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一四

B.EL〔1〕:

今天是我们到上海后,你出门去了的第一天,现在是下午六点半,查查铁路行车时刻表,你已经从浦口动身,开车了半小时了。想起你一个人在车上,一本德文法不能整天捧在手里看,放下的时候就会空想。想些什么呢?复杂之中,首先必以为我在怎么过活着,与其幻想,不如由我直说罢——

别后我回到楼上剥瓜子,太阳从东边射在躺椅上,我坐着一面看《小彼得》〔2〕一面剥,绝对没有四条胡同〔3〕,因为我要用我的魄力来抵抗这一点,我胜利了。此后睡了一会,醒来正午,邮差送到一包书,是未名社挂号寄来的韦丛芜著的《冰块》〔4〕五本。午饭后收拾收拾房子,看看文法,同隔壁的大家谈谈天,又写了一封给玉书〔5〕的信。下午到街上去散步,买些水果回来,和大家一同吃。吃完写信,写到这里,正是“夕方”〔6〕时候了。夜饭还未吃过呢,再有什么事,待续写下去罢。

十三,六时五十分。EL.,现在是十四日午后六时二十分,你已经过了崮山,快到济南了。车是走得那么快,我只愿你快些到北京,免得路中挂念。今天听说京汉路不大通,津浦大约不至如此。你到后,在回来之前,倘闻交通不便,千万不要冒险走,只要你平安的住着,我也可以稍慰的。

昨夜稍稍看书,九时躺下,我总喜欢在楼上,心地比较的舒服些。今天六时半醒来,九时才起,仍是看书和谈天。午后三时午睡,充分休养,如你所嘱,勿念。只是我太安闲,你途中太辛苦了,共患难的人,有时也不能共享一样的境遇,奈何!

今日收到殷夫的投《奔流》的诗稿〔7〕,颇厚,先放在书架上了,等你回来再看。

祝你安好。

H.M.五月十四日下午六时三十分。

==注释==

〔1〕B.EL:B.是德语Bruder(兄弟)或英语Brother(兄弟)的缩写;EL是德语Elefant或英语Elephant(象)的缩写。意为“象兄”。据许广平在《欣慰的纪念·鲁迅先生与海婴》中说:“林语堂先生似乎有一篇文章,写过鲁迅先生在中国的难能可贵,誉之为‘白象’。”

〔2〕《小彼得》:童话集,德国女作家至尔·妙伦著,许广平据日译本重译,鲁迅校改。一九二九年上海春潮书局出版。

〔3〕四条胡同:鲁迅曾用以奚落女性的哭泣。参看《书信》260815信及其注〔1〕。

〔4〕《冰块》:诗集,韦丛芜著。一九二九年四月北京未名社出版。

〔5〕玉书:即常瑞麟。参看本卷第125页注〔1〕。

〔6〕“夕方”:日语:日暮、黄昏。

〔7〕殷夫(1909—1931):原名徐祖华,笔名白莽、殷夫、徐白,浙江象山人,诗人,共产党员。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上海龙华。这里所说向《奔流》的投稿,当指所译奥地利作家德涅尔斯的《彼得斐·山陀尔行状》,后刊于《奔流》第二卷第五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署名白莽。《奔流》,文艺月刊,鲁迅、郁达夫合编,一九二八年六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共出十五期。

◎ 一一五

EL.DEAR:

昨夜(十四)饭后,我往邮局发了给你的一封信,回来看看文法,十点多睡下了。早上醒来,推想你已到天津了;午间知道你应该已经到了北京,各人一见,意外的欢喜,你也不少的高兴罢。

今天收到《东方》〔1〕第二号,又有金溟若〔2〕的一封挂号厚信,想是稿子,都放在书架上。

我这两天因为没甚事情做,睡得多,吃的也多,你回来一定会见得我胖了。下午同王老太太等大小五六个往新雅喝茶,因为是初次,她们都很高兴;回来已近五点,略翻《东方》,一天又快过去了。我记着你那几句话,所以虽是一个人,也不寂寞。但这两天天快亮时都醒,这是你要睡的时候,所以我仍照常的醒来,宛如你在旁豫备着要睡,又明知你是离开了,这古怪的心情,教我如何描写得出来呢?好在转瞬间天真个亮了,过些时我也就起来了。

十五日下午五时半写。

EL.DEAR:

昨天(十五)夜饭后,我在楼上描桌布的花样,又看看文法,到十一点睡下,但四点多又照例的醒来了,一直没有再睡熟。今天上午我在楼下缝衣服,且看报,就得到你的来电,人到依时,电到也快,看发电时是十三,四○,想是十五日下午一时四十分发出的。阅电后非常快慰,虽然明知道是必到的,但愈是如此就愈加等待,这真是奇怪。

阿菩〔3〕当你去的第一天吃夜饭的时候,叫我下去了,却还不肯罢休,一定要把你也叫下去,后来大家再三开导她,也不肯走,她的母亲说是你到街上去了,才不得已的走出,这小囡真有趣。上海已经入了梅雨天,总是阴沉沉的,时雨时晴,怪讨人厌的天气。你到北平,熟人都已见过了么?太师母等都好?替我问候。

愿眠食当心。

H.M.五月十六日下午二时十五分。

==注释==

〔1〕《东方》:指《东方杂志》,综合性刊物,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一九○四年三月创刊,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停刊。

〔2〕金溟若:浙江瑞安人,曾留学日本,《奔流》投稿者。

〔3〕阿菩:周建人女儿周瑾的乳名。

◎ 一一六

H.M.D:

在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车,也居然定着一张卧床。这就好了。吃过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醒来时,不但已出江苏境,并且通过了安徽界蚌埠,到山东界了。不知道你可能如此大睡,恐怕不能这样罢。

车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见许多熟人,如幼渔〔1〕之侄,寿山〔2〕之友,未名社的人物,还有几个阔人,自说是我的学生,但我不认识他们了。

今天午后到前门站,一切大抵如旧,因为正值妙峰山香市〔3〕,所以倒并不冷静。正大风,饱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尘。下午发一电,我想,倘快,则十六日下午可达上海了。

家里一切也如旧;母亲精神容貌仍如三年前,但关心的范围好像减小了不少,谈的都是邻近的琐事,和我毫不相干的。以前似乎常常有客来住,久至三四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翻过了,这很讨厌,大约是姓车的男人〔4〕所为,莫非他以为我一定死在外面,不再回家了么?

