定了穷,就穷到底吧。这不是多去碰一鼻子灰?

刘氏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碰一鼻子灰呢?

王好德道:“我看你是丧气的样子走回来,一定是让东家赶了出来了。

刘氏两手一拍道:“他赶我?这年头还不定谁赶谁呢。他们家里天天吃肥鱼大肉,全家吃病了,我去了,没见着人。不回来,我硬闯进去吗?

王好德听说蔡家人全病了,虽是不必怎样放在心里,却也不能全不挂心,他还是那个老动作,坐着矮板凳上偏了头吸旱烟,呆板着脸,默然不语。刘氏倒也不把这事扯着向下说。但田里放着将熟的稻子,那是不能忘记的。她不住的走到大门口,向天空上看看云彩,揣测着这晴朗的天气,还能维持几天。她在厨房里烧火作饭,想着天气和收割的关系,就走到便门口,靠了门框,对天上看着。她回转头对屋子里道:“天上的云彩,慢慢的多了,恐怕要下雨,要割稻子,还是趁早呀。

玉发这孩子,穷脾气还是不小。昨天一闹架,索性打鱼去了。屋角上却有人哼着答应道:“不用埋怨,鱼也不打了。

说着话,玉发垂了头转过了墙角,手扶着墙走了过来了。后面两个同村子的人,和他提着鱼篮子,扛着罾网,一串的走着。刘氏远远地看着玉发的脸子,就是苍白带着青色。他本来就为了跛腿,走得很慢,现在却是一步一顿的走将过来。刘氏哎哟了一声,抢着向前,两手将玉发搀住,望了他的脸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玉发摇了两下头,连哼了两声,眼定了神,望着母亲道:“糟了,我病了。

说着话时,还连连打了两个冷战。刘氏道:“你是怎样得的这个病呢?

玉发道:“在河下扳罾,正打了两网好鱼,身上打了个冷战,就觉得有些头晕,人是支持不住了。勉强再扳了两罾,站立不稳,我就坐下了。正好四哥五哥由堤上经过,就把网收起来,引着我回家来。

王好德在屋子里,也听到他这样说话了,立刻跑了出来,接过罾网鱼篮,向两位扶送的人道谢。人家看到他家有病人,自然不肯多坐,各自走了。王好德把打鱼家具收好,刘氏已经把玉发送到床上去了。

王好德也赶到屋子里来,见玉发已是侧了身子睡在床上,头偏枕在枕头上,脸腮上发了红,两只眼睛是紧紧的闭着。他伸手去抚摸着他的身体时,还不曾接触着他的肌肤呢,就觉得有一股热气向身上一冲。摸着他的头,真是像炭一样的烫手,便问道:“玉发,你怎么样了?

他依然只哼了一声,并没有睁开眼睛。王好德又问道:“孩子,你哪里不舒服?

他还是不作声,只闭着眼睛,再哼一声,王好德回转脸来,向站在床边的刘氏问道:“这孩子的病来势很凶,这倒不可耽误,我们要赶快去请位医生来给他看看。

刘氏皱了眉头子,十个指头互相交叉着抱在怀里,只是呆望了床上的病人,连摇着几下头。约莫四五分钟的时候,她才低声说了一句:“恐怕是昨天吓倒了。

王好德站着发了一阵呆,他也不和刘氏商量了,走出屋来,把玉清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哥哥病势来得太猛,我要去请医生,家里有钱吗?

玉清道:“家里哪里有钱?咋天买斤肉吃,不还是赊的吗?你若是去请医生的话,只有把粮食去换一点款子了。就是粮食,我们家里也没有,还得到田里去现割呢。东家不是还要我们再还他几担欠租,才能算今年的帐吗?

王好德站着出了一会神,昂着头望了屋瓦下面的样子,突然,一转念道:“事到头来不自由,不管他了,救病人要紧。你可以拿着镰刀先到田里去割稻子,我去请医生。

玉清道:“医生到了,就得给人一个红纸包,我现在去割稻,又要打稻,打完了还要量,量了再向东家挑,我一个人有多少只手,可以办得了这件事呢。

说着,她还高伸了两手给人看,这话算是把王好德提醒了,点了头道:“我为了玉发的病着急,人都糊涂了。你就在家里帮着你妈照应病人吧。我另外去找两个村子里的人来割稻打稻,索性就托人家把稻谷到集市上去卖了。

玉清道:“送上门的货,哪还买得到什么价钱?

