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当你能肯定你之生活,体验心灵之发展,知道由内心的开辟,以包摄外界统一内外时;你才真认识自我之存在,知自我是真正自强不息的求充实其生活内容的。你方要求进一步,更亲切的把握人在其生命的行程中,各种生活内容之形态与关联。所以此部中,我们以自我生长之途程为题,在其中姑提出十层自我生长之程序,即十种生活内容之形态,十层之人生境界。此时我所说是我自己,所以我不如第一二部之用第二人称之“你”,而用第一人称之“我”之叙述语,来表达自我如何进到一层层之人生境界,在其中发现新价值、新意义,又如何如何感到不足,而翻出来,升到更高之境界。十层之人生境界如下:

一、婴儿之自言自语

二、为什么之追问与两重世界之划分

三、爱情之意义与中年的空虚

四、向他人心中投影与名誉心之幻灭

五、事业中之永生与人类末日的杞忧

六、永恒的真理与真理宫中的梦

七、美之欣赏与人格美之创造

八、善之高峰与坚强之人格之孤独与寂寞

九、心之归来与神秘境界中之道福

十、悲悯之情的流露与重返人间

——一至五是意指凡人之心境,但凡人多不自觉。由五至十,是意指由凡人至超凡人以上之心境。最有由五至十之心境者,是科学家、艺术家,及追求人生理想之特殊人格、修道者及圣贤等。在我作第八时,是想着西洋式之坚强人格如尼采等;作第九时,是想着印度式之神秘主义者;作第十时,是想中国式之儒者之襟怀。但其所指者当然不限于是。又此十种心境之全部,当然非我所能尽写出,我此文不过一指路碑。人重要的是顺此指路碑,而到各种心境中,去一一生活过。

第一节 婴儿之自言自语

混沌!混沌!一切不可见,不可闻,不可思想,不可了解。“我”在哪里?哪里是“我”?世界是一团黑暗,我是一团黑暗。这无涯无际的黑暗,谁与“我”一点光明?谁能听得见“我”呼唤的声音?

依然黑暗,依然静默,这静默的黑暗,这黑暗的静默!我不能发现我,我怀疑“我”底“有”;如果我再不能发现“我”,“我”将复归于“无”。

“我”不愿复归于无,“我”要肯定“我”的有。我必须在一光明中,发现“我”,我要冲破此混沌。

微光来了,真正的光明来了。那强烈的光明,射“我”的眼,“我”不能适应。“我”依然闭眼,虽然离开了混沌,到了世界。

何处来了一阵冷风,吹去了我身边的温暖?冷冷,“我”战栗,“我”啼哭。“我”的眼,在未张开以前,先流的是泪。“我”感觉初到世界来的凄凉。

眼是闭着的,“我”仍然不知“我”在哪里。

“我”到世界来,最初仍然不知我在哪里。

在母亲的怀抱中,“我”从新得着温暖。母亲的乳与我以生命力之源泉。

母亲,“我”生命所自的母亲。母亲还有她的母亲。母亲的母亲,还有她的母亲……母亲,由母亲的母亲之乳养育。母亲的母亲,亦有她母亲的乳养育……这乳泉,这母亲生命之精华的乳泉,这无尽相续的世世代代母亲之乳泉,养育着世世代代人的生命。

“我”在我母亲的怀抱中,吮吸着这无尽相续的乳泉。

我的眼开了,从乳泉中,透视出无尽相续的乳泉,好似乳色的江水长流。无尽的人们,在其中养育,长成上岸,分布在历史的世代,与广漠的空间。

“我”最初发现我在母亲的乳泉之旁。

母亲,父亲,我生命所自的生命。哥哥,姊姊,同出于一生命之本原,较我先生的生命。他们在我未来到世界之先,便满怀着期待;在我来到世界之后,都到我之旁。我最初发现我在诸多生命之环绕的中心。

我的眼开了,我的目光向四方周流,周流于这形色之世界。

奇怪,奇怪!如何有这万万千千的形色?

母亲的衣裳,哥姊的衣裳,有形有色;这山河大地的形色,是谁的生命所穿的衣裳?

我的眼吸收一切的色,我的耳吸收一切的声,如我的口之吮吸母亲的乳。一切的声色,流入我的耳目,如母亲的乳之流入我的口。

我口所吮吸的,是我母亲的乳;我耳目所吮吸的一切声色,是谁的乳?

安眠吧,安眠。天黑了,虽看不见白日的光明,然而听得见母亲的声音,感触得到母怀的温暖,与母亲的爱光。

安眠了,安眠。一切白日所见的,自我心中忘去,如天风之吹散浮云。

我看了一切,听了一切,我的耳目中,不留痕迹。

我也许也能记忆,但我不去回忆。

在安眠中,我心如太虚之辽阔,又好似回到混沌。

但是在母爱之光中,回到混沌,混沌是光明的。

朝霞先布满天,迎接我与朝阳,同时苏醒。

我莫有回忆,每日的朝阳,对我是同样的新妍。

一切森罗万象,每回相见,对我是同样的新妍。

新妍,新妍!“我”永远看山河大地,如大雨后的湖山之新妍。

我生活于世界,我在世界中发现我。

我在日照月临中生活,我在花香鸟语中生活。我是我哥姊的弟弟,我是我母亲的儿子。我生活之所在,即我之所在。

所以“我”就是日是月,是花是鸟,是我的哥姊与我的母亲。

“我”的世界,全部是“我”精神之所在,我信仰“我”,也信仰“我”的世界。

“我”的世界,只有一重,所以“我”的世界中,只有真实,而无虚幻。

只有生活于两重世界的人,才能划分真实与虚幻。

我对一切新妍的,都感觉奇怪惊讶,依然不碍我对一切之虔诚的信仰。我之所以觉一切奇怪,对之惊讶,正因我之预备信仰他。

当我信仰了一切令我奇怪惊讶之时,我把奇怪惊讶吞了,变成了我生命自身的新妍之活力。

第二节 为什么之追问与两重世界之划分

当我有疑惑的问题,我已离开婴儿的时代,到了童年。

问问,这为什么?那为什么?

“为什么”使我离开直接接触的什么,把世界划为两重。

天为什么下雨?母亲说因为空中美丽的云霞,遇了冷风。我无暇去听雨声的淅沥,看雨后玫瑰分外鲜红;却去幻想那昨日天空中的云霞,如何遭遇冷风吹拂而下坠,也许好像我初降人间时,所遇之冷风。

月亮中为什么有黑影?姊姊说,因为有玉兔。我忘了我正沐浴着月光在姊姊左右;却去幻想月中的玉兔,也许如邻家弟弟的兔子,现在正在月亮中吃草。

“为什么”使“我”离开当前所直接感触之“什么”,离开“我”当前生活着的世界,而去揣测“什么”之所以是“什么”的,其他“什么”。

把所揣测的“为什么”,与直接感触的“什么”对待,我生活的世界,变成两重世界。

我所揣测的也许对,也许不对。对与不对之决定者,是那所揣测的世界本身。它要使我所揣测的对,便对;不然,就不对。

它是使“我”揣测的对不对之主宰。“我”不敢说“我”揣测的一定对。我失去了“我”对“我”自己的信仰了。

一切“什么”,都有他的“为什么”。

如果莫有春天的阳光,如何有遍野的花草?

如果莫有遍野的花草,母亲如何肯带我去玩?

