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孔 孟的心性学”。诸位要研习孔 孟学说,首先应该知道孔子孟子的学说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学说。

第一点我要说明的,孔子不是一位宗教家。大家往往把孔子和释迦牟尼、耶稣、穆罕默德一并视为“大教主”,因为他们四位哲人所讲的话,都是为全人类而讲。人从幼小至老大,都应该听他们话。不像其他人讲话,只一部分人要听。如今天的国学研究会,只对国学有兴趣的人才来听。在此会上发表的言论,也不是对全体人类的教训。惟有上述四位哲人,他们才能向人类全体发表教训。但孔子所讲并不算是一种宗教,宗教“教主”首先要人有一番信仰,如天堂、地狱、灵魂等,但孔子不然;并不在他话前要别人先有一番信仰。

孔子的话也不能算是一套哲学。每一哲学家,都有一套思辨法轨,教人依照他的思辨法轨来作思辨。但孔子也不是。那么我们该把孔子放在学术中那一部门来讨论研究呢?孔子不是文学家。也不是史学家。似乎在哲学的领域里,谈到孔子更相宜。于是现在的大学课程中,便把孔子搁在哲学系的课程中去讲。但孔子究竟不是一位哲学家。哲学著重理智思辨,而孔子所说的话,以一般哲学的情形来说,似乎太简单。而且有近于独断式的,不见有反覆思考之痕迹。一部《论语》,也不是一部结构谨严的哲学论文,里面都是零碎话语,都是孔子日常对门人或时人随口所说。所以严格讲来,孔子不能算是一位哲学家,姑且勉强以哲学家视孔子,最多亦只能了解得孔子之一部分而非其全部。如此说来,孔子学说到底该说它是什么?我今天姑试称之曰“心性之学”。

诸位一定先要知道如何是心性学,才始能读《论语》。心性之学可深可浅,如《论语》第一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好像非常浅显;但真要去研究这番话,就必须反求诸心,这就比较深远了。“反求诸心”这句话,不需要下什么思考论辨工夫,只要求之于心,就是大家共同有的一个“心”:爱快乐。孔子只是教人如何寻求快乐。他说完了第一句,接著说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明儒王心斋说“学只是乐,乐即是学”。是否如此?必须大家自己求之于心。孔子只是问你是否快乐呢?这要你自己作回答。但不是要你运用理智去思辨,也不是勉强你非信它不可;乃是希望你自己的行为加进去,亲身来体会。

孔子学生中有极聪明的。孔子到今两千五百年,学孔子、信孔子的都不是糊涂人。孔子学说所以能到今天屹立不坠,那里是由于历代帝王提倡?只是由于这一番学说之本身有其存在的价值。说完了“不亦说乎”,“不亦乐乎”,孔子又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只因孔子学问境界太深了,人们不易了解。但孔子也并不因此而感到不快乐。孔子只是直本己心,直指人心,揭示出人心一番共同倾向。关于“快乐”与“不快乐”的症结所在,孟子在此方面也有他的精辟的见解。《尽心》上篇:“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第一乐,是青年时期的快乐;第二乐,是中年时期的快乐;而第三乐,则是老年时期的快乐。这与《论语》首章“学而时习之”是青年,“有朋自远方来”是中年,“人不知而不愠”是晚年,同是指著一人之终生言。或许有人要问:我不感觉读书有什么快乐,倒是看电影才快乐;也不感觉教育英才有什么快乐,倒是上馆子吃喝才快乐。这里我得告诉大家,这不是孔子、孟子的话有了问题。乃是此人之心有了问题,原来他的心是走失了。

孟子说人有“本心”,有“放心”。何谓“放心”?如人家里养了鸡犬跑到外面去走失了,但那主人还知道向外面去找回来,而人的本心走失了反而不得找,实在是可悲!鸡犬只是跑到外面去,鸡犬还是鸡犬,并没有真失掉,只要把它们找回就得。“本心”也是一样,它也只是放失到别处去了,本心还是本心,并没有真丧失,只要把它找回来就可以。你若能求本心,把本心找回,你自会发现读书和教育英才的乐处。这些问题和真理不在外面别处,只在各人自己内心里面,所以此种学问,我们称之曰“心学”。

我们要懂得心学,主要有两个办法:一是问问自己,一是看看别人。小孩子的心,是父母初生他下地时就有,这叫做“自然心”,也即是本心。俗语说“一片天真”,本心总是天真的。你们试回家看看,小弟妹他们所表现在外面的那一片天真,就知道孟子所说“本心”的意义。“天”字的意思,不消说。试说“真”。“真”的对文是“假”。假是外面借来的,须从内心发出才是真。诸位读《论语》第一章“学而时习之”认为学可乐,那是假知识。一定要从自己生活里来达到孔子所指点的真境界,才知有此真快乐。