不过这种情形,我倒并不气恼,自然也不喜欢;久说必须回家一趟,现在是回来了,了却一件事,总是好的。此刻是夜十二点,静得很,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道她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三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却在写这封信。

今天就是这样罢,下次再谈。

EL五月十五夜。

==注释==

〔1〕幼渔即马裕藻(1878—1945),字幼渔,浙江鄞县人。曾留学日本,后任浙江教育司视学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等。

〔2〕寿山:即齐宗颐(1881—1965);字寿山,河北高阳人。曾留学德国,后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视学。

〔3〕妙峰山香市:妙峰山位于北京西郊,山上多寺庙,旧俗每年夏历四月初一至十五日举行庙会,远近朝山进香者甚众。庙会期间专卖香烛的集市,称妙峰山香市。

〔4〕姓车的男人:指车耕南,浙江绍兴人,鲁迅二姨之婿,当时在铁道部门任职。

◎ 一一七

H.D:

昨天寄上一函,想已到。今天下午我访了未名社一趟,又去看幼渔,他未回,马珏〔1〕是因病进了医院许多日子了。一路所见,倒并不怎样萧条,大约所减少的不过是南方籍的官僚而已。

关于咱们的事,闻南北统一后,此地忽然盛传,研究者也颇多,但大抵知不确切。我想,这忽然盛传的缘故,大约与小鹿〔2〕之由沪入京有关的。前日到家,母亲即问我害马为什么不一同回来,我正在付车钱,匆忙中即答以有些不舒服,昨天才告诉她火车震动,不宜于孩子的事,她很高兴,说,我想也应该有了,因为这屋子里早应该有小孩子走来走去了。这种“应该”的理由,虽然和我们的意见很不同,但总之她非常高兴。

这里很暖,可穿单衣了。明天拟去访徐旭生〔3〕,此外再看几个熟人,别的也无事可做。尹默凤举,〔4〕似已倾心于政治,尹默之汽车,晚天和电车相撞,他臂膊也碰肿了,明天也想去看他,并还草帽。静农为了一个朋友,听说天天在查电码,忙不可当。林振鹏〔5〕在西山医胃病。

附笺一纸,可交与赵公〔6〕。又通知老三,我当于日内寄书一包(约四五本)给他,其实是托他转交赵公的,到时即交去。

我的身体是好的,和在上海时一样,勿念。但H.也应该善自保养,使我放心。我相信她正是如此。

迅。五月十七夜。

==注释==

〔1〕马珏:马幼渔之女,原是北京孔德学校学生,当时在北京大学预科学习。

〔2〕小鹿:原信作陆晶清。

〔3〕徐旭生(1888—1976):名炳昶,河南唐河人,曾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猛进》周刊主编。

〔4〕尹默:即沈尹默(1883—1971),浙江吴兴人,曾留学日本,后任北京大学等校教授。在女师大任教期间曾签名支持学生的革命运动。当时任河北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凤举,即张定璜。江西南昌人,曾留学日本,后任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当时受聘为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后未到任。

〔5〕林振鹏:原信作林卓凤,广东澄海人,曾与许广平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同学。

〔6〕赵公:指柔石。

◎ 一一八

D.H:

听说上海北平之间的信件,最快是六天,但我于昨天(十八)晚上姑且去看看信箱——这是我们出京后新设的——竟得到了十四日发来的信,这使我怎样意外地高兴呀。未曾四条胡同,尤其令我放心,我还希望你善自消遣,能食能睡。

母亲的记忆力坏了些了,观察力注意力也略减,有些脾气颇近于小孩子了。对于我们的感情是很好的。也希望老三回来,但其实是毫无事情。

前天幼渔来看我,要我往北大教书,当即婉谢。同日又看见执中〔1〕,他万不料我也在京,非常高兴。他们明天在来今雨轩结婚,我想于上午去一趟,已托羡苏买了绸子衣料一件,作为贺礼带去。新人是女子大学学生,音乐系。

昨晚得到你的来信后,正在看,车家的男女突然又来了,见我已归,大吃一惊,男的便到客栈去,女的今天也走了。我对他们很冷淡,因为我又知道了车男住客厅时,不但乱翻日记,并且将书厨的锁弄破,并书籍也查抄了一通。

以上十九日之夜十一点写。

二十日上午,你十六日所发的信也收到了,也很快。你的生活法,据报告,很使我放心。我也好的,看见的人,都说我精神比在北京时好。这里天气很热,已穿纱衣,我于空气中的灰尘,已不习惯,大约就如鱼之在浑水里一般,此外却并无什么不舒服。

昨天往中央公园贺李执中,新人一到,我就走了。她比执中短一点,相貌适中。下午访沈尹默,略谈了一些时;又访兼士,凤举,耀辰,徐旭生,都没有会见。就这样的过了一天。夜九点钟,就睡着了,直至今天七点才醒。上午想择取些书籍,但头绪纷繁,无从下手,也许终于没有结果的,恐怕《中国字体变迁史》〔2〕也不是在上海所能作罢。

今天下午我仍要出去访人,明天是往燕大演讲。我这回本来想决不多说话,但因为有一些学生渴望我去,所以只得去讲几句。我于月初要走了,但决不冒险,千万不要担心。《冰块》留下两本,其余可分送赵公们。《奔流》稿可请赵公写回信寄还他们,措辞和上次一样。

愿你好好保养,下回再谈。

以上二十一日午后一时写。

ELEF.〔3〕

==注释==

〔1〕执中:原信作秉中,即李秉中。

〔2〕《中国字体变迁史》:鲁迅拟撰写的学术著作,后未完成。

〔3〕ELEF:德语Elefant(象)的缩写。

◎ 一一九

EL.D:

