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契入濂溪横渠之学之道路

上来所述邵康节之学,若就其始于观物之象数言,则近术数家或阴阳家;就其归在个人之润身以应人接物为余事言,则近道家。唯其所宗,仍在孔子;其所论者,是易学;其思想之主要概念,如太极、诚、神、易、道、性情、道德等,并原自儒家。故亦不能谓其非儒。然以其学与周濂溪、张横渠之学相较,则濂溪横渠,自更为纯儒。此非谓濂溪、横渠与康节无相类处之谓。如自濂溪、横渠之书,亦先言天道,而后及于人道、圣道而言,亦与康节之“欲知仲尼,当知天地”之路数为近,而与程子之直下言“一天人、合内外”之道者有间。然自濂溪、横渠之天道论,乃直下承易传中庸之言太极、乾元、诚、太和旨,以立一太极与太和为道体,而言万物之由之而化生;即不同于康节之由横观物之象数之变化,以见其当依一太极或道或神,以为此变化之根据者。此在上文已言及。故濂溪之立人极以合太极,希贤希圣以希天;横渠之言人之仁义、诚明之道,以合天之太和中之神化之道,以为乾坤之孝子,皆是上合;而不同康节之以此心旷观万物,唯是一横合者。上合,则必勉力以自拔于下降之途,以立己、立人,而见一强度的道德精神。故濂溪横渠之言易,皆能与中庸之言率性修道之功,互相发明。横合,则可由观物而玩物,以归于一广度的艺术性之欣赏态度,则不必合于儒学以道德为本之原旨。康节之学唯限于观物、玩物,而观易、玩易;虽偶及于中庸之言,实不能真通中庸之率性修道之学以为论。故康节之学终不免为歧出之儒学;而濂溪横渠之学,即不必能至于尽善、尽美,然要更为宋代儒学之正宗,而非康节之所能比者也。

然吾人今欲论濂溪、横渠之学,而顺二人之书之论说之次序,而自其天道论入,则将较论康节之学,多感一困难。康节之天道论,乃是由观物之象数中之阴阳动静之相对、相交处,见有“统相对”者,更依之以言道或太极或神。由此相对者有此相交处,而谓有一统之者,实无异今所谓形上学的分析命题。人于此只须有平观此相对者之心思,固不难直下见得此相对之阴阳动静,必有其交处为统此相对者也。然濂溪之太极图说,却直下言一太极,而谓“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二气交感”,以至“化生万物”;通书直下言一“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为“诚之原也”,“乾道变化”而有万物之“各正性命”,为“诚斯立焉”。横渠直下言一太和,谓其“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 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为万物所自始生与归终。然二人如何建立此太极、乾元、诚、太和之根据,初未自说。今直下谓有此太极、乾元、诚、太和,并谓万物由之而始、而生,则因此太极乾元或太和之概念中,初不涵其所生之“万物”之义,便为一形上学之综合命题。此则不易了悟。宋元学案之谓濂溪得千载不传之秘,亦恒使学者糊涂。于此,人至少可依吾人所已述之佛家之理论,谓此所谓太极、乾元或太和,同于印度婆罗门教之言大自在天,或西方宗教中之神,乃一妄执,因其皆非吾人对万物之经验中所有故。如以濂溪之乾元为例,则依佛家大乘般若宗之论可问:所谓乾元为万物所由之而始生,以各正性命者,此乾元中有万物否?如其已有,则不待更始更生。如其无有,则万物如何能由之而始而生?如依法相唯识宗之理论,则当说一一物各有其所由生之因缘,而各有其种子,藏在赖耶识中,为物所由生之亲因。依华严宗义,更可言物由此种子与其他之缘,以其力用,相入相即而生。即皆必不能说万物是由一万物之上之乾元而生。今如将此乾元改说为太极或诚或太和,亦可同依此佛家义,以兴同样之问难。

