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夫妻俩带了驹儿离开了故乡到S市来快满三年了。我初到S市时,由美仙——妻的名——的介绍才认识她的姨母——我的岳母的妹子——并她的女儿春英。那时候春英和她的母亲两个在S市的贫民窟的大佛寺里向寺僧租了一间又黑又脏的房子一堆的住起。春英的年岁怕要近三十岁了,每天从八点钟起就到荣街——S市的一条最繁华最多大商店的大街道——的一家银行里去,因为她们母女的生活费是指望着这家银行每月给她的几块洋钱。

“母亲的年纪也高了,并且十天有八天的病着不能起来。把她一个老人家留在这边,我一个跑到H埠去,无论如何我总不放心的。”春英每到我家里来都是这样的对美仙说。

春英在七八年前早和人订了婚。男家的生活也不是容易,她的未婚夫五年前到H埠谋生去了。一去五年没有回来。听说近来自己创立了一家小店子,生活比较安定些了。从去年秋春英的未婚夫每月有三元五元的寄给她了。

“春英是过了年龄的了,孤孤单单的过了这几年。她早就想结婚的。你看她那对眼睛,不是在渴望着男性的表象么,怪可怜的。”春英去了,我是这样的向着美仙说笑。

“她不是想到H埠去么,她在希望着我能答应她替她看顾姨妈。我是不能答应她的,你单看驹儿一身的事早够我受用了。并且……”美仙那时又有三周月的身孕了,驹儿才满一周年。不错,我常听见春英对美仙说,“美姊家里只有一个驹侄儿……”下半句没有说出来,是想她的母亲亦托我们。

我们对春英是很抱同情的,也觉得她很可怜。但我们家里不能容纳姨妈也有几个理由。第一,我虽然说是大学教授,但薪水是不能按月支领的。我来S市是友人W君——S大学的教育系主任——招我来的,他要我帮忙他,担任心理学、伦理学这两门的功课。我初到S市来,适值大学起了校长争夺的风潮,学校里一个钱都支不到手,我又把妻子带了来,一时没有能力另租房子,自立门户,一家三个只好暂时寄托在W君的篱下。W君家里的佣人有一个乳母,一个厨夫,美仙在W君家里受他们的气受够了,才哭着要我到一个在S市开病院的同乡那边去借了些钱,租了一所又窄又暗的房子,才把一家三个容纳下去,但比寄人篱下就好得多了。学校的薪水有时可以支得到几个,但也仅仅够维持我们三口的生活。这是不能容纳姨妈的第一个理由。美仙的身体本来是很弱的,驹儿又淘气得很,兼之又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若又叫她再看护十天有八天在病床上的姨妈,这是于美仙的健康上很有妨害的。这是不能容纳姨妈的第二个理由。又这位姨妈的脾气有点怪的,她受了人的爱顾或恩惠,不单不感谢,心里常怀着一种嫉妒,表示一种不喜欢的态度出来。她原来是个根气薄弱的人,没有一点强毅的力,但表面上还装出一种不食嗟来之食的气概。她因为有这些怪脾气,所以对父母不大亲近,对姊妹——美仙的母亲——也落落不合。到了十九岁那年,还在女子师范学校的二年级就跟了一个男教员逃出学校去了。我怕她到我家里来和美仙不合,反伤了感情。这是不能容纳姨妈到我家里来的第三个理由。

春英要维持母女两人的生活,每天不能不到银行去办事,姨妈常半生不死的病着,有时一连五天或全星期不能起来。遇着她病急时,春英又不在家,寺僧便跑到我家里来,要美仙过去看护她。有时到夜晚的十点十一点还不得回来。姨妈病好了后,当做没有这回事,看见美仙来了,也没有半句慰谢美仙的话。不单是姨妈,就连春英也有这种性质。有时候,姨妈不过有点伤寒咳嗽,春英便着人过来要美仙到她家里去。美仙去了后,她便有许多事件要美仙帮她做,整天的不放美仙回来。可怜的就是驹儿,把母亲临去时给他的几个糖饼子吃完了后,哭着要他的母亲。很困倦的由学校回来的我,到这时候不能不拖着跛腿,抱了驹儿到大佛寺去找美仙回来。这就是我厌恨春英母女的最大的原因。医生的谢仪和药费不消说要我替她们开支,但我从没听见春英对我有半句谢词。

