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之结构

总上所论,社会的结构可以略示以下图:(图略)

社会生活的总象大致如此。各种社会现象都有相互的联系,绝非独立自在的;而且每种现象既自成其为一系统之后,又各有内部的发展公律;不过社会是包含这些种种现象的一大系统,他的基础是生产力之状态及经济关系,这经济基础的发展是其他一切现象的根本。可见社会现象之间的联系非常复杂:各种现象的内部发展公律,——社会心理上,如群众心理的自然公律;组织技术上,如生产或行政机关的机械公律等——错综交触,又间接直接的受经济基础发展的影响。评论这些细密的联系及其发展是各种分科的社会科学的事——概论里不能赘述。况且必须以具体的史实或时势来应用,才能切实显示社会现象的公律。概括的笼统的论断,是唯物的互辩法所不许的。然而应当特别注意:

社会的唯物论之真义

(1)生产力之状态是社会最后的根底——是社会结构内的物质成分(人与自然的接触点)——这是历史的(社会的)唯物论的根据。决不能以经济利益为社会发展的渊源,更不能指欲望、肉欲为社会现象的根本——这是世俗的唯物论。譬如说,“某某因为要吸鸦片而受贿,于是上劝进表,当猪仔,——政局因之而变,所以历史是物质欲望的产物。”这说法其实是唯心论:欲望、肉欲是一种心理现象;如果人类欲望的满足,不曾以物质的体力变更自然界的物质(生产劳动),那时人类的心理状态亦不能变,那时人类社会也不能变。再则,譬如胡适之说陈独秀认经济为物质,不算彻底的唯物论(见《科学与人生观》序)——他的意思似乎要只认化学的原子是社会的基础,才算唯物论。其实这只算得机械的唯物论。诚然不错,社会的基础里,有化学原子的物质;可是这只说明社会存在在自然界里,不曾说明社会生长在自然界里,不能解释怎样从自然界的物质现象发展成社会现象的因果。世俗的唯物论只能限于生物界;那机械的唯物论只能用于死物界。要会应用最根本的无机界的唯物论到生物界,由生物界到社会——才是社会的唯物论。

社会实质之流变

(2)物质世界永永在流变之中:从死物的激动生出生物(如蛋白质——生命);从生物的劳动生出社会现象(如言语——思想)。经济便是劳动的“积累”(Culture),所以经济也在继续的流变之中。变动的速率愈往前愈大;死物的变更慢,生物较死物快,社会比生物更快;社会里原始共产社会变更得慢,宗法社会较快,封建制度又较快,资本主义更快,社会革命后最快,到共产主义的时候人力变更自然的速度必定异常之大。经济的流变可以生出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哲学等,可是亦能消灭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哲学等;经济的流变能生长社会制度、风俗、艺术、科学,更能变更社会制度、风俗、艺术、科学。可是经济往往先变,而政治等每每在时间上落后。经济上的变更,初只是数量上的积聚渐变,积聚到一定的程度,才使政治突变其性质。然后经济换一新方向而进行,仍是数量上的渐变。如果说某种经济永久有某种政治与之相当,这就误认经济是不变动的。章行严[6]说:中国是农国,不应用代议制,便是这种错误;他不知道“农国”客观上尽在流变,中国政治上现在并未有资产阶级的代议制,而是军阀代议制;那经济上的流变迟早要实现到政治上来——军阀的代议制或者先变成买办的代议制(代表外国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势力),更进而突变成平民的真正民权制。若照章行严说出来,农国便永久要一士农工商的宗法专制国家,万世不变——永久陷在农国的囚笼里,跳不出来了(这是章行严的囚笼)!

[6]章行严,即章士钊。

基础与建筑

(3)政治、哲学、思想等既然是“社会的实质”(经济)之产物,当然可以求他的因果联系。一切繁复的社会现象,因物质流变的事实而发生,当然不能逃科学的公律。每一种建筑必定有基础,每一种社会制度及社会现象也必定有客观的原因。既有物质的经济基础,譬如是小农交易社会,便必然发生精神的社会现象,譬如孔教、守旧主义、玄想主义;有资本主义的基础,便必然要发生社会革命;既有帝国主义的基础,便必然要发生国民革命运动。如果说社会现象是纯粹心理的,无因果律的,那就错误至于极点。——张君劢的“学说”正是如此:“忽而资本主义,忽而社会主义”……“至为玄妙,不可测度”,“人生观起于直觉”,“私有财产制,公有财产制……凡此一切皆以我为中心;而所谓‘我’的心是不可思议的。”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忽而主义”了。心既不可思议,那么,去宣传教育罢,受社会主义教育的人,“忽而”拥护资本主义了。

那时,任何方法,不能变更社会现象,只能听其自然。我一个人睡着做梦,或者可以忽而社会主义,忽而资本主义,忽而赞助新文化运动,忽而受贿选举总统。请问除掉这种昏梦状态里,那里有这种“忽而主义”呢?其实这种昏梦还是有因果的(这是所谓张君劢的昏梦)。可是物质的经济基础产生精神的社会现象,好像树的发叶开花,并非单供给你主观的欣赏,而是有客观的营养传种的作用的。所以政治、思想等当然能返其影响于经济。不过经济是基础,政治及思想等只能做经济数量上的变更之助缘,而不能做经济性质上的变更之动因。至于说:“经济、智识、思想、教育、言论等都是客观的原因,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