对此上之问难,如将此“乾元”或“太极”、“诚”、“太和”等,扣紧于吾人之道德生活、或心灵生活中之性理之呈现于心知之健行不息、真实无妄处去讲,此尚不难讲。此即程朱以后学者之所为。然克就濂溪横渠之书言,乃直下说有此一“乾元”或“太极”、“诚”、“太和”为天道,则殊不易讲。因离人之心知性理以言天道,初唯有吾人感觉所见之自然界之有形象之万物,可为把柄。邵康节即循此而进,以观万物中之道。此亦易为。今如不循邵康节之思路,而直下说有此无形象之乾元等为万物由之而始而生者,则难免于此乾元等中毕竟有万物、无万物一类之问题。故今当问是否吾人可另循一思想方向,直由此感觉所见之自然界之有形象之万物,以直接观得其当有无形之乾元等,为万物之所自始自生?如此事不能作到,则濂溪、横渠由天道论开始,即不免为一独断论之论法,而只能改为缘程朱以后之连性理心知等以为论,方能使此天道论之言有意义。今欲作到此事,确甚困难。故程朱以后皆转而直由性理心知以见天道。然吾以为此事,非不可能。此要在对于自然万物之始生,自另形成一观法,而此观法,则为异于佛家之观法者。

佛家对于物之始生之观法,初乃就当前之物,而观其所据之因缘,在已成之宇宙者。此与常识及科学中之因果观,亦相近。此因缘观或因果观,乃始于人见物而著念之后,于物更返溯其原于所著念之已成之他物;遂由此以言此已成他物,可为当前之物之因缘,亦即为当前之物所自始自生之原。但在大乘般若宗,则虽言物无因缘则不生,然又谓于一物之因缘中,求此物不可得。如缘芽生叶,缘叶生花,而芽中无叶,叶中无花。故叶不由为其“他”之芽生,花不由为其“他”之叶生。然叶、花亦不由“自”生。以不能先有自,以生自故。若先有自,不须更生故。由此不他生、不自生,故亦不共生。然又非无因缘生。此即般若宗之四句。如前论佛家处所详及。此般若宗所欲空者,只此自生他生等执,而即以空此诸执,成就对当前之法之如实现观。法相唯识宗之因缘论中,加一种子,为一法或一物之生之亲因。此是另一说。但依般若宗义,人如以此种子之为他,现见之物之为自,谓此他能生自,亦同可破。故更有华严之义,以会通唯识宗与般若宗之义。此亦如前所已述。然此华严唯识之义,并是依已成已有之因缘,以说明现见之物之所由生,亦并是返溯现见之物于已成已有之因缘,以言缘生;并同时承认此已成已有之因缘中,无此现见之物;亦承认人如求此现见之物于其因缘中乃不可得;而与般若宗同归在成就人对现见之物,有一如其所如之“现观”。此佛家之言如其所如之现观,亦原有种种深义,即儒者亦不能否认。佛家之言缘起性空,乃破一般之自生、他生等妄执,以成就此现观。不可谓其为言缘起而言缘起,其所成就者只是明于缘起之知识,如一般常识科学之知识;亦不可谓其为言性空而言性空,更无其所真实成就之现观之生活也。

然此佛家之成此现观,乃由先观所现见者之因缘,更于此因缘中,观此现见者之空;方回至对现见者之现观。则尚未有直接对此所现见者“如何降于吾人之心灵生活之前”之一观法。如以一叶缘芽生,花缘叶生之例而论。依常人之见,谓叶由芽出,花由叶出,固是妄执。此执,乃由常人之念先著于芽后,方见叶、见花而起。此执固当破。人再自反观芽中之无叶,叶中之无花,亦自能破此执。然吾人若自始不著念于先见之芽,以观叶,亦不著念于先见之叶,以观花;则可自始无此妄执,亦不待对此执更破。则吾人之见芽叶花之相继而现,亦未尝不可视此叶如天外飞来,以自降于芽之上;花如天外飞来,以自降于叶之上。循此以观自然宇宙间一切“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之事,无不可一一视为天外飞来,以一一相继自降于其前之事物之上、之后,而全部宇宙已成已有之事物之生,即皆初是由天外飞来,以为其始。此所谓天外飞来,自非谓其先在天外之某处。如其先在,则是已有。此所谓天外飞来,只是谓在先前之现见中无有者,得相继有于此现见之中,而其来无来处。故喻为天外飞来。此一将此所现见之物,观为天外飞来之一观法,则与观此物依已成之因缘生,更观因缘中无此物,以成就对此物之现观之观法,迥然不同。此乃人之心灵向另一方向进行,而有之对物之始生之观法。此一观法,吾将谓其为人类之一原始的哲学宗教道德之智慧之所存,吾人之所以恒自然的说一切人物由天生、天降之理由之所在,亦周濂溪、张横渠之可直接由之以建立一天道论者。