“姨妈和我的家庭有什么关系?如果是岳母呢,还可以说得过去。妻的姨母和我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怎样能够因为她,牺牲了我的家庭幸福的一大部分!春英母女累了别人,过后便当作没有这一回事,好像我们是有供奉她们,服役她们的义务……真的岂有此理!”我时常在这么想,愈想,愈恨她们。我到后来很后悔,不该由乡间跑到S市来。我想搬家——搬到离大佛寺远些的地方去——的动机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美仙或许是看出了我讨厌她的姨母,她不踌躇的向我表示她的态度。

“我还不是早想离开她们。她虽然是我的嫡亲姨母,但她并不曾特别的爱我,也没有什么好处给了我。不过她找上了门时,便想不出拒绝她的话来了。”

我们说是这么说,但到了月底她们向我要求的款是无法拒绝的。医生来向我要钱,车夫也来向我要钱,米店来向我要钱,炭店也来向我要钱。

下雪的一天,寺僧又跑来说姨妈的疾势危急了。我跟着寺僧跑到大佛寺时,姨母睡在一间又窄又暗的房子里,没有一点儿声息。跑进她的房里愈觉得冷气袭人。

“你快打电话给医院的院长,说是我请他到这里来看一个急病的病人。快点儿去!”

我打发寺僧去后,又跑到厨房里去看了一转,炭也没有了,米也没有了。

“荣儿(寺里的小僧),你快到米店和柴炭店去叫他们快送些米和炭到这里来。”

姨妈像听见我来了,卧着翻转身来,向着我惨笑。这算是我第一回看她对我的笑。黑污的蚊帐,破烂的床席,薄窄的棉被,一一的陈列在我的眼前,我当时心坎像受了一种痛刺。

“姨妈,我替你换一副新的被帐吧。”

“谢你……”姨妈用很微弱的气息答应了我,再向我惨笑。

我由大佛寺出来,踏雪回去,自己一个人很欢喜的像今日行了一件善事。心里也不觉得春英母女讨厌了。

“美仙要求你做一件棉裤给她,你没有答应。她又要求你买一件毛织外套给驹儿,你也没有答应。你哪里有许多闲钱替姨妈制被帐呢?”我在途中,雪花扑面吹来时,才想及妻儿的寒衣还没有做。禁不住后悔,暗责自己不该孟浪的答应了姨妈。

月杪到了,身体状态不寻常的美仙因为家计不知发了多少牢骚,也流了许多不经济的眼泪。十一月三十一日的上午,我冒着风雪跑到学校会计处去问会计要这个月应支的八分之一的薪水。

“校务维持会把这两千块钱议决给学生寄宿舍作伙食费了。不等到校长问题解决,怕没有薪水可支了。”

我到此时只能对会计苦笑。

“利用军阀的势力,把学校的款押着不发下来做争校长席位的手段也太恶辣了。总之在中国是办不出好学校来的。尤其是中枢移到学生方面去了的学校是永不得发达的。校长要学生选定,教员的去留也要听学生的命令,校务也要受学生的干涉;那末还要教职员干什么!把学校交给学生办去,学科也叫学生自己担任教授——三年级的教二年级的,二年级的教一年级的不好么!”我在由学校的回家途中,愈想愈觉得中国的教育太滑稽了。

近半个月间,姨妈的身体似觉好了些儿。美仙的身体也渐渐的重了,我们便决意搬家,搬到离大佛寺远些的地方去。新历的年前把家搬到隔江去住了。搬了家后,我更辛苦了,因为每天一早七点钟就要冒着寒风或雨雪过江到学校去。

不搬家还好些,搬了家后,寺僧更常到我家里来了,连他过江的船票费都要我给他。一晚上风雨来得很厉害,寺僧又跑了来说姨妈的旧病又发了,这回怕没有希望了。我没奈何的拿了一把洋伞跟了寺僧过江去。在途中的时候,洋伞好几回快要给烈风吹断了。斜雨淋身,衣履尽湿,两足早凝冻得成冰块般了。

