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言凡十条

一不可不知地理

孔子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程子曰:“卜其宅兆者,卜其地之美恶也。地之美者,则神灵安,子孙盛。若培植其根而枝叶茂。”又曰:“祖父子孙同气,彼安则此安,彼危则此危。”朱子曰:“葬之为言藏也,所以藏其祖考之遗体也。以子孙而藏其祖考之遗体,则必致其谨重诚敬之心,以为安固久远之计。使其形体全而神灵得安,则其子孙盛而祭祀不绝。”又曰:“其或择之不精,地之不吉,则必有水泉、蚁蝼、地风之属以贼其内,使其形神不安,而子孙亦有死亡绝灭之忧,甚可畏也。”陆象山曰:“通天地人曰儒。地理之学虽一艺,然上以尽送终之孝,下以为启后之谋,其为事亦重矣。亲之生,身体发肤皆当保爱,况亲之殁也,奉亲之体厝诸地,固乃付之庸师俗巫,使父母体魄不得其安,则孝安在哉!”夫观圣贤所论如此,则择地殡亲之道,诚仁人孝子之不可忽者。若平居视地理为末务,而不之问,一旦有大故,则不免仓卒苟且为之,幸得吉地,固所愿矣;不幸而置亲体于蚁泉沙砾中,无异委之于壑坵,不孝孰甚?故人子须于平时讲明其说,庶几他日临事不悞,而亲魄得安于地下矣。虽然,三折臂然后称明医,地之理又非肤浅及鲜传者所能究竟也。苟曰予既已知之矣,而自用自专,悞凶为吉,牢不可破,则其害奚异于庸师俗巫哉!噫,万镒之玉,必付之玉人而后可也。

二不可停柩不葬

司马温公曰:“今人有丧亲者,往往久而不葬。问之,曰岁月未利也。又曰未有吉地也。游宦远方未得归也。贫未能办葬具也。至有终身累世而不葬,遂有弃失尸柩不知其处者。呜呼!可不令人深叹愍哉!人所贵于身后有子孙者,为能藏其形骸也。其所为乃如是,曷若无子孙死于道路,犹有仁者见而殣之耶。且先王制礼,葬期远不过七月,自王公以下,皆三月而葬。又礼,未葬不变服,食粥,居倚庐,哀亲之未有所归也。既葬,然后渐有变除。今之人背礼违法,未葬而除丧,从宦四方,食稻衣锦,饮酒作乐,于心安乎?”吴草庐曰:“丧不即举,年代已远,或子孙参差而人事不齐,或罹兵乱而水火不测,或贫病兼并而不能举,或是非争兢而害成,或官事牢狱而不可为,或日怠日忘而竟成弃置,皆停丧久远而变见多端也。”愚按:二公所言,极其痛切。盖今时之俗,平居多不讲夫地理,及有变故,则懵无所措,停柩以侍择地。初心虽切,久必因循,遂至醉梦过时,不知为天地间极大罪人。有子不能葬其父,有孙不能葬其祖,至于年代深远,诚有如二公之所虑者。呜呼!为人子者可不懔懔然而知所戒惧乎?

三不可侵葬祖冢

夫地理之法虽繁,而“葬乘生气”一言,足以尽其肯綮。故千里来龙入首,惟融八尺之穴。谚云“阴地一线”是也。祖冢既已乘乎一线生气,则其左右上下皆为死气,葬之徒为蚁穴泉窟而已。不惟新葬之柩将为祸患,且又泄祖宗之生气,惊祖宗之体魄,其为害不小也。或曰:中州之地,始葬者南面,后竁左右昭穆而殡,谓之族葬。有一穴安数十冢者,有一冢安十数柩者,似于侵葬,未闻其祸何也?予曰:中州之地,千里平洋,水深土厚,若得一穴,可安十数柩者有之,可安十数冢者有之。张子微所谓“也有一龙十数穴,也有一穴十数茔”者是耳。东南山丛,水驶土薄,易泉而多石,蝼蚁生之,安可与中州比也?或又曰:附葬祖侧,及父母必合葬,皆古礼,有不可议者。答曰:礼贵通变。附葬既有侵祖之嫌,而合葬或不得已,亦不必拘。予兄弟尝游闽至考亭,拜文公朱夫子遗像。及徧观其先世坵垄,文公之祖退翁,名森,字良材,墓在政和县感化里护国寺西。父韦斋先生,名松,谥献靖,墓在崇安县上梅里寂历山。母祝氏夫人,墓在建阳崇泰里寒泉岭仰天湖形。文公墓在建阳嘉禾里九峯山下,风吹罗带形。退翁以前墓皆在徽婺源,去考亭固已甚远。而退公、韦斋、文公之墓,又各在一县,去考亭皆百余里,何尝拘于附近祖冢之说?又,考文公葬父,亦尝三迁,而最后迁处,与葬母同年按文公年谱,干道六年正月葬母,八月改葬父,亦未尝拘于父母合葬。噫!此见我文公先生烛理之明,不狃于俗,足可为法矣!