由上所述,即知吾人可视吾人所见之物之始生,为天外飞来,而相继降于吾人之现见之前。此现见,可只是吾人之感觉中对自然物之现见。对此,吾人亦不须对此所谓自然物,更作分解的说明。如谓其形象为如何,谓其由地水火风或五行所形成,或谓其为色法之和合等。亦不须更分析此所现见者,与此现见之自身之关系。然吾人总可谓:有此自然物之次第降落于吾人之现见之前,方有此生生不已之自然宇宙之可说。今对此现见之自身,如人要反而自观,亦可言此现见亦是相继降落于此反观之观之前。今如谓此现见为心之灵明精神之表现,则亦可由观此灵明精神之表现之相继降落,即同时观得此所见之自然物,皆为在此灵明精神之表现中之自然物。要之,观此所见之自然物及其如次第由天外飞来,而次第降落于吾人此现见之前,为吾人之一观生生不已之自然宇宙之观法。此一观法,为有独立意义,而为人所可有,亦无理由谓其必不应有者。吾人亦不能说:只有佛家之由观因缘更观空以成现观之观法,方为人所应有。因此皆平等各为一观法,亦初不相碍,亦皆人之心灵所自发出之一观法也。

由此一“观自然物如次第由天外飞来,以降落于吾人之现见之前”之观法,所直接启示之一智慧,即所观之自然物,皆由上而降,非由下而出。其生皆不直接由先前之已成物为因缘而生,而皆是空前,而自其先之寂然无形以始以生。魏晋之王弼即以此而谓,万物万形,皆经由此寂无以生,而复归于此寂无。此乃一对万物之生之纯现象学的观法;而非谓其未生前之寂无中,定已有此物,或无此物。则王弼之言,即不可以佛家之“已有,则不须更生;无,则不能生有”之论破之。因其只是依一纯现象学之观法,以言物之经由此寂无生,而还归此寂无也。

然周濂溪以及张横渠,本易以言万动万形之所自生,又与王弼本老子以言易者不同。其不同之关键,在依易教之终更有始之义,更“要终”以“原始”,便不可只以单纯之寂无,为万动万形之所归与所自始。万动万形,自恒是有,则其所自始之寂无,亦当内涵此一“有”之义,以创始此万动万形之有者,而为一原始之真实有。此即濂溪所谓乾元,横渠之太和中之“起知于易者,乾乎”。元即原始之真实有,乾即所以状此元之创始万动万形之事之相续不断,而健行不息也。对此乾元,亦如对王弼之寂无,人同不可问其中有无其所创始之万动万形。因其虽是一原始之有,亦是一无形之寂无,则不可说其中已有万动万形。然亦不可因其是无形,而无此万动万形,即说其不能为万动万形之有所自创始,因其亦是真实有故。于此原始之无形或形而上之真实之有,如以有无之范畴问其中有万物否,应说其非有亦非无。如佛家之佛性、法性、真如、法界,同不可问其中之有无万物,而可说其非有非无。佛家固亦不应于此儒家所说之乾元等,定问其中有无万物,而逼之落向一边,以更加破斥,方为以恕待人之道也。