“这真是前世的冤家!她今晚上真的死得成功,不但我们,就是春英也算幸福的。只一次,只今晚上一次忍耐点儿吧。”我一面跟着寺僧走,心里恨极了。

“叫医生去了没有?”我在途中问寺僧,寺僧说没有来,我们又绕道到医院去叫医生后才到大佛寺来。病人起来坐在床上了,像在梦中般的又笑又哭,完全像一个鬼婆。春英吓倒了,坐在房里的一隅不住的打抖。

“父亲早说要分给我一千块钱,到今一文都不给。”“姊姊是个利己主义者,自己好了就不管妹妹怎么样了。”“人类真残酷的,只望同类死,望同种绝。”“啊!可怕!可怕!”病人是语无伦次的,说了许多怨天尤人的话。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说到“可怕”时望着墙上的人影颤栗。

“一定是幻见了什么东西!”我望着姨妈的憔悴的脸孔这么的想。姨妈年轻时跟了学校的教员出去,同栖了三年,他们间的恋爱的结晶就是春英。春英生后没有许久那个教员就到邻县去谋生去了。姨妈在家里便有了外遇,到后来竟带着春英跟情夫逃走了。那个教员是很爱姨妈的,因受了姨妈的诱惑,牺牲了——物质的和精神的双方——不少。他听见姨妈跟了情夫跑了,失望之余就自杀了。我敢断定她现在所幻见的是那位自杀的教员的幽灵了。

“怕不行了,除注射外,没有别的方法。”医生看见这个样子,先说出不负责任的话来了。春英听见医生的宣告,早哭出来了。医生去后,我辛苦了一夜帮着春英看护她的母亲。

但过了两天姨妈的病居然的好了。我真不能不疑她是伪病了。医生叮嘱了几次,不要给什么她吃,但她死逼着我要买烧饼给她吃。我想她迟早是要死的,买给她吃吧。把烧饼买回来时,她像小孩子般的抢着咬,她并不像个病人。

听说H埠那边来了几封信,春英很急的想一个人跑到她的未婚夫那边去。

有一天春英过江到我们家里来,恰好是星期日,我也在家。

“母亲近来身体好了些……这样的守着,不知要守到什么时候。我今决意到H埠走一趟……可是……”春英的意思是想我们答应她把她的母亲送到我们家里来,但她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把她的来意说下去。

“你的母亲也同去么?”我恶意的抢着问她。她的来意果然给我这一句抵住了。

“大佛寺的人说可以替我看顾母亲,我到了H埠后每月再寄生活费来给她。”春英绝望的说了这一句。

我们俩望春英回去后,心里很难过的,像做了窃盗,怕警察来追究似的。第二天我们俩同到姨妈那边去,问她春英到H埠去了后怎么样。

“唉——不要紧,不要紧!她早就该去的,都是我累了她。春英去了后,我决不会再累你们的,你们放心吧!”姨妈还是用她平素惯用的调子,嘲刺我们几句。我们也不再久坐,就辞了回来。

春英动身的那天,美仙买了一件毛织衬衣,一打毛巾,两罐茶叶送到码头上去替她饯别。春英去了后快满二周月了,但她并没有半张明信片给我们。

春英去后四个月,我做了第二个小婴儿的爸爸了。我们在这两个月中并没有到大佛寺去看姨妈了。

自春英赴H埠后,又满半月了。美仙身体恢复后,也曾去大佛寺看过姨妈几回。据美仙的观察,春英不单没有信给我们,就连她的母亲那边也像没有信去的。有一晚,姨妈寄了一张明信片来,大意是说,现在旧病又发作了,春英那边寄来的钱都用完了,不便多去信向她再要,并问我们可否筹点钱借给她。第二天我便一个人到大佛寺去。去年冬我替她制的新被褥,新的帐都不见了。天气也和暖了,姨妈床上只有一件旧烂的红毛毡。被也是旧的,只有席子是新的。此外的家具也完全没有了。这末看起来,春英是一个钱都没有寄了来给她的母亲。