按:《文公年谱》云:绍兴十四年,葬韦斋于西塔山,其后改葬于寂历山中峯之原。及考韦公,《迁韦斋墓记》曰:初,府君将殆,欲葬崇安之五夫。卒之明年,遂定于灵梵院侧。时熹幼未更事,卜地不详。惧体魄之不安,干道六年,迁于白水之鹅峰山下。又考文公庆元五年撰《韦斋行状》云:公卒之明年,熹奉其柩葬于崇安县之五夫。然公所藏,地势卑湿,惧非久计,乃奉而迁武夷乡上梅里寂历山中峯僧舍之北。即此而观,乃是三迁葬也。见《建宁郡志》。

四不可图葬旧穴

曾葛溪曰:“图葬旧穴,惑之甚也。尝见一旧穴,虽前已发大贵,子孙不肖鬻之,凡三易主,葬二百余年,卒无显者。人但指而言曰:‘此某氏祖冢,徙墎卖与某氏。不利,又转卖某氏,皆不利’。即此可知,旧穴无重发达之验。又有葬后风迁水易者,难以殚举,竟未闻葬旧穴而获福者。况凭福恃势,发他人之坟,诛其用心,已不为天所佑,地何能福之哉?且地脉初兴,如火之始然;及其既败,如灰烬已冷。欲于冷灰中求炙手热,决无是理。此古人谓图葬旧穴,如求嗣续于鹤发妇人耳。”按:葛溪所论,诚皆切当。盖人子求地葬亲,当先修其德。谋葬已发之穴,徙人之亲而葬其亲,伐人之冢而为已冢,忍心害德,莫此为甚,纵得地理,天理何在?予尝谓:人人难保百年坟,徙墎重扦太忍心。莫道天公无报应,后来还有伐坟人。求地者宜知所戒。

五不可拘泥公位

世俗拘泥公位之说,兄弟众多,各懐私意,争论不决,遂有终身不殡其亲者。噫!为人父母者,每以子多为幸。今若此,则是不若少子者,无房分之争,得归全于土,而免久暴之患矣!是故求地惟当辨真伪,不可拘泥公位。地诚真美,而于公位或有不齐,此亦付之子孙缘,不可挟私而久暴其亲,亦不可信邪师之言,妄有作为而反坏其地。且欲房分之均,不可拘于一穴,宜别求一穴以补衬之,则得均矣。杨公云“岂可一坟分公位,必取众坟叅互议”是也。大抵公位之说,只可置之勿论。蔡文节公云:“今人动争公位之说,以致久不葬亲,何所见之谬耶!造化者自区处,岂伊人力所能巧计?地不可不择,当使亡魂安处。至于自求多福,乃在地理以外,非可以徇私为心。纔有私心,其计必左。世人以此误自己,误子孙者甚多。及不如意,从而迁徙,愈更愈错,非地误人,用心之误也。”程子曰:“不以奉亲为计,而专以利后为谋,非孝子安厝之用心。”诚为至论。故人子但以安亲为念可也。若曰期生人之受荫,冀富贵于将来,但末务耳。况有葬后沙水变易,而公位之说亦多不验。为人子者,须知大义,岂可专泥于兹乎。

