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当你由上部生活之肯定,而反身看你自己的生活,求充实你内在的自我,知道世界充满价值,以肯定你自己于世界时;你的问题,变成如何反身看你自己的生活,充实你内在的自我,如何包摄外在的世界,于你内在的自我之中,将你内在的自我扩大,至与宇宙合一。你的问题由内外之和谐,变为内外之渗透。你将不复只是要摆脱外物之束缚,暂求苦乐情绪之超越,认识你唯一之自己,知道以自强不息的态度,去实现价值;而是要反观你的心灵,如何逐步的发展,内心如何逐步的开辟,以贯通于外界。你的问题,由人生现象的体验,变为心灵自身之发展的体验,由广的变为深的了——本部就是要答复你这疑问。

但是你看我此部,你必须先忘掉你的一切习见知识。连我在前部中所讲的一切,你也要完全忘掉。你要沉下你的心,让我的话,暂时作为你之一镜子,来反观你如何可由内界以贯通外界,来认识你生命之海底的潜流,是如何进行的。你将由此而得一内外界确可贯通的证明,以后你可以任意去寻求贯通内外界之任何航道,而不必承受我的任何一句话。因为我的话只有引导的作用,没有一句话不可修正补充,以提升转换其意义的。我的话对于我要陈述的真理之自体,只如一根绕地球的线。地球的面积之上有无穷的线,而地面所包围之体积,才是真理之自体。本部分五节:

一、心与自然之不离

二、心灵在自然世界之发展

三、心灵之自己肯定与自己超越

四、心灵在精神世界中之发展

五、精神自身之信仰

第一节 心灵与自然之不离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你可曾在高山顶上独立苍茫?你可曾在此时,有过人生最深的悲凉之感?

你可曾在此时,想过:谁是我?谁是世界?我与世界,如何连结起来?

你可曾在此时闭目,让心灵暂时忘掉了一切,似乎一切都没有,忽然张目顿见森罗万象的世界,呈现在你面前,而感到无尽的惊奇?这森罗万象的世界,如何会呈现于你,你在里面似乎占如是之渺小的位置?你似乎觉你如初降落至人间的亚当,一切对于你,都是生疏神秘不可测?你瞳焉若初生之犊,对于一切都觉得新妍,不知其故!当你真正感到这些时,你可以入哲学之门了。

哲学问题的开始是问:谁是我?谁是世界?我与世界如何联结?哲学智慧的开始,是认识我的世界即在我之内,我之所以为我之内容,只有关于世界之一切,我与我的世界,本来未尝分离。你当试反省你所谓你之内容,离开关于世界之一切经验之外,还有什么?你所谓世界,离开你经验的世界之外,还有什么?你将发现:你所谓世界,是你经验之一端,你所谓我,是你经验之另一端。你是“能”,世界是“所”,能所二者,同融摄于你的经验中。

所以你不能说,你的心是在内,世界之一切对象,绝对离心而存在于外。

你必须先知道,在你之直接经验中,你的心与其对象未尝离。

你望着白云的变幻,你的心便在白云里。

你听着松涛的澎湃,你的心便在松涛里。

你想着你亲爱的人,你的心便在你亲爱的人身上。

你的心在此,实际上与你所认识之对象未尝离。

在你直接经验中,你与你所认识之对象不离。此外,你亦永不能说真有绝对离心之对象。

你以为门前的山,你不见它时,离开了你的心,真在心外吗?

当你不想它时,你不能说它离开你的心,在你心内或心外。

当你说它在你心外时,你已经想它,它已在你的想念中,已不是在你的心外了。

你说那若干万万年前的化石,那月球的背面,那原子电子的构造,总是离心而独立存在的,因为我从来不曾经验过。

若干万万年前的化石、月球的背面、原子电子之构造,你不曾经验过,那是不错的。但是你虽不能经验,你或可以在某种条件之下经验。假使你有天使之翼,你将见月球的背面之丘陵原野;假设你能逆着时间之流倒航,追赶上若干万万年前的光波,你将见若干万万年前的化石初凝成的情况。

假如你能把原子系当作太阳系,你之住在电子上,如你之住在地球上,你将看见原子中电子运行之轨道。此亦许是不可能,但是你至少能经验原子系发出的光谱。

你说它们存在,你必须先承认在某种条件,某种情形之下,有为你经验之可能,或经验它所发生的某种直接间接的作用之可能。若果它们在任何条件情形之下,都不能为你所经验,你亦不可能经验其任何作用,我请问你依何种根据而说它们存在;说它们不存在,有何不可?你试细细想想。

它们之存在,至少依于它们之作用,有一种为你经验之可能。

在你说他们存在之意义中,就含一种其作用可经验之意义。

全离开了可经验的意义,它们无所谓存在。

它们之存在的意义,与可经验的意义不能离,即它们之自身,与它们之可为你心之对象,不能相离。

它们存在,根据于它们可为你心之对象。

它们不能真正离开你的心而存在,它们不能真正的在你心外。

你可说:纵然一切存在的外物,都是在某情形之下可经验,存在之意义与可经验之意义不离,然而存在的外物之范围,总比我们实际经验之范围广,存在的外物,时时变更我们的经验。

我正闭目凝神,何处来了桂子花香,引动了我的怀思?

我正步月行吟,何处来了电闪与雷鸣,阻挠了我的诗兴?

存在的外物决定我们经验之内容,外物之存在在先,我们之经验在后。外物存在时,我们可尚未经验。所以物在我们心以外,物离心而独立存在。

但是你的话仍然错了。

当你经验桂子花香时,你之经验此时开始,而桂子花之如是之香,亦在此时开始。

桂子花之如是如是香,以前之他人或你,从不曾有同样的经验。所以桂子花之如是如是香,亦是从不曾有的香。桂子花之如是如是香,是在你经验它时它才存在。它如是之香,并不先于你的经验而存在,而是与你经验之存在同时的。

你说桂子花未有如是如是之香以前,桂子花本身总是先存在,这话自某一意义说,我不否认。

但是你当知道,你的心在未感觉桂子花以前,已然存在。桂子花之如是如是香,总是你先存在的心,与先存在的桂子花,合作的结果。你可说外界存在的桂子花,决定你这经验,你又何不可说内界存在的你的心,决定你这经验。

你的经验,待心物二端而构成,心物二端,在经验中联结为一。

你总是要继续的经验,心物两端,便是在继续的要求联结,不然,在经验中它们之联结如何可能?

这证明心物两端,原有一意义之内在的联结,所以才有外表的联结之要求。

当你知道一切存在者存在之意义,根据于其可为你经验之意义,可为你心之对象之意义,知道心物两端,原有内在的联结时,我们可以谈心灵之发展了。

第二节 心灵在自然世界之发展

你说你对于外物最原始的认识,就是感觉。

你望着白云,你的眼感觉了;你听着松涛,你的耳感觉了。

但你可曾想想:你为什么能感觉?

