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西康的大雪山,这里的人都叫着折多山的。

雪,白得怕人,银漾漾地,大块大块的山,被那厚的雪堆满了,像堆满洋灰面一样。雪山是那样光秃秃地,连一根草,一株树都看不见。你周围一望,那些大块的山都静静的望着你,全是白的,不由你不嘘一口气。你站在这山的当中,就好像落在雪坑里。山高高地耸着,天都小些了。其实你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天。你看那飞去飞来的白雾,像火烧房子时候的白烟一样,很浓厚地,把你盖着。所以你只能看得见你同路的前一个人和后一个人,在离你一丈远走着的人,只能很模糊的看见,好像荡着一个鬼影,一丈远以外的,就只能听见他们走路的声音了。山是翻过一重又一重,老看不见一点绿色或黄色的东西,阴湿的白雾把你窒闷着;银漾漾的白雪反射着刺人的光线,刺得你眼睛昏昏地有点微痛,但是你还得勉强挣扎着眼睛皮,当心着掉在十几丈深的雪坑里去。

在这个一望无涯的白色当中走,大家都静悄悄地,一个挨一个地走。因为是太冷了,太白得怕人了,空气太薄了,走两步就喘不过气来。那裹着厚毡子裹腿的足,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踏下去,这一踏下去,起码就踹进雪两尺深,雪就齐斩斩地吞完你的大腿,就好像农人做冬水田两只足都陷在泥水里,你得很吃力地站稳右足,把左足抬起来踏向前一步的雪堆里,左足小心地站稳了,再照样的提出右足来,又楚楚楚地踏下前一步的雪堆里去。

无论你是怎样强壮的人,照规矩你是不敢连走六七步的;要那样,就会马上晕死在这雪山上。他们照着规矩走三步息一口气。抬起头望望那模糊的白雪和白雾,心里就微痛地打一个寒噤。他们那毡子裹腿,是和内地的军队用的布裹腿两样。那是西康土人用没有制炼过的羊毛织成,像厚呢一样。他们虽是裹着很厚的毡子,但是走了一些时候就已经湿透了。从大腿到足趾简直冰冷的,足板失去了知觉,冻木了;但是有时也感觉着足趾辣刺刺的痛。粗草鞋被雪凝结着,差不多变成了冰鞋,缩得紧紧地,勒着足板怪不受用;想解松一下,但是在雪地里又站不稳,只好将就吧,咬着牙起劲再走。

他们身上穿的军服,也是白毡子做的;已经黑了,还臭。身上是驮满的枪枝,子弹,军毯,……七七八八的东西,东西可算不少,但还是冷得要命,不过并不打抖,冻木了。手指冻得不能抬起来抹胡子。手像生姜样。其实在这雪山上走怎么也不能抹胡子;因为胡子被呼出来的气凝结成冰了,你一抹,胡子就会和嘴皮分家。张占标那老家伙的胡子,就是那样不当心抹掉的,好jiba笑人。

在走来累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也要出一点汗;汗出来粘着军服,马上就在军服上变成了冰。出一次汗,心里会紧一下,肚子里就像乌烟瘴气怪不舒服的,像是饿,又不大想吃。连着翻了四天这折多山,总是那样又饿,又不想吃,满满的一袋糌粑①面,并没有减少多少。不过要走路,也得勉强吃点,填填肚子。

有二十来个弟兄的手指是已经被雪抹脱了的——他们不知道冻木的身体,应该睡在军毯里让它慢慢的回复了活气;他们才一歇足,就把手去烤火,第二天手就黑了,干了,齐斩斩的十个指头就和自己脱离关系。现在他们不能再拿枪,不能再捏糌粑给自己吃了——这都是他们为国戍边的成绩,在这调回关内换防的路上,只能把枪背在背上,不能拿枪,就做背枪的动作,一个人五支,嗨呀嗨地踹着雪堆走。