王好德道:“我们还谈什么价钱呢?能换到钱去买药,去开发医生的脉礼,那就很好了。你你……你……

说着话,连连地向玉清点了手指头。话也没有交代完,他就扭身走出去了。

玉清看到玉发病势这样沉重,也就屋子里进进出出,不去管田里的事。但农村社会,凡是劳动阶级的人,他们还保持了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一种老习惯。一家有急事,只要供给来人一顿粗茶淡饭,仅仅向人恳求一下,没有谁不放下自己的事和人来帮忙的。所以王好德到村子里去,和左右邻居说了一遍家里的情形,这就来了三位壮汉,自带了一切收割的家具,也不必在王家烦神,径直就到熟稻田里给他们收割,王好德自放了心去请医生。乡村里都是中医,也都是些念旧书出身的人改行的,他们并不在家门口挂什么应诊的牌子,也不用挂牌,乡下人害小病,照例弄点丹方药吃,很少找医生。大病躺在床上,就不向医生家里就诊了,总是请了医生到家里来看。去请医生的时候,或者是自备一乘轿子,或者是自备一辆独轮车子,管接管送,医生到了家里,看过了病,招待一顿饭,然后自动的给医生包一个红纸包儿。照着银币计算吧,大概总是约值五毛银币的纸币,给包在纸包里,双手捧着交给医生,有些以绅士的身份出面行医的,那就不要脉礼,庄稼人对于这种人,也不敢把这小数的脉礼去引他好笑,总是等到三节的时候,重重的给送上一份厚礼,但这种绅士医生,不大好请。所以王好德请的是前一项靠行医为职业的医生。因为医生家相距不过两三里路,他没找轿子。向邻居家借了一辆独轮车子,自己推着到医生家里去相请。乡下医生,不像城市里医生每日都出诊,在家里的时候居多,所以一请就到。王好德请的这位乡医,是个老童生,已有七十高龄,虽生平所看的不过陈修园那几种医书,但他有三四十年看病的经验,乡下人患的一些普通病症,他倒是多少摸出一些门径。他到了王家,给玉发诊过了病,说是风邪之症。看看王家之贫,开了个方子,没叨扰他的饭就要走去。王好德那里肯,一定要留医生吃饭。医生说:“你家这个病人,不是一天两天看得好的,我大概天天要来,你天天留我吃饭,那就了不起了。

王好德自是很感激,但同时心里也拴上了一个疙塔,玉发的病是三两天不会好的。将玉清包好了的一个红纸包儿拱拱手送给医生,又把车子送着医生回去了。好在那几位帮忙的邻居家肯出力,把他田里的稻,割了收了,又代挑着卖去了四担。王好德夫妻见玉发的病,并没有什么转机,全副精神都在儿子身上,关于租稻的事,就没有放在心上。混了六七天,玉发吃了四五剂药,病是稍微的好了些,王好德算是心头上轻松了些。他坐在后门口一块大石臼上,口衔了旱烟袋,正对了面前一片田坂出神。

东家家里的长工蔡老六可就放缓了步子,一面张望田坂,一面走了过来。走到了面前,向王好德带着笑,连连的点了两点头道:“王好老,今天的精神好得多了。前两天我在路上看到你,我都没有给你打招呼。玉发的病,好得多了吧?

王好德站起来要向屋子里引让,蔡老六道:“不必进去了,免得说话吵了病人。

石臼对过是条宽大人行道,道边一条很长很厚的草皮,下临割了稻的低田,路边上正有两棵丈来高的柳树,正罩着这里,倒是像茶棚里一条好板凳,他在树荫下先坐下了,拍了草皮道:“这里坐,我们慢慢的谈谈。

王好德自然也就坐过来了。蔡老六身上现带着有旱烟袋,王好德把小葫芦作的烟盒子和蒿草香全送到他手边来。回转头叫了声玉清,那意思自然是预备茶。蔡老六一摆手道:“不用张罗,你家有病人,不因为你家有病人,我早就来找你谈了。

王好德道:“六哥,你有什么事吗?

蔡老六将蒿草香火正点着旱烟袋,他把旱烟袋取下,在田埂的塞缺口石头上,敲打了几下铜烟斗,笑了一笑道:“你是家里有了病人,急得把大事都忘记了吧?今年的租子,东家是一粒未收,就是你的欠租,也就差下好几担呢。你老倒是自在,把稻子自收自卖,就这样的算了吗?