你说物接触你的心,心物二者合成一不离的全体,所以你有感觉,你的话仍然太浅了。

你感觉,是为你心能超越你身体所在的、所谓实际的空间的限制,而连结于另一空间中的存在。你身体所在的实际空间是在此,而白云是在天上,松涛是在远远的山前。然而你感觉它们。这不是你的心超越了你身体所在的实际空间的限制吗?

在你所谓物质的空间中,一切物质,只是纵横布列,各有各的位置。

然而在你感觉中,不同位置的身体感官之物质,与所谓外界之物质,联结起来了。

在纯粹的感觉中,你所见的白云,只是一单纯的白色之团。你不知它是白云,亦不知它是白,因为纯粹的感觉是突然的一感,最初并无所谓是什么。

你知它是白云是白,你是将此当前所感之白云与白,同你过去所感之白云与白,相比较,相凑泊;你将现在所感,融于过去所感,你才知它是白云是白。

你为什么能以现在所感,融于过去?只是因为你并不把现在所感,固定于现在,亦不把过去所感,固定于过去。你把现在与过去联结,使过去的不复只是过去,现在的不复是纯粹的现在,你是超越了实际时间的限制。

你超越了时间的限制,而后知其是白云是白。

你之感觉白云与白,必等到知此白云是白时,你的感觉才真正完成。

然而你知此白云是白时,你已超越了时间的限制。

所以你真正的感觉之完成中,一方超越了空间之限制,一方超越了时间之限制。

你不要把这当作平凡的事实。

你当由此了解你的感觉,在超越空间限制的意义中,是物质世界之联系者,在超越时间限制的意义中,是你前后所感之联系者。

这是你的心建设它自己之第一步。

这是你心之活动的初阶。

然而感觉只是你心之活动建设它自己之第一步,只是你心之活动之初阶。

在感觉中,你的心只对着你的对象,它沉没于它的对象中。

它包含超越一实际时空的意义,但它不曾自觉超越一实际时空。

你的心在何时自觉超越一实际时空?在你由回想而自觉你的感觉的时候。

你在回想你的白云之感觉的时候,你是离开了你当前所感觉之白云;你重现你白云之感觉,于你的心中,犹如镜中之影。

这时最初的感觉,已过去了,时间已变了。时间变化,你在空间的位置亦变了。你在你心之镜中,重现此感,你是在另一时空中,重现此感觉,你自觉超越原来的实际时空了。

你由回想而自觉你的感觉,自觉笼罩着你的感觉。自觉继续它自己,把你的过去,贯通到你的现在。你经度自觉所造成之通路,你可以在“现在”,重新生活你的“过去”。所以你能忆起你十年前的旧游,怀念你千里外的故乡。

物质的运行,必须依着时间空间自然的顺序。你的身体已老,决不能再成十年前的身体;你必跋涉长途,才能重到你的家园。

然而你的心能回想,能超越了时空之自然限制,由自由回想,而任意颠倒时间空间之自然顺序。

你的回想,只是重现过去。你的心更高的活动,是根据你的回想,而知当前事物之关系或意义。

你看见宿鸟归林,你知道暮色将苍然来。

你看见城外的古塔,你知道快要到家。

你知道宿鸟归林与塔之一种意义,但是你为什么能够?

这是因为你能根据你过去经验中的回想,知道宿鸟归林与暮色、塔与家常联系,这一端常通到那一端。所以当你看见宿鸟归林与塔的一端时,你的心便流到暮色与家之一端,而了解宿鸟归林与塔之意义了。

这时你的心之活动,是由现在回到过去,又将过去隶属于现在;由外物之感觉到内在之回想,由内在之回想以解释所感觉之外物。

由外到内,又由内到外,你的心,开始贯通你的世界了。

但是你更高的心理活动,不只是了解当前事物之意义;而是推扩你对于当前事物意义之了解,而了解其他事物之意义。你见着梧桐一叶落,知秋天到,更知天下皆秋,栖霞山的枫叶已渐红了。你想着秋山人在画中行之情致,你忍不住策杖出门。

你由梧桐一叶落之意义,而知秋天到;由秋天之意义,而知栖霞山的枫叶之红;由秋山之意义,而知秋山之情致。你的心,由第一回想到第二回想,到第三回想;由一事物到二事物,到三事物。你的心往来于回想与外在的事物之世界。你的心之光,射到你回想的世界与外在事物之世界,可反复的继续至于无穷。你亦可由当前事物之感觉,而引起继续不断之思想,由此以开辟出你思想之世界。

瓦特看见蒸气冲出壶盖,而知极大的蒸气,当推动极大的机器;牛顿看见苹果落地,而知万物皆相吸引。

他们卓绝的科学天才,只开始于他们能尽量推扩其所见的当前事物之意义。

意义如何推扩,思想世界如何开辟,那是另一问题。我们现在所要说的,只是推扩当前事物之意义,本于你之回想反省,这是你的心之更高活动。

在你能努力推扩你对于事物意义的了解时,你的心是尽量的将你回想中之过去经验,贯通到外在的事物之世界。你是对于贯通你与世界,作了更大的努力。

但是你尚不会真正贯通内界与外界。因为你始终尚觉着外界的事物在你之外,其意义待你去了解。你的心,一直在探寻中,不曾发现:外界即足以表现你自己。所以你之更高的心之活动,是发现外界事物之形色的世界,即是你自己生命经验之象征。外界事物之意义,即是你生命经验本身之意义。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你看见春水继续不断的流,永远无尽。永远无尽,是它流行中包含的意义。你把它之“永远无尽”抽离出来,而推扩出去,你发现它之“永远无尽”与你愁思之“永远无尽”相同。你的愁思之“永远无尽”,最初发现它的知己,其次拥抱为一,最后沉入它之“永远无尽”中。于是它之“永远无尽”,成了你的愁思之永远无尽的象征。

所以在发现事物为我们生命经验之象征时,我们不仅以内界去了解外界,而是发现内界直接表现于外界。你不仅对于外界有一种自觉,对内界有一种自觉,而且对于你之内界表现于外界,亦有一种自觉。