本来他们是整整的一营,在上半年开出关去防藏番的。在出关的路上就冻死他妈的两排人在山上;另外有一排人被雪连足趾都抹脱了的,成了废人了。本来向钱上打算一下,一个月仅仅能领得几角钱的零用,早就想“足板上擦油”,溜他妈的;但是不行。像这大山,雪山重重包围的西康,溜是溜不了的,十个总有十一个捉回来,起码请你吃把个外国汤圆。他们这大半营想逃的人,一想到外国汤圆,又只好硬着头皮开出关。在甘孜县住不上几个月,藏民就打起来。抵抗了几个月后,连这二十来个没有指头的弟兄算在内,仅仅只剩五六十个人了;不过营长还是一个,连长还是三个;排长虽也只有两个了,却另外增加了两个营长的蛮太太。

现在他们是奉命换防回来了,大家都觉得好像逃出了鬼门关似的。他们虽是也想起那雪坑里冻死的弟兄,枪弹下脑浆迸裂的弟兄;但是想过也就算了,自己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不过他们变多了,心里老是愤恨着一种什么东西,但是大家都不讲,老闷在心里。

李得胜的肚子饿了。但是他自己没有手指,不能捏糌粑喂自己嘴的。他肚子里非常的慌乱,就更加喘不过气来。他差不多要晕倒了。他叫住他前面的吴占鳌扶他一下。他们站着。吴占鳌开始帮他捏糌粑。

啪!啪!营长在马上抽下两马鞭来,而且骂着:

“老母子个bi!野卵肏的要掉队!bi,bi,掉队!”

他两个被鞭子打得呆了,痛苦地望望营长又走起来。

营长的确非常威严:皮帽子,皮军服,皮外套,坐在马上胖胖的,随便哪一个弟兄看见他都要怕;再加上他那副黄色的风镜把眼睛遮着,他究竟是在发怒,是在笑,看不出来,更可怕。不过大家都像不满意,前面走的更是有点好奇,于是就传说起来了:

“营长又打人了!”

“营长又打人了!”

“……”

像传命令一样,从后面一个一个的传达到前面。

营长于是喊道:“bi,bi,不准闹!”

大家就静默了。一个挨一个的在白雾当中小心地走。只听见踹得雪楚楚楚地响,刺刀吊在许多屁股上啪呀啪地摆动着,中间也来着几匹马颈上的串铃声,丁丁丁地。就好像夜间偷营一样的,小心走着。

营长这次虽然还是皮帽子、皮军服、皮外套,而且还增加了两个蛮太太,而且也增加了四个“乌拉”②,马驮的真正云南鸦片烟;可是他的心里也怀着一种怨恨:他怨恨自己不是旅长的嫡系(他是老边军系被宰割后收编来的),他怨恨旅长太刻薄了他。他想:

“bi,bi,bi,他的小舅子营长为什么不派出关来!一个月的军饷又要四折五折的扣!说什么防止英帝国主义的侵略,叫我的一营兵去死,他的小舅子坐在关内安安逸逸的享福!现在一营人给我死去娘个bi的两连多,bi的旅长用这毒方法来消灭我!”

他在马上越想越愤恨。他悲痛他的实力丧失,他惧怕他的地位动摇,他就愤恨地抽了马一鞭子。

马在无意中挨了一皮鞭,痛得跳了,雪盐像大炮开花样从马的脚下飞射起来落在前面几个兵的颈脖上;马的头向前猛冲一下,在前面背着五支枪的夏得海被冲倒了。枪压着了他。他趴在雪堆上叫不出来,昏死了。因为雪太深,陷齐马的大腿,跳不动,所以营长还是安全的驮在马上。

营长勒着马,叫前面的几个兵把夏得海拉起来。

好半天了,夏得海才渐渐的转过气来。营长叫他慢慢的在后面跟着,叫前面的几个兵一个人帮他背一支枪。

队伍又走起来了。

一些怨恨的声音又像传命令般从后面一个一个的传达到前面。

夏得海一个人在后面,痛苦地一步一步地爬着。冷汗不断的冒。足像不是自己的,爬不动。队伍已经掉得很远了。他愤恨,他心慌,眼泪大颗大颗的从眼角上挤出来。他抬起冻木的手去揩眼泪,他又看见他那没有指头的手,秃杵杵的,像木棒。他更痛苦了。乱箭穿他的心。他仅仅把那木棒般的手背在眼角上滚了两下。

“老夏!来!我搀你走!”前面谁在喊。

他抬起头见是刘小二向他走来,心里好像宽松一些。于是两个人说起话来了:

“营长叫你来的么?”