这天我把带来的十元给了她。姨妈决不道谢的,她只说,“暂借给我用一用,等春英那边的钱寄到了后……”我给了她钱后听见这句话真要气死的。我不再理她,就跑往学校去了。

过了几天,看护姨妈的寺僧又跑到我家里来:

“春英小姐那边去了十多封信了。她不单没有钱寄来,连信也不回一封。她们的亲戚住在S市的只有先生这一家了。我们寺里的房租钱我们当然不敢向她要的,不过这半年余的伙食……”寺僧说到这里停顿了一忽。“先生这边如果不能招呼她,那末送她到孤老院去可以不可以?我这回来是要先问问先生的意见。”

我给了点钱给寺僧,叫他再等一二个星期,因为S市和H埠间的邮件两个星期就可以往复。寺僧去后,我写了封很严厉的信——当时气忿不过,一气的写出来,写得太过火些了——登即寄到H埠去。过了半个月,春英的复信来了。她信里说,她现在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不便回来接母亲去。她信里又说,再过二三个月,她轻了身后再回来S市接她。她信里最后说,她未回来S市以前,“一切还要望姊夫照料”,春英常叫我姊夫。

这真是个难题了。把姨妈真的送到孤老院去么?慢说对社会无词可说。就对美仙的面子上也过不去。没有法子,只得把姨妈接到家里来。但是过了几个月春英还是没有信来,姨妈的病也就日加重了。

姨妈自来我们家里之后,每四五日就要发病一次,昏迷不省人事,弄得美仙一天到晚不得空。姨妈元气好的时候又拖着美仙东扯西拉的说些我们不愿听的话,气得美仙说不出半句话。她高兴的时候便跛到厨房里来把所有的食物吃得精光。

“又要到学校上课去,又要作小说也太辛苦了。”有时姨妈半嘲笑的对我说。我那时候因为学校的薪水支不出,不能不作一二篇文字拿到书店里去换些稿费来维持生活。我为生活问题正在苦恼着的时候,听见她的嘲笑。真的想一拳的捶下去。

“在S市住的只我和你两个人,有血肉关系的……”姨妈对美仙说这句话时,她的脸色异常的可怕。受到病魔的威压的姨妈身上没有人类的灵魂,只有魔鬼的灵魂了。若她再生存十年、二十年还不会死的话,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她也就在后面紧追着来,那末我们的家庭幸福终要给她像撕纸片般的撕得一点不留了,我们俩因为她的事常常口角。

好了,我们有了好机会把姨妈送到H埠去了。H埠的春英来了信,说她月前生了一个小孩子。姨妈听见她已经有孙子了,就想早点到H埠去。自接春英的信以来,每天昏沉沉的不住的一边叫春英和初生的小孩儿的名,一边痛哭。

“她这样的想到H埠去会春英和孙儿,我们就打发她到H埠去吧。”我们夫妻俩几晚上都是这末的筹商。不消说我想送姨妈到H埠的动机不单是为她想看初生的孙儿,我的心里面还潜伏着有残忍的利己的思想,就在美仙面前也不便直说出来。

我们替姨妈把几件的简单的行李收拾好了,出发的日期也到了。出发的前一晚,我们真担心万一明天发了病,不能动身就糟了。到了第二天,下了点微雨,我还是硬把姨妈送到停车场去。

“如果姨妈还没到H埠,在途中死了的话,那时他们把姨妈的遗柩送回来时,那怎么了呢!”我们送了姨妈出发之后都为这件事担心。姨妈实在是太弱了——能不能平安到H埠还是个问题。自姨妈去后,我们俩常坐至夜深推度着姨妈在途中的状况。这几日间我心里起了一片黑影子,常在自责。

