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谱三

自嘉靖壬午在越至嘉靖己丑丧归越

嘉靖元年壬午,先生五十一岁,在越。

正月,疏辞封爵。

先是先生平贼擒濠,俱琼先事为谋,假以便宜行事,每疏捷,必先归功本兵,宰辅憾焉。至是,欲阻先生之进,乃抑同事诸人,将纪功册改造,务为删削。先生曰:“册中所载,可见之功耳。若夫帐下之士,或诈为兵檄,以挠其进止;或伪书反间,以离其腹心;或犯难走役,而填于沟壑;或以忠抱冤,而构死狱中,有将士所不与知,部领所未尝历,幽魂所未及泄者,非册中所能尽载。今于其可见之功,而又裁削之,何以励效忠赴义之士耶!”乃上疏乞辞封爵,且谓:“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辞荣也,避祸焉尔已。”疏上,不报。

二月,龙山公卒。

二月十二日己丑,海日翁年七十,疾且革。时朝廷推论征藩之功,进封翁及竹轩、槐里公,俱为新建伯。是日,部咨适至,翁闻使者已在门,促先生及诸弟出迎,曰:“虽仓遽,乌可以废礼?”问已成礼,然后瞑目而逝。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拖绅,饬内外含禭诸具,始举哀,一哭顿绝,病不能胜。门人子弟纪丧,因才任使。以仙居金克厚谨恪,使监厨。克厚出纳品物惟谨,有不慎者追还之,内外井井。室中斋食,百日后,令弟侄辈稍进乾肉,曰:“诸子豢养习久,强其不能,是恣其作伪也。稍宽之、使之各求自尽可也。”越俗宴吊,客必列饼糖,设文绮,烹鲜割肥,以竞丰侈,先生尽革之。惟遇高年远客,素食中间肉二器,曰:“斋素行于幕内,若使吊客同孝子食,非所以安高年而酬宾旅也。”后甘泉先生来吊,见肉食不喜,遣书致责。先生引罪不辩。是年克厚与洪同贡于乡,连举进士,谓洪曰:“吾学得司厨而大益,且私之以取科第。先生常谓学必操事而后实,诚至教也。”

先生卧病,远方同志日至,乃揭帖于壁曰:“某鄙劣无所知识,且在忧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临者,皆不敢相见;或不得已而相见。亦不敢有所论说,各请归而求诸孔、孟之训可矣。夫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凡支离决裂,似是而非者,皆异说也。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也,不亦缪乎?”

七月,再疏辞封爵。

七月十九日,准吏部咨:“钦奉圣旨:卿倡义督兵,剿除大患,尽忠报国,劳绩可嘉,特加封爵,以昭公义。宜勉承恩命,所辞不允。”先是先生上疏辞爵,乞普恩典,盖以当国者不明军旅之赏,而阴行考察,或赏或否,或不行赏而并削其绩,或赏未及播而罚已先行,或虚受升职之名而因使退闲,或冒蒙不忠之号而随以废斥,乃叹曰:“同事诸臣,延颈而待且三年矣!此而不言,谁复有为之论列者?均秉忠义之气,以赴国难,而功成行赏,惟吾一人当之,人将不食其余矣。”乃再上疏曰:“日者宸濠之变,其横气积威,虽在千里之外,无不震骇失措,而况江西诸郡县近切剥床者乎?臣以逆旅孤身,举事其间。然而未受巡抚之命,则各官非统属也;未奉讨贼之旨,其事乃义倡也,若使其时郡县各官,果畏死偷生,但以未有成命,各保土地为辞,则臣亦可如何哉?然而闻臣之调,即感激奋励,挺身而来,是非真有捐躯赴难之义,戮力报主之忠,孰肯甘粉齑之祸,从赤族之诛,以希万一难冀之功乎?然则凡在与臣共事者,皆有忠义之诚者也。夫考课之典,军旅之政,固并行而不相悖,然亦不可混而施之。今也将明旅之赏,而阴以考课之意行于其间,人但见其赏未施而罚已及,功不录而罪有加,不能创奸警恶,而徒以阻忠义之气,快谗嫉之心;譬之投杯醪于河水,而求饮者之醉,可得乎?”疏上不报。

时御史程启充、给事毛玉倡议论劾,以遏正学,承宰辅意也。陆澄时为刑部主事,上疏为六辩以折之。先生闻而止之曰:“无辩止谤,尝闻昔人之教矣。况今何止于是。四方英杰,以讲学异同,议论纷纷,吾侪可胜辩乎?惟当反求诸己,苟其言而是欤,吾斯尚有未信欤,则当务求其非,不得辄是己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欤,吾斯既以自信欤,则当益求于自慊,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侪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乎?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亦将以为卫夫道也。况其说本自出于先儒之绪论,而吾侪之言骤异于昔,反若凿空杜撰者,固宜其非笑而骇惑矣。未可专以罪彼为也。”

是月德洪赴省城,辞先生请益。先生曰:“胸中须常有舜、禹有天下不与气象。”德洪请问。先生曰:“舜、禹有天下而身不与,又何得丧介于其中?”

二年癸未,先生五十二岁,在越。

二月。

南宫策士以心学为问,阴以辟先生。门人徐珊读《策问》,叹曰:“吾恶能昧吾知以幸时好耶!”不答而出。闻者难之。曰:“尹彦明后一人也。”同门欧阳德、王臣、魏良弼等直接发师旨不讳,亦在取列,识者以为进退有命。德洪下第归,深恨时事之乖。见先生,先生喜而相接曰:“圣学从兹大明矣。”德洪曰:“时事如此,何见大明?”先生曰:“吾学恶得遍语天下士?今会试录,虽穷乡深谷无不到矣。吾学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

邹守益、薛侃、黄宗明、马明衡、王艮等侍,因言谤议日炽。先生曰:“诸君且言其故。”有言先生势位隆盛,是以忌嫉谤;有言先生学日明,为宋儒争异同,则以学术谤;有言天下从游者众,与其进不保其往,又以身谤。先生曰:“三言者诚皆有之,特吾自知诸君论未及耳。”请问。曰:“吾自南京已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请问乡愿狂者之辨。曰:“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人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阔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曰:“乡愿何以断其媚世?”曰:“自其议狂狷而知之。狂狷不与俗谐,而谓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乡愿志也。故其所为皆色取不疑,所以谓之‘似’。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于时者,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然究其忠信廉洁,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虽欲纯乎乡愿,亦未易得,而况圣人之道乎?”曰:“狂狷为孔子所思,然至于传道,终不及琴张辈而传曾子,岂曾子亦狷者之流乎?”先生曰:“不然,琴张辈狂者之禀也,虽有所得,终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禀也,故能悟入圣人之道。”

先生《与黄宗贤书》曰:“近与尚谦、子华、宗明讲《孟子》‘乡愿狂狷’一章,颇觉有所警发,相见时须更一论。四方朋友来去无定,中间不无切磋砥励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担荷得者,亦自少见。大抵近世学者无有必为圣人之志,胸中有物,未得清脱耳。闻引接同志,孜孜不怠,甚善!但论议须谦虚简明为佳。若自处过任,而词意重复,却恐无益而有损。”

《与尚谦书》曰:“谓自咎罪疾只缘轻傲二字,足知用力恳切。但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伪,一齐觑破,毫发不容掩藏:前所论乡愿,可熟味也。二字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更熟味。此乃千古圣学之秘,从前儒者多不善悟到,故其说入于支离外道而不觉也。”