玩的快乐,依于大地已经装饰,而大地的衣裙,是春阳所施与。

大地被装饰,是玩的快乐之根本,春阳是根本之根本。

直接生活中的玩与花草,是不重要的,可得或不可得的。哥哥告诉我,只有那客观的太阳之旋转,才是最后之决定者。

“我”失去了“我”对我直接感触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了。

这为什么,那为什么,所为的什么,又为什么。一切有原因,原因又有原因。这是什么,这将去为什么,所为出的什么,又去为什么。一切有结果,结果又有结果。

我为“?”所主宰,去驰逐于因果之无尽的环索。

我的小耳,听先生讲书、受教,就是要使我的心,一直扭着因果之链索,去了解世界。

我了解的遥远的因果关系愈多,离我直接生活之世界愈远,我把我直接生活之世界,看得愈不重要。

我要了解的遥远的因果关系愈多,我随意揣测犯错误的可能愈大,我也愈不敢相信我自己。“我”之循那事物因果之链索而学习,我时时都栗栗恐惧,如扭着横渡大江之链索而求渡。

我知道了为什么而有什么,有什么将有什么,同时我知道去用什么来得什么。也许在我的童心中,我之爱问为什么,最初还是我曾随意动作,用“什么”便得着“什么”,由“什么”而有“什么”。于是我才想问一切之为什么——但是至少在我知道为什么而有什么时,我便想在可能范围内,用什么以得什么了。

如果天下雪,我要做雪人的头,我知道用圆盆去压雪。

如果我要书店的达尔文像,我知道用钱去买。我本于因果之知识,而自觉的用一物以作手段,而得目的中之另一物。

用手段的我,是“现在的我”;得着目的的我,是“将来的我”。于是“现在的我”本身,也好像成为“将来的我”之手段。

“将来的我”又有他“将来的我”,于是我“真正的我”,好像在那遥远的将来。我憧憬着一“将来的我”。

好像“现在的我”是为他而存在。“现在的我”本身是无意义的,意义在“将来的我”;而“将来的我”又不在现在。于是我逐渐根本忘了“现在的我”之重要。

我的手段行为,在现在,人可共见。我的目的,在将来,常只我知。

他人的手段行为,我可见,他人所怀的目的,我不知。

他人是怀抱什么目的,而有此手段之行为呢?

当我要作如是揣测时,我对他人之外表行为,失去了兴趣与信仰,而对人之内心抱着疑问。

我由婴儿成了孩童,所见的人,日日增多。

学校中的人,街上的人真多呀!每人都有一个心。

然而我只见他们的身。他们的心,对我是不可测的神秘。纵然他们都无心害我,然而他们各人心中所怀之各种神秘目的,却非我所接触。

我感到许多心在我之外,我在人群中,发现我之孤独,我与他人之心,常有不可越的鸿沟。

母亲父亲对我的爱,哥姊对我的爱,可以自他们的行为中证明。我对他们有原始的信仰,我与他们生命,原是一体。我只有回到家庭,可以使我忘去在不相识的人群中之孤独,所以我必须常自学校社会中回家。

但是我虽可回家,然而事实上,已不能常在家,而常须与陌生的人群接触,因为我已是少年了。

陌生的人群,永远刺激我,使我觉有许多不了解的心,在那一堆人影中。我心与人心之彼此隔绝,永远使我不安,使我苦痛,但我不知我之不安与苦痛为什么。

我的心在下意识中反省,我了解我苦痛之原。

我如何不苦痛呢?“我”已失去对“我”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我”已失去了我对“我”自己之信仰。“我”已不觉“现在的我”本身之有意义,而“将来的我”只是憧憬中的存在。“我”又不能常在家,而须与人群接触,而人群的心,又与“我”彼此隔绝。“我”如何能不苦痛呢?

这一切苦痛,只有一种根本的理由,即“我”之要去问“为什么”。

因为“我”问为什么,然后对世界与我失去信仰,然后以“将来的我”为目的,知道有外于“我”的他人之心。

问“为什么”,是一切痛苦之原。

问“为什么”,使“我”离开直接接触的什么之世界,而沉入其外之不可接触之“什么”。

问“为什么”,把“我”的心自直接接触的世界,向外抛出,而陷落在空虚。

由问“为什么”所得的答案,虽不是空虚。

然而什么,又有他为的什么,使“我”不能停在答案。所以最后仍然是空虚。

但我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呢?

我现在希望的:却是不再问“为什么”,因“我”怕它又引我到空虚。所以“我”不能再问了。

我现在是为将来打算,“现在的我”是“将来的我”之手段,但是最后的将来,是“我”的死亡,这尤其是最大的空虚。

我要战胜此空虚,我不能再问什么。我对于一切,都不想再去问什么,我不去问什么,我只去要什么。

我最好返于我之婴儿期之心境,而婴儿期不再来。

我最好只留在家庭,不与一切陌生的人接触。但这亦不可能;纵然可能,而我已发现了许多与我隔绝的人心之存在。我由此而受的苦痛,需要更多的药物疗养。在苦痛中,我觉与我隔绝的人心,在对我压迫。我需要打破此曾感触到的隔绝。

我要打破我心与陌生的人群的心之隔绝。最初,至少我要与其中之一个心,打破彼此之隔绝。

这最好的一个心,同时即是遏制我之问为什么,而使我回复婴儿之心境者。

第三节 爱情之意义与中年之空虚

我现在了解:爱情何以会在少年后的青年出现之理了。

爱情,爱情,为什么要求之于异性?为什么要求之于家庭以外之异性?

这正是因为我之需要爱情,是为的补偿我在人群中所感之孤独。我要在陌生的人群中,与我隔绝的心中,找一个与我可以打破彼此之隔绝者。

我要求那与我心灵似乎隔得最远者,而打破彼此之隔绝。

异性间的性格,正是隔得最远,以致相反,而其他家庭中的异性,血缘愈疏的异性,与我隔得更远。

所以异性之为我所注意,最初觉她好像在另一世界,是一彼界的天国。

爱情,爱情,你只使我体验什么什么,而不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在爱情中止息,“为什么”所生的空虚,在爱情中充实。

所爱的人,一言一笑,都是新妍,一举一动,都令人信仰。

于所爱的人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好似直感他的原因,不待去问为什么。

爱情亦使人焦躁不安,爱情亦使人歌哭无端。我几次想逃出爱情之外,自问我为什么要爱她,我愈问愈得不着答案。

因为我之爱她,即因“我”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因为她能使“我”不问为什么,才会爱她。

爱情使“我”忘了问为什么,也使“我”忘了用什么以得什么。爱情使人初见时不好意思,爱情使人初见时难以为情。

怎么我在初见我所爱之时,会手足无措?我知道了,这正是因为我这时所重的,不是用什么以得什么,手足成为多余的了。

在爱情中,最初我不特不知用什么,最初也不知我的目的安在。

我爱一个人,追随她而行,她忽然转身问我“要什么?”我竟恍然若失,不知所答。“我”最初原不知“我”要什么。

当我吞吐的说出,我要她的心时,我并不知我说的是什么,因为我并不曾了解她的心。

我可以在朦胧中觉到我之目的,是得那神秘的心。然而我不能以我任何身外之物为手段。压雪的盆今用不着,因为盆子太不神秘了。

我要得她之心,只有把我之情怀,向她倾吐,把我之精神,向她贡献。我只能以我“现在之整个自我”为手段,以换取“对方之自我”为目的。

我此时不复是如从前之以现在之我为手段,而憧憬一将来之我,以得将来之我为目的了。

她是我前途的光明之所在,她是我将来生命意义之所托。她就是我生命之前途,就是将来的我。

而她是现在存在着的生命,她是现在存在着的“将来的我”。

我童年僮憬着将来的我,同时憧憬着其最后之死亡——那最大的空虚。

我现在以她为我之将来,而她存在着,于是死对我成不可想像。

最大的空虚变成最大的充实。

死我不能想像,死自己死了。于是我获得两重生命。其中一重,在我自己之儿子身上,具体表现出。

我的儿子是我之另一重生命,即我之化身。

我的儿子,最初是婴儿。于是在爱情中,“我”觉我将化身为婴儿,“我”憧憬着,我复归于婴儿。

当我自己是婴儿时,母亲养育我,母亲创造我。我现在想去诞育婴儿,即是希望我爱情的对象,成未来的母亲,我现在也在创造另一种母亲。

而我是母亲所创造,所以这只等于母亲在创造她的同类。

这尚不仅是我母亲的意旨,也是世世代代母亲的意旨。

在爱情中,我体验到世世代代母亲之意旨,我只是在承顺她们,我真复归于婴儿了。

我复归于婴儿,爱情将去诞育婴儿。婴儿成长后,复将诞育其婴儿。

“我”将化身为无尽的婴儿,在无尽之将来出现,“我”获永生。

在爱情中,我不问为什么,诞育的婴儿长成,在爱情中也不问为什么——我现在由爱情以创造婴儿,同时也创造了婴儿成长后之爱情中之“不问为什么”,所以“我”现在是绝对的“不问为什么”。

