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而至于成家,至少包含了这样几项条件:第一要有自己独特的字形,即面貌,如颜柳各自不同;第二要有自己的特殊章法,如董其昌以分行疏阔和字间上下距离特远为异;第三要有自己特殊的精神。每一成家的书家,其翰墨流传总有一种独具的姿态与风神,使人一见即知其为何人。换言之,这即是他之所以足称为不朽的地方。

有许多已经成家的书迹,不能被浅见的人看出来。如若我们在这一点上有了较深的认识,那对于学习书法益处是很大的。即以上三项条件,字形和章法都属于有形方面,容易看出来。至于精神是无形的,不容易看出。

例如苏东坡的字是有他特殊的字形与章法的。他的字和“晋人”的字面貌不同。但他却是学晋人的。他自己平日就强调晋人书法的“萧散”,有意去学。最强硬的证据是苏书流传的墨本中有他临摹王羲之的一幅。清朝的翁方纲也强调说,东坡的字以带有晋贤风味的一种为最上。我们信服此说,因为在许多苏字中,分明见到王献之的结构和笔意。然而苏字和二王却是那样的相异!再则,明朝的吴匏庵(宽)一辈子学苏字,学得非常“地道”,使人觉得他的字“和苏字一样”。但记载上却说他“虽学苏字,而多自得之趣”。所谓“自得之趣”,就是指的与苏不同的地方。原来匏庵努力学晋人很有功夫。以苏之所以学晋人者学苏,而不仅仅死抱了苏去学苏,再加以自己的胸襟学识便成为自得之趣了。然而吴字和苏字却是那样的相同!

北宋·苏轼《中山松醪赋》

由此言之,面貌是浅的,外在的;精神是深的,内在的。看不见的内在的精神,必须凭借外在的面貌而出现。从外在的面貌中,更进而认识其内在的精神。才能从异中求同,同中求异。这样碰到像吴匏庵的例子就不会不承认他是成家之书。同样,也不会只承认苏东坡是无根的孤零零的一家。这对于鉴别古代法书,以及对于自己怎样努力达到成家的地步都是有益的。

因此,就必须虚心地切实地体会以往成家的人的学习过程。包慎伯(世臣)曾说,如见到一张赵子昂墨迹,乍看全是赵子昂,但仔细一考查其中只有赵字形态,而无赵学习二王及李北海、禇河南的痕迹,则此墨迹断然不是赵写的。这些见解是非常切实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就因为事实上,凡成家的字都是积久逐渐而成的。其形成的经过必然很慢,因之才可成长得自然。这是不能急切以求的。不但不能急切奏功,并且形貌的变成也正如祖孙父子的血脉关系。凡是嫡脉,纵使世代隔得远,面貌甚至不像,但其骨格神情终是一样。否则,纵使描眉画眼,造作得十分像,但其本质不是(前所举苏、吴二家之例,足以说明正反的两面)。这所说的“不是”,不仅指具体的某一件,而且指普遍的每一件。譬如在植物不是松,便是柏也好(甚至是一棵小小的凤仙花也好)。既是柏,亦须遵循柏的生理系统。在书法不是苏,便是米也好。不要造出来什么都不是。

从上文推究,要想写字必须戒绝两个恶习:一是浮躁不耐烦,二是啖名好立异。这两个恶习,仔细考查这只是一个——好名。好名之极,必然走到浮躁虚伪、急于求成以欺世的路上去。在历代书法家风气中,这样坏风气,以明朝人为最甚。明朝人写字几乎人人要自成一家,拼命在字形上造成自己的面貌,其结果则出现了无数不自然的怪癖小气的路数。这种坏风气,虽正人亦多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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