二 濂溪之言天道与其纯粹至善

上来之文只在说明:此濂溪横渠之天道论,乃循一不同于佛家之思想方向,或对自然宇宙之观法,而建立一无形之真实有,如乾元太极;尚未及于其对乾元太极之如何说明。古今人于其所谓乾元太极,亦正有不同之解释。吾今更当先说明此中何以有不同解释之故。此即在吾人之由万动万形之相继呈现于吾人之现见之前,以更观得一为其元或原始之寂然无形,或形而上真实有,为万动万形所自始,而名之为乾元或太极时;并未规定此乾元太极之性相,毕竟为如何,其与万动万形之关系,毕竟为如何。吾人之说之为如何,恒与吾人如何观万动万形之能观之心,与所观之万动万形如何相连,而可对此乾元或太极及其万动万形之关系,作不同之说法。在中国哲学史中,于此亦明有不同之说法。如汉儒亦承认有无形之乾元太极,而说此乾元太极为元气。此乃由于其视万动万形为一气之化之流行,遂即本此气之观念,以倒说为其原之乾元太极而来。朱子之说此乾元或太极为理,则由其重性理与万物之理而来。又吾人如由见此所观之万形万物,皆在此能观之心之灵明或精神中呈现,如上文所提及,则吾人亦可说:为其本原者,只是一充塞天地之神明。而在中国哲学史中,亦有以神或心说濂溪之太极之流。此吾皆尝论之于原太极一文。然此种种之说,是否与濂溪之意相合,濂溪对此乾元太极,毕竟如何说法,则只能以其明文之所及者如何为据,更分析辨明之。

兹按濂溪之通书第一章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原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原乎!”又其太极图说曰:“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此即为其天道论之最主要之文。而为吾人须先就文绎义,以指出其要点所在者。

于此吾人如先看通书之第一章,则此中之乾元是诚之原,乃以中庸说易。前文已说其以乾元为万物所资始,即谓有形之万物,以无形之乾元为其形上之根原。然未说此乾元为理、为气、或为心。于其太极图说之“无极而太极”之太极,吾昔尝以通书文句对勘,说其即诚道,但亦可同时说其即通书之乾元。于此太极或诚道或乾元,濂溪只说其是至善、是大、是无极之极至,亦无形之极至。在濂溪之明文中,于气只连阴阳说;于理只言“理曰礼、阴阳理、万物得理而后和”;于灵性与神知,则连于太极阴阳五行,妙合所生之人说;于善恶之分,则连五性感动而有之人事说。故凡以此“气”、“理”、“灵”、“性”、“神”、“知”等观念,说濂溪之乾元或诚道或太极,皆第二义以下之说。在第一义上说,濂溪之用乾元、诚道、太极之名,表形上之真,并说其为“大”,或“至善”等,乃只对此形上真实之形式上的性质,有所说;而对其内容的性质之为“气”、“理”、“灵”、“性”、“神”、“知”之内容,则无所说。此中之说其是大,乃自万物之多,以反说其所自始者之大。说其是乾元,是自一切万物之生生变化无穷,以反说其原之健行不息。说其是极至,是自其至大,无穷不息,更无其外之者,无上之者,亦无更较之长久者说。因其为一切无穷不息之万物之生生之缘故。然于濂溪之说其为诚道与纯粹至善,则更当注意。

此中之说其为诚道之诚,不只是一真实之意,亦是一真实而能表现之义,因诚之原义即指人之言之诚。人之言能表现其内心中之真实谓之诚。故诚具内在之真实而能表现之义。故说乾元是诚之原,乃克就其为一内在之真实而言。说乾道变化,方是言此内在之真实之表现于外。内在之真实必表现,方见其真实,亦完成其为真实。故必有乾道变化,而有万物之生生,以各正其性命,然后可说此诚之立。此一由内在之真实而表现,即见一道路,故此诚同时是道。如此内在之真实为体,则其表现为用。而此诚之道,则于此体用之贯彻处见,不专属体或用。今以此体用之名释诚道或太极,如朱子以后之所为,亦尚非濂溪之明言所及。然于此万物之原始之真实,必由表现,而后得完成而成立,则由濂溪之用此诚之一名,已可见其意。其说“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即谓此元必通亨其自己于外,以顺利成就,而贞定其表现,方是复归于自己,以完成建立其自己。此通亨,在太极图说,为太极之动或阳之动;此顺利成就,而有所贞定,则为其阴之静。此阳动阴静之往复,而动静互为根据,以静中有动,动中有静,而流行不已,则为阴阳之变合而为五行,而亦初不出于阴阳之外,亦不出于原始之无形之太极之外。此亦如通书之诚道或乾元之真实,由变化而表现其自己、建立其自己,于生生不穷之万物之各正性命中,乃所以成其为健行不息之乾元或诚道,而未尝出于其自己之外也。则通书与太极图说之论,固可配应而说也。