在你以外界表现你自己时,你自己是同时存在于外界,外界不复与你对待了。然而你在去寻找发现足以表现你自己的外界事物,来表现你自己时,你仍不算真贯通内外。因你尚不能自然的随处去发现,能表现你自己之外在事物。你必须进一层,常觉一切自然事物,都足以表现你自己。你必须常觉万物,都脉脉的含情。鸟在代你啼,花在代你笑,雨滴在代你流泪,风声在代你歌啸,觉万物本身,就是你另一自己。这另一自己,又似乎不是你自己。鸟在啼,因为它本身含有悲伤;花在笑,因为它本身含有喜悦;雨滴本身含着愁苦;风声本身含着舒畅。如此,你将觉瀑布的奔流,是表现它一往直前的意志;火山的暴烈,是地球的愤怒;万星灿烂的太空,是宇宙灵魂庄严肃穆的面容。形色的世界,成为你的生命的衣裳;你的生命自身,在形色的世界中舞蹈。你在形色的世界中,处处发现你自己。

你已能在外界处处发现你自己,觉你自己处处表现于外界,形色的世界为你生命的衣裳;以后,你将进一步发觉,实际存在之形色的世界,尚不足以完全表现你生命之情调。形色的世界,对于你生命之情调,不能全适合。你有时会觉形色的衣裳,是你生命之桎梏。在你感觉桎梏一点上,它仍然是外在的东西。如是,对于形色的衣裳,你须得加以裁剪。如是,你将把你所见各种事物之形色声香,互相交配,参伍错综,在心中造出各种事物,以寄托你生命情调。如是,你开辟了想象之世界。

在你开辟你想象世界时,你把鸟翼插在小孩身上,花化为美人,太空变为天国。你可以任意在你心中,融铸万象。形色的世界中之一切事物之形色声香,你都可把它分离拆散,作为你制造想象世界中一切事物之材料。你这时不复把形色的世界,当作外在的而一齐收到你的内界来了。你的生命情调,由此可以自己去找着适合于它的表现。你不必须赖外在的形色世界,来表现你的生命情调;不复再感着形色世界,不能表现你生命情调之桎梏;亦不复有在此桎梏之感中,所引生的那种微细的内外对待之感了,因为你自觉你的内界统摄外界了。

当你真能开辟你想象的世界时,你在你的心中,任意融裁万象。你的想象力,发展到极端之大时,你将觉一切万象之形色声香,都自会来奔赴集中于你现在的自我,任你如何加以组织。

你将觉万象都成了泥土一般,可由你的想象力去塑捏。你不断把它们加以塑捏揉和的结果,你会忽然有一大觉悟:所谓世界事物之形色声香,就其质料上看,其实不外许多很简单的东西。色只有七色、音只有五音,一切不同的空间之形色,不外空间之左右、前后、上下、曲折的式样。事物之形色声香,就其本身言,实简单之至。其所以有森罗万象之不同,与人所以能构造出无穷的想象,只是由于其不同之分合排列。于是我们顿悟到,假设我们的想象力真是无穷,我们只须几度简单经验,经验一次空间,一次七色,一次五音,我们就可以在我们心中,构造出无穷宇宙来。于是我们了解我们之所以要贪求许多外物的经验,然后才能想象许多,其根本原因,乃是我们想象力之根本不足。于是我们了解了:假如我们能开辟我们自己的想象力,至于无穷,我们当下所有的经验,已足够我们构造我们想象的世界。我们自己即可构造任何世界,来满足我们自己。然而我们为什么不能呢?我们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第三节 心灵之自己肯定与自己超越

当我们的心发生此问题时,我们的心问到我们自己了。我们的心,感着要了解它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要开始反观它自己的内部了。我们的心,离开了外界的形色世界,而回到它自己,认识它自己了。我们的心之活动,又到一更高之阶段。

当你的心回头来认识它自己时,你首先发现的,便是你心中有许多活动,如爱恨思想意志之努力等。然而你马上发现,你的心能以它自己的活动为对象,而活动。

心能自觉,以它自己为对象,所以心能在它的内部活动。你爱,你可以觉得你的爱之可贵,你能爱你的爱。你恨,你觉得你的恨心,使你苦恼,你可以恨你的恨。你爱,你想摆脱你的爱,你可以恨你的爱。你恨,你觉得你的恨合乎正义,你可以爱你的恨。以至你思想,你可以思想你如何思想。你努力,你可以努力使你的努力能继续的保持。你笑,你可以笑你自己何故如此笑得无聊。你哭,你可以哭你自己何故如此哭得悲哀。你可由你的心之活动,能以其自身为对象,而认识了你的心与物之根本不同。你的心以其自己之活动为对象,是离开自己原来之活动,而重新开始一活动,加于它自己原来的活动之上;而这新旧之活动,又都是你自己的活动。

你由你的心之可以其自身为对象,一切活动都可一方是活动,一方又是活动之所对。你认识你的心之一切活动,一方是能,一方是所;一方是主观,一方是客观。在主观时似在内,在客观时似在外。你于是悟到在你自己内部,就可以有内外两世界了。

当你了解你自己内部,有内外两世界时,你马上更进一层了解,你自己内部之内世界,可以继续不断的成为你内部的外世界中之所有物。

你可以思想你的思想,可以思想你的“思想你的思想”——你恨你恨,你可以恨你之恨恨——若可至无穷。这就是说你的主观可以继续的变为你的客观,你可以于此发觉你内部的客观之逐渐的扩大充实。

然而最奇怪的事,是你似永找不着你真正的主观在那里。你反省你的主观,你的主观已成客观。你反省你的反省,然而你反省被反省时,仍然是客观的。你永不能彻底了解你自己的主观,你不知你的主观之出发点在何处。你似只能得为客观的自己,不能得为主观的自己。

但是你虽永不能找着你主观的自己在何处,你却永相信在你客观的自己之外有此自己,在被知之我外有能知之我。

你于是觉得你之客观的自我,乃是自一不可知的主观流出,你觉得它的源头是你看不见的。

然而在你假设它有源头时,你忍不住要追溯它的源头,而你又永追溯不到它的源头,你最后只得陷于一神秘的感情之失望。

当你真正经验此神祕的感情之失望时,你的心一直进到心之深处去了。虽然终于迷惑而归,但是你的心归来时,可又有了更高之觉悟。

这更高觉悟是:你知道你的心,并没有一定的源头,你的心只是一永远向上之活动,肯定它自己,而肯定另一自己,再否定此另一自己,而肯定另一自己之继续不断的活动。我们找不着绝对的主观,因为我们所肯定的主观,在加以反省时,我们又将它否定了。

因为心能肯定它自己又否定它自己,另肯定一自己,所以它能离开它原来的活动,而化之为另一活动之对象,可以继续的化其内部的主观,为内部的客观,而充实扩大其内部的客观。

因为心能肯定它自己又否定它自己,而另肯定一自己,所以它能离开只去配合形色的想象之活动,而有反观内省之活动。

因为心能肯定它自己又否定它自己,而另肯定一自己,所以它能归并、化除充满此心中之无穷的形色,而成为几种简单的形色。

因为心能肯定它自己又否定它自己,另肯定一自己,所以它能打破外界事物与其自己之隔绝对待,而在外界事物中,发现其自己以外之外物,为其内心之象征。

因为心能肯定它自己又否定它自己,另肯定一自己,所以它不限于当前感觉的事物,而能知其意义,推扩其意义。

因为心能肯定它自己又否定它自己,另肯定一自己,所以它能不役于现在之纯粹感觉,而联系过去感觉于现在;能不役于它的身体内,而能感觉天上的白云,山间的松涛。

心之活动,就是继续的肯定它自己,又否定它自己,再肯定另一自己。它没有一定的自己,因为它时时有新的自己。

然而它在继续的肯定而否定它自己时,它自觉它所“肯定的自己”、“否定的自己”都是它自己。它时时有新的自己,但是它的新的自己与旧的自己,都不在它自己以外。在它的自觉中,它自己一又是二,这到底如何而可能?

