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的气质,可以说是一种偏于情绪的多血质。论到一般人的气质,原系智、情、意三者组合而成者,但三者之中,亦有所偏。如东坡之气质,则情最胜,意次之,智又次之。换言之,东坡个人全为情感所支配,所识意志,不过是情感冲动的一种表示,理智则全被压迫,不能有所发扬。盖东坡当情动的时候,意志亦随之而动,一意孤行,勇往直前,也无暇去征求理智的同意,请其辨别善恶了。假使情不动,意亦寂然不动,情和意简直是联合一气,对于理智,全不顾及。吾们只要看东坡恣情豪放,为所欲为,行所欲行,不省过去,不虑将来,迈勇前进,岂非感情支配意志的一种表示吗?他终其身坎坷迍邅,不能得志行道,恐怕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吧。

不过吾人评论东坡缺少智虑一句话,是从比较上立论的。伟人的智、情、意三者,若和庸人比较起来,究竟相差不可以道里计。缘伟人的智、情、意三者之程度,实远超出庸俗人之上,特不免有所偏而已。如无所偏,而平衡发展,那么简直是圣人了。唯其性这所偏,即性之所僻。性之所僻,必有所失。东坡所谓:“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确是至理名言。

东坡虽情意兼有,然而二者之中,毕竟仍有所偏。试以三苏父子兄弟批评之,则以意胜者为老苏;以情胜者为东坡;情意相济、无所偏袒者,为子由。以是老苏之文,多权术机变之言,东坡虽秉承家学,可是到了晚年,喜释家言。子由则机变不及乃父,豪放不及乃兄,所以颇木讷而安详。这就是他们气质各有所偏的一种表现。

东坡气质,以豪放胜,当其与王安石不相容,由朝廷出知杭州时,在旁人处此,抑郁不平可知。而东坡却不以为意,处之泰然,对于西子湖的山水,只是欣羡,毫不作怨语。所谓: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裴回。

乌菱白芡不论钱,乱系青菰裹绿盘。忽忆尝新会灵观,滞留江海得加餐。

献花游女木兰桡,细雨斜风湿翠翘。无限芳洲生杜若,吴儿不识楚词招。

是何等快绝。又云:

未成少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是何等豁达。

既而东坡由杭移密,时在熙宁七年,岁值大旱,五谷不登,只得以杞菊充饥。所谓: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因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

东坡并仿唐陆龟蒙之《杞菊赋》,作《后杞菊赋》,其序曰:

天随生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叶老硬,气味苦涩,犹食不已,因作赋以自广。始余尝疑之,以为士不遇,穷约可也。至于饥饿,嚼啮草木则过矣。而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然后知天随之言,可信不谬。作《后杞菊赋》,以自嘲,且解之云。

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后掾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酉。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举箸噎呕。昔阴将军设麦饭与葱叶,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岂故山之无有。先生忻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园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后来东坡贬赴黄州,在路上有诗云:

吾生如寄耳,初不择所适。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

既到之后,逍遥自适,绝无穷厄状态。所谓: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不辞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但当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那禁泻。忆昔还乡溯巴峡,落帆樊口高桅亚。长江衮衮空自流,白发纷纷宁少借。竟无五亩继沮溺,空有千篇陵鲍谢。至今归计负云山,未免孤衾眠客舍。少年辛苦真食蓼,老景清闲如啖蔗。饥寒未至且安居,忧患已空犹梦怕。穿花踏月饮村酒,免使醉归官长骂。

一种豪放之气,依然不改。

东坡既豪放,又不善理财,故时有绝粮之虞。观其与章子厚书云: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作活计,子厚所知。所得之俸,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

后来东坡家人到黄州,日用之费,较前为大,所有廪入,不足于用,乃不得不大加省俭。所谓:

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悭尔,而文以美名,谓之俭素。然吾侪为之,则不类俗人,真可谓淡而有味者。又《诗》云:“不戢不难,受福不那。”只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此似鄙吝,且出于不得已也。自谓长策,不敢独用,故献之左右。

每日并限制用度,以资节省。所谓:

但买斫脔鱼,及猪、羊、獐、雁亦足矣。廪入虽不继,痛自节省,每日限用百五十,每月朔日,取钱四千五百,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明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可谓至俭。

唉!金钱之为物,真是万恶的渊泉。天下滔滔,为之破廉耻,卖节义,污纯洁,贫者短气,而富者骄纵者,比比皆是也。而东坡一生,却能跳出此万恶圈,不为所播弄。此东坡之所以为东坡了。既而被召入朝,旋以洛蜀党争,又被谤外贬。其时门人王定国,亦被黜,东坡示之以诗曰:

慎勿怨谤谗,乃我得道资。淤泥生连花,粪壤出菌芝。赖此善知识,使我枯生荑。

东坡至颍州,公帑已竭,斋厨索然,不禁有怀于昔日在密州食杞菊的情景。作诗云:

我昔在东武,吏方谨新书。斋空不知春,客至先愁予。采杞聊自诳,食菊不敢余。岁月今几何,齿发日向疏。幸此一郡老,依然十年初。梦饮本来空,真饱竟亦虚。尚有赤脚婢,能烹赪尾鱼。心知皆梦耳,慎勿歌归欤。

不久,又有岭南之贬,其与参寥子书云:

某垂老再被严谴,皆愚自取,无足言者。事皆已往,譬之坠甑,无可追。计从来奉养陋薄,入虽微,亦可供粗粝。及子由分俸七千,迈将家大半就食宜兴,不失所外,何复挂心。

又与子由书云: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熟煮漉出。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终日抉剔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处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

又云:

犹或少饮食,欲其适口,近又丧一庖婢,乃悟此事,亦有分定。遂不复择,脱粟连毛,遇辄尽之尔。

东坡在惠州时,只有幼子过,侍从在侧。所谓:

初欲独赴贬所,儿女等涕泣求行,故与幼子过一人来。余分寓许下浙中,散就衣食,既不在目前,便与之相忘,如本无有也。

本来过去已死,吾们自然可不必去问它,明日未来,吾们也可以不必去顾虑,那么所顾虑者,只有今日了。不过今日之中,朝非夕,夕非午,时时刻刻,在变动中,所谓现实的今日,也不可捉摸。既不可捉摸,便也无所用其顾虑了。一个人处在时间不断的大流中,尽可忘昨日,忘今日,忘明日,忘忧患,忘苦闷,忘恐怖,忘欢乐,一切皆忘,自然觉得天地宽,世路坦,所谓四大皆空了。一切皆忘,便是东坡养生的不二法门。

东坡由惠州贬到儋耳的时候,曾致程秀才书,有云:

得来讯,喜侍奉清安,知有爱子之戚,襁褓泡幻,不须深留恋也。仆离惠州后,大儿子房下,亦失一男孙,悲怆久之,今则已矣。

先是,东坡在黄州,已殇一幼子,东坡哭之以诗云: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张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一恸送余伤”,非达者不能道。又云:

丧子之戚,已忘之矣。此身如电泡,况其余乎?

儋耳之为地,荒寂无百物,而东坡处之泰然。所谓:

旅况牢落,不言可知。又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医酢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耳。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忧。

又云:

瘴疠之乡,僵仆者相属于前,然亦有以取之,非寒热失宜,则饥饱过度,苟不犯者,亦未遽病也。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矣,以此居之泰然,不烦深念。

人之生死,是有命的。吾人既生之后,即不能无死,不死既不可能,则对于生死一观念,又何必戚戚于心呢。观其与李公择书云: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兄造道深,中必不尔出于相爱好之笃而已。然朋友之义,专务规谏,辄以狂言,广兄之意尔。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非兄,仆岂发此。看讫便火之,不知者以为诟病也。