“肏他的娘!他不要我来呢!咱们弟兄一营人,已经只剩他妈的五六十个了!死……我怕你一个人给老虎抬去,我要来陪你。他妈的营长不准我来。我给他妈的闹了。不是张排长帮我说话,他妈的还不要我来!……”

“肏他娘的bi,肏他蛮太太的bi!把老子撞昏死他妈的啦!”

“肏他的娘!咱们弟兄死的死,亡的亡。他们官长还是穿皮外套,讨蛮太太!克扣咱们的军饷去贩鸦片烟。打仗的时候,看见英国军官他们脸都骇青了,藏民冲锋来,他们躲他妈的在山后面。咱们弟兄,患难弟兄。老子现在不说,进关去才三下五除二的给他妈的算账!”

夏得海觉得问题的中心已经找着了,也说道:

“肏他bi!算账!算账!……”

忽然后面不断的串铃响,响得非常讨厌。

“你们为什么要掉队!想逃?”是营副沙沙沙的声音。

他两个只是搀着慢慢走,不理,也不回头看。

渐渐地串铃声越响越多,已经到了面前。

营副向来就和连上的士兵非常隔膜,遇事只晓得摆臭架子。这两个兵今天公然不立正回答他说,“报告营副”,这已是有伤他的尊严,何况又是当着书记长,军需长,司书们的面前丢他的面子。他也老实不客气的抽下一鞭子,骂道:

“你想逃,你……你……”

刘小二痛得愤火中烧。不知怎么,愤虽是愤,见着长官总是服服帖帖的。他那冻木的身体被鞭子抽得辣辣的痛,差不多痛闭了气。他陷在雪堆上,瞪着好半天才讷讷地说明他们掉队的原因。书记长们在马上笑了,其实并不好笑,不过好像他们在雪雾当中骑着马闷了半天,藉事笑着好玩儿。

一会儿,营副们已经骑着马走向前去了。还有五个勤务兵也骑着马,押着几匹“乌拉”驮的辎重,紧跟在后面。渐渐地,那些人马离得很远,隐约地,在那纱一般的白雾中消失了。

“肏他的娘!肏他的娘!”

“狗子,这些混账王八蛋!咱们弟兄送死,他们升官发财!狗养的勤务兵也骑马。老子们一刀一枪地去拼命,拼命!……老子有田做,哪还当他jiba的兵!他妈的!”

夏得海似乎要说出什么,但是又冷,又痛,又饿,肚里面空空洞洞的,又像乌烟瘴气的,嘴唇颤动一下,又闭着了。

两个对望了一下,心里都冲动着一种什么,只是不说出。

他们搀着又在雪里慢慢地颠起来。

白雾渐渐薄起来了。

太阳在山尖上射下来,对着雪反射出一股极强的光线,烧得擦满酥油的脸皮火烧火辣的怪疼。眼睛简直不敢睁大。

那几十个的一队已经慢慢地走了好远。

蛮太太骑着马在崖边上挤着了,几乎把陈占魁挤下崖去。陈占魁眼睛昏昏地向里边一挤,蛮太太在马上一滑,滑下马鞍来。她叫了。

营长叫连长们叫队伍停止前进。他骑着马走到蛮太太的身边。他狠狠地踢了陈占魁一足。

呵嗬!陈占魁就连人带枪,稀里哗啦地滚下崖,落在雪坑里去了!

因为雾子薄些了,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哇呀哇呀哇地哄闹起来。

连长和排长的脸都白了,白得怕人。

大家都感着一种沉重的压迫,都在愤怒;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闹。

营长在马上手慌足乱了。通身在发战,他颤抖抖地拿出手枪来骂道:

“bi,bi,造反了!哪个敢再闹!bi,军法……”

马旁边的李得胜忽然也跟着叫道:

“bi,bi,营长!”