依此乾元诚道之真实,由其表现而建立其自己于生生无穷之万物中而见,故此生生无穷之万物,亦即内在于“其变化表现,而建立其自己之事”之中。而此乾元或诚道,即为一至极无外无上而悠久永恒之“元”、之“道”。故可说其为纯粹至善。何以说其是一纯粹至善?吾人岂不见世间之有恶?濂溪岂不亦言人之五性感动而善恶分?然吾人之所以说世间有恶,要不外自世间之人物生后有种种互贼其生之事说。然此皆不可用以说一切人物之始生。一切人物之始生,固各成其生,以各正其性命。如互贼其生是恶,则一切人物之始生,是各成其生,即非恶,而为善。故于此宇宙生物之道,只能就其能始生一切人物,而说为纯粹至善。今就已生之人物之有互贼其生之事,而有恶处看,则此人物之恶,亦必与此人物之化、之终,而俱化、俱终。然终更有始,其始必善。故原始要终,以观此道之表现为万物之生生而变化无穷,只能说其是一至善之流行。此是儒家之古义,而亦为宋明儒者所共承者也。

然此上之说乾元诚道为至善,乃通其表现之全体,而自外部观之。此亦可说是肤廓而不切。若自此全体中所生人物,其生后有互贼其生,而人有种种善恶事看,则亦非此一至善之语所可了。何以依一至善之道而生人物,会有互贼其生与种种恶事?此为依上述之至善之义,作直缐推论,所不能说明者。此为宇宙间之一大吊诡,亦可动人之大悲悯、大疑惑,而觉其不可解者。于此吾人初只能就此所生之人物之恶之发生之所依,加以叙述。是即在此所生之人物,为一有定形定限之存在,而只求其自身之存在时,便可贼害他生,而对他有恶事。故此人物之存在为有定形定限,即其一切恶事之所依。而吾人亦可说此有定形定限,即为人物之存在之根本恶。如西哲来布尼兹所谓形上学的恶是也。

然在此天所生之人物中之“人”,则又知有此恶,而求化除此恶。此则由于其自知其为一有定形定限之存在,而求不只为一定形定限之存在;以上契于其存在所自始之无此限定之形上真实或乾元诚道。此即为人之求上希于天之事。此为宇宙间之又一大吊诡。而人果能希贤希圣希天而成人德,以与天合德,则此上所述之二大吊诡,即相销而俱泯,遂亦更无吊诡之可说,亦更不容人于此谈玄;而唯有人如何希贤、希圣、希天之道可说。此方为濂溪之学之核心所在。吾人今即当循此而更说濂溪所言之希贤希圣之道之要点。

三 希贤希圣之工夫及圣德

此濂溪之言人之希贤希圣之道,在太极图说见于其上引“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之一句。此一句,则承人为天所生之万物中,“得其秀者而最灵”,有“神发知”,以知“五性感动而善恶分”者而来。此中,人之为有灵、有神、有知、有性,以知有善恶,而能定于仁义中正、能主静,立人极,即为人之所以为人之重要之义。此在太极图说之文义次序中,属第二义。然此人之生,固原于太极,则人之有此种种,亦即可还用以说太极之内蕴中,有此种种。太极之道,即天之诚道;则又可还用以说天之诚道之内蕴中,有此种种。然此仍必俟人之自在其人道中,深知此种种,然后可更以之透视此天之诚道、太极之内蕴之种种,以还契天道。欲于人道中,深知此种种,则图说之所言者,皆在通书之第二章以后,方有更多之发明。吾人今亦即当本此通书第二章以后之文,以知濂溪之由立人道、立人极,以还契天道之道。