那么,这样不分轩轾,绝无根本与枝叶的分别,势必至于像下列的公式:——“政治之因,为经济、思想、言论、教育……;经济之因,为思想、言论、教育、政治……;思想之因,为言论、教育、政治、经济……”如此,以至于无穷。其实这样只是陈述叙说社会、历史及人生观,并不是解释社会、历史及人生观。所以表面上看来,似乎这种说法很合科学的方法,实际上并非科学——科学是要解释根本原因的。这不是应用因果律以解释社会现象,而只是叙述眼前见的种种近因(助缘)。这种学说,正如菲希德[7]说康德的“物如”是“象立于地上、地立于象上”,——循环无端,万劫不复的轮回(所谓胡适之的轮回)。

[7]菲希德,今译费希特。

进化与革命

(4)政治等是经济所产生,以为变易自身的工具;所以政治等对于经济之影响,实在就是“经济的自变”。大致而论:经济的基础——技术,因人类以之适应自然而日有变易(所谓工业“革命”),经济关系因之而变(城市生活及商业关系的发展),政治制度及法律亦就渐渐变动(国会里的争执及民法、商法上习惯的积累);于是社会心理潜伏新潮(文艺复兴前后);久而久之,社会思想就大起激变(启蒙时代);凡此都还只是数量上的渐变,——所谓“进化”。这些根源于经济的变更,逐步帮着经济进化,积累既久,便引起社会上的突变——“大革命”。革命期中的一切激变,并且不限于政治,经济关系也会大变(贵族经济的消灭)。

资产阶级式的革命之后,社会性质已经今非昔比,那所谓民权主义的社会又逐渐帮助技术上继续不断的变易,无政府式的经济发展,终至于阶级关系在社会结构里及政治斗争中渐起变化,劳动民众及无产阶级的心理日益趋向于革命及社会主义的思想,于是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必不可免。资本主义发展的终点,已经使社会真成世界的,而政治的“化石”还保存许多国界——因而有帝国主义的竞争及侵略。所以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里,有许多是无产阶级的对内的社会革命;有许多是弱小民族的对外的并对内的民族革命。无产阶级革命之后,社会性质又经一次突变,技术上变易更容易,经济上的变革已成有规画的进化,一直到阶级消灭、政府消灭而成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时,社会性质绝对与现在相异,人类才真正能统治自然界的“自然性”,并且消灭社会里的“自然性”,——从后历史的发展完全可以受人的规划,人的意志方得自由。社会的变革,在共产主义之前,有规画的世界社会没有成立——从原人时代直到无产阶级国家——各地域都不能笼统一致相同的;因为人类原始时代共同生活范围甚小,各地域独自发展,历史上的进程受各该地域自然界条件的限制,而自然界里没有一处相同的;这种发展形势使各地域进化迟速极不相等,共同生活范围日益扩大,因此而许多阶段不相同的社会互相接触,演成种种复合形式——这些复合形式再演成所谓同化过程,以直达于共产主义。

建设与破坏

(5)各阶段里,经济及政治等相互间又有许多极繁复的联系:宗教、哲学、艺术等渐渐分化,分化之后又互相影响,可是这些都是社会的上层建筑,基础变易到一定的程度,不得不破坏这些种种旧建筑。旧建筑愈简单轻巧,破坏的激烈程度愈低,看不出是革命(如自原始共产至酋长宗法社会);旧建筑愈繁复滞重,破坏的激烈程度愈高(如自封建至资本主义),便有显然的革命形势。可以说:革命不是资本主义的特产,资本主义的前后都有剧激的革命。

无产阶级革命之后,除非反革命恢复资本主义——社会的旧性质,便不会再有人与人之间的革命;这是因为社会性质已经从无规画的变成有规画的了。有规画的社会是人类第一次全体自觉的最伟大的建设事业。要建设新的,不得不破坏旧的。要恢复旧的,也不得不破坏新的。所以破坏有两种:一是退步的,一是进步的。前一种,退步的破坏的例,可以举罗马帝国——那时奴隶制度之下,农民奴隶的工力及当时的技术——社会的基础自就崩坏。帝国的“政策”:一方面收容破产农民土匪去当兵,以缓和革命运动;一方面掠夺其他民族;因此农民恶化(消灭),技术退步,小商社会退化到农奴封建制度。后一种,进步的破坏的例,可以举无产阶级革命——资本主义之下技术程度已很高,工力便是无产阶级占一大部分。无产阶级是不能消灭的,——除非杀尽。假使要消灭无产阶级,必须使完全离开机器,那就退步了。

然而无产阶级立刻就要起暴动,用他们的团结力建设新社会;不比农民不能团结,所以不能进化到共产主义。革命的怒潮时期一定有很大的破坏,然而这一种破坏是资产阶级的防御所引起的——是社会之不得已的牺牲,是建设的代价,亦就是建设的第一步。如果社会舍不得牺牲,不是容忍,便是复旧,反而弄得只有继续不断的不自觉的零星的破坏,永久不息的苦痛:无产阶级不自觉的也一定要行改良运动,可是“进一步、退两步”,永久不得建设。

社会科学与社会运动

(6)社会的发展律大致如此。然而知道这社会律的人,无产阶级,决不坐待天国的降临;好像电学家决不坐待“雷公”轰毙,而要指使“雷公”做事。人的行为既是社会经济现象的一果,又是以后的现象的种种助缘。人在既知之后,必然更加努力而且有方法在可能范围内造作此“缘”,使得最大限度的发展;而且亦决不再希冀妄想不可能的复古或维持现状了。所以“社会运动者”——阶级斗争的指导者,在思想斗争、经济斗争、政治斗争之中当然要具有真正的社会科学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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