劈啪!营长打出一手枪,却并没打着谁。他愤怒地足一踢,李得胜又连人带枪,滚下崖,落在雪坑里去了。

“哇哇!”

“哇哇!”

“哇哇!”士兵们都叫起来了。

“不准造反!”李连长很威风的叫出一声。

陡然,这空气很薄的雪山,被这些声音的震动,立时阴云四合起来。太阳不见了。很浓的白雾又笼罩了下来,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密密麻麻的雪弹子往下直落。人声在这阴黯中,在这雾罩中,渐渐地又静下去了。

雪弹子越落越厉害,大家的愤怒也到了极点。但是人总敌不过雪弹子的威袭,都被打得僵木了。没有办法,只好把军毯铺在雪地上,裹着身体睡了下去。长官们也都下了马睡着。静静地。

第二天早晨醒来,觉得身上压得重重的,好容易才从尺多深的雪堆下钻了出来。在雪堆下面埋着倒还暖和,刚刚一钻出雪堆,白雾便把你包围着,马上就冷得发抖。不过雪是早停止了,雾也不那样浓;但还是看不见山顶,看不见天。

肚子饿,还是那么乌烟瘴气样,还是不想吃。

腿子陷在雪堆里,像不是自己的。实在不想再走。

心头愤恨着,愤恨着。还是愤恨着:

“他奶奶的bi,当jiba的兵!”想叫出来,但是又没有叫出来。

听见前面有人踹得雪楚楚地响,接着是问话声:

“你是——”

“我是陈大全。”一个人答了。

接着便看见李连长模糊的面孔,对准着自己,问:

“你是——”

看见李连长那副卑鄙凶恶的面孔,早就令人恨不得打他两耳光。但是不知怎么自己又答出来了:

“我是杨方。”

连长又走到后面去了。杨方想,想提起这么一足,便把他踢下崖去;但是足冻木了,提不起来。

耳朵注意着听点后的一个名,听了半天,不见有声音。

连长在后面喊了:

“杨方!”

“有!”

“来!”连长说。

不知怎么,腿是连长的样,连长一喊,自己僵木的腿也提动了。

连长指着一个雪堆说道:

“把吴癞头拉出来!”

杨方看了连长一眼,不说什么,便同王冈弯下腰去,用手把雪拨开,手被雪抹得痛,痛到心头。

呵嗬!吴癞头冻死他妈的了!嘴唇缩着,像笑死样。身体已经僵硬了。

连长叫把吴癞头的枪弹取下来,叫杨方背枪,叫王冈背弹。杨方的心里真是又悲痛,又愤怒,但是终于把枪背在身上。

连长又走到后面去了。

“他奶奶的bi,干掉他!”杨方说。

王冈对他笑了一下。

渐渐地,雾薄起来了。

前面一个一个的传着命令来:

“准备!出发!”

“准备!,出发!”

一个一个的又传达到后面去了。

不想走,不想走,但是又不能不走。管他妈的,勉强哽哽噎噎的塞了些糌粑在肚子里去。脸上又糊上一层酥油。

他妈的,走吧!城里面算账去!

楚楚楚,楚楚楚,人又在雪堆里动起来。刺刀又在屁股上啪呀啪地摆动着。马铃声也响起来了。……

今天总算真的逃出了鬼门关。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已经望见了打箭炉北关的栅子,接接连连的房子的烟囱,都在冒着烟。看见了瀑布般的水,看见了黄黄的山,看见了喇嘛,看见了商人……的确雪山是走完了。看见了街市,就好像回了家乡一样,心里也就宽松了一点,不由不嘘出一口闷气——嘘……

不知怎么,在要下山的时候,足虽是痛得要命,总是走得那么起劲;现在看见了栅子,倒反而拖不动,腿子真酸得要断。看见那没有雪的地面,简直想倒下去睡他妈的一觉再说。

几个兵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口里吹着唿哨,眼里望着那些田。张占标心里想:有田种多么好。

“坐着干什么!”连长骑马吼着来了。

“报告连长!我们休息一下。”

“胡说!”李连长吼着,恶狠狠地下了马,提着马鞭走了来。

几个兵并没有立正,坐着说:

“报告连长!足要断了!”