当我实际上生了婴儿时,我自己知道了:我之爱情是为什么。

但是当我知道我之爱情是为什么时,在那一剎那间,我即不能真体验爱情之什么。

我觉到爱情是一工具,我即离开了爱情。

我与她之爱情,成更高的友情。我的爱情,移到我的婴儿。

但是我的婴儿的心,不是我的心。他愈长成人,愈离开我。

我的心,系带在我的婴儿身上,他离开我,使我也觉离开我自己。

只有在我儿子回转精神向我,对我表示孝之敬爱,“我”才回到“我自己”,“我”才是“我”。

我于此才真了解:我不孝父母,等于毁灭父母。

我应当孝我的父母。然而我的父母,不能永远承受我的孝,因为我的父母,将要死亡。

我希望我的儿子,永远承顺我。然而我的儿子,不能永远承顺我,因为他要成长。

我儿子成长后,待他也有儿子时,可以知道孝我。然而我这时总难免在深心怀着恐怖:我在生命相续的连环上两头的环,都会一齐拉断,而把我抛入无际的空虚。

我的恐怖逐渐的增强,我觉我快要掉在我生命所系托的连环之外。

我忽然抬头一望我生命所系托之连环,一环一环上摩霄汉,然而其端是悬在渺茫的云中,其下也不知落到何所。我不知我一一之祖宗为谁,子孙是些什么。我再看其他与我同时存在的一切人,其生命所系之环连,也莫不如是。

但我尤怕:我现在即要自我所系托之生命之连环降落,“我”想去握与“我”同时存在的人之手。

第四节 向他人心中投影与名誉心之幻灭

和我同时存在的人,何等的多呀多呀!他们是一陌生的人群。我记起陌生的人群之不可测的心、与我隔绝的心,曾使我苦痛的事。

“我”现在要想与他们的心有某一种联系,而打破“我”与他们间之隔绝。

然而“我”如何能一一与他们彼此打破隔绝?“我”如何能使“我”,为他们一一所系念。

我于是在壮年需要名闻与荣誉。

名誉名誉!你使我为一切人所系念。

与我隔绝的心,不复与我隔绝,你把我与一切生疏的人联系。

当我有名誉时,我再不孤独。

陌生的人,都知道“我”。“我”看见知道“我”的人之面孔,“我”便知道他人心中,嵌上我的名字。

“我”在他人心中,看见“我自己”,“我”自己生命扩大了。

只要他人存在,我不怕我死,以至不怕我子孙之断绝。

典籍碑石,留传我的名字。“我”在莫有生命的东西上,也看见“我自己”。

“我”在他人生命中永生,在莫有生命的东西中永生。

如果我有大名,穷乡僻壤都知道“我”。

“我”到任何处,将不感寂寞,因为都有人知道“我”。

“我”缓步微行,经过四望的平野,踏上羊肠的小路,听见桥边水声,桥边有小学校。我听见先生讲书,提到我的名字。我从窗外走过,他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他讲的就是“我”。

这一种情味,就是有名闻的效果。

我望有大名,我要大名。我遥望见那茅舍的炊烟,随风吹织成文。

这炊烟,好似随风吹织成文字,那似乎是我的名字。

风似乎吹我的名字,到山坳、到山顶,山顶是落日的霞彩。

灿烂的霞彩,也似乎结合成我的名字。

我恍惚见霞彩满天,“我”的名字,由霞彩辉煌的锦绣在长空碧宇。

名誉是可爱的。

但是无限好的夕阳,变成黄昏,茅屋上不见炊烟,但闻犬吠。“我”想着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时,使我对名誉,忽然憎恶。

名誉之在世俗的人们,只是一声音。世俗的人们,传播人的名誉,是当作新闻与闲谈的资料。

如果我的目的,真只在使我的名字留传。这几个字何书莫有,散见与连起,有何差别?

如果“我”生来不用此字作名字?这几字留传了,又何尝是“我”?

人们用称扬之辞,织就我之名誉,如锦绣的彩衣;当我初穿上彩衣时,也未尝不觉足以扬眉自诩。

然而人们之称誉他人,总是依他们自己眼识与见解;人们与“我”之彩衣,是照人们所想的我自己之身材裁剪。

人们常把他们自己的思想、情调与希望,向成大名的人身上编织:把他们随意想象而裁就的衣裳,一概给他穿上。

如果历史上的成大名者,一朝复生,再来看他所披之重重锦绣;他第一步是发现他自己是穿得臃肿不堪;第二步是发现他在哈哈镜中,被人们不同种类之赞扬,东拉西扯,不成样子;最后,是现代人,正还强迫的用锦绣披上他的头,他将根本不知他自己是在何处?

可笑的是:现在争名者,还在珍惜人们偶然送他之锦衣一袭,他不顾其合不合身材,穿上便即当乱舞。

一群郎当舞袖,袖袖相挥,竟忘了他们身体在不合身材舞衣中,东倒西歪,因为他们要勉强继续去适合那不适合的舞衣;更忘了送他舞衣的人们,现只在旁冷眼看戏。我现在才知道,求名亦复是可笑的。求名会使我失去我自己。

第五节 事业中之永生与人类末日的杞忧

为求名而求名,是人生的虚幻。只在为扶助事业而求名,是可容许的。

然而当我们为事业而求名时,我精神的重心,已不是在求名而在求实。为求实而求名者,如果在名誉可以妨碍他所求之实时,便牺牲名誉。

我感到求名的虚幻,我现在要求实,作一真正的事业。

事业,事业生根于地上,它集合许多人共同努力。然而许多人共同努力之目标,是事业之完成。

在“我”从事事业时,以客观的事业之完成为媒介,“我”与他人的心,才互相了解沟通,而破除彼此之隔绝。

“我”与他人,由彼此外表的行为之合作,而使我与他人的心沟通。我们之行为,联系在一客观存在之事业上。

“我”在客观的事业中,与他人之行为的合作上,直接感触人我之无间。

事业吸住我与现存人们的心,也吸住未来同志们的心。

在事业之发展上,我们真可看见:我们生命之通于未来人的生命。

“我”在为事业而从事事业时,“我”在地上,获得永生。

“我”之血汗,在农场中;“我”之血汗,在工厂里;“我”生命之轮,随机器之轮转动。我死后,只要这机器一天有人继续的推动,“我”的生命亦运行不息。

事业事业!一切事业我都想做,我都要做。

这社会千千百百的事业,每种事业,集合多多少少人的血汗。

每一种事业,多少人和衷共济,多少人分工合作。

合作合作!相辅相成的合作,在合作中,看见人心之联成一体,社会之相续不断。

无情的机器,联结了多少人的意志与精神!这使“我”凝目注视时,流感动之泪。

当我从事事业时,我忘了我生命之微小。当我把整个社会进步,当做人类之共同事业时,我觉到“我”生命,与一切人类生命之相通。

我现在不要名誉,我愿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去帮助一事业之完成。

当我在工厂中,把纸制出。“我”知道纸上将写他人之名字,但“我”见纸之制出,即有无尽之欣喜。

当人们觉我有名闻时,我还是在人心之外,与人有一种距离。然而当人们绝对忘了“我”,“我”工作的成绩,悄悄的表现人之前,为人所享受时,“我”却真与人无间隔。“我”通过我工作之成绩,融入人们之自己了。