九月,改葬龙山公于天柱峰。郑太夫人于徐山。

郑太夫人尝附葬余姚穴湖,既改殡郡南石泉山,及合葬公,开圹有水患,先生梦寐不宁,遂改葬。

十有一月,至萧山。

见素林公自都御史致政归,道钱塘,渡江来访,先生趋迎于萧山,宿浮峰寺。公相对感慨时事,慰从行诸友,及时勉学,无负初志。

张元冲在舟中问:“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厘,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谬千里矣。今观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须兼取否?”先生曰:“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

三年甲申,先生五十三岁,在越。

正月。

门人日进。

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然性豪旷不拘小节,先生与论学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先生曰:“何过?”大吉历数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加密,且曰:“与其过后悔改,曷若预言不犯为佳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益密,且曰:“身过可勉,心过奈何?”先生曰:“昔镜未开,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人圣之机也,勉之!”于是辟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身率讲习以督之。于是萧谬、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湖广,杨仕鸣、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艮、孟源、周冲等来自直隶,何秦、黄弘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曾忭来自泰和。宫刹卑隘,至不能容。盖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先生临之,只发《大学》万物同体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极良知以至于至善,功夫有得,则因方设教。故人人悦其易从。

海宁董沄号萝石,以能诗闻于江湖,年六十八,来游会稽,闻先生讲学,以杖肩其瓢笠诗卷来访。入门,长揖上坐。先生异其气貌,礼敬之,与之语连日夜。沄有悟,因何秦强纳拜。先生与之徜徉山水间。沄日有闻,忻然乐而忘归也。其乡子弟社友皆招之反,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沄曰:“吾方幸逃于苦海,悯若之自苦也,顾以吾为苦耶!吾方扬鬐于渤澥,而振羽于云霄之上,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之所好。”遂自号曰从吾道人,先生为之记。

八月,宴门人于天泉桥。

中秋月白如昼,先生命侍者设席于碧霞池上,门人在侍者百余人。酒半酣,歌声渐动。久之,或投壶聚算,或击鼓,或泛舟。先生见诸生兴剧,退而作诗,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明日,诸生入谢。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

是月,舒柏有敬畏累洒落之问,刘侯有入山养静之问。先生曰:“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恐惧忧患之谓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谓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戒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自无所昏蔽,自无所牵扰,自无所歉馁愧作,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心反为洒落累耶?”谓刘侯曰:“君子养心之学如良医治病,随其虚实寒热而斟酌补泄之,是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专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

论圣学无妨于举业。

德洪携二弟德周仲实读书城南。洪父心渔翁往视之。魏良政、魏良器辈与游禹穴诸胜,十日忘返。问曰:“承诸君相携日久,得无妨课业乎?”答曰:“吾举子业无时不习。”家君曰:“固知心学可以触类而通,然朱说亦须理会否?”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说,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忧不得耶?”家君疑未释,进问先生。先生曰:“岂特无妨,乃大益耳!学圣贤者,譬之治家,其产业、第宅、服食、器物皆所自置,欲请客,出其所有以享之;客去,其物具在,还以自享,终身用之无穷也。今之为举业者,譬之治家不务居积,专以假贷为功,欲请客,自厅事以至供具,百物莫不遍借,客幸而来,则诸贷之物一时丰裕可观;客去,则尽以还人,一物非所有也;若请客不至,则时过气衰,借贷亦不备;终身奔劳,作一窭人而已。是求无益于得,求在外也。”明年乙酉大比,稽山书院钱楩与魏良政并发解江、浙。家君闻之笑曰:“打蛇得七寸矣。”

是时大礼议起,先生夜坐碧霞池,有诗曰:“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楼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又曰:“独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盖有感时事,二诗已示其微矣。

四月,服阕,朝中屡疏引荐。霍兀涯、席元山、黄宗贤、黄宗明先后皆以大礼问,竟不答。

十月,门人南大吉续刻《传习录》。

《传习录》薛侃首刻于虔,凡三卷。至是年,大吉取先生论学书,复增五卷,续刻于越。

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岁,在越。

正月,夫人诸氏卒。四月,祔葬于徐山。

是月,作稽山书院《尊经阁记》。略曰:“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失散,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成规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按,是年南大吉匾莅政之堂曰“亲民堂”,山阴知县吴嬴重修县学,提学佥事万潮与监察御史潘仿拓新万松书院于省城南,取试士之未尽录者廪饩之,咸以记请,先生皆为作记。

六月,礼部尚书席书荐。

先生服阕,例应起复,御史石金等交章论荐,皆不报。尚书席书为疏特荐曰:“生在臣前者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者见一人,曰王守仁。且使亲领诰卷,趋阙谢恩。”于是杨一清入阁办事。明年有领卷谢恩之召,寻不果。

九月,归姚省墓。

先生归,定会于龙泉寺之中天阁,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为期。书壁以勉诸生曰:“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诸君子不鄙,每予来归,咸集于此,以问学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间又不过三四会。一别之后,辄复离群索居,不相见者动经年岁。然则岂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蘖之畅茂条达,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诸君勿以予之去留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虽有俗事相妨,亦须破冗一会于此。务在诱掖奖劝,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近,则势利纷华之染亦日远日疏:所谓相观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会之时,尤须虚心逊志,相亲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为益,或议论未合,要在从容涵育,相感以成;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遂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长,攻人之短,粗心浮气,矫以沽名,讦以为道,挟胜心而行愤嫉,以圮族败群为志,则虽日讲时习于此,亦无益矣。”

答顾东桥璘书有曰:“朱子所谓格物云者,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如求孝子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果在于吾之心耶?抑果在于亲之身耶?假而果在于亲之身,而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与?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孺子之身与?抑在于吾身之良知与?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见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故曰:‘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不言而喻矣。”又曰:“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则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训者。如‘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不以‘正’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字,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耶?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城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其末继以拔本塞源之论,其略曰:“圣人之心,视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甚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迨夫举德而任,则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或营衣食,或通有无,或备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譬之一身,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以与论也。三代以降,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生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天下靡然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世之儒者慨然悲伤,蒐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圣学之门墙遂不可复观。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并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柄凿矣。非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者,吾谁与望乎!”

十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

门人为之也。书院在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东。后十二年丁酉,巡按御史门大周汝员建祠于楼前,匾曰:“阳明先生祠”。

五年丙戌,先生五十五岁,在越。

三月,与邹守益书。

守益谪判广德州,筑复古书院以集生徒,刻《谕俗礼要》以风民俗。书至,先生复书赞之曰:“古之礼存于世者,老师宿儒当年不能穷其说,世之人苦其烦且难,遂皆废置而不行。故今之为人上而欲导民于礼者,非详且备之为难,惟简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为贵耳。中间如四代位次,及祔祭之类,向时欲稍改以从俗者,今昔斟酌为之,于人情甚协。盖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传记之讹阙,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后世心学不讲,人失其情,难乎与之言礼。然良知之在人心,则万古如一日,苟顺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则所谓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矣。非天子不议礼制度,今之为此,非以议礼为也,徒以末世废礼之极,聊为之兆以兴起之,故特为此简易之说,欲使之易知易从焉耳。冠婚丧祭之外,附以乡约,其于民俗亦甚有补。至于射礼,似宜别为一书以教学者,而非所以求谕于俗。今以附于其间,却恐民间以非所常行,视为不切;又见其说之难晓,遂并其冠婚丧祭之易晓者而弃之也。文公《家礼》所以不及于射,或亦此意也与?”