“娘卖bi!你,你,你,”连长的鞭子在兵们的背上抽着,“到此地还敢捣蛋!断了也要走!走!”连长把最后的一个“走”字吼得特别响。

愁苦着脸,大家望望又站了起来。腿子简直没有知觉了,还是要痛苦地拖着走。

看见了旅部,门口摆着一架机关枪,十几个兵在门外闲散地站着,望着这回来的一队。中间有几个是认识的。

“弟兄!辛苦辛苦!”认识的几个向他们打招呼。

夏得海望望他们,痛苦地伸出两只没有指头的手;其余的几个,也同样地伸出来晃了两下。夏得海苦笑道:

“弟兄!这就是出关的手!”

大家就对望着苦笑一下。

忽然对面几个武装的兵士,搀着用绳子绑着的两个徒手兵押着过来了。

“逃兵!”谁叫了一下。

大家都望着那两个,像上屠场的猪样搀着过去了。

这时街上已经在关铺子了,但是很闹热:许多兵拉着一串一串的伕子在街上走。说是第三营准备后天开出关。大家都快感了一下,意思说:我们总算是活着进关来了。

因为一想到自己,更觉得拖不动,什么都不想,只想倒下去。

他们宿营的地点,是东关口的一个破庙里。营长,营副,书记长,以及两个连长住在另外一个好地方。

一点名,又少三个,说是昨天在雪弹子下面冻死了。现在大家都没有心思来理这些。只想睡,横躺直躺的在神龛面前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第三天,还没有吹起身号,就有一个人影子,鬼鬼祟祟的,在神龛面前,在人堆里跳过去,跳过来的,嘘嘘嘘地讲着话。

许多兵都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手指揉着眼睛,都像傻子样望着那个人。有些在咳嗽,吐痰。

出了什么岔?

仔细听,仔细听。……

那个人在讲:

“旅长把营长扣留了!昨晚上。”

“是么?扣留了?”

睡着的也爬起来。足腿硬得像木棒,身上的骨头像挨了一顿毒打样,痛得要命。但是终于爬了起来。

大家围做一堆,黑压压地。头在攒动。嘴在议论:——

“扣留了吗?我们的饷?”

“饷?营长不是说回来发?几个月一起。”

“旅长就是说他克扣兵饷呢!”

“我们报告旅长去!”

“他还有鸦片烟,四驮,四驮!”

有些人望着那大殿上的鸦片烟箱子发笑。

一大堆分成几小堆,谈着,讲着。

起身号吹过半天了,还不见吹点名号。连长和排长都慌张地进一头,出一头的,像忘了点名。

有几个兵跑到连长的窗子外边听。

“营长的事总算弄好了。”连长的声音。

“旅长不要他赔饷了么?”王排长的声音。

又是连长说:

“营长找参谋长说好,送旅长一驮鸦片烟。旅长要营长今天就走,免得士兵为难他。”

“那,这些士兵怎么对付?”王连副又问了。

“今天马上改编。哪个捣蛋就枪毙哪个。”连长这么答,故意把声音放响一些。

几个兵离开窗子,把消息带到人堆中来,几个小堆又聚成一大堆。又议论起来了:——

“旅长把我们卖了!”

“他们原是官官相卫的!”

“长官们都是压迫我们的!”

“肏他的娘!我们性命换来的钱!”

“我们向营长要去!”

“干!要去!不去的算狗jiba!”

尖屁股伍桂是著名的逃兵。他从十五岁起就当兵,现在已经三十岁,跳过三十几个部队了。上半年出关时,因为山多,终于是不敢逃。这次他真也没有想到他会活着回来,能在人堆中站着。他离开人堆又溜到连长室的窗子外边去了,耳朵靠着板壁,听不见什么,又把眼睛挨近窗眼。

忽然背上辣刺刺的挨了一鞭子,接着又是啪啪啪的几下。他痛苦地转过背来,望着张排长。张排长吼道;

“你在此干什么!咹,干什么!怕要造反了!”