濂溪之通书之文不多,今将就其要者,而为下文所拟涉及者,先照抄于下。按通书第二章为继上所引之言天道之诚之章,而言圣人之诚。上所引之章标名诚上,此章标名诚下。其言曰:“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第三章标名诚几德,其言曰:“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

第四章标名圣,其言曰:“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

第五章名慎动:“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义、匪礼、匪智、匪信,悉邪也。邪动,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动。”

第六章名道:“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守之贵,行之利,廓之配天地;岂不易简?岂为难知?不守、不行、不廓耳。”

第七章名师:“或问曰:曷为天下善?曰:师。曰:何谓也?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唯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

第九章名思:“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几也。易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故曰:知几其神乎。”

第十章名志学:“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

第十一章名顺化:“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

第十六章名动静:“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

第二十章名圣学:“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第二十二章名理性命:“厥彰厥微,匪灵弗莹。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

第二十四章名师友上:“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至难得者人。人而至难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求人至难得者有于身,非师友则不可得也已。”

第二十九章名圣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子曰子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然则圣人之蕴,微颜子殆不可见。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圣同天,不亦深乎!”

第三十章名精蕴:“圣人之精,画卦以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卦不画,圣人之精不可得而见,微卦,圣人之蕴殆不可悉得而闻。易何止五经之原,其天地鬼神之奥乎!”

第三十一章名乾损益动:“君子乾乾不息于诚,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

由上文所抄濂溪语,所用之名言而观,皆不出易传中庸二书。濂溪特称颜子之好学,以发圣人之无言之蕴,而见圣同天之深,盖亦本易传之称颜子之知几。至言圣学之要,在能知几, [1] 并以诚神几为圣人。乃意谓圣学之要,在知几之善与恶而去其恶。此亦如易传言颜子之庶几,在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濂溪又言迁善改过,惩忿窒欲,更言无欲,皆本易传而言。其第二章则言人之不能诚,由邪暗塞也,于性之偏刚偏柔,则言其皆有善有恶,唯自致其中,而后定于中正中和。此皆见其既尚中庸之诚与中和;而又能言人之所以不诚之故,在有邪暗、与性之刚柔之偏,为其碍。此则与中庸之只直顺正面之诚立教者不同。此乃同时重视反面之不诚之故,而求有以化除之之教。此即实说一切人之由希贤而希圣、希天,以成其为至难得之人,得其至难得之道德之方。而非只泛说人之为得天地之灵秀,便可“与天地合其德,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而已者也。

濂溪之言人之成其德行之道,同时见及为其德行之碍者,而求有以化除之,即见其用心之已能面对吾人之道德生活中之病痛艰难所在。此实非其前之儒者所能及,亦吾人论后此之宋明儒之学所当正视之一点,而后对其切实之教中所包涵之似高远阔大之言,亦皆可有一切实之理解,而不流于玩弄。此中专就上所引通书之第二章而说。则其谓“圣、诚而已矣,五常百行非诚,非也”,即谓一切五常百行,皆赖诚而成就,亦即谓其赖其为一内心之真实之表现而成就,如天之万物之赖其为天之内在的真实之表现而成就。然自天而言,其表现皆如其表现,而见其所表现之真实,亦如其所能表现、所当表现而表现。此中无不诚。然人则可有不诚,而不表现其能表现、当表现者。于是其所表现老,即亦可与其内蕴之真实,不相一致。其所以致此,正由于人之秀与灵,而能于万物无所不感,而感之又不必能本其内心之真实,以应之而当。此不能应之而当,即其内心之真实未表现,而照明通达于外,此即有不诚。此不诚,即是虽“感”而不“通”。缘此人之能无所不感,即见人原有一自发之能感之能。此能感之能之所运,亦原即其感之所通。然此运于所感之通,恒只是一向外之横通或广通。于此横通之所及,若无当然之应,自内在之真实而出;则无此内在之真实,昭明通达于外之纵通或深通。于此不能有纵通深通之处,吾人即可照见吾人生命之内部,有邪暗之塞,为此内在真实,不能昭明通达之障隔。此实亦与佛家所谓无明无殊。然吾人能照见此邪暗之本身,又为吾人之能化除此邪暗之始,亦如佛家之以照见无明,即为菩提之始也。

