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士人出路,大抵不外三途,一仕宦,二游幕,三教读。左宗棠之生涯,亦不外是,其次序则先教读,继游幕,最后乃仕宦,而宗棠之教读凡三度。

吴荣光为湖南巡抚时,与本省士人贺熙龄等合力创设湘水校经堂,以经学课士,宗棠与焉。且资膏火自给,尝于一岁中列第一名者凡七次。宗棠之中式本省乡试举人也,荣光又适为监临,对宗棠夙器重。其再度会试报罢归来,遂聘以主讲醴陵之渌江书院。院在县西渌水南靖兴山,邻李靖之祠,傍红拂之墓,固为名胜之区,实宜潜修之所。院中分六斋,东三曰主敬、正谊、明道,西三曰存诚、进德、居业。注123学生住斋者近六十人,妻弟周诒晟亦从学。宗棠之为教也,凡诸生晋谒,各给日记一本,令将工课随时记载。日入,头门下钥,即查阅工课。如旷废不事事,及虚词掩著两次,将本课除去膏火,加与潜心攻苦之人。计七十余日,熟《毛诗》一部及《尚书》二卷。作文每课约改六七篇,本本批点详细。又念先儒所谓制外所以养中,养中始能制外,二义互相圆足,因于小学节文内,撮取八则,订为学规,以诏学者。月朔望,会订工课日记,为之引掖而督勉之。其有不率,则扑责而斥逐之。醴陵故山川僻狭,先辈又绝少宏达儒宗,闻见未广,故风气较閟。以往书院讲席未得其人,黠者益其奸,拙者诲之惰,少年无俚之人,竞以訾薄相长益,以故父兄少娴礼教者,辄以子弟入院为非幸事。自宗棠主讲,各生俱知强勉学问,士习文风,为之丕变。注124是为宗棠教读之第一次,凡一年。

陶澍之卒也,胡林翼与贺熙龄(陶与贺,故有姻娅之谊)邀宗棠课其子桄。宗棠以陶澍生前与有一日之雅,直任弗疑。注125携伯兄嗣子世延以往,顾以为世家子弟修身立名之难,较寒士百倍。盖缘先世之禄,足以自赡,凭席余业,刻厉之志不生,内志不生,外缘益盛,其入非僻之路,较便于凡人,其求成立之心,倍宽于素士,浸至志钝名败。惟桄于其时,方当就傅之年,私识未开,新机乍启,正谚所谓“素丝无常,惟其所染”。故宗棠之教育方针,重在小学幼仪,求淑其身,以淑诸人,初不必以寻常世宦子弟掇科名,博雅望,以翩翩见誉。注126是为宗棠教读之第二次,凡八年。

宗棠早年所受于父师之教育,重在以程朱之学,涵养德性,陶铸人格,故其后所以教育人者,亦以此为宗。如同治十年(1871)批答平凉王知县禀设义塾条规云:

古人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次第节目,一定不可易。故小成大成,各有规模,经正民兴,人才从此出,风俗亦从此厚矣。……须知自洒扫应对至希圣希贤,下学上达,皆是一贯。今日入塾童子,先宜讲求幼仪,弟子职,而归重于《小学》一书,才为得之,薛文清公(瑄)有云:“《小学》一书,我终身敬之如神明。”以其为人作榜样,表里精粗,全体大用,无不具也。……注127

又如光绪九年(1883)跋江阴南菁书院题额云:

……易曰:“君子以朋友讲习。”夫子以学之不讲为忧,盖明于心而不宣于口,则旨趣未畅,其必往复辩论,而后人已共浃洽于中也。博学、审问、慎思之后,继以明辨,义亦如此。惟自顷士习凌夷,狃于科第利禄之说,务为词章,取悦庸耳俗目,而不探其本原。其有志于学者,又竞于声音训诂校雠之习,以搏击儒先为能,或借经世为名,謏闻动众,取给口舌,博声誉为名高,而学术益裂。求如李申耆先生暨阳讲席,训诲后进,恪以程朱为宗旨者,百不一二也。……愿承学之士以程朱为准的,由其途辙而日跻焉。升堂入室,庶不迷于所向矣夫。注128

尊重汉宋儒先之学说,排除功名仕宦之俗念,乃至词章考据之士风,盖犹在小淹课陶氏孤儿,在醴陵主渌江书院时之思想与方法也。

宗棠在陶氏家塾,宾主情谊极笃。其间贺长龄为贵州巡抚,尝以书币邀往,宗棠坐是作书辞之:

……文毅夫人时遣所亲预定明年之约,因请至数十次,殷勤诚恳,不懈如初。学子在侧,窃闻有辞谢之说,则诵读益勤奋,倍他时。闻其母夫人尝戏语之云:“儿不力学,先生将舍汝去矣。”彼误以为诚然,故如此,其痴益可念也。宗棠鉴此,已心诺之,来命虽殷,成言敢食,且辞少就多,避寒就暖,寸心可念,十喙难辞。……注129

陶夫人母子求师之笃,与宗棠行止之宜,并足称焉。逾年,复申之以婚姻,其事成于陶夫人之坚请,与贺熙龄之力劝,宗棠之态度,则见于其覆熙龄一书:

……长女姻议,辱荷师命谆谆,宗棠何敢复有异说。然其中委曲极多,此议始于戊戌(道光十八年——1838)之秋,旋复中止。今夏王师璞为述文毅夫人之意,必欲续成前议,并代达一切。宗棠初颇不以为然,盖实有碍难处措之势也。……知者以为童蒙之求我,不知者必且疑宗棠之就此馆,及今日之欲辞此馆,皆隐有求系求援之意。窃维君子之处事也,与其欲人之我谅,不如示人以无可疑。且此间人各有心,难期协一,订姻之后,尤难自处。……但闻文毅夫人催备纳采礼物甚急,足征其用意之诚。宗棠既有俟我师一决之约,自不能复有他说,许之却之,一听我师之命而已。但成否两议,意在速决。盖此议知之者多,而宗棠又现馆此间,过于迟延,殊无以相处耳。注130

以师生而进为翁婿,可谓一时嘉话。然在此书中,可见宗棠所求自处者,如何郑重。

 八年而后,陶桄成婚,宗棠乃去职。越一载,赴长沙省城,就朱文公祠,设馆授徒,桄仍受学。此外从游者,有黄冕三子,黄瑜、黄上达、黄济,及周开锡。注131为时虽仅一年,然于未来功业,雅有关系。开锡先于咸丰八、九年(1858—1859)间,在小淹陶氏,课宗棠诸外孙,嗣从宗棠戎幕,为得力之一人。黄济当宗棠西征时,方官四川资州知州,宗棠当令助运军米。此为宗棠教读之第三次,名为设馆授徒,实仍为桄之故,于是又辞云贵总督林则徐之招(参阅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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