这是第三封信了,告诉一声,俾可以晓得我很高兴写,虽然你到北平今天也不过第三天,料想你也高兴收到信罢。

今天大清早老太婆开了后门不久的时候,达夫先生拿着两本第五期的《大众文艺》〔1〕送来,人们只听得老太婆诺诺连声,我急起来看时,他早已跑掉了。

午后得钦文〔2〕寄你的信,并不厚,今附上。内山书店也送来《厨川白村全集》一本,第二卷,文学论下,我就也存放在书架上。

昨夜九时睡,至今早七点多才起来,忽然大睡,呆头呆脑得很。连日毛毛雨,不大出门。你的情形如何?没有什么报告了,下次再谈罢。

H.M.五月十七日下午四时。

==注释==

〔1〕《大众文艺》:文艺月刊,郁达夫、夏莱蒂编辑,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在上海创刊,后为“左联”机关刊物之一,一九三○年六月停刊。

〔2〕钦文:即许钦文,浙江绍兴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故乡》等,当时有浙江杭州高级中学任教。

◎ 一二○

EL.DEAR:

今天下午刚发一信,现在又想执笔了。这也等于我的功课一样,而且是愿意做的那一门,高兴的就简直做下去罢,于是乎又有话要说出来了——

这时是晚上九点半,我想起今天是礼拜五,明天是礼拜六,一礼拜又快过去了,此信明天发,免得日曜〔1〕受耽搁。料想这信到时,又过去一礼拜了,得到你的回信时,又是一礼拜,那么总共就过去三个礼拜了,那是在你接到此信,我得了你回复此信的时候的话。虽然这还很有些时光,但不妨以此先自快慰。话虽如此,你如没有功夫,就不必每得一信,即回一封,因为我晓得你忙,不会挂念的。

生怕记起的又即忘记了,先写出来罢:你如经过琉璃厂,不要忘掉了买你写日记用的红格纸,因为已经所余无几了。你也许不会忘记,不过我提起一下,较放心。

我寄你的信,总要送往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的绿色邮筒中,我总疑心那里会慢一点。然而也不喜欢托人带出去,我就将信藏在衣袋内,说是散步,慢慢的走出去,明知道这绝不是什么秘密事,但自然而然的好像觉得含有什么秘密性似的。待到走到邮局门口,又不愿投入挂在门外的方木箱,必定走进里面,放在柜台下面的信箱里才罢。那时心里又想:天天寄同一名字的信,邮局的人会不会诧异呢?于是就用较生的别号,算是挽救之法了。这种古怪思想,自己也觉得好笑,但也没有制服这个神经的神经,就让他胡思乱想罢。当走去送信的时候,我又记起了曾经有一个人,在夜里跑到楼下房外的信筒那里去,我相信天下痴呆盖无过于此君了,现在距邮局远,夜行不便,此风万不可长,宜切戒之!!!!

今日下午也缝衣,出去寄信时又买些水果,回来大家分吃了。你带去的云腿吃过了没有?还可口么?我身体精神都好,食量也增加,不过继续着做一种事情,稍久就容易吃力,浑身疲乏。我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时而做些事,时而坐坐,时而睡睡,坐睡都厌了就到马路上来回走一个短路程,这样一调节,也就不致吃苦了。

时局消息,阅报便知,不多述了,有时北报似更详悉。听说现在津浦路还照常,但来时要打听清楚才好。

YOUR H.M.五月十七夜十时。

==注释==

〔1〕日曜:即星期日。

◎ 一二一

D.H.M:

二十一日午后发了一封信,晚上便收到十七日来信,今天上午又收到十八日来信,每信五天,好像交通十分准确似的。但我赴沪时想坐船,据凤举说,日本船并不坏,二等六十元,不过比火车为慢而已。至于风浪,则夏期一向很平静。但究竟如何,还须俟十天以后看情形决定。不过我是总想于六月四五日动身的,所以此信到时,倘是廿八九,那就不必写信来了。

我到北平,已一星期,其间无非是吃饭,睡觉,访人,陪客,此外什么也不做。文章是没有一句。昨天访了几个教育部旧同事,都穷透了,没有事做,又不能回家。今天和张凤举谈了两点钟天,傍晚往燕京大学讲演〔1〕了一点钟,照例说些成仿吾徐志摩之类,听的人颇不少——不过也不是都为了来听讲演的。这天有一个人对我说:燕大是有钱而请不到好教员,你可以来此教书了。我即答以我奔波了几年,已经心粗气浮,不能教书了。D.H.,我想,这些好地方,还是请他们绅士们去占有罢,咱们还是漂流几时的好。沈士远〔2〕也在那里做教授,听说全家住在那里面,但我没有工夫去看他。

今天寄到一本《红玫瑰》〔3〕,陈西滢和凌叔华的照片都登上了。胡适之的诗载于《礼拜六》〔4〕,他们的像见于《红玫瑰》,时光老人的力量,真能逐渐的显出“物以类聚”的真实。云南腿已将吃完,很好,肉多,油也足,可惜这里的做法千篇一律,总是蒸。带回来的鱼肝油也已吃完,新买了一瓶,价钱是二元二角。

云章未到西三条来,所以不知道她住在何处,小鹿也没有来过。

北平久不下雨,比之南方的梅雨天,真有“霄壤之别”。所有带来的夹衣,都已无用,何况绒衫。我从明天起,想去医牙齿,大约有一星期,总可以补好了。至于时局,若以询人,则因其人之派别,而所答不同,所以我也不加深究。总之,到下月初,京津车总该是可走的。那么,就可以了。这里的空气真是沉静,和上海的烦扰险恶,大不相同,所以我是平安的。然而也静不下,惟看来信,知道你在上海都好,也就暂自宽慰了。但愿能够这样的继续下去,不再疏懈才好。

L.五月廿二夜一时。

==注释==

〔1〕往燕京大学讲演:讲题为《现今的新文学概观》。后收入《三闲集》。

〔2〕沈士远(1881—1957):浙江吴兴人,当时任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讲师,燕京大学国文系教授。

〔3〕《红玫瑰》:鸳鸯蝴蝶派刊物之一,严独鹤、赵苕狂编辑,一九二四年七月创刊,初为周刊,自第四年起改为旬刊,一九三二年一月停刊,上海世界书局发行。该刊一九二九年第八期(四月二十一日)刊登题为“文学家陈源及其夫人凌叔华女士”的照片,黄梅生摄。