在无间隔的人与人间,彼此常是忘了彼此之名字的,如在家庭之母子兄弟间。

所以在男女之爱情中,彼此的称呼去了姓,只留名;把双名变成单名;再到换成其他称呼;又到不要称呼,即爱情进步的象征。

理想的社会中,人们分工合作,以从事各种事业;人与人间精神都无间隔,如家人;彼此相见时,但微笑招呼,也是会常常想不起彼此姓甚名谁的。“我”如此想。

事业事业!事业使“我”精神生根于地上,使“我”在地上永生。但是“我”从事事业。“我”又怀疑事业。“我”想着我个人事业的前途,人类共同事业的前途,使我忧惧,使我悲伤。

事业,事业,事业有成有败。

事业成,许多人合作;事业败,许多人分散。

如果只有通过事业,人们才有心的联结;事业坍塌时,人们的心,亦如建筑崩倒时之四散的砖瓦,不仅心散,而且心碎了。

说人类共同的事业,是为社会的进化。

然而社会的进化,有什么保障?

“我”已看惯了历史上的治乱兴亡!

未来的前途,在现在渺茫!

人类共同的努力,应向何方?

——我对人类未来的命运,抱着杞忧。我想着整个人类之过去现在与未来,我对整个人类之努力与奋斗,生无穷的同情之慨叹。

相传盘古死了,血成江河,肉骨为青山黄土。

女娲氏又抟土为人——她也许是盘古生前的情侶。我想到她抟土时内心的凄楚。

然而盘古死了,只留黄土;自土制造的人,将复归于土。

盘古可真能复生,再来顶天立地,人类永为宇宙的支柱?

我从事事业,与一切人们,努力于社会进化之共同事业,我可以怀抱此理想。

但一切的保障,依旧渺茫!

科学家说,太阳的热力终当分散;全宇宙的热力,都要四射,把空虚填满;一切用了的热力,便一去不还。

我们的地球,当日益僵固,地球之末日,是雪地冰天。我想着地球的末日,也许还有最后一人存在,伴着一条犬。

他在那里看太阳光逐渐的黯淡。

他由科学的计算,已知地球的寿命,此日该完。

他再去把图书馆中的人类历史书,凝目注视,这历史之最后一节,是他亲手做成的。

他想着人类若干之努力奋斗,诚然可歌可泣,他会悲从中来,忽然流泪。

然而泪珠落下,即被冷风吹结成冰,并不能浸湿书篇。

第六节 永恒的真理与真理宫中的梦

但是科学家的预言,可是真理?人类事业的前途,究竟怎样?

真理,真理,我忘了我上想之一切,而注意于真理。

什么是真理?一切什么之所以然,是真理。

我问什么,那是为要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依之真理。我们之所以要问为什么,即因为我相信真理存在。

我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我现在知道:是因为真理存在。于是我可说,不是我要去问为什么,是真理之存在,呼唤我去接近它。

真理吸引我们去接近它,使我超出直接生活之世界。

真理破坏我对直接生活的世界之信仰,是为的启示我以广大之世界,是为的使我更相信它自己。

如果我能逐渐获得真理,我相信了一真理之世界,我将不叹息我直接生活之世界,在“为什么”之下丧失。

“为什么”,所为的什么,又有其所为的什么。如果我们之目的,只在知事物发生与终结之最后的因与果,我之不能得最后的因与果,诚将使我感无归宿的空虚之苦。

但是如果我的目的是在得真理自身,知如此因必有如此果之真理,或其他之真理;则每一度的问,如果得着真理,便是永恒而普遍的真理。每一真理都是一当下的归宿。

真理世界的真理,有深有浅,有概括的多与少之不同。然而只要是真理,它便放出永恒的光辉,普照寰宇。

当我求真理时,我因为有错误的可能,而不敢相信自己。

但是我不敢相信我自己,因为相信我对真理的信心。

我的信心,系托在真理;我即以真理之所在,为我自己之所在。

当我求真理时,我会犯错误,然而一切错误后面,背负着真理。

当我不知道我犯错误时,我所想的,仍有是真理的可能。

这是真理的可能,也是真理的光辉,自云外透出。它照耀着我。

当我知道是犯错误时,我同时必已知道真正的真理。当我知我错误时,我似被真理之手推开,将远离真理,而自云中落下;然而真理之另一手,即把我抱在怀,上升云里。云上是真理之日光所映照之霞彩。

真理,真理,无穷无尽之真理。天文的真理、地质的真理、生物的真理、数学、物理的真理,一切学问的真理。

真理之海无涯,任我游泳;真理之光无尽,我遍体通明。

我知道天文的真理,我心驰骋于太虚,攀缘着星,向宇宙之边缘跌去。我知道地质的真理,我游神于地球之初凝结成的情况。我知道生物的真理,我最难忘的,是在古生物学上所讲的恐龙与大蜥蜴;我幻想它们数十丈的身躯,很小的头,曾在喜马拉雅山下爬行。还有那最抽象的数学上所讲的,可能的四度五度空间,及物理学化学上所讲的,如太阳系一般之原子世界之种种真理。

认识真理,使我心胸广大。努力了解真理,才知世界的秘密,原未贴上封皮。

真理,莫有真理,即莫有世界。一切世界事物之所以存在,所以变化,都是因负荷一真理,表现一真理。

如果莫有天文地质的真理,如何有运转的星球,运转的地球?如何地球岁岁有阳春?如果莫有植物的真理,如何有遍地的桃花?如果莫有生理的真理,如何有桃花下的美人?

真理,永恒的真理,永远不厌不倦的表现。同样的桃花之理,再表现为桃花;同样的生理之理,再表现为美人。

去岁桃花谢,今岁桃花开;桃花去不回,真理去复回。真理不去亦不回,桃花年年开又开,好景年年不用催。谁说人面桃花不再映?君不见花前代代美人来。

但是我现在已不须去游春,看桃花下的美人,我已看见了永恒的桃花,永恒的美人,与永恒的阳春。

真理,普遍的真理,同一的真理,表现于不同的空间与时间之不同的事物——大大小小不同之事物。

真理把不同时空中之不同事物连结。

“千里相思,共此明月”,明月贯穿着我与我一切所思人的心。我心登青云端,我在瑶台镜中,见我一切所思人之影。我心透过明月,通到我一切所思人。

如是,我看窗前一株桃花,我知桃花之理贯穿一切桃花。我透过桃花之理,我的心也便通到一切的桃花。如是,我可以由任一事物之理,而通到表现有同一理之一切事物。

转动日月的吸引律,也同时转动花上的露珠。我在极小的花上的露珠中,透视出日月之轮转,横遍大宇,古往今来的一切星球一切事物之轮转。

而我的眼球之轮转,也本于同一之吸引律。

真理使我在一沙中看世界,一花中看天国,而忘了我用以看之眼。

因为眼之一切运动,也只是在表现物理生理上之真理。

我只看真理之表现,连我之看,也是真理之表现,我的世界中只有真理,真理是一切。

不是我去看真理,只是真理看它自己。

真理,普遍而绝对的真理,包括了我,我在真理中永生。

真理,真理表现为世界万物。莫有真理存在,世界万物不会存在。然而纵然世界万物毁灭,真理仍然存在。

现在世界已莫有恐龙与大蜥蜴,然而恐龙与大蜥蜴所以生之理,仍然存在。现在世界已莫有大帝国与井田制,然而大帝国与井田制所以形成之理,仍然存在。

纵然一切星球,都成灰烬,世界到了末日,万有引力律,仍然是真理。真理不表现,它仍在它自身。

宇宙莫有星球相吸引的现象,然而万有引力律吸引住它自己。

世界毁灭了,世界一切事物所以生成的真理,在真理世界中休息;世界事物所以毁灭之理,在表现它自己,而此理永不毁灭。

真理,永恒普遍的真理,先天地而生不与天地俱毁的真理。

这永不毁灭的真理,我爱他。

我做了一个梦。

我永爱真理,我献身于真理之探索。我攀缘着自天上掉下来的真理之绳索,要上升于真理之世界。

我攀缘着真理之绳索上升。我见真理之绳索,在下面愈分殊,愈到上面,许多细绳索,便交结起来愈粗。愈在下面,我愈怕绳索会断;但愈到上面,我握着更粗之绳索,便上升愈易。更到上面,我便发现我根本不须用力攀登。绳索结成的网本身,便在把我拖上。我忽然似乎到了最高处,见所有的绳,一齐向天收卷起来,逐渐透明长大,好似夭矫的龙。

问龙住何处?原住水晶宫。

我看见一水晶宫。这水晶宫大如一水晶世界,原来我真在一水晶世界,何尝见水晶宫?