于是它的问题,最后问到自觉中的自己如何能是一又是二?如何令已否定的自己,与新肯定的自己,同属于一自己?问到自觉中,何以有此种矛盾的情形?因为这矛盾呈现于我们自觉中,所以我们当于自觉中去解答。

但是当我们要求解答于自觉时,我们必须自觉“我们之自觉”。然而当我们自觉“我们的自觉”时,我们又离开了我们原来的自觉,否定“原来所肯定的自觉之自己”,而肯定另一“自觉此自觉之自己”。而你又在更高之自觉中,自觉你“原来的自觉之自己”与“对于自觉加以自觉之自己”,同属于你自己。在你更高的自觉中,我们从前的矛盾又出现了。

我们只有要求解答于更高之自觉本身,于是我们当自觉此更高之自觉——然而同样的矛盾,又以另一形式再出现。

我们一直求到最后,作无穷次的自觉,我们的矛盾似仍然不能避免。

但是当我们真知道这矛盾的情形,永远不能避免时,我们知道此矛盾的情形,是永远继续永远一致的了。此矛盾的情形之继续一致,是它不与其自身矛盾。

我们于是了解我们之自己是旧自己又是新自己,是一又是二,乃我们心之本性使之然;心之本性在其自身,并不矛盾,而是永远继续永远一致的了。你之所以觉得有矛盾,只因为你执定一不能同时是二,矛盾是你的执定造出来的。

当我们知道我们新旧自己之互相代替,出自我们心之本性,于是我们可以从我们新旧自己之互相代替,可以无穷继续,而知道我们唯一之自己,在其本性上同时即无量之自己,我们不能再说我们只是有限的存在了。

你当自信你之一自己即无量的自己,你之自性具藏着无限,你当自信你自己绝对不是物质——物质只能是它自己,不能自觉它自己,不能化它自己为两自己,更不能由无穷次的自觉,而化它自己为无穷的自己。物质之自性,不具藏着无限。

你当自信你自己笼罩着世界,因为在你自觉之中,你自觉了你自己,同时即自觉了你接触的外物。所触之外物与能触之你自己,同时呈现于你自觉之中。你的自觉,可无穷继续。一切似乎与你自己相对而外在的世界之物,只要你一加自觉,即收入你的自觉之中,犹如无边的明镜,收揽山河大地。你当自信你是世界之主宰。

但是你不能只自信你是世界之主宰,你之自性具藏着无限;你当实证你是世界之主宰,你自性之无限。以上的话,纵然你完全明了,使你有如是之自信,但是你必须有如是之体会,使你有如是之实证。你的自信,必须经了实证,才是真实的自信。

十一

所以你必须超越纯知的阶段,而到体会的阶段,你不当仅由你之能无穷的自觉,而明了你自性之无限,你当处处去体会你自性之无限。所以你当忘掉你是能无穷的自觉的。因为当你只想着你是能无穷的自觉的时,你是限制于你自己的自觉力之中,你是限制于你的反省之中。你是限制于你心灵之镜中,看你自己。你仍有所限。你的自性之表现,不是真正无限。你未能真正体会你自性之无限。所以你要忘掉你是能无穷的自觉的,忘掉由无穷的自觉能力以证明你自性之无限的办法。换言之,你当超越你以上的了解,否定只作以上了解的你自己,而肯定能真正体会你自性之无限的你自己。

十二

你要否定只作以上了解的你自己,你当忘掉你有无穷的自觉能力,你不当限制在你的自觉力之内,你不当限制在你的反省之内。这就是说你当从新来看世界,肯定世界之客观存在。你当忘了从你自觉中看你是世界之主宰的办法。因为你只从你的自觉中,看你是世界之主宰,你是限制于你的自觉中的世界之主宰,你不是无限制的世界之主宰。你要是无限制的世界之主宰,便必须跳出只从自觉中看世界的办法,而自世界本身看世界。所以你必须重新肯定世界之客观存在,把世界仍看作在你之外,再以你之无限的行为活动,去通贯内外,在世界中发现你自己。如是你才能真体会你是无限制的世界之主宰;真体会你自性之无限。

你真体会你自性之无限,必须先肯定世界之客观存在,世界在你之外。这即等于说,你要真体会你自性之无限,你须再承认你之有限,而重新以无限之行为活动,去破除你有限之自己,以通贯内外之世界,以实现你自性之无限的要求,而体会到你自性之无限。

十三

上段所说就是你之自主的“自我否定、自我限制”,以求真正的自我肯定、自我无限;自主的“肯定客观世界”、“外在化世界”,以求纳客观世界于主观世界,以内在化此外在世界。这是你心灵之翻山越岭,你必须以耐心细玩此矛盾中之智慧。

我们以下的话,便当仍然归到平易。我们将依序讨论,你当如何重新以你有限心,去通贯世界。我们仍当一步一步的指出你之被限制,与此限制之一步一步的破除。如果你真是如是如是破除了你之限制,你将体会到你自性之无限,实证你是世界之主宰。

第四节 心灵在精神世界中之发展

你首先所感到的你心之限制,是觉得他人的心在你的心之外。他人的动作,你不能预料;他人的意志,你不能测定,你明感到他人的心与你的心对待。所以你本能的相信你自心之世界,与他心之世界对待。这是最先需要你重新的克服之工作的。你必须要把你的自心连贯于他心,化你的个体心成为普遍心,主观心成客观心。然后你之有限的心,才能渐进于无限。

你以你的自心连贯于他心,第一步阶段的工作,是对他人心理的了解。尽管在你感觉的世界中,他人对于你,只是一些形色声音等物质性质的表现,只是一另一空间中的存在;但是你以了解他人心理为目的时,你须彻底否认他人与你之空间的距离,你自然而然的把他人之形色声音等表现,当作一指示你到他人心中之指路碑或桥梁。你再不会留在这指路碑或桥梁边,因为你须要到他人心中去。所以一切物质之形色声音,到这时成了心与心的互相了解的媒介,物质的世界是客观的隶属于心之世界了。