吾人之生命何以有邪暗?此如自天道说下来,则当如前所说,此乃由人物之生而为有定形有定限之存在;即以其形限,限制此天之诚道之表现于吾人者,同时使吾人与其他有形限之存在,互相对峙,亦互相障隔。此障隔,即吾人生命中之邪暗所自起。然人在道德生活中,可不讨论此生命中之邪暗自何而起之问题。吾人之生命中之有此邪暗之塞,可使吾人内在之真实,不得昭明通达于外,而使人于其所感,不能如其所自视为实当有之应以应之,而致有内外之不合一之不诚,要为一事实。今如何去此邪暗,以至正翻邪,以明达翻暗,以求无不诚,是为吾人之为学之工夫之所在。 [2] 故濂溪于第二章中以至正而明达,言圣人之诚也。其所谓静无而动有,亦即谓此内在之真实之诚,由无形而动出,以成其有之谓。非泛说之玄言也。

吾人如识得第二章之“静无而动有”之句之旨。则于第三章之诚神几之句,亦即不难解。此所谓“诚无为”,非泛说之无为,乃自诚之静无一面,或未表现而只为人心内在之真实一面,说其是无为。若自诚之表现而动有言,则固是有为。然此表现在常人,不可说是直接表现,而恒须通过“几善恶”之知,而后表现。由人之生命中可有邪暗,即见诚之为人心内在之真实,恒有其非至正而明达之表现,故有恶几。此恶之为恶,依他章所说,其始点只原于不中,而不免于偏。偏即是邪。偏由于对另一偏之不见,即是暗。故邪即是暗。翻偏邪之中正,亦即是明达。此明达,由翻偏邪而见,亦即由翻恶而见。而此翻恶,则赖于人之兼知此善恶之几,而于此知善恶之几处,为善去恶。此即为一至简易至切近之工夫也。

由此以了解此第三章“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一句,及第四章之言诚神几之关系,则第四章中之“寂然不动者,诚也”,即第三章中之“诚无为”。其“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之几,即第三章之“几善恶”之几;“感而遂通”之神,即去邪暗之塞,而使“寂然不动”之诚,明达于外,以自化其邪恶之几于未形,“自致其中”,以求成第三章中仁义礼智之善德;而由“执焉复焉”之贤,至于“一性焉安焉”之圣者。此中之寂然不动之诚,乃自诚之为体而言;而此体之昭明通达于外,则为其神用。此神用,即表现于其对善恶之几之动,无不知,而化邪恶之几于未形,以复归于善。几微故幽,而此神用之发,亦发微不可见,而于善恶之几无不知,遂能充遍周满地妙应于一切善恶之几,而不可穷极。故曰“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神应故妙,几微故幽”。圣人有此神用,而寂然不动之诚,乃直接表见于此神用,而精光朗照,故曰“诚精故明”。此上引第九章之以思为通微之道,亦即以思为知几。其言“几动于彼,诚动于此”,即言由知几之神之发,而化其邪恶之几于未形,即使此诚动显。亦犹此言“诚精故明”也。濂溪本诚神几之义,以言圣人,其所谓诚之寂然、神之感通、几之幽微,皆各有其分属之义,唯在圣人之生命中合而为一。非泛说之诚神几之即寂即感之三位一体也。