我见此世界一切,都是水晶,彼此透明,互相映照。我了解了真理之世界,原是互相映照,互相摄入之全体。

啊,好纯洁、光明、莹净的真理之世界,一切纤尘不染,一切灿烂如星,这永恒的真理之世界。

啊!这纤尘不染的水晶世界,任下方的世界,如何动乱与喧嚣,你永是纯洁、光明、莹洁而坚贞。

我看见我自己也纤尘不染,我心中虚莹无物,我亦如复归于婴儿之一种心境。但是我渐觉水晶之光射我,使我觉寒冷,又似乎有一冷风吹我下地。

我注视我在水晶世界中之影子,是毫发毕露。然而我忽然发现,我的衣裳不见,我成裸体。我方觉奇怪,再看我已只余骨骼。忽然骨骼亦不存,我只见一大脑髓,其纵橫脉络,丝丝入画。此脑髓,在膨胀,愈涨愈大,似乎水晶世界中之脑髓,在跳舞,光影缭乱。我觉脑髓亦不知所终。

然而脑髓虽不存在,我的恐怖仍在。我恐怖而呼,原来是做了南柯一梦。

第七节 美之欣赏与人格美之创造

我从梦中醒来,犹余恐怖。在梦中我觉脑髓虽不存在,而我恐怖之情仍在。我了解了,我不只有理智的脑髓,还有情感。我不仅需要冷静的理智,我还需要温暖的情感。

我不仅需要永恒的真理之存在,我还需要永恒的真理之具体的表现。真理是抽象的,无血肉的,只有具体的表现的真理,才是有血有肉的。有血有肉的真理才是美。

真理要我超出直接感触之世界,美则使我们重回到直接感触之世界,而于其中直接感触其所表现之真理。

美是现在的永恒,特殊中的普遍。

美,美,我在美的欣赏与创造中,战胜了无穷的时空之威胁。

谁说宇宙大?当我凝神于一座雕像,那一座雕像,便代替无穷宇宙。

空间,无尽的空间,它不出我的视野,我的视力笼罩着全部空间。

当我凝神于一雕像时,我全部视力,沉入雕像中,也同时将其所笼罩之全部空间,一齐沉入。

我忘掉无穷的空间之认识,才能凝神于雕像;所以当我凝神于雕像时,雕像的空间,即代替了无穷的空间。

谁又说宇宙是无尽的悠久?何处渔歌惊晓梦——忽尔渔歌顿歇,但闻波心摇橹;我顿忘了人间何世,我才知“欸乃声中万古心”,一声欸乃,代替了无尽的时间之流水。

普遍的真理,表现于不同的时空之事物,把不同之特殊事物贯穿,但是它不能把不同特殊事物之“特殊性”贯穿。

一切美的景象,都是各部分不同,各呈特殊性的复杂体,而复杂中有统一,可以使人忘了复杂之存在。

“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嶕峣。”你不觉山水石之存在,但觉一片荒寒,使人思深,使人意远。

帷幕开了,电光下的人影,静聆台上演奏着交响曲。无数音波荡漾,交响如潮。然而音波正好似海波——于海波起伏中,我们忘了不同而特殊的海波之独立存在,但觉其存在于大海。

音波的起伏,亦使我们忘音波之独立存在,而但觉其存在于音海。

各种艺术的各部,须要彼此和谐,即是说我们必须忘了各部之独立存在,而各需通过他部来看它之存在。

艺术品的各部之各通过他部而存在,正如海波之互相通过而存在。

所以在美的和谐中,我们有了不同而呈特殊性之各部,所构成之复杂,而复杂销融于他们共同之统一中。

有特殊而特殊销融,如是才真统一了特殊。

特殊销融于统一中,统一亦即在特殊中表现。

特殊中表现统一,统一不碍特殊,于是每一艺术品,都是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使艺术品成为一真正之绝对。

一切真理都是相对,只有绝对真理是一。

一切艺术品,都是一绝对;一切艺术品,都是一绝对真理之表现。

我欣赏、创作任何艺术品,都须视之为绝对;我在每一艺术品中,直接接触绝对真理。

于是,我在任何艺术品之欣赏创作中,均宛若与绝对真理冥合。

我可以把一切宇宙万物,视作艺术品而欣赏之,凝注我之全部精神于其中,我将随处与绝对真理冥合,而获永生。

我不只是自一沙中透视一世界,一花中看天国;一沙即一世界,一花即一天国。

一切美的景象,离不开声色之符号。声色之符号,由感官去接触,感官属于我之身体。

我从声色中,欣赏美的景象,我同时印证了我感官之存在,身体之存在。

我的精神,于是从脑降到身之他部,通过感官,到声色之美,到美所表现之真理。

如此,在美的欣赏与创作中,我才会同时感到心与身之沉醉。

醉了的心弦与脉搏及身体之各部,同时跳动,因为他们为真美所鼓舞,亦欲飞升。

飞升,飞升!身体由沉重化为轻灵。精神的翅膀,已在天上翱翔,我的身体,如何还不上升?

我的身体何须上升?以我美丽的灵魂来看,我的身体已为一艺术品。

他本是美的表现,美的创作,他应当地上存在。

我的身体何须上升?我的精神、我的生命,可以凝注在一切物而视之如艺术品。一切存在物都是艺术品,都是我精神生命凝注寄托之所,便都是我的身体。我的生命,遂无往不存!

我的生命,是日光下的飞鸟,是月夜的游鱼;

我的生命,是青青的芳草,是茂茂的长林;

我的生命,是以长林为髯的高山,以芳草为袍的大地;

我的生命,以日月为目而照临世界,照见我在长空中飞翔,在清波中游泳。

我所生活之所在,即我之所在。我信仰我,也信仰世界,亦如婴儿。

但是婴儿不自觉他所信仰的世界,即是他自己之所在,而我却能自觉。

婴儿不知道他的身与万物之分异,我却知道。

但是我知道万物与我身体之分异,我仍能把万物作为我生命精神流注之所,视如我之身体。

我看一切都感新妍,都觉惊奇,亦如婴儿。

我不只是觉一切之新妍,我是时时在发现一新妍的我。

我于一切都惊奇,但我不把惊奇,吞为我有。我赞叹一切惊奇,歌颂一切惊奇。

我不须把一切的惊奇,吞为我有,因为一切的惊奇本身,即我生命之表现。

如是整个世界的形色,都是我生命的衣裳。

我耳目之吸收一切形色,即自己吮吸自己之生命泉源。

整个世界之形色,是我自己生命自身所流的乳。

我的生命之泉源,在宇宙万物中奔流;我在宇宙万物中,发现我无穷无尽的生命。

我欣赏一切自然物,赞美一切自然物,视一切自然物如艺术品,我更欣赏我自己或他人在自然中所创造之艺术品。

我欣赏图画,欣赏音乐,欣赏一切艺术。

我欣赏各时代之图画,各时代中各派之图画,各派中各家之图画。我欣赏各时代之音乐,各时代中各派之音乐,各派中各家之音乐。我如是欣赏一切艺术,我欣赏之兴趣,无穷无尽。

我以所欣赏者之美所在,为我生命意义之所在;我在欣赏之生活中,沉没我自己。

美的崇拜,始于欣赏自己之创作,终于欣赏一切人之创作,一切自然之创作。欣赏之趣味,成为无尽,然后美的世界,才能无尽的展开。

在无尽之欣赏中,所欣赏的每一艺术品,亦都是唯一的,绝对的。然而当我只注视一切所欣赏者之绝对性时,我自己接触了种种之绝对,我自己却成莫有绝对性的了。

我在无尽之欣赏过程中,在一切自然的万物,他人所作的艺术品中,追寻我之生命意义,我原来的个性,渐渐丧失了。一切中都有我,然而我却莫有我。

不错,一切是我,我是一切,那等于一切是一切。我呢?

