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受人攻击之点有二:

一曰粉饰。古代文学于写实以外原有表象形容一格,然与后世之粉饰迥异。大抵后人既不能实写,又不善形容,乃以似是而非之旁衬名词来相涂附,此种风气启自六朝,盛于唐代,宋四六及清人普通文字多属此类。其流弊所及,非独四六为然,作散文者亦摇笔即来,日趋套滥。返观汉魏,无此格也。夫语言为事实之表象,礼俗既异,语词自殊。今乃贺人生日必曰悬弧令辰,友朋饯行必曰东门祖道。坐不席地,岂有危坐之仪;簪无所施,宁有抽簪之论。他如称道尹曰观察,称京师曰长安,号伶人为黎园,目妓女为教坊。凡兹冗滥之词,殆属更仆难数。倘使沿用成习,非特于文有累,且致文格不高!然风尚所被,不限庸流,即贤者亦所不免,盖其由来渐矣。此今日为文首宜屏弃者也。

二曰游戏笔墨。夫涉笔成趣,文士固可自娱,但不宜垂范后世。以其既不雅驯,且复华而不实也。尤西堂各体文字率用词曲笔墨,故皆含游戏气味。李笠翁、蒋心余辈尤而效之,益多嬉笑玩世之作。试观《烟霞万古楼文集》所录,其文何尝无才,但究非文章正格,故毫无价值可言。凡学为文章,与其推崇天才,勿宁信赖学力。庸流所奉为才子派者,实不足为楷式也。

今日研习各体文章,轻滑之作固不足道,而过于蹇涩亦非所宜。蹇涩之弊,大抵由于好高立异,不屑俯循常轨,每遇适可而止之处辄以深代浅,以难代易。逮养成习惯,不期而然,虽异轻滑,亦难引人兴趣,其弊一也;口吻蹇碍,不能诵读,其弊二也;意欲明而文转晦,其弊三也;全用单字堆砌,毫无气脉贯注,死而不活,其弊四也。夫有韵之文宜用四言,施诸别体,即难免上述之弊。试观出土汉碑多用四字句,然与蔡中郎所作相较,则音节文气优劣立辨。故过求蹇涩,亦为文之大戒也。七八年前,余尝好为此体,为文力求艰深,遂致文气变坏。欲矫一时之弊,而贻害于后人者已非浅鲜。今观外间蹈此弊者不一而足,文求艰深,意反晦而不明,矫枉过正,殊有害而无益也。文之艰深平易各有所宜:扬子云之《太玄》固艰深,而《十二州箴》及《赵充国颂》何尝不平易?司马相如之《子虚》、《上林》固艰深,而《难蜀父老》、《谏羽猎疏》何尝不晓畅?刘子政文虽篇篇明白,然亦间有诘屈聱牙者。惟班孟坚、蔡伯喈之文几无一篇不和雅可诵,洵上乘也。故知文贵称情而施,不容一概相量。如韩昌黎之《石鼎联句》已觉艰深,若必如樊宗师之《绛守居园记》,则文章尚有何用?凡学为文章者,务求文质得中,深浅适当。炼句损之又损,摛藻惟经典是则,扫除陈言,归于雅驯,庶几诸弊可祛,而文入正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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