〔4〕《礼拜六》:鸳鸯蝴蝶派的主要刊物,先后由王钝根、孙剑秋、周瘦鹃编辑。一九一四年六月六日创刊,一九二三年二月停刊,共出二百期,上海中华图书馆发行。一九二三年“革新”后改为报纸型的综合性刊物,由上海礼拜六报馆发行。一九二九年五月该刊第五十五、五十六期曾连刊《礼拜六汇集第一集》(第一期至五十期)的要目广告,其中列有胡适的诗《叔永回四川》。

◎ 一二二

D.H.M:

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有人屡次坐过的,而她此刻却远在上海。我只好来写信算作谈天了。

今天上午,来了六个北大国文系学生的代表,要我去教书,我即谢绝了。后来他们承认我回上海,只要豫定下几门功课,何时来京,便何时开始,我也没有答应他们。他们只得回去,而希望我有一回讲演,我已约于下星期三去讲。

午后出街,将寄给你的信投入邮箱中。其次是往牙医寓,拔去一齿,毫不疼痛,他约我于廿七上午去补好,大约只要一次就可以了。其次是走了三家纸铺,集得中国纸印的信笺数十种,化钱约七元,也并无什么妙品。如这信所用的一种,要算是很漂亮的了。还有两三家未去,便中当再去走一趟,大约再用四五元,即将琉璃厂略佳之笺收备了。

计到北平,已将十日,除车钱外,自己只化了十五元,一半买信笺,一半是买碑帖的。至于旧书,则仍然很贵,所以一本也不买。

明天仍当出门,为士衡〔1〕的饭碗去设设法;将来又想往西山看看漱园,听他朋友的口气,恐怕总是医不好的了。韦丛芜却长大了一点。待廿九日往北大讲演后,便当作回沪之准备,听说日本船有一只名“天津丸”的,是从天津直航上海,并不绕来绕去,但不知在我赴沪的时候,能否相值耳。

今天路过前门车站,看见很扎着些素彩牌坊了,但这些典礼〔2〕,似乎只有少数人在忙。

我这次回来,正值暑假将近,所以很有几处想送我饭碗,但我对于此种地位,总是毫无兴趣。为安闲计,住北平是不坏的,但因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几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来此虽已十天,却毫不感到什么刺戟,略不小心,确有“落伍”〔3〕之惧的。上海虽烦扰,但也别有生气。

下次再谈罢。我是很好的。

L.五月二十三日。

==注释==

〔1〕士衡:原信作侍桁,即韩侍桁,又名云浦,天津人,当时在日本留学。《语丝》投稿者。鲁迅曾请马幼渔等为他谋职。

〔2〕典礼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六日,孙中山的灵柩由北京移往南京紫金山,这次的移灵仪式称“奉安典礼”。

〔3〕“落伍”:《文化批判》创刊号(一九二八年一月)所载冯乃超的《艺术与社会生活》一文中,说鲁迅作品“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

◎ 一二三

D.EL:

昨天夜里写好的信,是今早发出的。吃过早粥后,见天气晴好,就同蕴如姊到大马路买些手巾之类,以备他日应用,一则乘此时闲空,二则还容易走动之故。约下午二时回家,吃面后正在缝衣,见达夫先生和密斯王来访,知你不在后,坐下略作闲谈,见我闲寂,又约我出外散步,盛意可感。时已四时多,不久就是晚饭时候,我怕累他们破费,婉谢不去,他们又坐了一会,见我终于不动,乃辞去,说往看白薇〔1〕去了。

下午,三先生送来一本A History ofW oodengraving by Douglas Percy Bliss〔2〕,是从英国带来的。又收到金溟若信一封,想是询问前次寄稿之事,我搁下了;另一信是江绍平〔3〕先生的,并不厚,今即附上,此公颇怪气也。

夜饭后,王公〔4〕送来《朝花》〔5〕第二十期,问要不要合订本子。我说且慢,因那些旧的放在那里,不易找也。他遂即回去。

十八夜八时十分写。

又,同夜八时半,有人送来文稿数件共一束,老太婆说不出他的姓名,看看封上的几个字,好像“迹余”〔6〕笔迹。我也先放在书架上,待你回来再说罢。

EL.DEAR:

昨夜我差不多十时就睡了,至一时左右醒来,就不大能睡熟,这大约是有了习惯之故。天亮时,扫街人孩子大哭,其母大打,打后又大诉说一通;稍静合眼,醒来已经九时了。午后得李霁野信,无甚要事,且与你已能见面,故不转寄。下午仍做缝纫,并看看书报。晚上至马路散步,买得广东螃蟹一只,携归在火酒灯上煮熟,坐在躺椅上缓缓食之。你说有趣没有呢?现时是吃完执笔,时在差十分即十点钟也。你日来可好?为念。不尽欲言。

H.M.五月十九夜九时五十分。

==注释==

〔1〕白薇:原名黄彰,字素如,笔名白薇,湖南资兴人,女作家。

〔2〕英语:道格拉斯·珀西·布利斯所著《木刻史》。一九二八年由伦敦登特(J.M.Dent)书店和纽约达顿(E.P.Dutton)书店出版,附有插图一二○幅。现藏北京鲁迅博物馆。

〔3〕江绍平:原信作江绍原,安徽旌德人,民俗学研究者。曾留学美国。回国后任北京大学、中山大学教授。《语丝》周刊撰稿人之一。

〔4〕王公:指王方仁。浙江镇海人,原为厦门大学文科国文系学生,后随鲁迅转赴广州、上海。当时曾参加朝花社的一些活动。

〔5〕《朝花》:文艺刊物,鲁迅、柔石编辑,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六日在上海创刊。初为周刊,至一九二九年五月共出二十期;六月改出旬刊,同年九月出至第十二期停刊。

〔6〕“迹余”:原信作徐诗荃,笔名冯珧、迹余、梵澄,湖南长沙人,《语丝》、《奔流》投稿者。

◎ 一二四

EL.D:

你十五夜写的信,今天上午收到了。信必是十六发的,五天就到,邮局懂事得很。那么,我十四发的信,你自然也一定收到在今天之前。我先以为见你的信,总得在廿二三左右,因为路上有八天好停顿的,不料今日就见信,这真使我意外的欢喜,不可以言语形容。