因为你了解他人,是以你的心向他人心中走去。你是先同时肯定他人的心与你的心之存在;所以你一方在了解他人,同时即相信:你也可为他人所了解,而且要求他人了解你。他人的言语动作等,可证明你已为他人所了解。于是你将了解他人之了解你。而他人又可了解:你了解他对你之了解。由是你的心与他人的心,如两镜互照而映影无穷。所以了解他人,比我们以前所谓自觉,是更高的一阶段。你自觉的你自己,是已过去的你自己,已被你超越的你自己。过去的你自己,不能再反转来自觉你今后的你自己。但是你了解他人时,你同时即自然的相信:他人也正在了解你自己。你一方是能了解,一方是被了解,一方是能包裹他人之心,一方是被他人包裹的心。当你与人互求了解时,你可以把你对于你自己的自觉——即对你自己的了解——与你对人的了解,一并告诉他人,转递与他人。在你只是对于你自己加以自觉了解时,你只是自己在自己内部,不断的向上翻转,这只是一活动方向,姑说是纵的。但你与他人互相了解时,你好比与他人互映心光,你增加一种活动方向,姑说是横的。这是你之所以不能安于纯粹的孤独,而常要寻求朋友,到社会中表现你自己,…… 的主要原因。

你了解他人,是以你的心向他人之心走去,以求你的心联结于他人的心。但是只限于了解,你达不到你的目的。你与他人互相了解,真如两镜之互照,只留下彼此之影子。镜中影子虽然通过了两镜间之空间,两镜本身之距离,依然存在。这比喻心与心之互相了解,心与心仍相对待。相了解的结果,只是互相下许多判断。判断成功了以后,与判断的对象,即分而为二。这证明只相了解的心,尚不能算真合一。你必须在真了解人的心之后,由对人判断,进一步而至对人同情。判断只是在判断时以你的心,暂时穿入人的心,判断完结后,你仍缩回到你自己之内。同情,是你的心穿入人的心之后,就被他人心中之生命情绪拖着走。在同情中,你的心在他人心中振动。他人的生命情绪,苦乐忧喜,成了你的生命情绪,苦乐忧喜。你于是对他人有体贴,有安慰,有扶持,一言以蔽之曰,有爱。你真爱人时,你的心与人的心,才真结合为一。爱与单纯的了解,根本不同。你了解人时,你必求人了解你。因为在你了解人时,人是所了解,你是能了解。你始终忘不了你是一能了解者,所以你必须求人了解以为报答。你这时的根本道德,尚超不出公平的标准。如果你不为人了解,你不能无所怨尤。然而在爱里,你爱人却不需人亦爱你。因为在爱里,你的心已贯入他人之心,与他人生命情绪同流。在真正的爱里,可不须任何报答。他的报答就在他本身。因为在爱时,你的心与他人的心联结为一,你的心之自身扩大了。

爱生于以你的心贯入他人的心,与他人生命情绪同流,把他人当作你自己,以他人之生命情绪,为你之生命情绪。但是当你真正以他人生命情绪为你之生命情绪时,你将发现他人之生命情绪,不一定都是向上的,有许多都是向下的。你之爱人,出发自你之向上的心。当你尚未知爱时,你向上的心只使你去发生爱。当你已发生爱时,你向上的心却不仅要你保持你的爱,而且要你所爱的他人之心,亦是向上的心。所以你这时对于他人生命情绪之向上与向下间——亦即好的与不好的之间——将有一个选择。你将爱其向上者好者,而不爱其向下者不好者。但是当你以他人之向上的好的生命情绪,为你所爱之对象时,你将发现他人之好的生命情绪之所以好,由于依附于一种理想。于是,你将爱人之理想。当你能爱他人之理想时,你将发现他人之理想,即其全人格之集中点,而他人之理想,是他人所尚未实现的。于是你将发现他人人格,不只是一现实之存在,而是一努力实现其理想之存在。现在的他人,是一过渡到未来的理想他人之一历程。这历程之全境,不断的向未来伸展,不是你现在的心所能完全了解把握的。于是你产生了独立的他人人格之概念,你将有对人的人格之爱。你将不只是单纯以去他人之忧苦,求他人之喜乐,以表现你之爱;而将以对他人人格之尊礼,帮助他人实现其理想充实其人格,以表现你之爱。这就是包含敬的爱。

对人格之爱,比普通之爱是一更高阶段的爱。因为在普通之爱中,你固然忘了你自己,而以他人为你自己,以你的心贯入他人的心,你是超越了你自己。然而你常可把他人当作你自己而私有之,成一种含微隐的占有性之爱。这不仅在男女、亲子间有之,即对朋友、人民间亦有。这时,你实际上仍不曾真正忘掉你自己,你不过以他人为你自己而已。然而在包含敬的爱中,你明觉他人人格发展之历程之全境,在你之外。你所爱的乃是他人独立的人格。你最真切的觉到,他人在你之外,你仍爱他人。你是真正忘了你自己在爱人了。

普通的爱克服人与我之距离。

包含敬的爱,通过普通之爱,又重新建立一人与我之距离,而成为一更高的爱。人与我间的距离,犹如两山之间的距离。由此山之麓到彼山之麓,这比喻普通之爱所克服的距离。由此山之麓至彼山之麓后,再登山顶,而重新自山顶飞越两山间的距离,这比喻包含敬的爱,在其自身克服距离的工作中,同时最亲切的看见距离之存在。

包含敬的爱,以他人的人格为你敬爱之对象。你敬爱他人,而在帮助他人发展其人格中,获得一种满足。但是有时你将发现他人之人格远较你为高,他可以自己发展,不待你去帮助,或你的帮助太微小。你只觉得他人的人格,在时时吸引你上升。你只觉他人在你之上,对你施爱,以发展你的人格。于是你对于他的敬,逐渐增加,你觉你不配爱,因为你无法报答他对你施的爱。你只配接受他的人格对于你所加的吸引上升的力量。这也就是你对他施与你的爱之唯一的报答。于是包含敬的爱,转变成为崇仰赞叹。

在崇仰赞叹中,你不复只是如在爱中之牺牲你自己,而且牺牲了你爱之自身。你的爱发展他自己,成包含敬的爱以后,为了其中所孕育的敬之成长,而自愿隐没于敬之后。这是你的爱之最高的发展。但同时你并不会因觉他人人格之远较你为高,而失去你的心与他的心间之联系,你还将感更大的联系。因为,你觉他人的人格本身,在吸引你去同他联系。你不觉得是你找他人之人格,来同你联系,而似乎是他人人格自身,来同你联系。以致你可由崇仰赞叹而变为感激。你感激有这样伟大的人格,来同你接近,来提携你的人格。