按祠堂位祔之制。

或问:“文公《家礼》高曾祖祢之位皆西上,以次而东,于心切有未安。”先生曰:“古者庙门皆南向,主皆东向。合祭之时,昭之迁主列于北牖,穆之迁主列于南牖,皆统于太祖东向之尊,是故西上,以次而东。今祠堂之制既异于古,而又无太祖东向之统,则西上之说诚有所未安。”曰:“然则今当何如?”曰:“礼以时为大,若事死如事生,则宜以高祖南向,而曾祖祢东西分列,席皆稍降而弗正对,似于人心为安。曾见浦江之祭,四代考妣皆异席,高考妣南向,曾祖祢考皆西向,妣皆东向,各依世次,稍退半席。其于男女之别,尊卑之等,两得其宜。但恐民间厅事多浅隘,而器物亦有所不备,则不能以通行耳。”又问:“无后者之祔,于己之子侄,固可下列矣,若在高曾之行,宜何如祔?”先生曰:“古者大夫三庙,不及其高矣。适士二庙,不及其曾矣。今民间得祀高曾,盖亦体顺人情之至,例以古制,则既为僭,况在行之无后者乎?”古者士大夫无子,则为之置后,无后者鲜矣。后世人情偷薄,始有弃贫贱而不嗣者。古所谓无后,皆殇子之类耳。祭法:王下祭殇五,适子,适孙,适曾孙,适玄孙,适来孙。诸侯下祭三,大夫二,适士及庶人祭子而止。则无后之祔,皆子孙属也。今民间既得假四代之祀,以义起之,虽及弟侄可矣。往年湖湘一士人家,有曾伯祖与堂叔祖皆贤而无后者,欲为立嗣,则族众不可,欲弗祀,则思其贤有所不忍。以闻于某。某曰:‘不祀二三十年矣,而追为之祀,势有所不行矣。若在士大夫家,自可依古族属之义,于春秋二社之次,特设一祭。凡族之无后而亲者,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于义亦可也。’”

四月,复南大吉书。

大吉入觐,见黜于时,致书先生,千数百言,勤勤恳恳,惟以得闻道为喜,急问学为事,恐卒不得为圣人为忧,略无一字及于得丧荣辱之间。先生读之叹曰:“此非真有朝闻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于是复书曰:“世之高抗通脱之士,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决然长往而不顾者,亦皆有之。彼其或从好于外道诡异之说,投情于诗酒山水技艺之乐,又或奋发于意气,牵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胜,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随事移,则忧愁悲苦,随之而作,果能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快然终身,无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廓然于太虚而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而无一物能为太虚之障碍。故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爱憎取舍之类,皆足以蔽吾聪明睿知之体,窒吾渊泉时出之用。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关中自古多豪杰。横渠之后,此学不讲,或亦于四方无异矣。自此有所振发兴起,变气节为圣贤之学,将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归,谓天为无意乎?”

答欧阳德书。

德初见先生于虔,最年少,时已领乡荐。先生恒以“小秀才”呼之。故遣服役,德欣欣恭命,虽劳不怠。先生深器之。嘉靖癸未第进士,出守六安州。数月,奉书以为初政倥偬,后稍次第,始得于诸生讲学。先生曰:“吾所讲学,正在政务倥偬中。岂必聚徒而后为讲学耶?”又尝与书曰:“良知不因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则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圣门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落在第二义矣。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也。”

德洪与王畿并举南宫,俱不廷对,偕黄弘纲、张元冲同舟归越。先生喜,凡初及门者,必令引导,俟志定有入,方请见。每临坐,默对焚香,无语。

八月,答聂豹书。

是年夏,豹以御史巡按福建,渡钱塘来见先生。别后致书,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先生答书略曰:“读来谕,诚见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乃区区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其自慊而已矣。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私利之实:诡词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嫉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凌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彼此藩篱之隔,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乎!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于非笑而诋斥,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议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阻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一二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信我知我而已哉?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相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跻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良朋四集,道义日新。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尔。”

按,豹初见称晚生,后六年出守苏州,先生已违世四年矣。见德洪、王畿曰:“吾学诚得诸先生,尚冀再见称贽,今不及矣。兹以二君为证,具香案拜先生。”遂称门人。

十一月庚申,子正亿生。

继室张氏出。先生初得子,乡先达有静斋、六有者,皆逾九十,闻而喜,以二诗为贺。先生次韵谢答之,有曰“何物敢云绳祖武?他年只好共爷长”之句,盖是月十有七日也。

先生初命名正聪,后七年壬辰,外舅黄绾因时相避讳,更今名。

十二月,作《惜阴说》。

刘邦采合安福同志为会,名曰“惜阴”,请先生书会籍。先生为之说曰:“同志之在安成者,间月为会五日,谓之“惜阴”,其志笃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阴时乎?离群而索居,志不能无少懈,故五日之会,所以相稽切焉耳。呜乎!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知良知之运无一息之或停者,则知惜阴矣。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其所以学如不及,至于发愤忘食也。尧、舜兢兢业业,成汤日新又新,文王纯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阴之功,宁独大禹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知微之显,可以入德矣。’或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则小人亦可谓之惜阴乎?”

按,先生明年丁亥过吉安,寄安福诸同志书曰:“诸友始为惜阴之会,当时惟恐只成虚语,迩来乃闻远近豪杰闻风而至者以百数,此可以见良知之同然,而斯道大明之几于此亦可以卜之矣。明道有云:‘宁学圣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此为有志圣人而未能真得圣人之学者,则可如此说。若今日所讲良知之说,乃真是圣学之的传,但从此学圣人,却无不至者。惟恐吾侪尚有一善成名之意,未肯专心致志于此耳。

六年丁亥,先生五十六岁,在越。

正月。

先生与宗贤书曰:“人在仕途,比之退处山林时,工夫难十倍;非得良友时时警发砥砺,平日志向鲜有不潜移默夺,弛然日就颓靡者。近与诚甫言,京师相与者少,二君必须彼此约定,便见微有动气处,即须提起致良知话头,互相规切。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功夫又自不难,缘此数病,良知之所本无,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后有,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魍魉自消矣。《中庸》谓:‘知耻近乎勇。’只是耻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今人多以言语不能屈服得人,意气不能陵轧得人,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为耻;殊不知此数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耻者。古之大臣,更不称他知谋才略,只是一个断断无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诸君知谋才略,自是超然出于众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断断休休体段耳。须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实康济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负如此圣明之君,方能不枉此出世一遭也。”

四月,邹守益刻《文录》于广德州。

守益录先生文字请刻。先生自标年月,命德洪类次,且遗书曰:“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遗请刻,先生曰:“此便非孔子删述《六经》手段。三代之教不明,盖因后世学者繁文盛而实意衰,故所学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删《诗》,若以其辞,岂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为志,故所取止。此例《六经》皆然。若以爱惜文辞,便非孔子垂范后世之心矣。”德洪曰:“先生文字,虽一时应酬不同,亦莫不本于性情;况学者传诵日久,恐后为好事者搀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先生许刻附录一卷,以遣守益,凡四册。

