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少年喜谈兵,长而讲学,未尝亲历行间也。一旦出任疆寄,率数文吏,平积年巨寇,虽老于兵间者不及,远近惊为神。观此则文武果不分途,亦惟立德立言者,为能立功也。然天下之祸患尚未已,而区区草寇,王阳明似尚未尽其遗大投艰之用,乃复有四十二日中,削平宁王之事。

宸濠者,太祖诸孙,承祖父封爵,居于南昌,袭称宁王。武宗无嗣,加以游幸不时,人情畏惧。王遂反。正德十四年六月也,时福建兵叛,阳明奉命勘之。行之丰城(江西丰城县,在南昌之南),闻变。宁王在南昌,与丰城相去不过数十里。江西巡抚孙燧(字德成,余姚人)、按察司副使许逵(字汝登,固始人)皆死,余人尽附逆。

设此时阳明更入虎口,则主持无人,事愈不可为矣。于是返吉安,调集兵马,徐图补救。宁王遣兵来追,不及。

阳明在丰城闻变时,夫人、公子在舟。阳明呼一小渔船,将返吉安,令参谋雷济、萧禹持米二斗,脔鱼五寸,与夫人为别。将发,问济以物备否,济对以已备。阳明笑曰:“还少一物。”济、禹思之不得。阳明命取黄盖(明时大官出行前张黄盖),曰:“到地方无此,何以示信?”明日,至吉安城下,城门戒严,舟不得泊。济、禹张盖以示城中,始开门迎入。此虽一小事,亦其虑事精详之一端也。

阳明平宸濠,尽用权变。古人云:“兵不厌诈。”是固不足为儒者病也。返吉安,与知府伍文定征调兵食,治器械舟楫,又传缴四方,暴宸濠罪,俾守令各率吏士勤王。因集众议曰:“彼若出长江,顺流东下,南都(即南方)不可保。吾欲以计挠之。少迟旬日,无患矣。”于是伪为火牌、公文、问谍等,虚张声势,使濠闻之。人问曰:“宁王见此,恐未必信。”曰:“即不信,亦可疑否?”对曰:“疑则不免。”阳明曰:“得渠一疑,吾事济矣。”

李士实、刘养正者,宸濠之谋士也。阳明思离间之,佯遗书二人,书中叙其归国之诚,令怂恿宁王早日发兵东下,而又故泄之。宸濠果疑,与士实、养正谋,则皆劝之疾趋南京,即大位,宸濠益大疑。阳明又多写告示及招降旗号,开谕逆顺祸福。初时宸濠谋以六月十七日出兵,径趋南京,谒陵(明太祖所葬孝陵也,在南京城外钟山)即位,遂直指北京。因得前项,诸事怀疑,遂不敢轻出。先遣兵士攻南京、九江,而自留省城以备阳明。兵士候濠不出,久驻江湖,师老气衰,又见四路所贴告示,及插旗号木牌,人人解体,日渐离散。其后濠探知四路无兵,方始出城,东下长江,攻安庆。(围安庆十八日不下,宸濠曰:“安庆且不下,况金陵乎?”)而阳明之师已整矣。

阳明闻宸濠离南昌,议进兵。众人以为安庆被围,宜引兵直越安庆。阳明曰:“不然。九江、南康皆已失陷,而南昌城中数万之众,精悍亦且万余,食货充积。我兵若抵安庆,敌必回军死斗。安庆之兵,仅仅自守,必不能援我于湖中;南昌之兵,绝我粮道;而九江、南康之敌,合势挠蹑;四方之援,又不可望,事难图矣。不如速攻南昌,破其根本,宸濠势必归救。如此则安庆之围自解,而宁王亦可以坐擒矣。”此一席话,其料事之明,如掌上观纹,虽苏秦、张仪策士之揣摩时世,亦不及也。

先是宁王伏兵千余于南昌城外,阳明知之,破其军,败溃之卒皆奔告城中,城中惊懼。阳明挥兵进攻,益震骇夺气。官军乘其动摇,呼噪并进梯垣而登,城中之兵皆倒戈退奔,城遂破。入城,散释胁从,封府库,谨关防,以抚军民,军民皆安。

