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往往喜承本體,語及工夫輒視爲第二義。孔子當時只任功夫,故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爲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究竟爲何以不厭,誨何以不倦,箇中消息最爲微細。説聖説仁,聰明才辨之士,猶可覓些奇特,呈些玄妙,逞些精采,弄些伎倆,只推勘到這裏,一切都使不着。然則孔子之所謂工夫,恰是本體;而世人之所謂本體,高者只一段光景,次者只一副意見,下者只一場議論而已矣。故曰:「正惟弟子不能學也。」此語甚可味!下一「正」字,更自躍然。

泛泛看來,聖與仁,地位峻絶,高而難攀;爲不厭,誨不倦,日用平常,卑而易企。及入細體貼,何謂聖,何謂仁,還是箇名耳;爲不厭,誨不倦,乃其實也。誠能爲不厭、誨不倦,更有甚聖與仁?如其不能,更説甚聖與仁?公西華曰「正惟弟子不能學也」,明明將聖與仁真面目和盤托岀矣。讀者切勿等閒抹過!

子貢曰:「學不厭,知也;教不倦,仁也。仁且知,夫子既聖矣。」公西華也是這意思,只覺比子貢更提掇得人心動。

中庸言不思不勉之謂聖,而説者率謂須從不思不勉入門,方是作聖真血脉。其指精矣!予讀論語「若聖與仁」章,尤有滋味。夫何故?教人以不思不勉入聖,則凡有待於思且勉者,便逡廵畏縮,不敢向前,且待分諉其責於資稟。教人以不厭不倦入聖,則凡有厭者明是我自家厭,那箇令我厭?凡有倦者明是我自家倦,那箇令我倦?更無推託處也。或曰:「惟不思不勉,所以不厭不倦。」予曰:「這也泥不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曷嘗無思?『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曷嘗無勉?這其間,正可想見聖人一段孜孜亹亹、繾綣不能已的真精神,有何厭且倦乎?故於不思不勉處不厭不倦,夫人可能;於思勉處不厭不倦,非聖人不能也。吾輩應於此密密自查,方有進步。」

或問:「中庸云:『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所謂善非他,即不思不勉者是也。擇善,擇此而已;固執,執此而已。敢請正。」曰:「就人而論,有思而得,有不思而得,有勉而中,有不勉而中;就善而論,原是箇渾然的物事,其不思不勉,亦何待言?更有一説,就善而論,本自無失,不須曰得,本自無差,不須曰中;就人而論,却未可便以不思不勉爲善也,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乃爲善耳。且所謂不思不勉,亦未可只在不思不勉上求,還有箇源頭在。須是這箇渾然的物事,完完全全没些子虧欠,然後拈來是道,自能不思而得、不勉而中耳。若不尋着源頭,要去求箇不思不勉,如何做得成?縱做得成,也是硬作主張。告子便是如此。『不得於言,勿求於心』,豈不是學聖人之不思?『不得於心,勿求於氣』,豈不是學聖人之不勉?緣他源頭上錯了,只認得不思不勉是性,不認得善是性,遂有千里之謬。」

看來喫緊只在識性。識得時,不思不勉是率性,思勉是修道,總是聖人一脉;識不得時,不思不勉是忘,思勉是助,總與自性無干。

不思不勉是現成話,須要求其來歷處與其下落處。「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試看那「誠」字便知來歷,看那「中」字「得」字便知下落。要之,來歷處即其下落處,亦非有二也。

謂之善,定是不思不勉;謂之不思不勉,尚未必便是善。故特點出「得」字「中」字。此指甚精,不可不察!

須知這物事用不得一毫安排造作,又須知思勉學慮正與安排造作相反,始得。而今混作一樣,所以兩邊費許多説話。洪範不云「思曰睿,睿作聖」乎?中庸不云「不敢不勉」乎?至論語且云「未之思也」,又曰「不敢不勉」,「何有於我」。乃知思勉二字,尚未易承當,況可一筆勾銷也!

子路問成人,題目甚大,孔子分二欵告之,一則曰「亦可以爲成人」,一則曰「亦可以爲成人」,却反説得小了。輾轉求之,不得其故。一日擬議及此,高存之曰:「此恐是子路商論人物之語,非爲自家發問也。」予聞而豁然。蓋子路心甚雄,氣甚壯,眼甚高,孔子恐其看得當時人太低,責備當時人太過,就把眼前略有名目的人告之,喫緊只在「文之以禮樂」耳。次之,又只説到「見得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如是而已。大率責己當重以周,責人當輕以約。味箇「亦」字,兩意俱含於其中。就子路言,即前條所指成人;就春秋時言,即後條所指成人。取節焉可矣,豈必種種求全?故概曰「亦可以爲成人」。一以示向上一路尚自有在,會應進而求之,勿草草自盡;一以廣爲善之門,但大節無虧,便留得本來面目,足以障衰世之狂瀾,不致滔滔日下也。其旨深,其慮遠矣!