伍桂用手摸摸他痛辣辣的背。

“在动些什么!不晓得立正吗?这些不识好的东西!滚开!”

张排长把话说完就跳着跳着向连长室走去。人都望着他的背后嘘了两嘘,他只装着不听见的进去了。

一会儿,连长同排长们走到大殿里,叫五个勤务兵和两个伙夫把鸦片烟箱子搬到营副住的那屋里去。还剩下两箱,又叫两个伙夫和两个兵士送到旅长的公馆去。两个排长押着去了。

“集合!”连长叫着,又把口笛逗在嘴上呼呼呼地吹起来。

伍桂向列子懒洋洋地走去。

“死人!”连长吼着,接着就是一拳。“快点!”

列子站好了。报数也报过了。

连长把那凶恶的眼睛,从左至右向列子扫了一下,吭着嗓子喊道:

“听到!”

列子里面混乱的把足收了回去立正。

“在干什么!没有吃饭么!”连长红着脸骂。

大家只是懒洋洋的听着。有些足腿酸得打闪闪。

“现在跟你们宣布一下:本营今天改编到第三营,旅长的命令。今天营长要回军部去。我们现在把武装准备好,去欢送。听到没有?”连长把话说完,眼睛直直地望着列子。

列子里的头都在骚动,大家望了望。里面只是零零碎碎的答出几声“听到了!”

“干什么!干什么!”连长愤怒的叫了,闪着贼一般的眼光,好像要找谁出气。“这成什么队伍!嘿!军风纪都破坏完了!哪个要捣蛋的站出来!站出来!”

列子又静静的了。

连长本要找个把人来出出气的,但是也觉得队伍一改编,自己的位置都靠不着了,他息了一下又吭着嗓子说道:

“现在马上就准备好。听到没有?”

“听到了!”

“稍息,解散!”

列子散了。兵士们混乱的向着大殿走去,一面讲着话:——

“他妈妈的!改编到第三营去吗?”

“才进关来又要出关吗?”

“肏他的娘!还要把咱们剩下的送死吗?”

大家都知道第三营快开出关,都觉得死又摆在面前。

“妈妈的!长官们升官发财,拿我们死!”大家都这样想着。

突然有一个人叫了出来:

“弟兄们!咱们要饷去!饷不发不要营长走!”

“对,要饷去!老子还要问他要指头!”夏得海们也叫着。

大家都在乱七八糟的说着。挂刺刀声,拿枪声,更显得混乱。

连长在房间里,知道今天有点不大对头,不敢出来骂了。

隔一会儿,又集合了。不准带枪去。

他们走到栅子门口,站着,排成一列。都在期待着,期待着。

远远地,马串铃响着来了,接着便看见勤务兵押着驮子出去!接着是营副、书记长们和两个蛮太太骑着马走来,也跟着驮子屁股去了。接着又看见一排武装兵,接着是营长,跟着来送行的是参谋长,和几个旅部的官佐。

“挡着他!”谁在列子里叫一声。

列子骚动起来。

连长的脸色变了,接着便叫:

“敬礼!”

但是没有人理他,都围着营长走来。喊道:

“营长拿我们的饷来。”

“没有饷,不能走。”

参谋长叫起来了:

“这成什么!反了!反了!吴排长!把为头的两个反动分子提着!这还了得!李连长把队伍带回去!不走,就跟我开枪!”

夏得海立正说道:

“报告参谋长!我们的饷!”

“你是为头的不是?吴排长!拿着他!”参谋长说着,手指挥着。

那一排武装兵持着枪走来,夏得海同王冈就被捉去了。大家都愤恨,怒火要把人烧死。但是自己是徒手没有办法。终于被一排人的枪口监视着排成队伍,被李连长带回去了。

在解散的时候,大家都在骂:——

“狗jiba的东西为什么忘记用刺刀!”

“为什么不用刺刀呀!怕他jiba的枪!”