既下南昌,居二日,遣伍文定、徐琏、戴德儒各将精兵分道并进,而使瑞州通判胡尧元等设伏以待。宸濠闻南昌败,果解安庆围,撤兵还救。遇于黄家渡(在南昌府东,通余干县),文定当其前锋。敌趋利,刑珣绕出其背,文定乘之,尧元等伏发,敌大溃。退保八字脑(在饶州西),尽发南京兵。复战,大败。退保樵舍(镇名,在南昌西北),联舟为方阵,尽出金宝犒士。明日,宸濠方晨朝其群臣。官兵奄至,以小舟载薪,乘风纵火,焚其副船。妃娄氏(上饶人)以下,皆投水死。(宸濠将反,娄氏尝苦谏,不听。及是,叹曰:“昔纣用妇言亡,吾以不用妇言亡。悔何及?”)宸濠舟胶浅,仓卒易舟遁,乃为万安知县王觉所执,南康、九江亦下。凡四十一日而事平。

宸濠之初发难也,兵势众盛,视阳明蔑如也。乃卒困于一隅,跳跃数月,一筹莫展,以至于亡。因此益见阳明之应变如神,不可测也。当南昌城下之时,忽传令造免死木牌数十万,左右之人,莫知所用。及鄱阳湖之战,于湖上取木牌,顺流放下。时敌兵闻省城已破,协从之众,俱欲逃窜,而恐于不能免死。见水浮木牌,一时争取。由此宸濠之军,无斗志矣。

湖上之战初交绥,官军少挫,阳明急令斩先却者。知府伍文定立于炮铳之间,方奋笃各兵,殊死抵战。敌兵忽见一大牌上画“宁王已擒,我军毋得纵杀”,一时惊扰,遂大溃。

宸濠思欲潜遁,见一渔船隐于芦苇之中。宸濠呼渡,渔人移棹而往,竟送中军,诸将尚未知也。

与宸濠交战时,阳明仍在中军,聚弟子讲学。谍者走报前军失利,坐中皆有怖色。阳明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自若。顷之,谍者走报敌兵大溃,坐中皆有喜色。阳明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亦自若。其能不动心如此。

【批评】

历史上儒将已为少见,如阳明之用兵,则尤少矣。阳明之后,以理学名儒,而身列戎行,百战之敌,终为所困者,则有曾国藩(字涤生,谥文正,湘乡人),然犹得战将之助为多。若阳明幕中,参与机密者,不过一二从学之士;指挥前敌者,不过本省府县佐贰诸职。阳明悉以一心运之,遂使头巾中人,悉成名士;簿书中人,悉成良将。真有化朽腐为神奇手段,令人敬煞爱煞。

宁王反,朝廷得阳明疏,集朝臣会议。兵部王琼曰:“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举乱,殆不足虞。王守仁据上游,蹑之必成擒矣。”知阳明之才者王琼也,知阳明之学者王思舆也。

或问阳明用兵有术否。阳明曰:“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乃术尔。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数,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明时战争,武器单简,犹可以用兵何术一语概之,若今世则不能矣。然两国对垒,坚甲利炮相若也,地势人数相当也。而一败一胜者,岂非一则学问未臻乎诚笃,临事而心动;一则学问已臻乎诚笃,临事而心不动耶?战术有古今,有中外,此心无古今,无中外。

据阳明年谱,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闻变。十九日,返吉安,上疏告变。七月十三日,兵发吉安。十五日,遣奉新县知县刘守绪,袭破宸濠伏兵。十九日,发市议。二十日,拔南昌。二十四日,战于黄家渡。二十五日,战于八字脑。二十六日,获濠于樵舍,江西平。由此推之,此事首尾共四十二日,《续资治通鉴》言三十五日者非。今从年谱。

王阳明年少的时候喜欢谈论兵法,长大后四处讲学,没有在军中做事的经历。一出任地方长官,就率领几个文官平定了盘踞多年的大盗贼。即使是那些经验丰富的将领也比不上,远近的人都惊叹他用兵如神。看到这件事,果然文、武不分家,也只有立德立言的人,才能立功。然而天下的祸患还没有停止,而区区的草寇,王阳明好像还没有完全发挥出上天所赋予他的处理重大艰难任务的作用,于是便有了在四十二天中,平定宁王叛乱的事。

朱宸濠,是明太祖的众多孙子之一。他继承祖父的封爵,居住在南昌,继承了宁王爵位。明武宗没有子嗣,加上常常出游,民心充满了畏惧。宁王就起兵反抗。正德十四年六月,福建发生军队叛乱,王阳明奉命去勘察。走到江西南昌南面的丰城县,听说兵变,宁王在南昌,与丰城相距不过几十里。江西巡抚孙燧(字德成,余姚人),按察司副使许逵(字汝登,固始人)都已死,其他的人都归附了逆贼。假设此时王阳明再入虎口,就没有人主持政事,更加不可行了。于是他返回吉安,调集兵马,慢慢谋划,匡补挽救。宁王派兵来追,没有追上。