六不可轻易改葬

孔子曰:“古者不修墓。”非不修墓也,盖必诚必信已。当葬时而豫为一成不动之计,其慎重尚如此,况举既葬之亲而欲改迁之,何可以慎重不如是乎?今之人有轻信人言,或为富贵而动其念,或为祸患而惕其衷,往往易于改葬,彼其事得已耶?抑不得已耶?如其不得已,而有水蚁及他患也,改之无不可也。然亦有为野师所惑,误改吉地者,令亲体不免暴露,吾恐仁人孝子当不止其颡之有泚矣。《青乌经》云:“凡地有五不祥者可改:一冢无故自陷;二冢上草木枯死;三冢有淫乱风声,少亡孤寡;四男女忤逆颠狂,刼害刑伤瘟火;五人口死绝,家产耗散,官讼不息。改之。如见三祥瑞则勿改:一见生龟蛇生气物;二见紫藤交结棺木;三有水珠玸色如乳温暖,或有气如雾,穴中干燥无水蚁,并吉。”甚哉,有味乎其言之也!予兹推广其意,特立五戒:曰人丁蕃衍者不迁,年代深远者不迁,无五不祥者不迁,不犯五患者不迁程子曰:“须使他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沟池窑灶,不为贵势所夺,不为耕犂所及,家道平康者不迁。诚欲其人之慎之也。虽然,礼有改葬之服缌麻,历颁启攒之日,古人亦未尝不迁。如不得已,须得明师再三商确。大抵地无全美,只当察其轻重缓急。如有财无人,须求温暖之穴;有人无财,宜寻得水之地。审有其地果胜旧坟,然后议迁。如旧坟无大祸患,可以平稳,则当别求吉地接福于后,未为不可,奚必于改葬哉!是故“慎之”一字,改葬者所当绎思也。

七不可专意图大

求地须辨真伪,不必拘大小。若龙穴真的,纵力量轻,犹能发越。徒慕大地,而不能辨真伪,葬于假穴之中,是置亲体于水泉蚁穴,求福得祸,顾何益哉!盖大地难识,且有鬼神司之,不可强求。往往图大地者,虽小地亦不得,而竟被假地所误。彼盖不知安稳小地,在在有之,易于求索。况小地既真,数穴并力,亦能致大。杨筠松云:“大地难得小易求,积累不已成山邱,众坟合力却成大,人说小地生公侯。”又云:“是真不必问大小,积小成大最为好。”又云:“图大不得且思次,此事当与智者议。”旨哉言乎!人子求地,且知辨真伪,慎毋为图大所惑。

八不可不观古格

夫地理之学,有道眼,有法眼。道眼生知,不可尚矣。所谓法眼者,必从师授,徧观名墓,何为而吉,何为而凶,龙穴何为而入格,砂水何为而合局,一一检点,以之为法,故曰法眼。卜氏云:“追寻仙迹,看格尤胜看书。”杨氏云:“劝君且去覆旧坟,胜读十卷撼龙文。”又曰:“见格多时心易晓,见多胜耳千回闻。”又云“若不看格信人说,俗师不晓能惑人”是也。故将欲营宅兆,必须先去多观仙迹名墓,以彼为法,则庶几心目有主,不被假地所惑,诚一紧要事也。为人子者,当念厝亲是平生第一大事,上为亲体安宁之谋,下保子孙久远之计,而不可惮其登渉之劳也。

九不可不择良师

曾葛溪曰:“求地必先择良师,师非其人,为害不浅。”诚哉言也!盖得地非难,得师为难。得其师,不患不得其地。苟师非其人,毁瓦画墁,虽有美地,而或扦失其穴;虽得美穴,而或葬乖其法,况欲其寻地乎?故择师又为求地之先务也。然地学之师亦难矣哉,非通儒不能穷理格物以致其知,非真授受不识榘矱微妙以尽其奥。通儒术,得传授,苟蔑其德,吾恐指鹿为马,诳鸟为鸾,而为害尤甚。是故备斯三者,然后始为良师。虽然,师固不可不择,择而得其人,又须谒诚以感之,故曰取人以身。