又尝于醉后执笔书云: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瀛海中,中国在小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浮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念此可以一笑。

这一段行文命意,宛然如庄生之言。后去儋耳,留别黎民,有诗云:

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吾人同处于尘寰之内,本来何分乎南北,何分乎故乡与异地。人之一生,生也、死也、梦也,自达者观之,其实皆一也。

东坡爱酒,而饮不多,仅爱饮酒之趣而已。当其在黄州时,自酿酒以饮。所谓:

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州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遂不免闭户自酿。曲既不佳,手诀亦疏谬,不甜而败,苦硬不可向口。慨然而叹,知穷人之所为,无一成者。然甜酸甘苦,忽然过口,何足追计,取能醉人,则吾酒何以佳为?但客不喜尔,然客之喜怒,亦何与吾事哉。

饮酒之目的,在乎醉,甜酸苦甘非所问,东坡之言,何等超脱。彼又不仅喜独酌,并爱招人同饮。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之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余上者。常以为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此二者矣。然人之有是,接于余前,则予安得不全其乐乎?故所至当蓄善药,有求者则与之,而尤喜酿酒以饮。或曰:“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

东坡不解棋,所以平生有三不如人之叹,即着棋不如人,饮酒不如人,唱曲不如人。然东坡虽不解棋,颇喜观人着棋,所谓:

予素不解棋,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自尔欲学,然终不解也。儿子过乃粗能者,儋守张中,日从之戏。予亦隅坐竟日,不以为厌也。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东坡由海外北归,到常州病了,自知不起,与维琳师云:

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宿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耳,无足道者。惟为佛为法为众生自重。

呜呼!“生死亦细故”,东坡知此,自然天高地阔了,东坡毕竟是一个达人!

东坡的气质,自始至终,为一贯的,已如上述。当然,其气质之形成,与其所受之家庭教育,以及所处之环境,是有重大影响的。不过他所受的家庭教育,与所处之环境,对于东坡的气质上,究发生如何的影响,今已不可知其详。吾们只知他在幼时,因其父远游在外,受母亲程氏教养之力为多,而其思想,受乃父之熏陶亦不少。夫以东坡壮年时之气锐血热,兼以受乃父一种纵横霸气之熏陶,同时又受知于欧阳、韩魏等公,礼部考试,擢为第二,则其意气轩昂,目空一切,自不待言了。观其上梅圣俞书云: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已。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

东坡一方面固为功名心所驱驰,而意气激扬,可是一方面犹存退隐山林之志。当其南行,早发浏阳时,有诗云:

富贵本先定,世人自荣枯。嚣嚣好名心,嗟我岂独无。不能便退缩,但使进少徐。我行念西国,已分田园芜。南来竟何事,碌碌随商车。自进苟无补,乃是懒且愚。人生重意气,出处夫岂徒。永怀江阳叟,种藕春满湖。

又夜泊牛口,有诗云:

日落江雾生,系舟宿牛口。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负薪出深谷,见客喜且售。煮蔬为夜飧,安识肉与酒。朔风吹茅屋,破壁见星斗。儿女自咿忧,亦足乐且久。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谁知深山子,甘与麋鹿友。置身落蛮荒,生意不自陋。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

东坡虽有退隐林下之志,不过彼既立朝服官,其固有之矜尚气概,仍不能与人苟同,而其固有之迈往精神,尤不免要触犯忌讳,果然,不久即有黄州之贬了。自贬至黄州后,其气质为之一变,盖当时为台狱捕拘,曾一度出生入死,经此重大刺激,竟将从前的矜尚气概,迈往精神,消磨殆尽,而易之以豪放阔达了。故当其赴黄州任,与子由相会于陈时,有诗云:

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奔驰二百里,径来宽我忧。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嗟我晚闻道,款启如孙休。至言虽久服,放心不自收。悟彼善知识,妙药应所投。纳之忧患场,磨以百日愁。冥顽虽难化,镌发亦已周。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但余无所还,永与夫子游。此别何足道,大江东西州。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

东坡贬黄州后,已有泛观天地,超然物外之思。但平生一种豪气,尚未销尽,谗谮之恨,迁谪之怨,犹惓惓不能去诸怀,抑郁无以自遣。而东坡又非世上一般薄志弱行之徒,哭天诉地者所可比。于是乃不得不以一身付诸蒲团,默坐自照,诸缘放下,六根清净,不思是非,不念善恶,嗒然忘彼我,超然离是非,忘彼我,离是非,自心脱落,天地一如,万物一如。这是东坡唯一解闷安慰之法门。所以他一到黄州,即赴安国寺安心静坐了。其《黄州安国寺记》有云: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而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坡池林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寺僧曰继连,为僧首,七年得赐衣,又七年,当赐号,欲谢去,其徒与父老相率留之。连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谢去,余是以愧其人。七年余将有临汝之行。连曰:“寺未有记,具石请记之。”余不得辞。

东坡既入禅,静坐观心,更欲学息命归根之道。是年冬,入天庆观修练,观其与秦太虚书云:

吾侪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速用力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借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自非废放,安得就此。

又与陈大夫书云:

去岁冬至,斋居四十九日,息原归根,似有所得,旦夕复至,当复闭关却扫。古人云:化国之日舒以长,妄想既绝,颓然如葛天氏之民,道家所谓延年却老者,殆谓此乎?若终日汲汲,随物上下者,虽享耄期之寿,忽然如白驹之过隙耳。

五戒后身

时在元丰七年,年四十九岁。《冷斋夜话》:“子由谪高安时,云庵居洞山,时时相过。聪禅师者,蜀人,居圣寿寺。一夕,云庵梦同子由、聪出城迓五祖戒禅师。聪至曰:‘夜来梦见吾二人同迎五戒和尚。’东坡至,各追绎所梦语东坡。东坡曰:‘轼年八九岁,梦见是僧,往来陕右。又先妣孕时,梦一僧来,记其欣然而眇一目。’云庵惊曰:‘戒陕右人,而失一目,暮年弃五祖游高安,终于大愚,逆数盖五十年。’”

豪放阔达之士,却往往颇信神仙之说,其目的无非在求解脱,盖一般卓荦之士,既与时不相容,白眼视世,每多不平,乃不得不转而折入是途了。所谓:

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惟能静心闭目,以渐习之,但闭得百十息,为益甚大。

又云:

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

可知东坡之入禅学道,别具双眼,与寻常沉溺于仙佛之徒,迥乎不同。又东坡并不喜道释空漠高远之说,独喜其粗浅假说,曾云:

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往时陈述古好论禅,自以为至矣,而鄙仆所言为浅陋。仆尝语述古,公之所谈,譬之饮食龙肉也,而不知仆之食猪肉,实美而真饱也。

后来东坡由黄州之贬而再度入朝,又由朝而再贬海外,始终是闭目静坐,以养其心。所谓:

定居之后,杜门烧香,闭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矣。

大凡一个人年岁愈大,则阅历愈深,而胸襟亦愈阔达。孔子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者,即指此言,惟亦不尽人人所能做到。而东坡此时,却能做到此种境界,当其由儋耳北归,中夜对江月而歌曰:

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端如径寸珠,堕此白玉盘。我心本如此,月满江不湍。起舞者谁欤,莫作三人看。峤南瘴毒地,有此江月寒。乃知天壤间,何人不清安。床头有白酒,盎若白露漙。独醉还独醒,夜气清漫漫。仍呼邵道士,取琴月下弹。相将乘一叶,夜下苍梧滩。

“乃知天壤间,何人不清安。”此二句非胸襟阔达者不能道,真所谓从心所欲,无挂无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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