“姨妈的命是你无理的把她短缩了的,”自姨妈去后,良心的苛责使我不曾度过半日快愉的生活。

“她是想见女儿,想见孙儿去的,就死了也是她自己情愿的。”我常把这些话来打消自责之念,但心里的一片黑影是始终除不掉的。

过了三星期,H埠有信来了。信里说,姨妈到H埠后每日很欢喜的抱着才生下来的孙儿流泪。春英的信里并没有半句对我们道谢的话。但姨妈还是死了——到H埠后两个月就死了。

由此看来,姨妈的命运是我们把她短缩了的。她是我们催她快死的。如果我们不把姨妈送到H埠去,留她在S市,很亲切的看护她;那末她的命或可以多延长一年半年。姨妈的的确确是我们把她杀了的。我们的生活虽然穷,但养姨妈一年半年的力量恐怕不见得没有吧。我们所怕的是看护她的一件事,但这也是稍为忍耐些就可以做得到的。姨妈在我们家里,美仙虽然很劳苦,但这也不是赶姨妈到H埠去的正当理由。

我们讨厌姨妈母女的理由是她们的冷酷态度,一面要受人的恩惠,一面又抹杀人的好意。她们的眼睛像常在说,“我们不是亲戚么!我们不穷,还要来乞你的援助么?这一点儿的生活费的通融算得什么!也值得夸张在说恩惠么?”春英母女的这种态度就是我们不情愿资助她们、不本意的资助她们的重大原因。她们到H埠后一张明信片也不给我们,在S市的时候常把冷酷的眼光对我们,“以后不再累你们了,不再受你们的白眼了。”这是春英的可恶的语气!这一切印象竟把我的复雠的注意力引向她们那边作用了。因为这些小小的不快的印象,望着一个老人的病死而无恻隐之心的不加救济。像我这一个人类——高等肉食动物的体内是有残忍的血在循流着的。

闲话还是白说的,姨妈终是死了。她的寿命是做了人类感情冲突时的牺牲,做了我的冷酷的性格的牺牲。我此刻才知道我是没有一点牺牲的精神和仁慈。莫说对姨妈,就对自己的弱妻幼子还是一样的利己的,残酷的。我如果少和朋友们开个什么恳亲会,那会费就尽够姨妈一星期的伙食了。我若少买几部无聊的书籍,也就够姨妈一个月的用费了。死了之后决不会再生的人类谁不想把他的生命多延几天。平心而论,姨妈的生命可否多延长一年或半年的权力全操在我们手中,但我竟昏迷的把这种权力恶用了。我因为利己的思想和因家庭的幸福终把姨妈的生命短促了。我一面憎恶自己有这样残忍的思想,一面又自认自己的残忍的行为。

三年前的冬,我在学校支不到薪水,一肚皮的闷气没处发泄,回到家里看见美仙替驹儿多买了一顶绒织风帽,便把几个月来所受的穷苦的闷气都向美仙身上发泄了。我骂美仙全不会体谅丈夫,全不知丈夫的辛苦;我又骂美仙是个全没受教育的野蛮人,没有资格做一家的主妇,最后我骂美仙快点儿去死,不要再活着使我受累。驹儿卧在他母亲的怀里,听见我高声的骂他的母亲,吓得哭出来了。美仙也给我骂哭了,低着头垂泪不说话。像我这个利己的高等动物对妻子尚且如此的残酷,对姨妈更无用说了。其实我骂美仙的前一天和几个友人还到西菜馆去吃了两块多钱的大菜,美仙买给驹儿的风帽只值得一块钱。美仙有时多买些肉——她是为我和驹儿多买些肉——我便向她警戒,要她节省之上再节省。美仙没有话回答我,只叹口气。

春英由H埠回来时,不知作何态度对我们呢。那时候我们要很亲切的招呼她了,我刻薄了姨妈的罪也许减轻几分。但自姨妈死后,半年,一年总不见她有什么消息给我们。我们又忍不住要说春英是忘恩负义的人了。其实我何曾有什么诚意的恩惠给她呢!