此段所说是过渡到下段所说的。如在你实际接触的人中,可无使你如此崇仰赞叹的人,你可以直接去体验下一段所说。但你不曾接触使你如此崇仰赞叹之人,始终是你的缺憾。

当你感到实际接触的人中,有比你高的人格,来吸引你的人格向上时,你才真体验了人类向上精神之可贵。你将亲切感触人类向上精神本身,是一力量的中心,是一真实不虚之存在。你将随处去发现人类之向上精神。你将真了解人类向上精神所创造的一切文化之可贵。你于是将自文化中,看人类之向上精神,你将自艺术、文学、宗教、政治、经济、科学、哲学中,看人类向上精神,而对人类向上精神,致其赞叹。

你自文化中看人类之向上精神,而致其赞叹时,你是自人类向上精神之创造物中,反溯人类向上精神。你是自非精神的物质的艺术作品、政治经济之组织、宗教仪式、科学哲学文字中,看人类精神。你自非精神性的东西,复活其中所含之精神。而且你是普泛的认识一切人类之向上精神,不是只自少数接触的人格中,认识其向上精神。你开始知道同一切人的向上精神联结。你真能尽量欣赏文化之价值,你的心之发展,将到更高的阶段。

但是你若只就已成文化产物中,看出人类精神之伟大而致赞叹,你的心之发展,尚未至最高的阶段。你尚须具备进一步之心境,你必须发思古之幽情。

我所谓发思古之幽情,其真实义是说,你不当只自已成文化产物中,看其所表现之普泛的人类向上精神,而当进一层想:过去许多伟大人格,在其创造文化产物时,他们个别的特殊心境、他们个别的生命精神;他们个别的如何开辟他们的理想之世界,价值之世界;他们个别的如何精进,如何自强,如何至死不懈的奋勉。你要真体验这些,你必须似突然忘掉了你现处的环境,而踊身千载上,到你敬仰的古人之前,如闻其声,如见其形,与他晤对。你似乎亲见孔子在杏坛设教,揖让雍容,在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你似乎亲见耶稣,在举手指天国与人看,最后横钉在十字架……你最后似乎忽然觉到孔子的心、耶稣的心,降临于你自己的心,你在他们伟大的人格之前低下头。这是你可有的经验。这种经验也许不含通常所谓客观的实在,但也决不是通常所谓主观的幻想。假使你认为这是主观的幻想,你不算真有这种经验。你必须真发思古之幽情,这种经验才真会降临于你。

当你只自文化中看人类精神时,你复活了已成的文化产物中之精神,你是使过去的成为现在。但是你可不觉此精神所自发,是在过去之独立人格。然而当你发思古之幽情时,你却明觉得你所崇仰之人格在过去,过去与现在之间,有不可跨越的距离。然而在思古之幽情中,你要跨越它。你忽然觉似乎踊身千载上去。这时你不是自然的复活过去于现在,而是肯定了过去与现在之隔绝,而超越现在至过去。所以你虽然努力在超越现在的你,至于千载上,你仍然感到现在之你与千载上古人距离,在你的心底。你是在今古隔绝之感上,建立今古之统一之感,这是你的心更高之发展。

当你发思古之幽情,踊身千载上时,你生活于历史世界中。你在历史世界的时间之流中,看出一个一个卓立人格之中流之石,你一一向他们致敬礼。你看看时间之流之每一段,都有伟大人格之出现,都有伟大之文化创造。你同时复了解时间之长流,永无终极;于是你顿想到人类未来之前途,人类未来尚可有无尽之伟大人格出现,伟大之文化创造。你对于人类未来之伟大人格,伟大之文化创造,遂有一种自然的憧憬。于是你的心,离开现在与过去,而投射向未来,对未来之更完满之人格之出现,更惊天动地的文化创造,寄一种无穷的希望赞叹。就在这种希望赞叹中,把你爱人格、爱人类文化的心,伸展至无穷。

你这时超越了一切已成之人格与文化本身,而注目在纯粹之人格出现,文化创造之可能上,你的心灵又发展至更高的阶段了。

当你真正能自已成文化产物中看人类精神,发思古之幽情,而想象古人创造文化之精神,并对于人类伟大人格之出现,文化创造之无穷,真有一种相信时;你的心顺着人类精神创造之历史,文化之长流,去认识由过去到未来之人类精神了。你看见在此长流中,旧波渗融于新波,新波又渗融于后波,永求充实,永求丰富,然而他们同属于一流。于是你悟到人类全体之文化创造,可以视作一具体整个之客观精神,在继续不断的表现他自己。一切伟大人格,已成之文化产物,都为此客观精神表现其自身之资具。此客观精神,在伟大人格下活动,在已成文化之产物中活动;更将复活而表现为无尽的未来的文化,未来的伟大人格。他是永远自强不息的存在,他是一切伟大的文化人格之伟大之原。你由是将对于此具体整个之客观精神本身,有一种更高之赞叹。

这是你对于人类精神最高之赞美。

当你有此最高之赞叹时,你的心真正与人类精神全体合一了。

但是你的心不只须与人类精神合而为一,尚须求与宇宙一切生物之生命,合而为一。人类精神固然是较一切生物之生命有更高之价值的;然而你只知道人类精神之高,而不肯寄你之精神于人类以外的世界,以发现其对精神的意义,你的精神却不能算最高。

你可曾想到,世界之生物,有数百万种?你可曾想到,人类以外之生物,每一种有其特殊之世界?

你可曾想到,树木花草生长时,他们是如何的一种经验?

你可曾想到,漫山的牛羊,它们在群中,是如何的感触?

你可曾真梦见,化为蝴蝶,成了一株古松?

这些事你不能想象,因为是太束缚于人类的世界了。

你说这莫有人全能够,这是不错的,但是你在自然世界中时,你少有如此想,也是不错的。

你当试去想想,一切生物如何经验,你试去想想,你化为他们的情形。你沉下你的心,忘掉你自己之精神,忘掉人类之世界,你试去想每一生物之特殊情调,每一生物之特殊生命价值。这将有无穷丰富的精神意义,呈现于你的心中,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假如你不能如我所说去做,你仍可有更高的看一切生物之精神意义之法。你可到大自然中,自满山的森林,遍野的芳草中,看出普遍的生机之流行;自冰天雪地中之一条野兽,千丈石岩罅隙中之一株小草,看出最坚强的生之意志;自一粒谷之发芽结实中,看出其所结之实,如都能生长,在数百年后便会弥漫全球;自一朵花所结之果,看出它有数千万年的祖先为历史,亦能再发芽生叶,开花结果……至于无穷;而了解每一生物都有横亘空间,纵贯时间之最伟大的愿力。其可以感动你至于流泪,如同人类精神之感动你。你当由此以充实你对于人生之体验。

但是你认识生物之世界后,你当认识所谓物质之世界——那是就外表上看更广大的世界——而寄托你精神于其中,发现其对于精神之意义。

你可曾对着朝阳,想他为什么万古如斯的照着我们?