王好老道:“我为了玉发治病,卖了四担稻,这不会卖到东家名下去,今年收割下来,我名下决不止得四担稻吧?

蔡老六道:“那当然不止,但是你一收割,就卖了这样多,你还有一年的日子要过呢。

王好德道:“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对玉发的病,坐视不救呀。

蔡老六道:“我说这话,也是提醒你一句,以后要省着一点花,你若是弄成几个大窟窿,将来是填补不起来的。

王好德听说,也没有什么话可答复,只是叹了口气。蔡老六连续的吸了两袋旱烟,呱哒呱哒,反拿了旱烟袋,将铜烟斗在石头块敲着响。眼睛望了天,像是个出神的样子。然后把旱烟袋向腰带上一插,站起来道:“好吧,过两天我再和你谈,大概今年的租稻帐,东家不能再含糊了事。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找两位地方上的绅士出面,和东家商量商量吧。我完全是好意,你听不听随便,再见。

说着,他溜着步子缓缓而去。王好德站起来相送蔡老六也没有回头。

王好德是一层心事没了,一层心事又来,回到家里,见刘氏煮了一碗挂面,两手捧着,向玉发屋子端了去。她脸上笑嘻嘻的,点了头道:“玉发的病,总算是好了,他已经想吃东西了。我摸摸他身上,已经全退了烧了。

王好德心想,她刚是有点笑容,东家老爹要把租稻结帐的话,就不便和她说。点点头道:“那很好。你辛苦了这多天,今天晚上好好地睡一觉吧。

刘氏道:“玉清到菜园里去拔菜去了。你向灶里塞一把火,那锅粥,还得用大火熬他一熬呢。

王好德答应了是,就到厨房里去添火。他们向来烧的是干柴棍,这几天没有工夫去上山找干柴,在邻居家要了两捆柴棍子来,都堆在灶门口。这柴棍子全是些枯树枝,丫丫杈杈的,占了很大的地方,乡下人的灶,尽管只烧四五口人的饭食,也必须安上三个灶笼,放上大小三口锅。这为了忙时可以作多人吃的火食,并须有一口大锅隔日煮上喂猪的食料。三个灶门,总是半环形,这样,坐在灶门口的人,就把三个灶门都照顾到了。他们家今日晚饭,煮的是中间那口不大不小的锅。外面那口小锅,刚才是煮过挂面了。里面那口大锅,靠着黄土墙,是煮猪食所用,这时是冰冷的。新借来的柴夥,占着地面太多,把这大锅灶口都塞住了。王好德坐下来烧火,还把这柴夥推了两推。

这时,玉清也提着一篮新鲜菜到厨房里来了。她道:“爸爸,你过来,让我烧火吧。

王好德道:“不,你洗净了菜,切好了,就在外面小锅里炒着吃吧。你妈伏侍你哥哥这多天,实在也太累了,今天让她休息一晚吧。

玉清道:“猪食还没有煮呢,明天一大早,就要喂猪的呀。

王好德道:“吃完了饭,这就归我了。

玉清对于父亲这个提议,倒没有反对,她就依着父亲的话,洗菜切菜,继续着炒菜。王好德坐在灶门口,算是烧着两口灶。刘氏看玉发把那碗挂面吃完了,也就到厨房里来了。她看到王好德还坐在灶门口烧火,这就笑道:“我只叫你烧一把火,这天气还热着哩,你热着两个灶笼的火,那不热得很吗?

王好德道:“六月三伏天,你们不都是天天烧火吗?我烧一次,又算什么?