十不可不修阴德

蔡文节公曰:“积德为求地之本也。凡人欲为子孙永远计者,当以公心处世,方便行事。一念合理,百神归向,择地论穴又其次也。不然,吾德之不修,而徒责効于祖宗父母之遗骨,朝移夕改,愈更愈谬,其悖逆不孝之罪,适足以取诛谴于造物,顾何益哉!”吴文正公曰:“尝见人家求得吉地,而后不蒙其福,反见凶祸者,何哉?若非立穴之误,便是立向之差。又有掘凿大过,伤龙伤穴,变吉成凶。又有已得吉地,又得明师,而乃固执己见,移穴易向。相地者惟务承顺,不复执术,遂至防误。又或术者憸心诡行,不肯尽术。又有既得吉地,葬之不差,而子孙轻信人言,辄迁改,他姓得之,因以获福。凡此未必尽皆术者之过,往往冥冥中有使然者,由不积德之故也。不积德而求地,譬之不耕而求获,宁有是理哉!”按:二公所论切当。盖欲阴地好,先要心地好。先大父存耕公尝劝人不可以势力营风水,因作诗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牛眠鹤举获奇遇,只存方寸地中求诗见《存耕稿》。乡达松轩叶先生以之为名言。又宋谦父诗曰:世人尽知穴在山,岂知穴在方寸间。好山好水世不欠,尚非其人寻不见。我见富贵人家坟,往往葬时皆贫贱。迨其富贵力可求,人事极时天理变。故得吉地,必有德可以膺福,然后神以吉地畀之。神之俾以吉地,即天之报善故也。欲求吉地,为祖父宅兆,俾先人之体魄安而后世之荣盛不替者,当先积德以端其本焉。或曰:求地必本于德,则亦修德而已,择地之术,又焉用哉?予曰:择地以藏亲为计。人子之于亲也,固当无所不用其极。苟虑夫亲魄之安危,则岂容不慎重而广择之哉!修德以竢天,择地以尽人,并行而不悖,仁人孝子之为心也。

附少保都督南塘戚公《正止集》一款

尝观琥珀系草,磁石引针之事而怪之。夫琥珀、磁石无知之物也。草既枯死,而针经火煅炼,生意何在?一被引系,则举跃动荡如生,而针则锋锋相连,可自变量个,坠而复跃。即此,则风水之说,信乎其有。枯骨无知,而未敢以为尽然。然琥珀、磁石其山川乎?针草,其遗骸乎?谓风水不可信者,盖以世人不修厥德,惟以是为务,至有倾人身家,忍心害理,专谋风水,以昌子孙者。却不知地理与天理相为流通,兹一等人,又在天理处责他,而非地理之不验也。曾闻一人谋人葬地,百计觅人讼害。其家诸祸并臻,思所以致之者。彼又买托卜者,向伊妄言曰:“某葬地不佳也,能迁之则安矣。”既而,伊家如其说迁之,彼即谋其故地以葬其父。葬未踰年,所得祸更甚。后疑而迁之,发土至棺,有白蚁蛀木成文曰:“此地若灵,是无天理;此地不灵,是无地理。”夫天产佳地,必待有德者得之,世人遗天理而求地理,惑哉!

按:戚少保所引琥珀吸草、磁石引针之说,与《葬书》“木华于春,栗芽于室;铜山西崩,灵钟东应”之意相符,皆所谓气之相感者也。祖父子孙同气,更复何疑!末引地理本于天理之证,尤所痛快。予兄弟又尝闻闽人言:朱子之同安,憇于途,见一坟地山水甚美,因问其樵者曰:“是坟子孙何如?”答曰:“先是富贵,今葬后退败。”公叹曰:“山有理,水有理,此地不发,是无地理。”樵者告公曰:“此山原是某家业,富家某贪其地占葬之。某贫弱不能争辨。”公又叹曰:“山有理,水有理,此地若发,是无天理。”一夕为雷所震。今闽乡犹有能道其详者。

已上所言,皆慎终者所当先知,故特揭诸首,仰仁孝君子加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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