姨妈死了两周年了。

今天早上春英竟出我们意料之外的带了她的儿子——在H埠生的儿子——来访我们。像母亲般的脸色白皙得可爱的小孩儿,不过身上穿的衣裳稍为旧点儿,脏点儿。春英来后坐了一会,只说了两三句许久不见的话,便很率直的向我们借钱。

据春英说,她早和H埠的丈夫离了婚。她的丈夫仅给她一份盘费叫她回S市来。我后来听见H埠回来的友人说,春英的这个儿子并不是她的丈夫生的。是一个水客(来往S市和H埠间,以带邮件和货物为职业的商人)替她生的。春英初赴H埠是她的未婚夫托了这位水客带去的,春英未到H埠以前先在海口的旅馆里和这位水客成了亲。她和她的丈夫离婚恐怕是这个原因了。

不幸的小孩子!我望着春英的儿子,心里把他和我的驹儿比较时,觉得我的驹儿幸福得多了。由此看来,叫我们不能不相信命运。我觉得春英的儿子可怜,很想把驹儿的玩具分点儿给他;但春英尽管向我们说她的儿子如何的可爱,如何的可怜,对于驹儿兄弟——这时候驹儿跟乳母出去了不在家里,小的在里面睡着了——并没有跟问半句;我又觉得她太不近情了,终把她厌恨起来了。我决意不借钱给她也是在这一瞬间。我这时候恰好手中也没有钱,不过要用的时候,向友人通融二三十元也未尝做不到。

她那对小眼睛里潜伏着的冷的眼光!纯白色的全没有和蔼的表情的脸孔,贪欲!偏执的性格!没有一件不像死去了的姨妈!

“你们都是我前世的冤家!你们不死干净,我是没有舒服的日子过的!”我同时感着一种不快和胁逼。我忙跑回楼上去,只让美仙一个人陪着她。我在楼上时时听见春英的冷寂的笑声。

吃过了午饭,春英带她儿子回去了。我跑上楼上的檐栏前俯瞰着春英抱着她的儿子的可怜的姿态。儿子倒伏在春英的肩上哭,说不愿回去。

“妈妈买糖饼!买糖饼给阿耿吃!(阿耿是她的儿子的名)不要哭,不要哭!妈妈买糖饼给你吃!”

我望见这种情状,登时感着一种伤感的情调。假定那个女人是美仙,她怀中的小孩子是驹儿时,是何等惨痛的事哟!

“她真的这样穷了么?”我跑下来问美仙。

“她说好几个月没有吃牛肉了。你看那个小孩子不是不愿回去么?”

“是的,她穿的那对袜子真脏极了。她怕只有这一对吧。她是很爱好看的人,有第二对袜子还不拿来换上。这几天下了雨,她又不敢洗。”

“她今天回去是要洗的了。”美仙说着笑了。

我们是何等利己的哟。春英正在愁眉不展的时候,我们漠不相关的还把她当我们的话题。

“她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说是三司街的第四条胡同。她没有明白的告诉我。”

“她有说住在谁的家里没有?”我听见春英住在三司街,心里对她回S市后的生活有些怀疑。

“她没有说住在谁的家里,大概是自己租房子吧。她像不愿意我们知道她的住所,她像有什么事怕我们知道似的,我疑她回S市后又姘上了谁。”

“这都是父母造的孽。姨妈如果不和春英的父亲离开,春英也是个体面家庭的小姐。因为姨妈有了那回事就自暴自弃了,春英也跟着自暴自弃了。”

“可怜是很可怜的。”美仙叹了一口气。

“……”

“可是我们哪里能够终身供给她呢!答应了她一次,第二次又要来的。所以她说到借钱的事我一口就拒绝了。”

“……”

我心里想,若我所怀疑的春英近来的生涯不会错,那末春英算是世间最可怜的人中的一个了。她来向我们求助——姨妈死后第一次的求助——我们竟残酷的把她拒绝了。我愈想愈敌不住良心的苛责,我也不和美仙再说什么,换好了衣服一个人出去。

我最怕的就是红着脸向友人告贷。我宁可给他们打几个嘴巴,真不情愿开口向他们借钱。是去年的冬季的事了,我这小家庭的人都犯了伤寒症,给医生的谢仪几块钱都没有了。我扶着病叩了几位友人的门,不知受了多少侮辱,最后才借了七八块钱回来。从那时起我发誓不再红着脸向人借钱的了。今天为春英的事,不能不取消前誓。

我向学校的同事借了三十元就跑向三司街那边去。到得三司街时太阳快要下山了。我按着胡同一条一条的数。各胡同口都站着三两个满脸涂着脂粉的女人。我心里异常难过的想折足回去。后想已到了这边来,就不能不把自己的目的达到。

我进了第四条胡同,便闻着一种难闻的臭气。这条胡同有七十多家的人家,天时又不早了,只得找了当头的一家问她们春英住在哪一家。我站在门首便望得见厅里面有三四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一个还在梳装,一个赤着膀子在换衣裳。一个袒着胸膛,露出双乳,对着镜向胸部抹粉。还有一个像装束好了的,她看见我便提高喉咙。

“请进来坐吗!”