我忽然想:我之沉没于欣赏生活,会使我一无所有,我快要成另外一种混沌——艺术的混沌。

我要肯定我自己,我要把捉住我的个性,我要恢复一我。

我要把捉住我之个性,我要重新欣赏美,而注重创造美。

但是我此时,已不能只以创造一艺术品为自足。

因为创造一艺术品,创造成,它便离开我,而只是我欣赏的对象之一,是与其他一切自然的人造的艺术品平等的。

我此时反省到我创造之艺术品,固是唯一的,绝对的,然而一切艺术品,都是唯一的,绝对的。

一切都同等的是唯一、绝对。唯一性,绝对性之分布于不同之艺术品,成许多唯一、许多绝对。于是唯一不是唯一,绝对不是绝对。

此见我所造之艺术品,并不能表现“我”之为“我”,因“我”之为“我”,是唯一的唯一,绝对的绝对。

我所造之艺术品,创造成了,便离开我,而为唯一之一,不复是唯一。

我要表现我之唯一,只有永远去创造艺术品。

然而纵然我一生永远在创造艺术品,我最后所造成之艺术品,仍将离开我。我死时,将感到我生命之表现,全落在我生命自身之外,我生命自身,仍一无所有。

于是我知道:我要表现我之唯一与绝对,我必须不只去创造客观的许多艺术品;我当创造一真正唯一、绝对,而与我永不离的艺术品。

这只有把我之性格,自身当作材料,把我之人格本身,造成一艺术品——我的身体为我所欣赏,虽可视为艺术品,但它是自然的艺术品,不是我所创造。

我之性格,永远与我不能分离,与我俱来俱去,我只有依我之性格,把我之人格,造成一艺术品。我才能真永享有此艺术品。

我之人格,是亘古所未有,万世之后所不能再遇。

这是唯一的唯一,绝对的绝对。我只有把我之人格,造成一艺术品时,我才创造了宇宙间唯一绝对的艺术品,才表现了我之唯一的唯一,绝对的绝对。

我于是了解了:我要求最高的美,即是要求善。最高的美是人格的美,人格的美即人格的善。要有人格的善,必须以我之性格为材料,而自己加以雕塑。

我需要自己支配自己,改造自己,以我原始之性格为材料,我要把自己造成理想之人格。

第八节 善之高峰与坚强人格之孤独寂寞

“我”自己支配自己、改造自己,“我”自己把自己雕塑。

“我”在我自己内部,用锤,用钻,雕刻塑造我自己之原始性格。

“我”与“我”自己之顽石奋斗,“我”与“我”自己战争。“我”在“我”自己之内生,“我”在“我”自己之内死。

求美时心中有陶醉的欢悦,真理中亦可以透露美;求善永是坚苦的工作。求人格之美求善,最初尚须表现丑,在自我战争中,先破坏我生命之自然的和谐。

善,严肃的善,我如何能获得你?

善,价值世界的高峰,多少人在你之前,颠蹶退却而跌死!

然而“我”不能不有善,只有善能完成我的人格,完成我之唯一的唯一,绝对的绝对。

如果“我”不能完成我之唯一的唯一,绝对的绝对,“我”便不是“我”。“我”要是“我”,便不能莫有善。如果“我”莫有善,“我”便莫有“我”。

“我”未获得善,“我”还不是“我”。

“我”还不是“我”,我纵然求善而跌死,又何足畏?跌死另外的东西,于我何足惜?

求善之本,在有坚强之意志。我有坚强之意志,“我”哪怕摩天的峻岭。

“我”不断攀登,我一方看见山高,同时认识我内在自我之高卓,望见我理想人格之光辉。

坚强的意志拖着我,奔向日月的光辉,开出上山之路。

我回头看我生命史,发现出一贯向上发展之人格。

“我”了解了理想的人格形态,是意志之绝对的坚强,这是本于无数的意志之努力,所凝炼而成。

每一意志,都是一种去统一人格之活动。绝对坚强的意志,由无数意志之努力凝炼而戎,那它便是统一之统一。

“我”的人格本身,成至美而达于善,“我”的任一行为,都是一艺术之创造。每一艺术创造,是一特殊之统一。“我”的一切行为,互相贯彻,同是我坚强人格之表现;我的人格,便是一切特殊的统一之统一。

“我”的一切行为,互相贯彻。我的每一行为,在我全人格中有意义,以贯通于我过去将来之一切行为。

“我”的每一行为,都是一艺术创造,都使我在现在获得永恒,这是一现在的永恒。

我自觉我之每一行为之意义,都通于我全人格之一切行为,我即获得现在的永恒之永恒。

“我”的行为,通过我的身体,联系于实际的世界。

“我”坚强的意志,上达于天,下达于地。

“我”的身体,是表现我的行为之资具,同时表现我的人格。

“我”的身体,透出我人格的光辉,而成气象。

我立脚在大地,以我的行为,散布我人格的光辉在人间。

“我”以口宣布我之理想,以手向人招,手口都负着理想的使命,而成精神之存在。

我的身体,亦不复要求飞升于天,因为我坚强的人格,站立于宇宙间,如泰山乔岳。我可以我之手攀摘星辰。

“我”自以为“我”已造成我理想的坚强人格,“我”仰首攀摘星辰后,“我”举头天外望,我感到“我”之真正尊严,灵魂之无尽的崇高。

我本于我之人格而特立独行,“我”自觉已完成我之人格,我已得着“我”之真正的唯一与绝对。

“我”真完成了我自己,“我”真肯定了“我”自己,我好似又投胎降世,成一新生的婴儿。这婴儿是我自己诞育的。

但是“我”之所以能完成我之人格,本于善之理想。

善之理想本身,是客观的,普遍的,“我”现在要以我之特殊人格,去负担把善之理想传到人间去之责任。

“我”以身载道,以特殊的我载“普遍”的善之理想,而运至人间。

我知道别人亦是一特殊的人,我并不把人与我混同。

我知道每一特殊的人之自我,都是与我同样尊严高卓,“我”对一切个别的人,怀着无尽之虔敬。

但是“我”要希望我们一切特殊的人,同实现此善之理想,那神圣的善之理想。

“我”现在希望的,是人各由此善之理想,成其唯一的唯一,绝对的绝对。

如是,各独立的人格,将由善之理想而统一,而善之理想,又即在各人的人格之自身。这是我希望的人与人的人格之内在的统一。

这人与人间,彼此互相以虔敬的情绪相待之人格的统一,我要去实现它,我在抱如此之希望中,获得永生。

“我”以口向人宣布这善之理想,“我”以手向人招,“我”自以为“我”的人格,已坚强不拔,我站立在山岗大声宣道。然而——

山岗,山岗,这离人间太高远的山岗,谁听得见我的声音?谁听得见我的声音?