路上有熟人遇见,省得寂寞,甚好;能睡,更好。我希望你在家时也挪出些功夫来睡觉,不要拚命的写,做,干,想……

家里人杂,东西乱翻,你不妨检收停当,多带些要用的南来,难得的书籍,则或锁起,或带来,以免失落难查。客来是无法禁阻的,你回去暂时,能不干涉最好,省得淘气,倘自伤精神,就更不合算了。

我这几天经验下来,夜间不是一二时醒,就是三四时醒,这是由于习惯的,但醒过几夜,第三夜即可睡至天明补足,如昨夜至今晨就是。我写给你的信,将生活状况一一叙述,务求其详,大体是好的,即或少睡,也是偶然,并非天天如此。你切不可于言外推测,如来信云我在十二时尚未睡,其实我十二时是总在熟睡中的。

上海这两天晴,甚和暖,但一到下雨,却又相差二十多度了。

H.M.五,廿,下午二时。

◎ 一二五

H.D:

昨天上午寄上一函,想已到。十点左右有沉钟社的人来访我,至午邀我至中央公园去吃饭,一直谈到五点才散。内有一人名郝荫潭,是女师大学生,但是新的,我想你未必认识罢。中央公园昨天是开放的,但到下午为止,游人不多,风景大略如旧,芍药已开过,将谢了,此外则“公理战胜”的牌坊上,添了许多蓝地白字的标语。

从公园回来之后,未名社的人来访我了,谈了一点钟。他们去后,就接到你的十九,二十所写的两函。我毫不“拚命的写,做,干,想,……”至今为止,什么也不想,干,写……。昨天因为说话太多了,十点钟便睡觉,一点醒了一次,即刻又睡,再醒已是早上七点钟,躺到九点,便是现在,就起来写这信。

绍平的信,吞吞吐吐,初看颇难解,但一细看,就知道那意思是想将他的译稿,由我为之设法出售,或给北新,或登《奔流》,而又要居高临下,不肯自己开口,于是就写成了那样子。但我是决不来做这样傻子的了,莫管目前闲事,免惹他日是非。

今天尚无客来,这信安安静静的写到这里,本可以永远写下去,但要说的也大略说过了,下次再谈罢。

L.五月廿五日上午十点钟。

◎ 一二六

H.D:

此刻是二十五日之夜的一点钟。我是十点钟睡着的,十二点醒来了,喝了两碗茶,还不想睡,就来写几句。

今天下午,我出门时,将寄你的一封信投入邮筒,接着看见邮局门外帖着条子道:“奉安典礼放假两天。”那么,我的那一封信,须在二十七日才会上车的了。所以我明天不再寄信,且待“奉安典礼”完毕之后罢。刚才我是被炮声惊醒的,数起来共有百余响,亦“奉安典礼”之一也。

我今天的出门,是为士衡寻地方去的,和幼渔接洽,已略有头绪;访凤举却未遇。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1〕,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少顷,则朱山根叩门而入,见我即踟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去,状极可笑也。他的北来,是为了觅饭碗的,志在燕大,否则清华,人地相宜,大有希望云。

傍晚往未名社闲谈,知燕大学生又在运动我去教书,先令宗文〔2〕劝诱,我即谢绝。宗文因吞吞吐吐说,彼校教授中,本有人早疑心我未必肯去,因为在南边有唔唔唔……。我答以原因并不在“在南边有唔唔唔……”,那非大树,不能迁移,那是也可以同到北边的,但我也不来做教员,也不想说明别的原因之所在。于是就在混沌中完结了。

明天是星期日,恐怕来访之客必多,我要睡了。现在已两点钟,遥想你在“南边”或也已醒来,但我想,因为她明白,一定也即睡着的。

二十五夜。

星期日上午,因为葬式的行列,道路几乎断绝交通,下午可以走了,但只有紫佩〔3〕一人来谈,所以我能够十分休息。

夜十点入睡,此刻两点又醒了,吸一枝烟,照例是便能睡着的。明天十点要去镶牙,所以就将闹钟拨在九点上。

看现在的情形,下月之初,火车大概还可以走,倘如此,我想坐六月三日的通车回上海,即使有耽误之事,六日总该可以到了罢——倘若不去访上遂。但这仍须临时再行决定,因为距今还有十天,变化殊不可测也。

明天想当有信来,但此信我当于上午先行发出。

二十六夜二点半。

ELEF.

==注释==

〔1〕金立因:原信作钱玄同。

〔2〕宗文:原信作韦丛芜。

〔3〕紫佩:即宋琳(1887—1952),字紫佩,又作子佩,浙江绍兴人,鲁迅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时的学生。时为北京图书馆职员,兼任《华北日报》编辑。

◎ 一二七

EL:L.!

昨天正午得到你十五日的信,我读了几遍,愈读愈想在那里面找出什么东西似的,好似很清楚,又似很模胡,恰如其人的声音笑貌,在离开以后的情形一样。打开信来,首先看见的自然是那三个通红的枇杷。这是我所喜欢的东西,即如昨天去寄信,也带了许多回来,大家大吃了一通。阿菩昨天身热得很厉害,什么都不要吃,见了枇杷,才高兴起来,连吃几个,随后研究出她是要出牙齿了的缘故,到今天还在痛,在吃苦。然而那时枇杷的力量却如此其大,我也是喜欢的人,你却首先选了那种花样的纸寄来了。其次是那两个莲蓬,并题着的几句,都很好,我也读熟了。你是十分精细的,那两张纸必不是随手检起就用的。

你的日记也被人翻过了么?因记起前月已从隔壁的木匠那里租了空屋,也许因为客房不够住,要将不大使用的东西送到那里去存放罢。倘如此,则无人照管,必易失落,要先事豫防才好。是否应该先行声明一下,说将来你的书籍不要挪动,我想说过总比不说要好一些,未知你以为何如?