五月,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思、田。

六月,疏辞,不允。

先是广西田州岑猛为乱,提督都御史姚镆征之。奏称猛父子悉擒,已降敕论功行赏讫。遗目卢苏、王受构众煽乱,攻陷思恩。镆复合四省兵征之,久弗克;为巡按御史石金所论。朝议用侍郎张璁、桂萼荐,特起先生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度量事势,随宜抚剿,设土官流官孰便,并核当事诸臣功过以闻;且责以体国为心,毋或循例辞避。先生闻命,上疏言:“臣伏念君命之召,当不俟驾而行,矧兹军旅,何敢言辞?顾臣患痰疾增剧,若冒疾轻出,至于偾事,死无及矣。臣又复思,思、田之役,起于土官仇杀,比之寇贼之攻劫郡县,荼毒生灵者,势尚差缓。若处置得宜,事亦可集。镆素老成,一时利钝,亦兵家之常。御史石金据事论奏,所以激励镆等,使之善后,收之桑榆也。臣以为今日之事,宜专责镆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权,略其小过,假以岁月,而要其成功。至于终无底绩,然后别选才能,兼谙民情土俗,如尚书胡世宁、李承勋者,往代其任,事必有济。”疏入,诏镆致仕,遣使敦促上道。

八月。

先生将入广,尝为《客坐私祝》曰:“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氵㸒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呜乎!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为凶人;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

九月壬午,发越中。

是月初八日,德洪与畿访张元冲舟中,因论为学宗旨。畿曰:“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话头。”德洪曰:“何如?”畿曰:“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德洪曰:“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畿曰:“明日先生启行,晚可同进请问。”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将入内,闻洪与畿候立庭下,先生复出,使移席天泉桥上。德洪举与畿论辩请问。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德洪请问。先生曰:“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德洪功夫须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功夫。”畿请问。先生曰:“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功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二君已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畿曰:”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先生又重嘱付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洪、畿俱有省。

甲申,渡钱塘。

先生游吴山、月岩、严滩,俱有诗。过钓台曰:“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乃如此。疮痛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入,忧劳岂得已。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已。”跋曰:“右正德己卯献俘行在,过钓台而弗及登,今兹复来,又以兵革之役,兼肺病足疮,徒顾瞻怅望而已。书此付桐庐尹沈元材刻置亭壁,聊以纪经行岁月云耳。时从行进士钱德洪、王汝中、建德尹杨思臣及元材,凡四人。”

丙申,至衢。

西安雨中,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并示书院诸生:“几度西安道,江声暮雨时。机关鸥鸟破,踪迹水云疑。仗钺非吾事,传经愧尔师。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门期。”德洪、汝中方卜筑书院,盛称天真之奇,并寄及之:“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石门深竹径,苍峡泻云泉。泮壁环胥海,龟畴见宋田。文明原有象,卜筑岂无缘?”今祠有仰止祠、环海楼、太极云、泉泻云诸亭。

戊戌,过常山。

诗曰: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深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岐。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十月,至南昌。

先生发舟广信,沿途诸生徐樾,张士贤、桂輗等请见,先生俱谢以兵事未暇,许回途相见。徐樾自贵溪追至余干,先生令登舟。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禅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举似。曰:“不是。”已而稍变前语。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体岂有方所,譬之此烛,光无不在,不可以烛上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领谢而别。明日至南浦,父老军民俱顶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顶舆传递入都司。先生命父老军民就谒,东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复入,自辰至未而散,始举有司常仪。明日谒文庙,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屏拥,多不得闻。唐尧臣献茶,得上堂旁听。初尧臣不信学,闻先生至,自乡出迎,心已内动。比见拥谒,惊曰:“三代后安得有此气象耶!”及闻讲,沛然无疑。同门有黄文明、魏良器辈笑曰:“逋逃主亦来投降乎?”尧臣曰:“须得如此大捕人,方能降我,尔辈安能?”

至吉安,大会士友螺川。

诸生彭簪、王钊、刘阳、欧阳瑜等偕旧游三百余,迎入螺川驿中。先生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临别嘱曰:“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十一月,至肇庆。

是月十八日抵肇庆。先生寄书德洪、畿曰:“家事赖廷豹纠正,而德洪、汝中又相与薰陶切劘于其间,吾可以无内顾矣。绍兴书院中同志,不审近来意向如何?德洪、汝中既任其责,当能振作接引,有所兴起。会讲之约,但得不废,其间纵有一二懈弛,亦可因此夹持,不致遂有倾倒。余姚又得应元诸友作兴鼓舞,想益日异而月不同。老夫虽出山林,亦每以自慰。诸贤皆一日千里之足,岂俟区区有所警策,聊亦以此视鞭影耳。即日已抵肇庆,去梧不三四日可到。方入冗场,绍兴书院及余姚各会同志诸贤,不能一一列名字。”

乙未,至梧州,上谢恩疏。

二十日,梧州开府。十二月朔,上疏曰:“田州之事,尚未及会议审处。然臣沿途咨访,颇有所闻,不敢不为陛下一言其略。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诛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则前此当事诸人,亦宜分受其责。盖两广军门专为诸瑶、僮及诸流贼而设,事权实专且重,若使振其兵威,自足以制服诸蛮。夫何军政日坏,上无可任之将,下无可用之兵,有警必须倚调土官狼兵,若猛之属者,而后行事。故此辈得以凭恃兵力,日增桀骜。及事之平,则又功归于上,而彼无所与,固不能以无怨愤。始而征发愆期,既而调遣不至。上嫉下愤,日深月积,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由是谕之而益梗,抚之而益疑,遂至于有今日。今山瑶海贼,乘衅摇动,穷追必死之寇,既从而煽诱之,贫苦流亡之民,又从而逃归之,其可忧危奚啻十百于二酋者之为患。其事已兆,而变已形,顾犹不此之虑,而汲汲于二酋,则当事者之过计矣。臣又闻诸两广士民之言,皆谓流官久设,亦徒有虚名,而受实祸。诘其所以,皆云未设流官之前,土人岁出土兵三千,以听官府之调遣;既设流官之后,官府岁发民兵数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设流官,十八九年之间,反者数起,征剿日无休息。浚良民之膏血,而涂诸无用之地,此流官之无益,亦断可识矣。论者以为既设流官,而复去之,则有更改之嫌,恐招物议,是以宁使一方之民久罹涂炭,而不敢明为朝廷一言,宁负朝廷,而不敢犯众议。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于国而庇于民,死且为之,而何物议之足计乎!臣始至,虽未能周知备历,然形势亦可概见矣。田州切近交趾,其间深山绝谷,瑶、僮盘据,动以千百。必须存土官,藉其兵力,以为中土屏蔽。若尽杀其人,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自撤藩篱,后必有悔。”奏下,尚书王时中持之,得旨:“守仁才略素优,所议必自有见。事难遥度,俟其会议熟处,要须情法得中,经久无患。事有宜亟行者,听其便宜,勿怀顾忌,以贻后患。”