我以手摘星辰,这是永恒的善之宝珠,它有无尽的光辉。我把它摘向人间抛去,然而到了地上,都成顽石。

我再上升苍穹,去摘那有更大光辉的星。

但愈上升,我愈感上空的寒冷。呵,精神升得愈高卓的人,愈将遭遇天上的罡风。

天风吹星,摇摇欲坠。“我”自己也将如失去了善的光辉之照耀。“我”忽然发现“我”自以为坚强的人格中之软弱,我感到莫有人听见我声音之寂寞与孤独。

真正的寂寞、真正的孤独,在什么时候来临?只在你怀抱一善之理想,要人信从,而人不理时来临。其余一切的寂寞与孤独,都易抵挡,唯有道不行的寂寞与孤独,使我觉自己在黄泉道上,一人来往。

这一种寂寞与孤独,我无从抵当,除非我把我的理想拋弃。

然而我如何能抛弃我的理想?

不然,便只有不爱一切的人们,让人们永不见理想之光。

然而人们如不见理想之光,将使善之理想本身更寂寞。

我爱那善之理想,我不忍善之理想感寂寞的悲伤。

所以我只有永远承担这寂寞与孤独之苦,而仍要把善之理想宣扬。

宣扬,宣扬,在此深夜中,谁听见我的聋音,来自高岗?人们都已入睡梦茫茫;我只感山谷中的回声,令我凄怆。我声已嘶,而人们之鼾声大作,鼾声如雷,我再也不能与之争声之大小。

我力已竭,不能久站在山岗。我倾跌了,跌伤了我坚强如铁石的心肠。寂寞使我疯狂。

我坚强的意志,不自认受任何的伤,只是寂寞使我一时疯狂。

朝霞先布满天,迎接我与朝阳,同时苏醒。

我又立窗前,向尘寰眺望。

我现在对庸俗愚痴的人们,已断绝希望。

庸俗,庸俗,我要与之远离。

如果我永向庸俗的人们宣道,我将沾染庸俗。

我纯洁的人格,不能为污秽玷染。

我要到清流中沐浴,因为我说话曾向着庸俗。

我要自人间社会隐遁,我要逃入深山;我要乘桴过海,到那无人迹之地去,与鹿豕同游;我爱荒僻处的乱草寒烟。

第九节 心之归来与神秘境界中之道福

我远行。

远行,行渐远。

我释去我责任的重负,我快步如仙。

悠悠的长路,日光静默的照着我之影。

我清影度寒潭,此地是绝无人迹之世界。

我自顾我之影,我自呼我心之归来。

归来,归来,自尘世中归来!

归来,归来,我要看我自心之影。

归来,归来,心归来了,你可平安?

心平安归来了,我与你同坐柳阴下,看晚霞,静待黄昏,再迎接我们永爱的天上繁星。

静夜复来临,夜气清且宁,我与我心,都如冰雪之莹。

四野何悄悄。万籁寂无声。我心向内沉——沉——沉入我灵根。

沉——沉——我心向内沉。呼吸,呼吸,我在我灵根中呼吸。

呼吸,呼吸,世界为我所吸,世界在我内部呼吸,世界的脉搏,在我心中跳动。

世界,世界!何处是世界?世界是一片虚明。

渊的虚明,渊的虚明,渊的深,渊的深,这无底的渊深,是世界的渊深,心的渊深?

渊深,渊深,渊深中的寂静,寂静中的渊深。

寂静,寂静,寂静中的无声之声。

静夜,静夜,我心之静夜,静夜中的心之光明。

我闻,我见。我闻我之闻,我见我之见,我自见自闻。“见”见了他自己,“闻”闻了他自己,“觉”觉了他自己。

“觉”在天光中自照,“觉”在天乐中自闻。

渊深,渊深,如万顷清波之渊深。波光荡漾了,波顶灿烂着流光之明,如天之星。

这灿烂的流光,流光,原是万象在我心中浮沉。

浮沉来去,来去浮沉,万象家何在?波息还归水,依旧碧澄澄。

波复翻,浪再吼,这静悄中,复闻喧豗。喧豗,喧豗,如万马千军,地动天惊。

波还逝,浪再停,依旧碧澄澄。

“心”,“心”,无穷之广大,渊深,万象之主宰,真正的先天地而生。无始无终,绝对之绝对,永恒之永恒。世界毁坏,你万古长存。

世界,我们常见之世界,对我们广大无垠。在你,在你无尽之觉海,它如一波。一波逝,一波兴,生成毁坏,毁坏生成。无穷的世界,在你之中,来去成毁。世界之成毁,是你之呼吸。你是一切世界之世界,你不灭不生。

你无穷广大,绝对永恒,一切在你之内生息。

你在一切中,自己体验你之无穷广大,你之绝对永恒。

你是世界之世界,在一微尘中,表现你为世界之世界之无穷广大,在一剎那中,表现你为世界之世界之绝对永恒。

我赞叹,我崇拜,赞叹崇拜我的心。我的心,即我的上帝,我的神。

你是真美善之自体,你是至善至美与至真。

“我”记起了,我求真求美求善,我曾觉他们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中。

“我”曾求彼真,冷冷水晶宫。我曾求彼美,好月在长空。

“我”曾求彼善,壁立千丈峰;登峰摘星辰,凛冽来天风。

但是现在我知道,一切真美善,原在我“心”中。

原来只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即在我之自身,所以我们误以他们在外。我现在知道,至真至美至善,即我之真正的自己之德,我心体之德。我了解了我之求他们,原是在求恢复他们之光明。我求他们之努力,只在拭去障蔽他们之灰尘。

我现在了解了真正之自己。我已印证了真美善,即在我之心体。

我心体具备一切,我只要念念不离我之灵明,我将绝对完满自足,无待于外。

心体潜深隐,恍惚不自知。真美善自具,妄谓外求之。求之唯自求,知之乃自知。今证我心体,从此不再疑。

心体自完满,旷然绝希求;慧光常自照,知道者无忧。

觉海大无际,乾坤水上浮;不生亦不灭,万古长悠悠。

觉海何所似?虚明而灵通。虚明何所似?万顷清波融。灵通何所似?周流用不穷;万象随来去,来去不相逢。

我心为大觉,大觉无不觉;凡我心所觉,皆我心中物。以蔽不自觉,乃谓有所觉;去蔽祛我执,自觉我之觉。觉觉成大觉,知心自完足。

宇宙由心生,生生者不生。生德无穷尽,宇宙毁复成;乾坤不得裂,赖我此灵根。

我在永生中永生。

第十节 悲悯之情的流露与重返人间

我心如大海之不波,清泠,清冷;虚明,虚明;灵通,灵通;寂静,寂静;渊深,渊深;我在柳下寒潭边,真正证“道”。

我此时亦复无所思,无所了解,无所闻,无所见,我复归于原始之混沌。然而此混沌自身,是光明的。

我在永生中永生,我不求打破混沌,我不求诞生。

我静静的坐着,我不觉我身体之存在、世界之存在。我在绝对之光明的混沌中。忽然一种声音,惊破了我之混沌。

远远的茅屋中,来了一声婴儿之啼哭,另一婴儿诞生了。

我回忆起我初到人间来的啼哭,寒风吹拂了婴儿之身,而婴儿啼哭。

这是人初到世界来所感的凄凉,人生苦痛之最早的象征。——我心重坠人间世。

啼哭的婴儿,你是谁家的婴儿?啼哭声自茅屋中出来,我知你是贫家的婴儿——你父亲是种田者,或是别家的仆人?

我恍惚如有所见,见他父亲,正忙着取被来包裹婴儿,母亲尚未息产后的呻吟。婴儿,你在父母劳苦中降生了!

你将吃乳,吸去你母亲之精华,你将使父亲更劳苦。

你将成童,成青年,逐渐长大。但是你可能真长大,你的寿命有多大?我想起在百年中,你在一段时间会死亡。

你死在婴儿期?在童年,中年,或老年?