王阳明在丰城县听到兵变的消息时,他的夫人和儿子在船上。于是他叫了一艘小渔船,返回吉安,命令参谋雷济、萧禹,拿二斗米、五寸脔鱼,与夫人告别。将要出发时,王阳明问雷济物品是否齐备了,雷济回答说已齐备。王阳明笑着说:“还少一样东西。”雷济、萧禹想不出来。王阳明命令他们拿来黄盖(明代大官出行的时候前面有黄盖),说:“到那儿没有这个,拿什么作为信物呢?”第二天,到吉安城下,城门戒严,船不能停泊。雷济、萧禹展开黄盖给城中的人看,侍卫才开门迎入。这虽然是件小事,也是他考虑事情周全的一个体现。

王阳明平定宸濠之乱,用尽了通权达变的办法。古人说:“兵不厌诈。”所以儒家学者不应认为这是件耻辱的事。返回吉安县后,王阳明与知府伍文定征调兵马粮食,打造兵器舟船,又广发檄文,公开声讨宸濠的罪行,让各个县守各自率领士兵救援君王。他集众商议说:“他如果出长江,顺流东下,南方就保不住了。我想以计谋阻挠他。稍微推迟十天,那样南方就没有危险了。”于是伪造了火牌、公文、问碟等,虚张声势,让宸濠知道。有人问道:“宁王看到这个,恐怕未必相信。”王阳明说:“就算不信,也可以生疑心吧?”回答说:“难免有疑心。”王阳明说:“朱宸濠一迟疑延误,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李士实、刘养正二人是宸濠的谋士。王阳明打算离间他们,假装给二人写信,叙述了他们报效国家的诚意,让他们怂恿宁王早日发兵东下,而后又故意泄露这个消息。朱宸濠果然产生了怀疑,与李士实、刘养正商议,他们都劝他立即去南京,即皇位。朱宸濠更加怀疑。王阳明又到处张贴告示和招降的旗号,告知顺从叛逆的坏处和投降的好处。朱宸濠本打算六月十七日出兵,直驱南京,拜谒明太祖陵(明太祖所葬的孝陵,在南京城外钟山)后便登上皇位,最终直接到北京。因为前面的影响,对很多事都产生了怀疑,遂不敢轻易出兵。他先派士兵攻打南京、九江,而自己留在南京准备迎战王阳明的部队。士兵久等朱宸濠也不见他出来,因为长时间停在江面上,队伍士气低落,又见到四周贴的告示,以及插的旗号木牌,人人心理瓦解,军心渐渐离散。后朱宸濠打探到没有来兵,才出城,沿长江东下攻打安庆。(包围安庆十八天都没有攻下,朱宸濠说:“安庆都攻不下来,何况南京呢!”)而此时王阳明的军队已整顿好了。

王阳明得知朱宸濠离开南昌,商议进兵之计。众人认为安庆被围,应带兵直取安庆。王阳明说:“不是这样。九江、南昌都已失陷,而南昌城里有几万人的军队,其中精兵也有万人,补给充足。我军若到安庆,敌军一定回头来决战。安庆的兵马仅仅能够自守城池而不能在鄱阳湖支援我军;南昌的军队,能够断绝我们运粮的道路;而九江、南康的敌军合力阻挠;四方的支援又指望不上,事情就难办了。不如迅速攻打南昌,破坏其根本,朱宸濠势必回来营救。这样安庆的包围就自行解除了,而宁王也可以轻易被擒拿。”这一席话对事情的预料如同看手掌上的纹路一样清晰,即使苏秦、张仪这样游说诸侯的纵横之士,都不如王阳明对当时事态分析的透彻。

先前宁王在南昌城外埋伏了一千多士兵,王阳明得知后,击溃这个部队后,溃败的士兵都跑到城中,城中的人都感到惊惧。王阳明指挥军队攻城,更加增加了紧张的气氛。官兵们趁着人心动摇,喊着口号推进,从城墙登梯而上。城中的士兵都倒戈逃跑,城池就被攻破了。入城后,解散并释放了胁从者,查封了府库,把守城防,安抚军队和百姓,军队和百姓都迅速安定了下来。