我昨夜睡得很好,今日也醒得并不早,以后或者会照此下去也不可知。今天仍在做生活,是织小毛绒背心,快成功了。

你近来比初到时安静些么?你千万要想起我所希望的意思,自己好好地。

H.M.五月廿一下午四时十分。

◎ 一二八

D.H.M:

今天——二十七日——下午,果然收到你廿一日所发信。我十五日信所用的笺纸,确也选了一下,觉得这两张很有思想的,尤其是第二张。但后来各笺,却大抵随手取用,并非幅幅含有义理,你不要求之过深,百思而不得其解,以致无端受苦为要。

阿菩如此吃苦,实为可怜,但既是出牙,则也无法可想,现在必已全好了罢。我今天已将牙齿补好,只花了五元,据云将就一二年,即须全盘做过了。但现在试用,尚觉合式。晚间是徐旭生张凤举等在中央公园邀我吃饭,也算饯行,因为他们已都相信我确无留在北平之意。同席约十人。总算为士衡寻得了一个饭碗。

旭生说,今天女师大因两派对于一教员之排斥和挽留,发生冲突,〔1〕有甲者,以钱袋击乙之头,致乙昏厥过去,抬入医院。小姐们之挥拳,在北平似以此为嚆矢云。

明天拟往东城探听船期,晚则幼渔邀我夜饭;后天往北大讲演;大后天拟赴西山看韦漱园。这三天中较忙,也许未必能写什么信了。

计我回北平以来,已两星期,除应酬之外,读书作文,一点也不做,且也做不出来。那间灰棚,一切如旧,而略增其萧瑟,深夜独坐,时觉过于森森然。幸而来此已两星期,距回沪之期渐近了。新租的屋,已说明为堆什物及住客之用,客厅之书不动,也不住人。

此刻不知你睡着还是醒着。我在这里只能遥愿你天然的安眠,并且人为的保重。

L.五月廿七夜十二时。

==注释==

〔1〕据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北京《新晨报》记载:原女师大史地系学生因系主任王谟去留问题分为两派。五月二十七日王到校授课,遭到反对派学生段瑾思的质问,当即有拥王的阮某等五人拥上,“包围质问之人,墨盒、杌凳一齐飞下,将段某打得背青头肿。”

◎ 一二九

D.H:

廿一日所发的信,是前天到的,当夜写了一点回信,于昨天寄出。昨今两天,都未曾收到来信,我想,这一定是因为葬式的缘故,火车被耽搁了。

昨天下午去问日本船,知道从天津开行后,因须泊大连两三天,至快要六天才到上海。我看现在,坐车还不妨,所以想六月三日动身,顺便看看上遂,而于八日或九日抵沪。倘到下月初发见不宜于坐车,那时再改走海道,不过到沪又要迟几天了。总之,我当择最妥当的方法办理,你可以放心。昨天又买了些笺纸,这便是其一种,北京的信笺搜集,总算告一段落了。

晚上是在幼渔家里吃饭,马珏还在生病,未见,病也不轻,但据说可以没有危险。谈了些天,回寓时已九点半。十一点睡去,一直睡到今天七点钟。

此刻是上午九点钟,闲坐无事,写了这些。下午要到未名社去,七点起是在北大讲演。讲毕之后,恐怕还有尹默他们要来拉去吃夜饭。倘如此,则回寓时又要十点左右了。

D.H.ET:D.L.,我是好的,很能睡,饭量和在上海时一样,酒喝得极少,不过一小杯蒲陶酒而已。家里有一瓶别人送的汾酒,连瓶也没有开。倘如我的豫计,那么,再有十天便可以面谈了。D.H.,愿你安好,并保重为要。

EL.五月廿九日。

◎ 一三○

D.EL.,D.L.!

现时是廿二夜九时三刻,晚饭后我收拾收拾东西,看看文法,想到写,就写一些。但不知你此时饭后是在谈天,还是在做什么的。今天我很盼望信,虽然明知道你没得闲空,并且说过信会隔得长久些,写得简单些,但我总觉得他话虽如此,其实是一有功夫,总会写的,因此就难免有所希望了。而况十五来信之后,你的情形也十分令人挂念,会不会颓唐廿多天呢!……

昨日下午四时发信后,收到韩君从东京寄来的《近代英文学史》一本,矢野峰人〔1〕著。今天又收到一张明信片,是西湖艺术院〔2〕在沪展览,请参观的。

昨今上午,我都照常做生活,起居如常。下半天到大马路一趟,买了些粗布之类。自你去后,化钱不少,都是买那些小东西用的,东西买来不多,用款不少,真难为人也。

廿二日十时。

D.EL.,D.B.!

今天又候了一天信。其实你十五那封信,我廿日收到,到现在还不过三天,但不知何故我总在盼望着。你近日精神可好?我的信总不知不觉的带些伤感的成分,会不会使你难受?D.EL.,我真记挂你。但你莫以为全因那封信的情形之故,其实无论如何,人不在眼前,总是要记挂的。

李执中君五月廿日在北平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结婚,喜柬今天寄到了。不知道你在北平遇见了他没有?昨天你是否忙着吃喜酒去,要是你们已经遇见了的话。今日又收到《北新》第八号一本。

昨夜十时写完上面的几个字,就睡下了。夜里阿菩因为嘴痛,哭得很利害,但我醒不多久便又睡去,不似前几天从两三点一直醒到天亮的那么窘了。早上总起得早,大抵是七点多。日间在楼下做些活计,夜里看书,平常多是关起门来,较为清净,这是我向来的脾气,倒也耐得过去,何况日子也过去了三分之一了呢。中山灵榇南下期间,我想,津浦路总该平安的,此后就难说。你南来时,务必斟酌而行为要。

祝你安善。

H.M.五月廿三下午六时。

==注释==

〔1〕矢野峰人:原名禾积,东京都立大学教授,英国文学研究者。著有《近代英国文学史》、《近英文艺批评史》。

〔2〕西湖艺术院:后改名为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一九二八年春,由蔡元培倡议、国民党政府大学院创办。设有绘画、雕塑、图案、音乐及美术建筑等科,学制三年。

◎ 一三一

D.EL:

我盼了两天信,计期应该会到了,果然,今天收到你十七夜写的信。如果照十五夜那信一样快,我这两天的苦不至于吃了,原因是在前一信五天到,快得喜出望外,这回七天到,就觉着不应该了,都是邮局的作弄,以后我当耐心地等候。至于你,则不必连睡也不睡来执笔的。