初,总督命下,具疏辞免;及豫言处分思、田机宜,凡当路相知者,皆寓书致意。与杨少师曰:“惟大臣报国之忠,莫大于进贤去谗。自信山林之志已坚,而又素受知己之爱,不复嫌避,故辄言之。乃今适为己地也。昔有以边警荐用彭司马者,公独不可,曰:‘彭始成功,今或少挫,非所以完之矣。’公之爱惜人才,而欲成全之也如此,独不能以此意推之某乎?果不忍终弃,病痊,或使得备散局,如南北太常国子之任,则图报当有日也。”与黄绾书曰:“往年江西赴义将士,功久未上,人无所动,再出,何面目见之?且东南小丑,特疮疥之疾;百辟谗嫉朋比,此则腹心之祸,大为可忧者。诸公任事之勇,不思何以善后?大都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疾病既除,元气自复。但去病太亟,亦耗元气,药石固当以渐也。”又曰:“思、田之事,本无紧要,只为从前张皇太过,后难收拾:所谓生事事生是已。今必得如奏中所请,庶图久安,否则反覆未可知也。”与方献夫书曰:“圣主聪明不世出,今日所急,惟在培养君德,端其志向,于此有立,是谓一正君而国定。然非真有体国之诚,其心断断休休者,亦徒事其名而已。”又曰:“诸公皆有荐贤之疏,此诚君子立朝盛节,但与名其间,却有所未喻者。此天下治乱盛衰所系,君子小人进退存亡之机,不可以不慎也。譬诸养蚕,便杂一烂蚕其中,则一筐好蚕尽为所坏矣。凡荐贤于朝,与自己用人不同:自己用人,权度在我;若荐贤于朝,则评品宜定。小人之才,岂无可用,如砒硫芒硝,皆有攻毒破痈之功,但混于参苓蓍术之间而进之,鲜不误矣。”又曰:“思、田之事已坏,欲以无事处之。要已不能;只求减省一分,则地方亦可减省一分之劳扰耳。此议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然欲杀敌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十有二月,命暂兼理巡抚两广,疏辞,不允。

七年戊子,先生五十七岁,在梧。

二月,思、田平。

先生疏略曰:“臣奉有成命,与巡按纪功御史石金、布政使林富等,副使祝品、林文辂等,参将李璋、沈希仪等,会议思、田之役,兵连祸结,两省荼毒,已逾二年,兵力尽于哨守,民脂竭于转输,官吏罢于奔走;今日之事,已如破坏之舟,漂泊于颠风巨浪,覆溺之患,汹汹在目,不待知者而知之矣。”因详其十患十善,二幸四毁,反覆言之。且曰:“臣至南宁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数日之内,解散而归者数万。惟湖兵数千,道阻且远,不易即归,仍使分留宾宁,解甲休养,待间而发。初苏、受等闻臣奉命处勘,始知朝廷无必杀之意,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悬望,惟恐臣至之不速。已而闻太监、总兵相继召还,至是又见守兵尽撤,其投生之念益坚,乃遣其头目黄富等先赴军门诉苦,愿得扫境投生,惟乞宥免一死。臣等谕以朝廷之意,正恐尔等有所亏枉,故特遣大臣处勘,开尔等更生之路;尔等果能诚心投顺,决当贷尔之死。因复露布朝廷威德,使各持归省谕,克期听降。苏、受等得牌,皆罗拜踊跃,欢声雷动;率众扫境,归命南宁城下,分屯四营。苏、受等囚首自缚,与其头目数百人赴军门请命。臣等谕以朝廷既赦尔等之罪,岂复亏失信义;但尔等拥众负固,虽由畏死,然骚动一方,上烦九重之虑,下疲三省之民,若不示罚,何以泄军民之愤?于是下苏、受于军门,各杖之一百,乃解其缚,谕于今日宥尔一死者,朝廷天地好生之仁,必杖尔示罚者,我等人臣执法之义。于是众皆叩首悦服,臣亦随至其营,抚定其众,凡一万七千,濈濈道路,踊跃欢闻,皆谓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报,且乞即愿杀贼立功赎罪。臣因谕以朝廷之意,惟欲生全尔等,今尔等方来投生,岂忍又驱之兵刃之下。尔等逃窜日久,且宜速归,完尔家室,修复生理。至于诸路群盗,军门自有区处,徐当调发尔等。于是又皆感泣欢呼,皆谓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报。臣于是遂委布政使林富、前副总张祐督令复业,方隅平安。是皆皇上神武不杀之威,风行于庙堂之上,而草偃于百蛮之表,是以班师不待七旬,而顽夷即尔来格,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全活数万生灵。是所谓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者也。”疏入,敕遣行人奖励,赏银五十两,紵丝四袭,所司备办羊酒,其余各给赏有差。先生为文勒石曰:“嘉靖丙戌夏,官兵伐田,随与思、恩之人相比相煽,集军四省,汹汹连年。于时皇帝忧悯元元,容有无辜而死者乎?乃令新建伯王守仁曷往视师,其以德绥,勿以兵虔。班师撤旅,信义大宣。诸夷感慕,旬日之间,自缚来归者一万七千。悉放之还农,两省以安。昔有苗徂征,七旬来格;今未期月而蛮夷率服,绥之斯来,速于邮传,舞于之化,何以加焉。爰告思、田,毋忘帝德。爰勒山石,昭此赫赫。文武圣神,率土之滨。凡有血气,莫不尊亲。”

四月,议迁都台于田州,不果。

先是有制,王守仁暂令兼理巡抚两广,既受命,先生乃疏言:“臣以迂疏多病之躯,谬承总制四省军务之命,方怀不胜其任之忧,今又加以巡抚之责,岂其所能堪乎?且两广之事,实重且难,巡抚之任,非得才力精强者,重其事权,进其官阶,而久其职任,殆未可求效于岁月之间也。致仕副都御史伍文定,往岁宁藩之变,常从臣起兵,具见经略;侍郎梁材、南赣副都御史汪鋐,亦皆才能素著,足堪此任;愿选择而使之。”会侍郎方献夫建白,宜于田州特设都御史一人,抚绥诸夷,下议。先生复疏言:“布政使林富可用,或量改宪职,仍听臣等节制,暂于思、田住札,抚绥其众。然而要之蛮夷之区,不可治以汉法,虽流官之设,尚且弗便,而又可益之以都台乎?今且暂设,凡一切廪饩车马,悉取办于南宁府卫,取给于军饷,不以干思、田之人。俟年余经略有次,思、田止责知府理治,或设兵备宪臣一人于宾州,或以南宁兵备兼理;如此,则目前既得辑宁之效,而日后又可免烦劳之扰矣。”又以柳庆缺参将,特荐用沈希仪,且请起用前副总兵张祐,俾与富协心共事。未几,升富副都御史,抚治郧阳以去。先生再荐布政使王大用、按察使周期雍,又以边方缺官,且言副使陈槐、施儒、杨必进,知府朱衮,皆堪右江兵备之任;知州林宽可为田州知府;推官李乔木可为同知。且言:“任贤图治,得人实难,其在边方反覆多事之地,其难尤甚。盖非得忠实、勇果、通达、坦易之才,未易以定其乱。有其才矣,使不谙其土俗,则亦未易以得其本心。得其心矣,使不耐其水土,亦不能以久居其地,以成其功。故用人于边方,必兼是三者而后可。如前四人者,固皆可用之才;今乃皆为时例所拘,弃置不用,而更劳心远索,则亦过矣。”疏上,俱未果行。

兴思、田学校。

先生以田州新服,用夏变夷,宜有学校。但疮痍逃窜,尚无受廛之民,即欲建学,亦为徒劳。然风化之原,又不可缓也。乃案行提学道,著属儒学,但有生员,无拘廪增,愿改田州府学,及各处儒生愿附籍入学者,本道选委教官,暂领学事,相与讲肄游息,兴起孝弟,或倡行乡约,随事开引,渐为之兆。俟建有学校,然后将各生徒通发该学肄业,照例充补廪增起贡。