我满脸绯红的,把帽子脱了一脱:

“对不起得很,我想找一个人名叫春英的,她住在哪一家?”

那女人听见我指名找人的,脸上便不高兴起来了。

“妈——这边有叫春英的么?”那个女人问了后,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跑了出来笑向着我点头。

“这边的姊妹没有叫春英的,莫非是新来的么。”

“她怕不是你们姊妹行中的人,她是才从H埠回来的,带着一个小孩子,年纪约有三十一二了。”

“啊——老桃!她住在二十七号,从那边数去,第十四家就是她家了。”

我向她们点了一点首,道谢了后走出门外时,还听见她们在笑着说。

“这怕是她的老知交了。她一个月平均没有一晚有生意的。莫非交了好运么。昨晚上她接了一个酒店里的工人,今晚上又有这末一个斯文的客。”

我虽然心里不情愿听,但好奇心要逼着我站着听。原来春英早就回来了的!我愈想愈觉得春英可怜。她是不情愿到我们家里来的!她很失望的就是住在这胡同里的职业还不能维持她母子的生活!她不得已才到我家里来!我还对她为礼仪上的形式上的苛责,我真是残忍极了的人!“你看她对她的儿子如何的负责任!你把你自己和她比较看看!”悲楚和羞愧交逼着我,禁不住眼泪直流的了。

春英出来望见我,很羞愧的垂着两行泪。

“我回S市来有三个多月了。因为自己命薄没有面目到美姊家里去……”春英的声音咽住了,伏在门壁上哭出声来了。

“不要伤心了。最好是离开这个地方。出来后再设法吧。”我也垂着泪,找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她。

“我想回乡下去。我今天是想向美姊借点旅费回乡下去。”

“回村里去也好,你回去后也不必客气,困难的时候只管写信来,我尽我的能力有多少寄多少给你。你把你那个孩子抚养长成了就好了。”我不能再在这胡同里久站,也不忍在这胡同里久站,我把带来的三十元给了三分之二给春英。

“姊夫的恩,我今生是无能图报的了!……”春英垂着泪低下头去。我平日希望春英对我的谢词她今晚上不吝惜的说出来了。但我听着这个谢词像有把尖利的小刀向我的胸前刺来,我感着我的双颊像给火燃着般的。像我这样的利己的,残忍的人也配受她的谢词,受她称恩人么?

我由三司街出来,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快了许多。精神也舒服了些。我走到最热闹的荣街上来时,下了一点微雪。我把剩下来的十元买了一件毛织外套给驹儿。此外买了几尺布,买了一大包棉花是给美仙做棉裤的。美仙两年前就要求做棉裤给她,我不单不答应,还要骂她几句,说她年轻,并不是老年的人要穿棉裤,有了夹的够穿了,还要花钱做什么。把东西买好了后,我便跑进一家西菜馆里去喝了两盅葡萄酒,吃了两碟大菜。由西菜馆出来时,我怀里还有七八个银角子和十多个铜角子。我走一步,怀里的银角子和铜角子便相击撞的乱响。在这瞬间我觉得我居然是一个富翁了。平日我看见坐着汽车飞驰的人是很痛恨的,今晚上飞驶着汽车的人不会引起我的反感了。在江船上看见了许多我平日最痛恨的军人和资本家,但今晚上他们的脸孔不像往时那样的可厌了。

过了江还要走几条黑暗的街道才回得到家里。我带着点酒兴觉得今晚上的踏雪夜行是很有意味的。我在近码头的一条黑暗街道上发见了一个劳动者拖着一驾很重赘的货车走不动,很辛苦的在喘气。我把手里抱着的买来的一包东西放在他的车上,用尽我的双腕之力在车后帮着他推。货车突然的轻快起来,那劳动者吓了一跳,忙翻过头来望车后。

“哈,哈,哈哈!”我望着他笑。

“先生,谢谢你!”那劳动者也笑向我鞠了一鞠躬。

“你到哪一条街去的?”