大家都在摩拳擦掌的跳着,叫着。都在失悔,都在骂。

有两个弟兄是被捉去了。他们知道要求是不中用的。大家都在等待着,等待着;然而也明知道不见有好的兆头。

天色阴沉沉的,雪又落起来了。

大家在大殿上一堆一堆的挤着,想不出办法;只你望我,我望你地,好像都在等别人想条好计。

突然一阵反的号音,很凄惨地经过庙门。

“枪毙人!”有人这样一叫,大家都惊慌起来,向着营门走去。

心都在跳,不是怕;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眼睛都像火焰在烧。

有两班人的武装兵在门外走着。雪落在那四个反绑着手的赤膊身上。

“有两个是逃兵!”

“糟糕!夏得海也绑在一起!”

“他们有什么罪呀!”

大家都愤怒得要疯狂了。都想逃出去,把夏得海同王冈夺回来,都在等谁先跳出去。大家的心都是散乱的,谁也没有先跳出去。

“只说逃出了鬼门关,谁知进关来还是送死!”大家都好像这样的想着。都好像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人,“不错,自己的生命不如一只鸡!”

突然旅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来,后面跟着四个背盒子炮的白白净净的弁兵。巧得很,李连长这时也从后面走了出来。兵士们让出一条路。旅长刚跨进庙门,李连长便大声的喊:

“敬礼!”

不知怎么,大家不知不觉的把手举在额上。

旅长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动了两下,似乎想骂谁。最后他叫李连长马上集合训话。

都知道,这是来解决什么事的。都好像忘了疲倦,振作着精神。

列子在大天井中排好。雪落在颈脖上都忘了冷。许多心都紧张地连成个僵硬的一条,像一条地雷的导火线,在等待着谁来点火。

连长同弁兵们站在旅长的背后。

旅长愤怒似的,站在飘飘的雪下面,恶狠狠的望着。眼睛在不住的转动,口里在骂:

“你们是天兵!你们出过关,就了不得!军人!懂不懂,黑暗专制,无理服从!你们公然侮辱长官,聚众要挟!你们丧完了军人的德!”

大家的心都在起伏着,波动着。眼睛像火在烧,不动的望着。

旅长又说了:

“军人!哪里是军人!是土匪!我们革命军,……”

“革我们的命!”排尾不知是谁在轻轻地说。

旅长望着排尾吼道:

“哪个在讲话!哪个在讲话!哼!了得!李连长!把他拖出来!”

大家的头都在动,看见拖出来的是尖屁股伍桂。大家的心更加紧张起来。

“李连长!枪毙他!”旅长坚决的说。

“枪毙?”谁又在列子当中叫了起来。

大家都忘记了一切,明白的认识了站在面前的敌人。都像狂兽般的拔出自己的刺刀扑上前去。

旅长同连长见势头不对,惊得向外逃走。

那四个白白净净的弁兵也慌得取出盒子炮,向着这狂兽般的士兵扫射了来,在前面的倒了几个,但是离得太近,许多刺刀明晃晃的已经扑到身边。只听见格轧格轧的肉搏声,四个弁兵已经刺死在地上。

旅长同连长逃不多远,便看见门口的两个卫兵持着枪跑了进来,他们两个向后便走,却被追来的许多刺刀乱砍下去。士兵们喊了:

“弟兄们!咱们快走!”

一下蜂拥的上了大殿,各人拿着自己的枪,便无秩序的向东关外跑了出去。足像长了翅膀,好像在飞。

雪落得更大了,在许多头上乱飞;他们并不觉得冷。

现在才觉得腿子是真的属于自己的,都想飞,都想挤上前去。在雪山上的辛苦,十几天的疲倦,都完全忘记了。都觉得太痛快,太自由。笑着,叫着,讲着,许多口沫在许多干瘪的嘴唇上飞溅。

一九三二年七月

1933年9月1日载《文学》第1卷第3期

署名:何谷天

① 糌粑:是藏文的译音,用青稞、燕麦之类炒熟磨成粉,是康藏人主要的食品。要吃的时候,用手调着粉和着酥油捏成面团,就叫做糌粑。

② 乌拉:乌拉是藏文的译音,凡是牛马统称为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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