五月,抚新民。

先生因左江道参议等官汪必东等称:“古陶、白竹、石马等贼,近虽诛剿,然尚有流出府江诸处者。诚恐日后为患,乞调归顺土官岑瓛兵一千名,万承、龙英共五百名,或韦贵兵一千名,住扎平南、桂平冲要地方。”及该府知府程云鹏等亦申量留湖兵,及调武靖州狼兵防守。乃谕之曰:“始观论议,似亦区画经久之计;徐考成功,终亦支吾目前之计。盖用兵之法,伐谋为先;处夷之道,攻心为上。今各瑶征剿之后,有司即宜诚心抚恤,以安其心。若不服其心,而徒欲久留湖兵,多调狼卒,凭藉兵力,以威劫把持,谓为可久之计,则亦末矣。殊不知远来客兵,怨愤不肯为用,一也。供馈之需,稍不满意,求索訾詈,将无抵极,二也。就居民间,骚扰浊乱,易生仇隙,三也。困顿日久,资财耗竭,适以自弊,四也。欲借此以卫民,而反为民增一苦;欲借此以防贼,而反为吾招一寇,其可行乎?合行知府程云鹏、公同指挥周胤宗,及各县知县等官,亲至已破贼巢各邻近良善村寨,以次加厚抚恤,给以告示,犒以鱼盐,待以诚信,敷以德恩。谕以朝廷所以诛剿各贼者,为其稔恶不悛,若尔等良善守分村寨,我官府何尝轻动尔等一草一木?尔等各宜益坚向善之心,毋为彼所扇惑摇动。从而为之推选众所信服,立为酋长,以连属之。若各贼果能改恶迁善,实心向化,今日来投,今日即待以良善,决不追既往之恶。尔等即可以此意传告开谕之。我官府亦就实心抚安招来,量给盐米,为之经纪生业。亦就为之选立酋长,使有统率,毋令涣散。一面清查侵占田土,开立里甲,以息日后之争。禁约良民,毋使乘机报复,以激其变。如农夫之植嘉禾,以去稂莠,深耕易耨,芸菑灌溉,专心一事,勤诚无情,必有秋获。夫善者益知所动,则助恶者日衰;恶者益知所惩,则向善者益众:此抚柔之道,而非专有恃于甲兵者也。”又曰:“该府议欲散撤顾倩机快等项,调取武靖州土兵,使之就近防守一节,区画颇当。然以三千之众,而常在一处屯顿坐食,亦未得宜。必须分作六班,每五百名为一班,每两个月日而更一次。若有雕剿等项,然后通行起调,然必须于城市别立营房,毋使与民杂处,然后可免于骚扰嫌隙。盖以十家牌门之兵,而为守土安民之本;以武靖起调之兵,而备追捕剿截之用:此亦经权交济相须之意也。自今以后,免其秋调各处哨守等役,专在浔州地方听凭守备参将调用。凡遇紧急调取,即要星驰赴信地,不得迟违时刻。守巡各官,仍要时加戒谕抚辑,毋令日久玩弛,又成虚应故事。”

六月,兴南宁学校。

先生谓:“理学不明,人心陷溺,是以士习日偷,风教不振。”日与各学顺生朝夕开讲,已觉渐有奋发之志。又恐穷乡僻邑,不能身至其地,委原任监察御史降合浦县丞陈逅主教灵山诸县,原任监察御史降揭阳县主簿季本主教敷文书院。仍行牌谕曰:“仰本官每日拘集该府县学诸生,为之勤勤开诲,务在兴起圣贤之学,一洗习染之陋。其诸生该赴考试者,临期起送;不该赴试者,如常朝夕娶会。考德问业之外,或时出与经书论策题目,量作课程;就与讲析文义,以无妨其举业之功。大抵学绝道丧之余,未易解脱旧闻旧见,必须包蒙俯就,涵育薰陶,庶可望其渐次改化。谅本官平素最能孜孜汲引,则今日必能循循善诱。诸生之中,有不率教者,时行槚楚,以警其情。本院回军之日,将该府县官员师生查访勤惰,以示劝惩。”

又牌谕曰:“照得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冠婚丧祭,固宜家喻而户晓者。今皆废而不讲,欲求风俗之美,其可得乎?况兹边方远郡,土夷错杂,顽梗成风,有司徒具刑驱势迫,是谓以火济火,何益于治?若教之以礼,庶几所谓小人学道则易使矣。福建莆田生员陈大章,前来南宁游学,叩以冠婚乡射诸仪,颇能通晓。近来各学诸生,类多束书高阁,饱食嬉游,散漫度日。岂若使与此生朝夕讲习于仪文节度之间,亦足以收其放心,固其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不犹愈于博弈之为贤乎?仰南宁府官吏即便馆谷陈生于学舍,于各学诸生之中,选取有志习礼及年少质美者,相与讲解演习。自此诸生得于观感兴起,砥砺切磋,修之于其家,而被于里巷,达于乡村;则边徼之地,遂化为邹鲁之乡,亦不难矣。”

七月,袭八寨、断藤峡,破之。

八寨、断藤峡诸蛮贼,有众数万,负固稔恶,南通交趾诸夷,西接云、贵诸蛮,东北与牛场、仙台、花相、风门、佛子及柳庆、府江、古田诸瑶回旋连络,延袤二千余里,流劫出没,为害岁久。比因有事思、田,势不暇及。至是,先生以思、田既平,苏、受新附,乃因湖广保靖归师之便,令布政使林富、副总兵张祐等,出其不意,分道征之。富、祐率右江及思、田兵进剿八寨诸贼。参议汪必东、副使翁素、佥事汪溱,率左江及永、保土兵进剿断藤峡诸贼。令该道分巡兵备收解,纪功御史册报,及行太监张赐并各镇巡知会,一月之内,大破其众,斩获三千有奇。先生见诸贼巢穴既已扫荡,而我兵疾疫,遂班师奏捷。

按,疏言:“断藤峡诸贼,犄角屯聚,自国初以来,屡征不服。至天顺间,都御史韩雍统兵二十万,然后破其巢穴。撤兵无何,贼复攻陷浔州,据城大乱。后复合兵,量从剿抚。自后窃发无时,凶恶成性,不可改化。至于八寨诸贼,尤为凶猛,利镖毒弩,莫当其锋;且其寨壁天险,进兵无路。自国初都督韩观,尝以数万之众围困其地,亦不能破,竟从招抚而罢。报后兴师合剿,一无所获,反多挠丧。惟成化间,土官岑瑛尝合狼兵深入,斩获二百。已而贼势大涌,力不能支,亦从抚罢。今因湖广之回兵,而利导其顺便之势,作思、田之新附,而善用其报效之机。两地进兵,各不满八千之众,而三月报捷,共已逾三千之功。两广父老皆以为数十年来未有此举也。”