你死在你父母之怀,你妻子之侧,或你朋友之前?或任何人也不看见你的死?我想你会死,我感到凄恻。

死,你为何而死?你为饥寒交迫而死?为所爱的人抛弃你而死?

或因为你所爱的人们之死,过于悲悼而死?或为无故被人轻视侮辱,社会无正义,含冤未伸而死?

你为你事业失败心碎而死?为尽瘁过劳而死?为学问不成,为探求真理,到蛮荒之地,感疫疠而死?为艺术创作,过于兴奋而死?为殉职殉道而死?或为举世无知者,寂寞疯狂而死?

在你人生之行程中,每一段生活,都可以使你觉永生,然而处处亦都可以使你死。

除非你到了能在永生中永生之阶段,不知你有死,你将不免于抱恨而死。

然而这一切,都是于你于我,同样之渺茫。现在不可知的未来!这渺茫的未来,你将遭遇什么命运?这不可知的命运!而你现在真是一无所知,你根本不知有未来、有命运。

我想到婴儿之未来的命运,想到他的死,他各种可能的死。

我看见各种死神,都好似围在他之前,要此初生的婴儿,投到他可怕的怀抱。只因为死神们势均力敌,他才莫有死。

我内心感着凄恻与同情之恐怖。此凄恻,由我之心快弥漫到我全身,我感着人世间之悲酸。

我顿想着:在此茫茫的人间,现在不知已有多少婴儿在降生,多少父母耽忧他的婴儿长不成?我想:此时有多少婴儿死了,多少孩童、青年、中年、老年,以各种不同的原因而死?多少又正在与死挣扎,正在努力求生?多少正在努力为他的爱情、名誉、事业、真、美、善而奋斗,在捕捉他渺茫的未来?然而未来却在命运之手里。我想古往今来多少人,在残酷的命运之下,含冤饮恨,我感到人生是苦海,我的凄恻与悲酸,化成悲悯。

悲悯!悲悯之情之来临,如秋风秋雨一齐来,使日月无光,万象萧瑟。

我对我所体验的心之灵明,若自生憎恶。

然而当我刚一憎恶时,我同时发现我心体,并非只是灵明之智慧,我心之大觉之本,不在理之无不通,而在情之无不感。

我发见我之心体,唯是无尽之情流。

何处是我心?我心唯有情。何处是我情?我情与一切生命之情相系带,原如肉骨之难分。

我情寄何所?我情寄何所?不在山之巅,不在水之浒。

高天与厚地,悠悠人生路。行行向何方?转瞬即长暮。

嗟我同行人,兄弟与父母,四海皆吾友,如何不相顾?

人世多苦辛,道路迂且阻。悲风动地来,万象含凄楚。

恻恻我中情,何忍独超悟?怀此不忍心,还向尘寰去。

不忍,不忍,这恻恻然有所感触之不忍,这一种对于一切生命之无尽的同情,与虔敬的不忍。这非一切言语所能表达,常只在一剎那忽然感受之不忍。这一种无数的生命之情流在交汇,彼此照见彼此的悲欢苦乐,欲共同超化到一更高之所在,而尚未达到之际的一种虔敬的同情、这一切生命的深心中的,一种共感的凄颤,共感的忐忑。只能感触,不能言语表示。

啊,只有由这恻侧然有所感触之不忍,所依之至仁至柔之心,这才是我应当培养之充拓之的。

只有由如此之培养与充拓,我才能真识得我心之仁,我心之体。

如果我莫有此恻侧然之仁,我的心之灵明,算得什么?他将会堕入枯寂。

如果我莫有此恻恻然之仁,我之以理想之善,向人宣扬,算得什么?他将会堕入傲执。

如果我莫有此恻恻然之仁,我之爱美,算得什么?将化为一种沉溺。

如果我莫有此恻恻然之仁,我之求真理,算得什么?他将只是一些抽象的公式。

只有从这恻恻然之仁出发去求真爱美,才能将所得的真美,无私的向他人宣示,使真与美的境界,成为我与他人心灵交通之境界,而后真理,不复只是抽象的公式;美的境界,不复为我所沉溺。

只有从恻恻然出发去宣扬我理想之善,才能在他人不接受我之理想之善时,而仍对他人之愚痴过失,抱着同情,对他人之人格,抱着虔敬。

只有从恻恻然之仁出发,才能不堕入枯寂,而用各种善巧的方法,去传播真美善到人间,扶助一切人实践真美善,以至证悟心之本体之绝对永恒,自知其永生中之永生。

当一朝人类社会化为真美善之社会,人人有至高的人格之发展,证悟到心体之绝对永恒时,人类当不怕一切,而重为宇宙的支柱,盘古真可谓复生了。

这时纵然太阳光渐黯淡,地球将破裂,人类知道宇宙由其自心之本体所显造,心之本体所显之宇宙无穷,亦可再新显造另一宇宙。

纵然宇宙不是由心显造,宇宙只一个,而宇宙又真有末日之来临;人类此时,既都已完成其最高人格,他将有勇气承担一切。

他纵然见宇宙马上要破裂散为灰烬,一切将返于太虚,他内心依然宁静安定,亦从容含笑的,自返于其无尽渊深之灵根。

至少,人类知道他之一切努力,不是为他以外的东西。他之求真求美求善,都只是所以尽他之本性。他之一切行为之价值意义即在其自身,他将视外在的宇宙之成毁,为无足重轻,如一物之得失之无足重轻。

万一人类在此时还觉他文化之创造,要成灰烬,不免叹息,他亦能马上会本他大无畏的意志,而愿自动的去承担此悲壮剧。

他已把他自己所能作的都作到,他于宇宙无所负欠,只是宇宙负欠于他。他自宇宙中,光荣而高贵的退休,这样退休,仍然是值得歌颂的。

但是,如何使一切人们,都有这样伟大的精神,于一切都无恐怖。这种坚强高卓的人格,以至可以迎接宇宙之毁灭而无畏?这诚然是太遥远的事,然而我们现在,已当抱此宏愿、抱此理想。

要实现此理想之第一步,是要使人都知真美善之价值,知人格培养之无上的重要。

但是如果人们尚不能免于饥寒,免于贫苦,免于自然之灾害,不幸之早夭;莫有家庭之幸福,社会不能保障入之安宁,人与人不能互相敬重,共维持社会之正义,反互相残害,人尚无稳定之现实生活,使人心有暇豫进一步求精神向上时;我们要使人人都爱真美善,以至证悟至心体之绝对永恒,培养出大无畏之精神,那却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于是了解了经济政治之重要,一般社会改造、一般教育之重要,及一切的实际事业的重要。

我肯定一切实际事业之重要,是根据于整个人类理想生活之开辟,不能不先有合理之社会组织。而我之所以要谋整个人类理想生活之开辟,是本于我恻恻然之仁,而此恻恻然之仁,是宇宙中生命与生命间之一种虔敬的同情。

我的心,重新启示我以如是如是之体认,我欢欣,我鼓舞。

我自柳下寒潭边,站立起来,此时已不闻婴儿啼声,天上的曦光,已渐明了。我已肯定了一切实际事业之重要,我在归途中看见的农人、工人及其他工作者,我发现他们都负着神圣的使命,他们是对人类社会尽最切近的责任者,我对他们真有无尽的虔敬之情绪。

我惭愧,我只在我的玄思中过活,我不曾作一件于社会有益的事,我发现我之渺小与卑微。

呵,我原是如此渺小、如此卑微!

我之一切自觉伟大的感情,最后如不归于自觉渺小卑微,那些感情又算什么?

我发现了我自己之渺小与卑微,我知道我一无所有,我原来仍在光明的混沌中。

我现在要肯定我自己,我得再冲破此混沌。

我要重到人寰,我要去做我应做的事。

我带着惭愧,重新自混沌降生。

我复化为婴儿。

我在工作中发现我,不是在母亲的怀中,是在人类的怀里。

我在现实的人类中永生。

三十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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