你可曾对着明月,想他为什么总是绕着我们地球旋转?

你可曾对着中宵的星空,穷极你的视线,你的心自视线穷处,问那五万光年外的光,如何自那寂寞的空间,到我们的地面,想那无穷的星云世界,如何弥纶那无极的空间?

你可曾想你自己是日、是月、是星、是那无穷的星云世界?

你可曾想使你的心念转动,如整个的天体转动,那样合乎规律,那样有秩序?

你可曾想使你的心?如日月星球那样无声无臭的永远运行,不知休息?

你可曾想使你的心,如太空之无所不容,那样宁静的安住于其自身?

你沉下你的心,忘了你自己,忘了人类的世界、生物的世界,你就化为整个的物质世界之自身吧!这将开辟你心灵之领土,如同你看一切人类精神活动之能开辟你心灵之领土。

当你的心体会了生命世界、物质世界之精神的意义时,你的心开始笼罩着宇宙之全境了。你将真觉整个的宇宙如全呈现于你心灵之镜。物质、生命、精神,在你的心中同时存在。但是当你发现这三个东西,同呈于你整个的心灵时,你将进一步发现,这三个东西,原是互相渗透的。物质入了人的身体,成了生命的资源;身体继续了你的生命,维持了你的精神之创造;而精神创造之表现,又以你身体之活动为媒介,以物质之材料为工具。物质流入生命,生命升到精神,精神通过生命,以改变物质。他们是循环的互相渗透。

其次,你如研究过自然科学,你当发现整个物质世界之各种物质之电子原子分子,构成一和谐之秩序。它们之间,亦互相转变。整个之生物世界(连人在内)之各种门类之相统率,亦构成一和谐之秩序。他们不互相转变,他们在造化之历程中,如树子枝干般,次第进化发展而成,在发展历程中,互相配合。

宇宙之一切存在,原来是一互相渗透,互相转变配合之一和谐之全体!当你真能体会全宇宙之互相和谐时,你将发现宇宙本身之美,宇宙是一复杂中之统一。

你有如是之思想时,你心中的宇宙之各部,自己互相贯通了!

十一

你想到了宇宙生物之进化历程,你当想到在原始宇宙中物质生命与精神,是凝而为一,而想象此物质生命精神之一体,如何一步一步的展开。首先独发展其物质性之纯物质分开,成所谓物质之世界。当时除纯物质外只有生物,包含生命与物质,而精神即潜存在生物之生命中。此时生物即为能保存原始宇宙中物质生命精神之一体者。后来独发展其生命性之生物分开,成今所谓生物之世界。只有人类独保存原始宇宙中物质生命精神之一体,而精神性特显露,遂发展而成今日之人类。所以我们说,人类乃承继原始宇宙之正统,人类精神之以物质生命为基础,正所以构成其为宇宙之中心。

当你认识这些,你心中的宇宙各部,互相贯通,同时认识此各部互相贯通之中心,是人类精神了。

十二

其次,你反省我以上所说的话之全部——你心灵开辟之过程,你知道了:你可以在你心中,包括宇宙之一切存在,你可以在你心中发现宇宙之美,宇宙之和谐。你于是可进一层了解:人类精神,不特是各部互相贯通的宇宙之中心,而且此中心是反照着全宇宙,要将全宇宙摄入其内。人类精神之在宇宙,正好似一种奇怪的喷水池中心之一喷水之柱,水自池中心四面喷散至空中,又落到池面,复将全池水吸上,至上喷之水柱之巅。

你由此将更了解人类精神是宇宙中心的意义了。

你的思想,必须由平面形成为立体。你将全了解我的话。

十三

如此,你将了解宇宙的发展,即是为呈露原始宇宙中本具的人类精神,呈露宇宙的中心而发展。

宇宙的发展,即宇宙的中心之人类精神,要呈露他自己而发展。

宇宙之发展,即是为宇宙自己要反映于人类精神中,到人类精神中去,到自己的中心去而发展。

宇宙的发展,即是宇宙中心之人类精神,如要将全宇宙吸收于其内而发展。

第五节 精神自身之信仰

然则什么是人类精神之自身?人类精神在继续发展的途中,是可有无穷发展的,那么内在而未发展的人类精神,亦当是无穷的。我们又可说因为有内在的人类精神之无穷,而后人类精神之发展无穷。

于是我们认识了那内在的人类精神之自身之真实性。

我们之努力发展人类精神,乃是取资于那内在的无穷的人类精神之自身,开发那内在无穷的人类精神之自身。然而我们永取之不尽。我们愈取资,愈开发,愈感他之无穷,愈觉他之伟大。我们愈觉他之伟大,我们遂愈觉我们小。于是我们对他赞叹,对他崇拜,向他祈祷,望他使我们更大些,使我们更能接近他。我们渴求与他合一,到他的怀里。这就是我们的宗教信仰,我们发现了我们的“神”。

我们所谓“神”,原是指我们之内在精神,“神”亦指我们精神要发展到之一切。所以“神”具备我们可以要求的一切价值理想之全部,他是至真至美至善完全与无限。

所以我们想到他,便可安身立命,我们愿意永远皈依他。

但是当我们一心要皈依“神”,以求达至真、至美、至善、无限,与完全之境地,“完全无限的他”为我所望见时,“不完全的与有限的我”,在我心之前,亦同时最明显的对比出来了。

于是我们的心,将反身看我们的不完全与有限,和我们所处的宇宙之不完全与有限。我们忍不住要问“神”:

你既然如此的至真、至美、至善,何以又让我心中充满罪恶错误?你为什么让懈怠阻止我的前进,让嗜欲掩没我的聪明,让嫉妒代替了我的自信,让残忍斲丧我的同情?

你既然如此的至真至美至善,在我们深心中呈现,帮助我们克服罪恶错误,以实现真善美之价值,你为什么又允许时间来毁灭一切真善美的东西?

为什么你不使小孩子永保他的天真?

为什么你不使青年男女永保他的坚贞?

为什么你不使壮年志士永保他的忠诚?

为什么你不使孔子亲身设教至今?

为什么你不使耶稣在今朝复活再生?

为什么你不使我们再听见释迦说法的声音?

为什么你不使一切伟大的人格,过去伟大的文化时代,都万古长存?

你既然至真、至善、至美,想散布真善美于人间,你为什么任许多努力实现真善美的人,不为人所知。

你为什么任许多诗人,飘泊世界,无处栖身?

你为什么任许多哲人,寂寞一生,长悬天壤,惟此孤心?