疏请经略思、田及八寨、断藤峡。

初,先生既平思、田,乃上疏曰:“臣以迂庸,缪当兵事于兹土,承制假以抚剿便宜。是陛下之心惟在于除患安民,未尝有所意必也。又谕令贼平之后,议设土流孰便。是陛下之心惟在于安民息乱,未尝有所意必也。始者思、田梗化,既举兵而加诛矣,因其悔罪投降,遂复宥而释之。固亦莫非仰承陛下不嗜杀人之心,惓惓忧悯赤子之无辜也。凡为经略事宜有三:特设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势;仍立土官知府以顺土夷之情;分设土官巡检以散各夷之党。拟府名为‘田宁’,以应谶谣,而定人心。设州治于府之西北,立猛第三子邦相为吏目。待其有功,渐升为知州。分设思恩土巡检司九,田州土巡检司十有八,以苏、受并土目之为众所服者世守之。”既而复破八寨、断藤峡。又上疏曰:”臣因督兵亲历诸巢,见其形势要害,各有宜改立卫所,开设县治,以断其脉络,而扼其咽喉者。若失今不为,则数年之间,贼复渐来,必归聚生息;不过十年,又有地方之患矣。臣以遵制便宜,相度举行,凡为经略事宜有六:移南丹卫城于八寨;改筑思恩府治于荒田;改凤化县治于三里;增设隆安县治;置流官于思龙,以属田宁;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事下,本兵持之,户部复请覆勘,学士霍韬等上疏曰:“臣等广人也,是役也,臣等尝为守仁计曰:‘前当事者,凡若三省兵若干万,梧州军门费用军储若干万,复从广东布政司支用银米若干万,杀死、疫死官兵、土兵若干万,仅得田州小宁五十日,而思恩叛矣。’今守仁不杀一卒,不费斗米,直宣扬威德,遂使思、田顽叛,稽首来服。虽舜格有苗,何以过此?乃若八寨贼、断藤峡贼,又非思、田之比。八寨为诸贼渊薮,而断藤峡为八寨羽翼也。广西有八寨诸贼,犹人有心腹病也。八寨不平,则两广无安枕期也。今守仁沉机不露,一举平之。百数十年豺虎窟穴,扫而清之,如拂尘然。臣等是以叹服守仁能体陛下之仁,以怀绥思、田向化之民;又能体陛下之义,以讨服八寨、断藤梗化之贼:仁义两得之也。夫守仁之成功,有八善焉:乘湖兵归路之便,兵不调而自集,一也。因思、田效命之助,劳而不怨,二也。机出意外,贼不能遁,所诛者渠恶,非滥杀报功者比,三也。因归师无粮运费,四也。一举成功,民不知扰,五也。平八寨、平断藤峡,则极恶者先诛,其细小巢穴,可渐德化,得抚剿之宜,六也。八寨不平,则西而柳、庆,东而罗旁、禄水、新宁、思平之贼,合数千里,共为窟穴,虽调兵数十万,未易平伏,今八寨平定,则诸贼可以渐次抚剿,两广良民可以渐次安业,纾圣明南顾之忧,七也。韩雍虽平断藤峡贼矣,旋复有倡乱者,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今守仁既平其巢窟,即徙建城邑以镇定之,则恶贼失险,后日不能为变,逋贼来归,且化为良民矣。诛恶绥良,得民父母之体,八也。或议:‘守仁奉命有事思、田,遂剿八寨,可乎?’臣则曰:昔吴、楚反攻梁,景帝诏周亚夫救梁。亚夫不奉诏,而绝吴、楚粮道,遂破吴、楚,而平七国,安汉社稷。传曰:‘阃以外,将军制之。’又曰:‘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专之可也,古之道也。’是故亚夫知制吴、楚,在绝其食道,而不在于救梁;是故虽有诏命,有所不受。今守仁知思、田可以德怀也,遂纳其降而安定之。知八寨诸贼未易服也,遂因时仗义而讨平之。虽无诏命,先发后闻可也,况有便宜从事之旨乎?或曰:‘建置城邑,大事也;区处钱粮,户部职也;不先奉命而辄兴工,可乎?’臣则曰:昔者范仲淹之守西边也,欲筑大顺城,虑敌人争之,乃先具版筑,然后巡边,急速兴工,一月成城。西夏觉而争之,已不及矣。守仁于建置城邑之役,不仰足户部而后有处,其以一肩而分圣明南顾之忧,不以为功,反以为过,可乎?臣等目击八寨之贼,为地方大患百数十年,一旦仰赖圣明,任用守仁,以底平定,不胜庆忭,今兵部功赏未行,户部覆题再勘,臣恐机会一失,大功遂阻,城保不筑,逋贼复聚,地方可虑。是故冒昧建言,唯圣明察焉。”

九月,疏谢奖励赏赉。

赏思、田功也。九月初八日,行人冯恩赍捧钦赐至镇,故有谢疏。

与德洪、畿书:“地方事幸遂平息,相见渐可期矣。近年不审同志聚会如何,得无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卧龙之会,虽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尔荒落;且存饩羊,后或兴起,亦未可知。余姚得应元诸友相与倡率,为益不小。近有人自家乡来,闻龙山之讲,至今不废,亦殊可喜。书到,望遍寄声,益相与勉之。九十弟与正宪辈,不审早晚能来亲近否?诱掖接引之功,与人为善之心,当不俟多喋也。魏廷豹决能不负所托,儿辈或不能率教,亦望相与夹持之。”

十月,疏请告。

先生以疾剧,上疏请告,具言:“臣自往年承乏南、赣,为炎毒所中,遂患咳痢之疾。岁益滋甚。其后退休林野,稍就医药,而疾亦终不能止。自去岁入广,炎毒益甚。力疾从事,竣事而出,遂尔不复能兴。今已舆至南宁,移卧舟次,将遂自梧道广,待命于韶、雄之间,夫竭忠以报国,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齑骨以自效,又臣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而尚求苟全以图后报,而为养病之举,此臣之所以大不得已也。”疏入,未报。

谒伏波庙。

先生十五岁时尝梦谒伏波庙,至是拜祠下,宛然如梦中,谓兹行殆非偶然。因识二诗。其一曰:“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如同时雨师。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其二诗曰:“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木九溪寒。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是月与豹书:“近岁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漭漭荡荡,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汉,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又与邹守益书曰:“随处体认天理,勿忘勿助之说,大约未尝不是。只要根究下落,即未免捕风捉影。纵令鞭辟向里,亦与圣门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尘。若复失之毫厘,便有千里之缪矣。世间无志之人,既已见驱于声利辞章之习,间有知得自己性分当求者,又被一种似是而非之学兜绊羁縻,终身不得出头。缘人未有真为圣人之志,未免挟有见小欲速之私,则此种学问极足支吾眼前得过。是以虽在豪杰之士,而任重道远,志稍不力,即且安顿其中者多矣。”