明天是礼拜六,这是第二个礼拜了,过得似乎也快,又似乎慢。

北平并不萧条,倒好,因为我也视它如故乡的,有时感情比真的故乡还要好,还要留恋,因为那里有许多使我记念的经历存留着。

上海也还好,不过太喧噪了,这几天天已晴,颇热,几如过夏,蚊子也多起来了,围着坐处要吃人。昨夜八时多,忽然鞭爆声大作,有似度岁,又似放枪,先不知其故,后见邻居仍然歌舞升平,吃食担不绝于门外,知是无事。今日看报,才知月蚀,其社会可知矣。

我眠食都好,日间仍编衣服,赵公送来《奇剑及其他》〔1〕十本,信已转交。闻下星期一,章公与程公将对簿于公庭〔2〕云。

H.M.五月廿四夜九时卅分。

==注释==

〔1〕《奇剑及其他》:短篇小说集,鲁迅、柔石等译,共收东、北欧作品十三篇,一九二九年四月出版。为朝花社《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之一,鲁迅为作《小引》。

〔2〕当时安徽大学文学院长程演生,聘请章衣萍至该校任教,已签订聘约,后因校方单方面毁约,章、程间引起争执,章衣萍拟向法庭起诉。

◎ 一三二

D.H:

此刻是二十九夜十二点,原以为可得你的来信的了,因为我料定你于廿一日的信以后,必已发了昨今可到的两三信,但今未得,这一定是被奉安列车耽搁了,听说星期一的通车,也还没有到。

今天上午来了一个客。下午到未名社去,晚上他们邀我去吃晚饭,在东安市场森隆饭店,七点钟到北大第二院演讲一小时,听者有千余人,大约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学生们很以这类事为新鲜了。八时,尹默凤举等又为我饯行,仍在森隆,不得不赴,但吃得少些,十一点才回寓。现已吃了三粒消化丸,写了这一张信,即将睡觉了,因为明天早晨,须往西山看韦漱园去。

今天虽因得不到来信,稍觉怅怅,但我知道迟延的原因,所以睡得着的,并祝你在上海也睡得安适。

L.二十九夜。

三十日午后二时,我从西山访韦漱园回来,果然得到你的廿三及廿五日两封信,彼此都为邮局寄递之忽迟忽早所捉弄,真是令人生气。但我知道你已经收到我的信,略得安慰,也就借此稍稍自慰了。

今天我是早晨八点钟上山的,用的是摩托车,霁野等四人同去。漱园还不准起坐,因日光浴,晒得很黑,也很瘦,但精神却好,他很喜欢,谈了许多闲天。病室壁上挂着一幅陀斯妥夫斯基〔1〕的画像,我有时瞥见这用笔墨使读者受精神上的苦刑的名人的苦脸,便仿佛记得有人说过,漱园原有一个爱人,因为他没有全愈的希望,已与别人结婚,接着又感到他将终于死去——这是中国的一个损失——便觉得心脏一缩,暂时说不出话,然而也只得立刻装出欢笑,除了这几刹那之外,我们这回的聚谈是很愉快的。

他也问些关于我们的事,我说了一个大略。他所听到的似乎还有许多谣言,但不愿谈,我也不加追问。因为我推想得到,这一定是几位教授所流布,实不过怕我去抢饭碗而已。然而我流宕三年了,并没有饿死,何至于忽而去抢饭碗呢,这些地方,我觉得他们实在比我小气。

今天得小峰信,云因战事,书店生意皆不佳,但由分店划给我二百元。不过此款现在还未交来。

你廿五的信今天到,则交通无阻可知,但四五日后就又难说,三日能走即走,否则当改海道,不过到沪当在十日前后了。总之,我当选一最安全的走法,决不冒险,千万放心。

L.五月卅日下午五时。

==注释==

〔1〕陀思妥夫斯基(1821—1881):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著有小说《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

◎ 一三三

D.EL:

今早八点多起来,阿菩推开门交给我你廿一写的信,另外一封是玉书的,又一份《华北日报》。

我前回太等信了,苦了两天,这回廿四收过信,安心些了,而今天又得信,也是“使我怎样意外地高兴呀”。

前天发你信后,得到通知,知道冯家姑母已到上海,要见见面,早粥后我就往南方中学去,谈了大半天。昨天她又来看我。她过些时又要往庐山去了,今天她来,我也许同她到外面去吃一餐夜饭。

星六(廿五)收到锌版十块,连书一并交给赵公了。昨日收到《良友》〔1〕一,《新女性》一,又《一般》〔2〕三本,并不衔接的。

母亲高年,你回去不多几天,最好多同她谈谈,玩玩,使她欢喜。

看来信,你似很忙于应酬,这也是没法的事,久不到北平,熟人见见面,也是好的,而且也借此可消永昼。我有时怕你跑来跑去吃力,但有时又愿意你到外面走走,既可变换视听,又可活动身体,你实在也太沉闷了。这两种意思正相矛盾,颇可笑,但在北平的日子少,或者还不如多到外面走走罢。

上海当阴雨时,还穿绒线衫,出了太阳,才较热。北京的天气却已经如此热了么?幸而你衣服多带了几件去,否则真有些窘了。书能带,还是理出些好,自己找书较易。小峰无消息。《奔流》稿没有来。

H.M.廿七上午十时十分。

==注释==

〔1〕《良友》:画刊,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编辑发行。一九二六年二月创刊,一九四五年十月停刊。

〔2〕《一般》:综合性月刊,立达学会编辑。一九二六年九月五日在上海创刊,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开明书店发行。

◎ 一三四

D.EL!