你为什么任许多思想革命家、社会革命家,幽囚、逃亡、杀戮、烧焚?

你既然是至真至美至善,你为什么任宇宙处处表现冲突与矛盾?

你为什么使忠孝常不能两全,智慧与热情常不能并存?你为什么要任一切生物为生存而永远的竞争?

你为什么要任都了解爱的人类,互相残杀,任人类历史,充满了刀兵?

你与其静观生物相竞争,人类相残杀,使大地弥漫着血腥,

何不用你无限完全的权力,把地球上的生物与人类,移布至太空无数的星群?

让他们永不感物质的缺乏,各遂其生,相爱相亲?

我们想着“神”之至真、至美、至善、无限,与完全,使我们更深切的反省到,我们自己之有限不完全,我们所见的宇宙之有限与不完全。我们看看我们自己,与我们所见之宇宙,又看看“神”,我们认识人生根本是可悲,人生根本是在一悲剧世界中。而最大的悲剧,是我们要超越我们实际的悲剧世界,去实现至真至美至善无限完全之“神”之命令,而我们不能。因为我们根本是悲剧世界之人物。我们是悲剧世界之人物,而又想不是,这成了我们心中最深的人生悲剧感。

当我们有此最深的人生悲剧感时,我们真体味到我们的人生之真实感情,我们了解人生最严肃的意义了。

然而最深的人生悲剧感之所由构成,乃是我们要想超化我们实际悲剧世界,而去实现至真至美至善无限完全的“神”之命令。所以我们愈感到此最深的人生悲剧感,我们愈感“神”命令之存在。我们愈想超化我们实际的悲剧世界,我们愈感“神”命令之存在,我们将愈相信他。虽然我们不知道,我们如何超化我们所在之实际世界,然而我们愈相信“神”时,我们同时愈了解“神”之至真至美至善,他之完全与无限的力量。我们于是不仅只相信“神”,而且相信“神”本身一定能化除我们实际世界之一切悲剧。我们心中只望着“神”之至真至美至善无限与完全,我们相信至真至美至善完全与无限之“神”,一定会胜利的。虽然我们不知道他如何胜利,然而我们的信仰本身,可以证明他终能胜利。

当我们相信至真、至美、至善之“神”定会胜利时,我们在我们的最深悲剧之感中,同时具备了无尽的崇高之感。

当我们真相信“神”一定会胜利,一定会实现其无限完全的真善美于世界时,我们的心专注于无限完全之真善美之“神”。我们透视过“神”之心,再回头来反省世界之一切罪恶错误、有限与不完全,于是觉一切罪恶,都是待湔洗的;一切错误,都是待纠正的;一切有限,都是待破除的;一切不完全,都是待补足的。我们于是了解一切罪恶错误有限与不完全,其自性都是不真实的,待否定的,将不存在的。一切罪恶错误有限与不完全,根本是虚妄的现象,而不是最后之真实。于是我们认识了:一切时间的流转之非真实、一切空间的限制之非真实、物质与身体之限制之非真实、一切由物质缺乏与求身体之生存,而产生之一切竞争残杀之非真实、一切由时空之限制、身体物质之限制,而产生的冲突矛盾之非真实。它们非真实,它们只是暂存在。罪恶错误,将否定它们自己,而存在于真善美中;有限与不完全,将补足它们自己,而存在于完全与无限中;世界一切实际事物,将超化它自己,而存在于“神”中。

一切罪恶错误有限与不完全,最后只是将超化而成为无限完全的真美善的“神”之一部。

这是我们对于“神”之绝对的信仰。

当我们对于“神”有绝对的信仰时,我们再来看世界,我们将觉一切有限之上,都有“无限”笼罩着,在渗透于其中;一切不完全之上,都有“完全”笼罩着,在渗透于其中;一切错误罪恶之上,都有真善美笼罩着,在渗透于其中;一切实际事物之上,都有“神”渗透于其中。一切有限,都上升入无限;一切不完全,都上升入完全;一切错误罪恶,都上升真善美;一切实际事物,都上升于“神”。

于是我们将觉“神”无所不在,神即在当前的实际世界中。实际世界处处表现“神”的光荣。一切悲剧化除了,世界原来是如此光辉灿烂的世界!

不完全与有限的,包含罪恶错误的一切,都在上升于“神”,与“神”合一。不完全与有限,包含错误罪恶的我,也在上升于“神”,与“神”合一。这是我对我们的世界,及我们自己之绝对的信仰。

然而一切有限不完全、错误罪恶,我们经过“神”的眼光来看,诚然都在化除、都在上升。但是这只在我们保持我们对于“神”有绝对的信仰的时候。当我离开这信仰时,世界一切悲剧,依然在我们的眼前。一切有限不完全、错误罪恶,并不曾化除,并不在上升。然而当我们经过刚才这种绝对信仰之后,再来看世界之悲剧,我们却不只以人的眼光看,而且以“神”的眼光看。我们不复只觉人间一切悲剧之可悲,同时将对人间一切悲剧,生一种恻悯,而合成悲悯。在这种悲悯的情绪中,一方是通过“神”的眼光,来看之绝对的乐观,一方是以我们人的眼光来看之无尽的悲感。这乐观与悲感,交织渗融于此悲悯情绪之中。

在这种乐观与悲感之交织渗融中,我们将自己代表“神”,来拯救人之一切罪恶错误,化除人间一切有限与不完全,拯救我自己之一切罪恶错误,化除我自己之一切有限与不完全。这就成为我们之最伟大最严肃之道德的努力,这种道德的努力,是人代“神”工作。

但是“神”即人类精神之全般价值理想,他即是至真至美至善完全与无限,你代“神”工作,即是为实现人类精神之全般价值理想底工作。实现人类精神之全般价值理想,即出于你之要以你的心,与一切人类的心连接,而成为普遍心。你的心之所以要成为普遍心,由于你不愿只限于个体心。你之不愿限于个体心,由于你心之本性要求无限。所以代“神”工作,即所以满足你心之本性的要求,即所以实现你心之本性。代“神”工作,即是完成你真实的自己。

我们的结论,用中国旧话来说,即赞天地之化育,便是尽性,便是成己。

结论

在你思想的开始时,你必须知道:心与所对宇宙万物之不离。

在你思想的第二段,你必须知道:心之自觉性的无限。

在你思想的第三段,你必须知道:如何在你个人之自觉性以外,体验你心之无限。

在你思想的最后段,你必须知道:你的心可以包罗宇宙,而知你可以代“神”工作,而重新建设宇宙,同时完成你心之本性的要求。

当你了解你思想之最后段,你将了解所谓现实的宇宙,只是你的心完成和实现其本性之材料。

这是我们所谓宇宙唯心的意义。

廿八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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