祀增城先庙。

先生五世祖讳纲者,死苗难,庙祀增城。是月,有司复新祠宇,先生谒祠奉祀。过甘泉先生庐,题诗于壁曰:“我祖死国事,肇礼在增城。荒祠幸新复,适来奉初蒸。亦有兄弟好,念言思一寻。苍苍见葭色,宛隔环瀛深。入门散图史,想见抱膝吟。贤郎敬父执,童仆意相亲。病躯不遑宿,留诗慰殷勤。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道同著形迹,期无负初心。”又题甘泉居曰:“我闻甘泉居,近连菊坡麓。十年劳梦思,今来快心目。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渴饮甘泉泉,饥食菊坡菊。行看罗浮云,此心聊复足。”与德洪、畿书:“书来见近日工夫之有进,足为喜慰!而余姚、绍兴诸同志又能相聚会讲切,奋发兴起,日勤不懈,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达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此间地方悉已平靖,只因二三大贼巢,为两省盗贼之根株渊薮,积为民患者,心亦不忍不为一除剪,又复迟留二三月;今亦了事矣,旬月间便当就归途也。守俭、守文二弟,近承夹持启迪,想亦渐有所进。正宪尤极懒惰,若不痛加针砭,其病未易能去。父子兄弟之间,情既迫切,责善反难,其任乃在师友之间。想平日骨肉道义之爱,当不俟于多嘱也。”与何性之书:“区区病势日狼狈,自至广城,又增水泻,日夜数行不得止。至今遂两足不能坐立,须稍定,即逾岭而东矣。诸友皆不必相候。果有山阴之兴,即须早鼓钱塘之舵,得与德洪、汝中辈一会聚,彼此当必有益。区区养病本去已三月,旬日后必得旨。亦遂发舟而东,纵未能遂归田之愿,亦必得一还阳明洞,与诸友一面而别,且后会又有可期也。千万勿复迟疑,徒耽误日月。总及随舟而行,沿途官吏送迎请谒,断亦不能有须臾之暇。宜悉此意,书至即拨冗。德洪、汝中辈,亦可促之早为北上之图。伏枕潦草。”

十一月乙卯,先生卒于南安。

是月廿五日,逾梅岭至南安。登舟时,南安推官门人周积来见。先生起坐,咳喘不已。徐言曰:“近来进学如何?”积以政对。遂问道体无恙。先生曰:“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积退而迎医诊药。廿八日晚泊,问:“何地?”侍者曰:“青龙铺。”明日,先生召积人。久之,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何遗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时也。赣州兵备门人张思聪追至南安,迎入南野驿,就中堂沐浴衾敛如礼。先是先生出广,布政使门人王大用备美材随舟。思聪亲敦匠事,铺梱设褥,表里裼袭。门人刘邦采来奔丧事。十二月三日,思聪与官属师生设祭入棺。明日,舆榇登舟。士民远近遮道,哭声振地,如丧考妣。至赣,提督都御史汪鋐迎祭于道,士民沿途拥哭如南安。至南昌,巡按御史储良材、提学副使门人赵渊等请改岁行,士民昕夕哭奠。

八年己丑正月,丧发南昌。

是月连日逆风,舟不能行。赵渊祝于柩曰:“公岂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门人来候久矣。”忽变西风,六日直至弋阳。先是德洪与畿西渡钱塘,将入京殿试,闻先生归,遂迎至严滩,闻讣,正月三日成丧于广信,讣告同门。是日,正宪至。初六日,会于弋阳。初十日,过玉山,弟守俭、守文,门人栾惠、黄洪、李珙、范引年、柴凤至。

二月庚午,丧至越。

四日,子弟门人奠柩中堂,遂饰丧纪,妇人哭门内,孝子正宪携弟正亿与亲族子弟哭门外,门人哭幕外,朝夕设奠如仪。每日门人来吊者百余人,有自初丧至卒葬不归者。书院及诸寺院聚会如师存。是时朝中有异议,爵荫赠谥诸典不行,且下诏禁伪学。詹事黄绾上疏曰:“忠臣事君,义不苟同;君子立身,道无阿比。臣昔为都事,今少保桂萼时为举人,取其大节,与之交友。及臣为南京都察院经历,见大礼不明,相与论列。相知二十余年,始终无间。昨臣荐新建伯王守仁堪以柄用,萼与守仁旧不相合,因不谓然,小人乘间构隙。然臣终不以此废萼平生也。但臣于事君之义,立身之道,则有不得不明者。臣所以深知守仁者,盖以其功与学耳。然功高而见忌,学古而人不识,此守仁之所以不容于世也。盖其功之大者有四:其一,宸濠不轨,谋非一日,内而内臣如魏彬等,嬖幸如钱宁、江彬等,文臣如陆完等,为之内应;外而镇守如毕真、刘朗等,为之外应;故当时中外诸臣,多怀观望。若非守仁忠义自许,身任讨贼之事,不顾赤族之祸,倡义以勤王,运筹以伐谋,则天下安危未可知。今乃皆以为伍文定之功,是轻发纵而重走狗,岂有兵无胜算,而濠可徒搏而擒者乎?其二,大帽、茶寮、浰头、桶冈诸贼寨势连四省,兵连累岁。若非蚤平,南方自此多事。守仁临镇,次第底定。其三,田州、思恩构衅有年,事不得息,民不得已,故起守仁以往,定以兵机,感以诚信,乃使卢、王之徒崩角来降,感泣受杖,遂平一方之难。其四,自来八寨为两广腹心之疾,其间守戍官军,与贼为党,莫可奈何。守仁假永顺狼兵,卢、王降卒,并而袭之,遂去两广无穷之巨害,实得兵法便宜之算。夫兵凶战危,守仁所立战功,皆除大患,卒之以死勤事。夫兵政国之大事,宜为后世法,可以终泯其功乎?其学之大要有三:一曰‘致良知’实本先民之言,盖致知出于孔氏,而良知出于孟轲性善之论。二曰‘亲民’,亦本先民之言,盖《大学》旧本所谓亲民者,即百姓不亲之亲,凡亲贤乐利,与民同其好恶,而为洁矩之道者是已。此所据以从旧本之意,非创为之说也。三曰‘知行合一’,亦本先民之言,盖知至至之,知终终之,只一事也。守仁发此,欲人言行相顾,勿事空言以为学也。是守仁之学,弗诡于圣,弗畔于道,乃孔门之正传也,可以终废其学乎?”然以萼之非守仁,遂致陛下失此良弼,使守仁不获致君尧、舜,谁之过与?臣不敢以此为萼是也。况赏罚者,御世之权。以守仁之功德,劳于王事,乃常典不及,削罚有加,废褒忠之典,倡党锢之禁,非所以辅明主也。守仁客死,妻子孱弱,家童载骨,藁埋空山,鬼神有知,当为恻然。臣实不忍见圣明之世有此事也。假使守仁生于异世,犹当追崇,况在今日哉?且永顺之众,卢、王之徒,素慕守仁威德;如此举措,恐失其望,关系夷情,亦非细故。臣昔与守仁为友,几二十年。一日愤寡过之不能,守仁从而觉之,若有深省,遂复师事之。是臣于守仁,实非苟然相信,如世俗师友者也。臣于君父之前,处师友之间,既有所怀,不敢不尽。昔萼为小人所谗,臣为之愤;既而得白,臣为之喜;固非臣之私也。今守仁之抱冤,亦犹萼之负屈。伏愿扩一视之仁,特敕所司,优以恤典赠谥,仍与世袭,并开学禁,以昭圣政。若此事不明,则萼之与臣,终不能以自忘。故臣敢言及于此,所以盖事陛下之忠,且以补萼之过,亦以尽臣之义也。”疏入,不报。于是给事中周延抗疏论列,谪判官。

十一月,葬先生于洪溪。

是月十一日发引,门人会葬者千余人,麻衣衰屦,扶柩而哭。四方来观者莫不交涕。洪溪去越城三十里,入兰亭五里,先生所亲择也。先是,前溪入怀与左溪会,冲啮右麓,术者心嫌,欲弃之。有山翁梦神人绯袍玉带立于溪上,曰:“吾欲还溪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泛,忽从南岸,明堂周阔数百尺,遂定穴。门人李珙等筑治,更番,昼夜不息者月余,而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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