昨早发了一信,回来看看报。午饭后不多久,姑母临寓,教我整衣,同往南翔去。先雇黄包车至北站,买火车票不过两角多,十五分到真茹,停五分,再十多分钟就到南翔了。其地完全是乡村景象,田野树木,举目皆是,居民大有上古遗风,淳厚之至。人家较杭州所见尤为乡气,门户洞开,绝无森严紧张状态。有居沪之外人,于此立别墅者,星期日来,去后门加锁键,一隔多日,了无变故。且交通便利,火车之外,小河四通八达。鱼虾极新鲜,生活便宜,酒菜一席不过六元,已堪果腹。地价每亩只三百金,再加数百建筑费,便成住宅,故房租亦廉,每室二元,每一幢房,有花园及卧室甚大,也不过十余或二十元;至三十元,则是了不得的大房子了。将来马路修成,长途汽车由真茹通至此地,也许顿成闹市,但现在却极为清幽。我们缓步游赏,时行时息,择一饭店吃菜,面,灌汤包子等,用钱二元,四人已食之不尽,有带走的,比起上海来,真可谓便宜之至了。六时余回车站,候八时车,而车适误点,过了九时始到,回沪已经十点多钟了。此行甚快活,近来未有的短期惬意小旅行也。归寓稍停即睡,亦甚安。

今天上午代姑母写了几封信,并略谈数年经历,她甚快慰,谓先前常常以我之孤孑独立为念,今乃如释重负矣,云云。她待我是出心的好,但日内就要往九江去了。今日三先生送来《东方》,《新女性》各一本。昨日又收到季先生〔1〕由巴黎寄来的木刻画集两本,并有信,恐怕寄失,留着待你回来再看罢。

H.M.五月廿八晚九时差十分。

==注释==

〔1〕季先生:指季志仁,江苏常熟人,当时在法国留学,鲁迅曾托他购买有关美术的书籍和画册。

◎ 一三五

D.L.ETD.H.M:

现在是三十日之夜一点钟,我快要睡了。下午已寄出一信,但我还想讲几句话,所以再写一点——

前几天,春菲〔1〕给我一信,说他先前的事,要我查考鉴察。他的事情,我来“查考监察”干什么呢,置之不答。下午从西山回,他却已等在客厅中,并且知道他还先曾向母亲房里乱闯,大家都吓得心慌意乱,空气甚为紧张。我即出而大骂之,他竟毫不反抗,反说非常甘心。我看他未免太无刚骨,而他自说其实是勇士,独对于我,却不反抗。我说,我是愿意人对我反抗,不合则拂袖而去的。他却道正因为如此,所以佩服而愈不反抗了。我只得为之好笑,乃送而出之大门之外,大约此后当不再来缠绕了罢。

晚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忙于翻检电码之静农,一个是帮我校过《唐宋传奇集》之建功〔2〕,同吃晚饭,谈得很为畅快,和上午之纵谈于西山,都是近来快事。他们对于北平学界现状,似俱不欲多言,我也竭力的避开这题目。其实,这是我到此不久,便已感觉了出来的:南北统一后,“正人君子”们树倒猢狲散,离开北平,而他们的衣钵却没有带走,被先前和他们战斗的有些人拾去了。未改其原来面目者,据我所见,殆惟幼渔兼士而已。由是又悟到我以前之和“正人君子”们为敌,也失之不通世故,过于认真,所以现在倒非常自在,于衮衮诸公之一切言动,全都漠然。即下午之呵斥春菲,事后思之,也觉得大可不必。因叹在寂寞之世界里,虽欲得一可以对垒之真敌人,亦不易也。

这两星期以来,我一点也不颓唐,但此刻想到你之采办布帛之类,先事经营,却实在觉得一点凄苦。这种性质,真是怎么好呢?我应该快到上海,去约制她。

三十日夜一点半。

D.H.,三十一日晨被母亲叫醒,睡眠时间缺少了一点,所以晚上九点钟便睡去,一觉醒来,此刻已是三点钟了。泡了一碗茶,坐在桌前,想起H.M.大约是躺着,但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五月卅一这一天,没有什么事,只在下午有三个日本人〔3〕来看我所搜集的关于佛教石刻拓本,以为已经很多,力劝我作目录,这是并不难的,于学术上也许有点用处,然而我此刻也并无此意。晚间紫佩来,已为我购得车票,是三日午后二时开,他在报馆里,知道车还可以坐,至多,不过误点(迟到)而已。所以我定于三日启行,有一星期,就可以面谈了。此信发后,拟不再寄信,如果中途去访上遂,自然当从那里再发一封。

EL.六月一日黎明前三点。

D.S:

写了以上的几行信以后,又写了几封给人的回信,天也亮起来了,还有一篇讲演稿要改,此刻大约是不能睡的了,再来写几句——

我自从到此以后,总计各种感受,知道弥漫于这里的,依然是“敬而远之”和倾陷,甚至于比“正人君子”时代还要分明——但有些学生和朋友自然除外。再想上去,则我的创作和编著一发表,总有一群攻击或嘲笑的人们,那当然是应该的,如果我的作品真如所说的庸陋。然而一看他们的作品,却比我的还要坏;例如小说史罢,好几种出在我的那一本之后,而陵乱错误,更不行了。这种情形,即使我大胆阔步,小觑此辈,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而且又使你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己的坏脾气,时时痛心,想竭力的改正一下。我想,应该一声不响,来编《中国字体变迁史》或《中国文学史》了。然而那里去呢?在上海,创造社中人一面宣传我怎样有钱,喝酒,一面又用《东京通信》〔4〕诬栽我有杀戮青年的主张,这简直是要谋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北京本来还可住,图书馆里的旧书也还多,但因历史关系,有些人必有奉送饭碗之举,而在别一些人即怀来抢饭碗之疑,在瓜田中,可以不纳履,而要使人信为永不纳履是难的,除非你赶紧走远。D.H.,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呢?我们还是隐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声也不响,大家玩玩罢。

D.H.M.ET:D.L.,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时时如此呆想,我是并不如此的。这回不过因为睡够了,又值没有别的事,所以就随便谈谈。吃了午饭以后,大约还要睡觉。行期在即,以后也许要忙一些。小米(H.吃的),梆子面(同上),果脯等,昨天都已买齐了。

这封信的下端,是因为加添两张,自己拆过的。

L.六月一日晨五时。

==注释==

〔1〕春菲:原信作董秋芳(1897—1977),浙江绍兴人,翻译工作者。

〔2〕建功:指魏建功(1901—1980),江苏如皋人,语言文字学家。当时在北京大学工作。

〔3〕三个日本人:指塜本善隆,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水野清一,当时在北京大学从事考古研究;仓石武四郎,日本京都大学文学教授,当时在我国留学。据《鲁迅日记》一九二九年五月三十一日:“塜本善隆,水野清一,仓石武四郎来观造象拓本”。

〔4〕《东京通信》:指杜荃(郭沫若)发表在《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一月)上的《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一文。其中说“杀哟!杀哟!杀哟!杀尽一切可怕的青年,而且赶快,这是这位‘老头子’(按指鲁迅)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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