“我到维新马路的。”

“那末我们是同路。”

“先生也到那条街去吗?”

“是的,走吧!我们走快些。”

他在前头拖,我在后头推。两个哈哈笑着过了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到了维新路口我们要分手了。

“像先生这样的善人我真的没有见过。”他再三的向我鞠躬。我有生以来今晚是第一次听见他人称我做善人。

我走到家门首了。酒意没有退,双颊还是红热着的。奶妈出来开了门,我急急的跑到妻的房里去。美仙正在低着头替驹儿缝补衣裳。我把买的东西搁在台上的一隅。美仙待要站起来,早给我抱着了。我在美仙的双颊上乱接了一会吻。

“狂了么?……酒臭。”微笑开始在美仙的唇上发展。我把买回来的驹儿的小外套和她的棉裤材料给她看,微笑愈把她的双唇展开了。妻把小外套看了一回,又把布的颜色在灯下检视了一回。

“你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来?你哪里有钱买这许多东西。”美仙笑着说了后,坐近我的膝边来。

“你不讨厌我了么?近这几天来,你的脸色是很不好看的。这几天真怕你要发脾气。”美仙的眼睛里早镶嵌住几粒金刚石。

“美仙,你说些什么!我到死都是爱你的!死了后还是爱你的。”我一面说把只手加在美仙的肩上了。

“真的?你不厌弃我?……世界中除了你……”美仙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自你到我家里来,除苦劳之外没有一点好处到你身上。美仙,对不起你的就是我。除了你还有人能受我的爱么!”

“不,不,我是喜欢苦劳的,苦劳是我自己愿意的。你真的永久爱我?……”美仙垂着泪像小女儿般的飞投到我怀里来紧缠着我的胸膛。她的黑瞳里的幸福之泪是很灿烂的。

“把驹儿叫醒来试试外套合穿不合穿。”我一时高兴的想叫醒了驹儿抱着他耍。

“等明天试吧。天气冷,莫着了凉。他醒来时非等二三个时辰是不睡的。”美仙微笑着向我说。

“像我们这样贫苦的家庭,你也感着幸福么?”我今晚上才感知我们是幸福的。

“幸福哟!有你在我们母子的身边,我们是幸福的。”美仙今晚上像处女般的双颊绯红的表示她的羞愧。

驹儿和骆儿呼呼的睡在床的一隅在做他们的幸福之梦。和骆儿并枕睡着的就是美仙,她今晚上像很信赖她的丈夫,微笑着在做幸福之梦。她今晚上是很安心的入睡乡了。我望着这三个可怜的灵魂,觉得她们母子未免太过信赖我这利己的,残忍无人性的人了。我同时又觉得我实没有资格做她的夫,做他们的父。美仙时常是这么样的对我说:

“你如果死了呢,我也立即跟着你去的。”这虽是女人通用的口吻,但她是决不说谎的。如果妻比我先死,我怎么样呢?我纵不续娶,也不能跟着她死。我们两人间的爱是有这样的一个异点。但这是美仙推度得到的。她并不奢望我要和她爱我一样的爱她,她只望我有点儿爱她,她就满足了。

只一件棉裤子的材料,就把她一切的悲哀赶开了,她就很安心的熟睡了。美仙哟!可怜的美仙哟!你自嫁给这个利己主义者以来每天在渴望着爱!像我这个利己的残忍者几把你的爱苗枯死了。我只给很微很微的一点儿爱给她,她竟把自己的生命来作交换条件。这样的看起来,我是个罪无可赦的利己的高等动物——春英的泪固不能感动,就美仙的美丽纯洁的泪也不能感化的动物!

我坐在灯前正在沉思,骆儿哭起来了。何等可爱的美丽的啼声!我望着美仙微睁着倦眼,解开她的衣衾,露出一只乳来给骆儿吃。

“几点钟了?还不睡么?”美仙微笑着望了我一回,又闭着双目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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