攻下南昌后,住了两天,王阳明派伍文定、徐琏、戴德儒各自率领精兵分道并进,让瑞州通判胡尧元等设下埋伏。朱宸濠听到南昌战败的消息果然解除了对安庆的包围,撤出军队,返回援救南昌,在黄家渡(在南昌府东,通余干县)遭遇伍文定带领的军队。敌军急功近利,刑珣绕到背面,伍文定乘势迎敌,等到胡尧元埋伏的军队出动,共同击溃敌军。敌军退守八字脑(在饶州西),全力向南京进发。双方又遭遇,大败敌军。敌军退守保樵舍(镇名,在南昌西北),把船都摆成方阵,把所有的财物都拿出来犒赏士兵。第二天,朱宸濠早起召见群臣时,朝廷的军队都用小船载着薪柴,点燃后趁着风势烧毁了宁王乘坐的副船。除了娄妃(上饶人),以下的嫔妃全部都投水而死。(朱宸濠要谋反时,娄妃曾经苦苦劝谏,朱宸濠不听。此时,他才叹息道:“以往商纣王听从妇人的话而亡国,现在我因不听妇人的话而亡身,后悔也来不及了。”)朱宸濠的船搁浅了,仓促换了条船逃跑,却被万安县的知县王觉捉住了,南康、九江也被攻下。此次,共用时四十一天便平息了叛乱。

朱宸濠叛变初期兵强势众,蔑视王阳明不如自己。最终困在偏僻的地方,挣扎了几个月,一筹莫展,最终灭亡。这件事更能显现出王阳明应变如神、深不可测。兵临南昌城下时,王阳明忽然传令造几十万免死木牌,左右没有人知道其用途。到了鄱阳湖战斗时,王阳明让人在湖上取出木牌,顺流放下。当时敌兵已听说省城被攻破了,那些协从叛乱的人,都想逃跑,却又害怕不能免死。这时见了水上浮着的木牌,一时间争相夺取。从这以后,朱宸濠的军队,便再也没有斗志了。

鄱阳湖战役交战之初,官军遇到了小挫。见此,王阳明急令斩杀先退却的士兵。知府伍文定站在炮铳之间指挥,才激发众兵殊死抵抗。敌军忽然看见一个大牌子上写着“宁王已经就擒,我军不得乱杀”,一时便被惊扰,于是敌军大败。朱宸濠想要潜逃,见一渔船停在芦苇之中。朱宸濠叫渔民渡他逃离,渔民于是将船划了过去,将他送回中军,众多将领却还未发觉。

与朱宸濠交战时,王阳明仍在中军,聚集弟子讲学。送情报的士兵来报,说前线军队失利,在坐的人都面露恐惧。王阳明走出中军,听取情报兵的详细汇报后,退回座位坐下,又接着前面的内容继续讲课,神色泰然自若。过了一会儿,情报人员又跑来汇报说敌兵大败了,坐中的众人听了都面露喜色。王阳明走出中军,听取情报兵的详细汇报后,退回座位坐下,又接着前面的内容继续讲课,神色还是一样镇定自若。他不动心的功夫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

【评论】

历史上儒家出来的军事将领已经是很少见的,像王阳明的用兵之法,则更加少有。王阳明之后,作为理学的名儒,身在军中,百战之敌终为所困的,只有曾国藩(字涤生,死后赐号文正,湘乡人),但他还得到了较多战将的辅助。像王阳明的幕僚中,参与机密的不过一、二个跟随他学习的人;指挥作战之前,不过本省知府州县的辅佐官几人。王阳明充分调动他们,最终使这些戴着头巾的人都成为名士,整理簿书的人都成为良将。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令人非常恭敬、爱戴。

宁王造反,朝廷得到王阳明的奏疏,召集朝臣开会。兵部王琼说:“朱宸濠一向做事不讲道义,现在仓促发动兵变,不足为虑。王守仁位置在长江上游,紧随其后,必定会擒住他们。”知道王阳明之才的人是王琼,知道王阳明之学的人是王思舆。

有人问王阳明用兵是否有战术,王阳明说:“用兵有什么战术,只要学问纯熟笃定,养得这颗心如如不动,就是战术。凡人的智慧相差不大,胜负的定数,不用等着临阵来推测,只在于心动与不动之间。”明朝的战争武器很简单,还可以“用兵何术”一句概括,现在就不能这样用了。然而两国对垒,坚甲利炮相似,地势人数相当,却一败一胜,难道不是一方学问不到诚敬笃定的程度临时心动,而另一方学问已经达到诚敬笃定的程度,临时心不动的缘故吗?战术有古今、有中外,而这个本心无古今、无中外。

据王阳明年谱记载,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五日,王阳明得知朱宸濠兵变。十九日,返回吉安县,上书奏秉朝廷发生兵变。七月十三日发兵吉安。十五日,派奉新县知县刘守绪突袭,攻破朱宸濠伏兵。十九日,发布市议。二十日,攻下南昌。二十四日,在黄家渡交战。二十五日,在八字脑交战。二十六日,在樵舍擒获朱宸濠,江西平定。由此推算,此时前后共四十二天,《续资治通鉴》上写三十五天有误。现在按照年谱记载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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