人生最快乐的时期应是小孩子时期,因为他们能保全著一个真。不论古今中外人同样喜欢回想童年快乐,但却永远再得不到;因为小孩子时那份纯粹天真早就丧失了。诸位都在青年期,心地也比较纯洁,在心里面还没有夹杂多少渣滓,因此也比较快乐。等到入身社会,成家立业,有了负担,慢慢地此心就不像以往那般纯洁了。等到进入中年,日夜热中功利。及至老年,朽腐败坏。那份天真、纯洁,早已荡然无存。世俗的人生率多如此。假如青年人还能存有孩子气,中年人仍然不失其本心,如是慢慢地存养,到了老年,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到老年还能不失赤子心,那是何等伟大!亦是何等快乐!就生理上说,大人是一成人;但就心理上说,小孩子却像一真正的成人。做了大人失去本心,反不快乐,怎能算是“成人”?在生理上,他是日益壮健,在生意上,他是日益凋零了。

现在我们再来讲“性”。中国人认为一切有生物、无生物莫不有性。如茶有茶性,喝到肚里能解渴助消化提精神。我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在一座大山深泽里有许多虎、豹、猴子、蛇、鳄鱼等动物,它们相互吞噬、搏杀;其所显露的都是他们的生性。这也是一片天真。虎、豹、蛇、鳄鱼都有它们共同的性。论其最先最纯真的一面,那就是好生、求生、保生。在这一点上,我们人也跟虎、豹、蛇、鳄差不多,人性也都要求生、保生。这并不是一件坏事。若我们说好生、求生、保生是一个“因”,则动物和人都一样。可是由于外在的“缘”有种种相异,动物和人的“可能性”之发展也就大不相同了。原始人,或称为自然人,也还跟禽兽差不远。但人类毕竟和其他动物不同,人有“灵性”。有了灵性,则“可能性”之变化较大。经了长期变化的结果,使我们人的社会和动物的社会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人的生存的天地今称“人文”社会。那是我们人类经过了五十万年以上的努力,才能得到今天这般的成果。人性所以超越禽兽之上,就在其可能性的变化这一点上。所以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就大本大原即好生、求生、保生之性来说,人跟禽兽一样。但人因为有可能性的变化,所以最后就和禽兽相差遥远。在这种变化上,我们可有两条路:一是道义的,一是才能的。

现在先谈才能。人因具有才能,始能造成我们今天的生活。才能自“性”来,所以又叫“才性”或是“性能”。假若诸位为学,能学自己性之所近的,则“学而时习之”,自会感得快乐。但若学自己性所不喜的,学非己性之所近,等于说违著自己的本性而学,这就是走错了路,当然会只觉有痛苦。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性是“因”,习是“缘”。但不能迷于“外缘”,反而失却了“本因”。

于是再说到道义。人之心性本有其共同部分,慢慢发展,慢慢分离。此项发展与分离,则莫不与外缘相关。如目前社会,影响青年人重视功利,大家进大学首先考虑到的是出路问题,而太过忽略了我们自性的最可能发展;因此进了学校也不会感到快乐。关于人性的可能发展,有些是师长也不知,父母也不知,朋友也不知,只有各人自知。但各人也可自己不知,到后始知。孔子学生,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孔子各就他们的性之所近分别施教,使自成才。而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一切是抄袭外国现成形式,不顾来学者的性向。投考者填志愿,有填了近数十乃至一百的,这又那里是“志愿”?我们要知“职业”只是人生的手段,“道义”才是人生的目的。进学校从事学问目的何在?岂只是为了求出路?但谋职易,求乐难。今人谋职,正为自添烦恼,自增苦痛。人生职业,日新月异,人生苦痛亦日积月累。不知人生种种职业,都为的是要增进快乐。人之快乐与否,则不在职业的大小高低,也不在乎薪给的多寡,而在乎这一份工作之是否合乎自己的性向。

我们生活一辈子,第一自为要谋生,第二才要能以我们的才能贡献给社会。谋生是为我而言,属于私;贡献则为社会、为国家、为天下而言,属于公。但此两者并不相妨。只不该专顾私的一面。诸位试想:已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而却专为自己打算,他的心情,还只能算是自然人,或称原始人,而不够资格做“文化人”。为了谋生活而自己窒塞性灵,那是最要不得的事。旷观人类社会,真正有极高理想的大教育家,只有孔子;而他只推行一个伟大而平实的教育,即是“人性”的教育,或说“人心”的教育。而孔子也是承接先贤而来。中国民族所以能拥有这么悠久的历史,扩大为这么广大的社会,正为中国有一套人生大道、人生大义在指导在支持著。时下许多人不明白这层道理,硬要废掉自己传统,全去学外国。

孔 孟之学,是一套“心性学”。中国文化,也是一套从乎人之心性的文化。所以要讲“天人合一”,讲“尽己性”,“尽人性”,“尽物性”,而“赞天地之化育”。人人只从本心本性出发,不断向前开展。既具情感,亦得快乐。较之西方人不看重人性,太过于崇尚物质,仅营感官生活,相互间没有情感,专在斗争攫取上见长,却说要追求自由,但实不能在内心自己作主,只是向外国征服;那是多么苦痛的事!若我们未来能重把孔 孟学说作为最高的教育标准,庶乎自救救人,对世界贡献。

(一九七二年八月在暑期国学研究会讲,载于《孔孟月刊》十卷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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