刘氏道:“六月三伏天,你们在水田里下蒸上晒,那个罪比我们就更难受了。

玉清在灶台上炒着菜,便道:“爸爸,你起来吧。种田我们没有你内行,烧火呢,可是你也没有我内行呀。你的火烧得大一把小一把,炒菜也是怪不合适的。

王好德打了个哈哈,站将起来,笑道:“我也承认我烧火不怎么内行,不过灶口上你们把柴夥堆得这样乱七八糟,吃完了饭,你们还是收拾收拾吧。

他说着话时,看那刘氏身穿一件蓝布短褂子,是半歪在身上,因为胁下的纽扣,有两个扣错了。脸上黄黄的,眼睛皮全部垂下来,那睡意是很浓的,便望了她道:“我看你吃完了饭就去睡吧,你两只眼睛都快要合上缝了。

刘氏掀起衣襟来擦了两下眼睛,笑道:“今天的事,今天总要作完呀。天黑了,点上灯吧。

王好德点点头,把墙上的竹子灯架就取了下来。扬子江中游,很多地方的农村,还点着老式油灯。这种老式油灯,点煤油的灯,是个扁圆的小油壶,伸出个长嘴子来,里面插上一根灯草。另外一种灯是点梓油的。梓油是梓树子炸出来的脂膏。平常凝结着,很像冻的猪油。这类灯,是个小瓦碟子,将梓油盛着,在里面压上两根灯草,也像点菜油灯似的,只伸出一小截灯草头燃烧着。这种灯,和菜油灯的作用是同样的,在乡下的草屋子下面,为了安全起见,凡是草屋子里,照例是点着梓油灯。王好德这间厨房,就是草盖的,他们家里总是点梓油灯,所以这时候玉清在墙上取下来的灯,就是梓油灯,一个竹骨架子,上端支了个瓦碟儿,里面盛了半碟梓油。她送到灶门口,刘氏将火钳夹了一根燃烧着的柴棍子,把灯草点着了。玉清吁了一声道:“这只有半盏子梓油了,还要添油吧?

说着,她将灯架子挂在灶头的土墙上。刘氏道:“家里已经没有梓油了,你就点着煤油灯吧,作菜的时候,也照得亮些。

玉清也不反对这个办法,就到卧房里去取了一盏煤油灯来。她将煤油灯亮着,也挂在土墙上,随手将手向梓油灯扇了两扇,那灯草就熄了。她趁着煤油灯光,把鲜菜和咸菜都作熟了。一家三口,就在厨房里矮桌上喝粥。还吃着晚饭呢,刘氏懒洋洋的,将筷子尖缓缓的扒着粥向口里送,就连打了两个呵欠。王好德向她道:“吃了饭你就先去睡吧,玉发要什么,我去照应他。你放在他床面前那张竹床,不用搬走,拿床被子我就在那里睡了。

刘氏道:“我真支持不住了,洗锅碗的事交给你了。猪食呢,明早天亮起来再煮。

玉清道:“你睡吧,不用烦心了。

刘氏放下筷子,扯下墙钉子上一块手巾擦了两擦嘴,精神一松懈,弯过手臂,斜摸了桌沿,又打上两个呵欠。玉清道:“你看,你两只眼睛都快合上缝了,你就先去睡吧。

刘氏道:“我觉得儿子的病已经好了,也就放心去睡了。

王好德饭后,将小提桶打了半桶热水,放到矮桌子边,先把手巾送到桶里搓揉了几把,擦抹过了脸,自己就在桌子下摸出一只便鞋,然后坐在矮凳上,两只脚跨着提桶梁,伸到桶里去洗,这是作庄稼人,每日最舒服的一段时间了。玉清将碗筷都放到小锅里,舀了大半锅水,站在灶边洗刷锅碗。王好德洗着脚儿,和女儿闲话,叹口气道:“家里病人的病是松了,可是债就紧了。

玉清道:“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发愁,还愁不了许多呢。你去掩上大门,也陪着大哥睡觉吧。让我一个人慢慢收拾厨房,你不要打岔。

王好德提出脚来摔了摔水点,也没说什么,提着水桶走了。玉清继续的收拾厨房,收拾完了,她将煤油灯取下来,放在灶头上,盖上锅盖也待要走。嗷儿的一声,一只花猫跳到灶上。玉清将手一挥道:“去吧。野到这时候才回来,什么吃的都没了。

她轰走了猫,走到灶门口,弯身向里看看,只有几个火星星,也不理会,随手将墙上的梓油灯取下,对着煤油灯点着,吹熄了煤油灯,带了梓油灯进房去。她觉得梓油灯只剩了小半盏油,睡觉的时候,将灯放在桌上,听其自灭,就不用起身吹灯了。她照着这个偷懒计划,就回房去安歇了。累了一天,钻进垂下了的蚊帐,就在木床上倒下,什么也不知道。忽然几声大叫,不好了!起火了!她睁眼一看,满屋通红,可不是着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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