或問:「孔子與子張論前知,而曰『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蓋直直拈出天地間亙古亙今不可磨滅的道理,做箇把柄,至精亦至確矣!却又言及「所損益」,何也?竊疑既有損益,誰能知之?」曰:「謂之損,第有所裁定而非革也;謂之益,第有所增定而非創也;非革非創,則亦因也。試觀自周而後,爲秦爲漢,爲晉爲南北朝,爲隋爲唐,爲五代爲宋,按其大規模,誰能外禮别有建立?考其細節目,誰能外禮别有商量?至其所謂禮,又誰能外唐虞三代别開一局也?可見前知之道,總收在這三箇字内;這三箇字,又只收在這一箇字内。」曰:「暴如秦,悖如隋,彼亦惡知禮乎?」曰:「此所以不再世而滅也。然則此一字,非惟該貫常變,統攝經權,且並治亂興亡之故,都不能出其範圍矣。聖人之前知,其簡易神妙,有如是夫!」

「禹吾無間然矣」,「禹吾無間然矣」,一言之不足而再言之,恰好映出禹一段事。蓋鯀殛而禹興,自禹觀之,胸中無限彷徨,無限淒惻,無限虧欠。其菲飲食,惡衣服,卑宮室,分明是痛父之過,自貶損;其盡力溝洫,分明是幹父之蠱,過自勞瘁;至其郊鯀配天,致孝致美,又分明表平成之功,有所從來,不敢擅爲己有,庶幾蓋父之愆云爾!自孔子觀之,禹之用心如此,其所爲無限彷徨,正是天理之至;其所爲無限淒惻,正是人情之至;其所自認無限虧欠,正是没些虧欠處也。故歷舉其事言之,而始終以無間然贊焉。試於此默默玩味,即千載之下,猶不能不令人吁嗟而感歎也。嗚呼微哉!

又曰:禹有間,當父子之窮也;湯有慚,當君臣之窮也;周公有過,當兄弟之窮也。然而有間者卒歸於無間,有慚者卒歸於無慚,有過者卒歸於無過,則是聖人之善處遇,而遇不能窮聖人也。故曰:天下之變不常,聖人之常不變。

人謂堯以天下與舜,據吾意,直是堯以舜與天下耳。或曰:「何也?」曰:「試想舜得天下,還有增益也無?」曰:「“被袗衣,鼓琴”,“若固有之”,無增益也。」曰:「試想舜不得天下,還有減損也無?」曰:「“飯糗茹草,若將終身”,無減損也。」「試想天下得舜,還有增益也無?不得舜,還有減損也無?」曰:「堯以不得舜爲憂,將必以得舜爲樂。憂者憂天下之無所托,樂者樂天下之有所托也。可見當是時,天下休戚安危全在舜身上。舜視天下甚輕,天下視舜甚重,這箇損益,似不小小!」曰:「如此看來,信乎堯以舜與天下,非以天下與舜也!」

或問:「臣有弑君,子有弑父,而孔子懼。孔子之春秋成而亂臣賊子懼,起局在此,結果亦在此。蓋以君父匡臣子,非以臣子匡君父也。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方成一部春秋。若兼而責之然者,將孟子之見不及是歟?」曰:「何爲其然也!如執一“弑”字,春秋只治得三十二人而已,餘皆宴然無恙。如執“臣”“子”二字,春秋只治得諸侯大夫陪臣而已,尋那箇作主?且陪臣懼,必還政於大夫,大夫懼必還政於天子。假令是時天下無道,猶夫故也,誰爲受之?吾見禮樂征伐依舊自諸侯出,頃之依舊自大夫出,頃之依舊自陪臣出,誰爲收之?非所以撥其亂而反之正也,如何成得一部春秋?」

或問:「莊子曰:『盜亦有道焉。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未之有也。』程子曰:『天下無一物無禮樂。且如盜賊,至爲不道,然亦有禮樂。蓋必有總屬,必相聽命,乃能爲盜。不然,則叛亂無統,不能一日相聚而爲盜也。』其言將無同乎?」予曰:「程子之説深明禮樂之必不可斯須無,莊子之説則以見聖勇義智仁都是亂天下之具,欲一切掃之而不有。兩下用意,正自相反。」

「性猶杞柳也」,豈不仿佛寂然不動之説?「性猶湍水也」,豈不仿佛感而遂通之説?「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豈不仿佛「内者不出,外者不入」之説?只是頭腦上欠明,便一切俱錯。

以善養人,是一團生機;以善服人,是一團殺機。生人者,人亦生之;殺人者,人亦殺之,天之道也。

或問:「聖學不落意,大學却言誠意,何也?」曰:「“如好好色”,無作好也;“如惡惡臭”,無作惡也,奚其落?」

林平泉先生云:「臨海金一所僊居應容菴,二人以道義相友善。金既謝事家居,應復起用,詣金言别。金曰:『君此出,他日回來,要將一照樣應容庵還我。』」兩人竟保晚節。予自甲午三月别許少微於春明門,至丙午秋少微出江右,約予會於芙蓉湖上,劇談移日。予見其爲國爲民,一念津津,不減當年,喜曰:「今日依然是春明門許少微,他年再晤,須還我芙蓉湖許少微也。」少微笑曰:「男兒進德修業,會應日新。若只吳下阿蒙,何顔相見?」予爲擊節嗟賞。此又百尺竿頭進步語矣!

「千槌萬鑿出名山,烈焰光中走一番。粉骨碎身都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間。」此詠石灰詩也。「一條黑路兩人忙,未説相看髩已霜。我去彼來何日了,虧他扯拽過時光。」此詠鋸木詩也。二詩不知何人所作,每誦前一詩,便覺志意竦拔,一切無能震撼我者;每誦後一詩,便覺萬緣都消,一切無能沾染我者。言近指遠,其是之類夫!

予謂伍容菴曰:「陽明之言良知,信之乎?」曰:「信之。」曰:「陽明之言無善無惡,信之乎?」曰:「不敢信也。」予曰:「何?」容菴曰:「心既無善,知安得良?即其言,亦自相悖矣,奚而信?」

伍容菴雅不滿於王文成,多所責備,予疑其過。獨其謂奉命處置思田事,竟以病不候代而歸,行至南安而卒,恐於死生之際尚未了了。即文成聞之,當亦心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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