至于第五章之慎动,第六章之言仁义中正,与第二章之学圣之要,以无欲为要,则与太极图说之言“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无欲故静”,及上章之知几之义,皆相通。慎动,即知动之始几而慎之,不陷于偏邪,而自定于中正。朱子谓此中正为礼智,盖不必是濂溪之意。中正乃对偏邪而言,亦对邪暗而言。人之欲,恒自限于特定之所向,即是偏邪。而濂溪所谓欲,亦即指此而言。故须无之。至于欲之合于仁义中正者,固不可无也。然人有陷于特定偏向之欲,乃一事实。对此欲之存在,乃濂溪所视为人所当自加正视,而于其几之始动处,即当求知之转之化之;然后人之动。乃得合于仁义中正。故不可不慎此动,而于动之先,有一无欲,以致静虚之功。此静虚即所以去邪暗之几,同时使寂然不动之诚,得明通于外,而其动更无私曲,唯是明通而公溥者。故曰:“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

此中之明通,使吾人之生命内外不二,一方见吾人自己之诚,无私曲以间之,一方亦即使吾人之生命,对所接之人物无偏私,如天之以阴阳生成万物,而能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而吾人之神,亦充周于万民万物,而至于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境矣。

四 天道人道中之诚与神

至于上所引之第十六章,则为更及于妙于万物与阴阳四时中之神者。按濂溪言神,一为其太极图说所言之人“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之神。此只是主观之神知之“神”。一为“诚神几曰圣人”之神。此乃道德意义之“神”。三为圣人之以仁义成政教之文化意义之“神”。四为此十六章所言妙于万物与阴阳四时五行中之宇宙意义之“神”。然皆是自“定限之超化,而成一遍运处”言神。如太极图说中之言“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之主观的神知,即自始为人心之能超出于其定形之限制,而能遍运及于其外之神知。圣德之神,则由其恒知几,而超化其偏邪有定向之欲或邪恶之几于未形,以复于中正中和,而成其诚之明通公溥之表现,而遍运处言。圣人以仁义成政教之神,则自其以义正万民,而化除其不善之偏者,以成大化;以仁育万物,而顺成其善且正者,以成大顺处言也。

由此以观,自然世界中之阴阳四时五行,则由其“水阴根阳,火阳根阴”,春夏秋冬之代行,万物之由始而终,由终而始,即见此自然世界之恒自化其偏向之表现,以成其运化。于此中即亦见一神之遍运。此中阴归于静,阳归于动。春夏阳,而秋冬阴;物之由始而终者阴,由终而始者阳。合言之,即阴阳之互为其根,以更迭表现,以见此神之遍运。太极图说之言“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即无异言太极之神也。此中之自动是动、静是静而观,则动静各有定向,动静之事物亦各异,而不相为通。故曰物则不通。然自此动静之互为其根,以更迭表现而言,则动者不自有其动,静者不自有其静。故曰:“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此乃可直自所观之自然宇宙看,而见得之神也。

至于能观此自然宇宙之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之神者,则为吾人之神明。此神明自身,原在此所观之动静之上一层面。更必于其观动时不定限在动,观静时不定限在静,然后能妙运于所观之动静之中,故亦当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此神明即人之生而有之心之神知之明通。此明通依于此心之无邪暗,而唯是一诚之真实。唯依此一诚之真实,而有真实之明通,成其神明之妙运。故吾人前说诚是体、神是用。如中庸之由诚而明,可说诚是体,明是用也。今就此心之神明所观之阴阳四时五行中之神之遍运言,则其原乃在天道之诚、或乾元太极之真实,为阴阳五行万物之形上根原者。吾人之神知只须能不著于或动或静之物,而观此阴阳五行万物之流行终始,皆如从天而降;则蕴于天之真实中者,固当包涵其所表现之一切,然后能为一切或动或静之物所资始,以表现为阴阳五行万物之流行终始,而于其中得见一妙运之神也。故自天道而观,亦当说诚是体,其神运是用;其诚是天道之寂然不动,其神是天道之感而遂通。此犹以诚神几言圣人之诚无为,乃其寂然不动;其恒知几而恒化偏向之几,以直行于中道,乃其感而遂通之神。又此犹圣人之仁有育万物之义正万民之道,为圣人之寂然不动之诚;其大顺大化,为其道之感而遂通之神也。然人原始之“形生而神发知”之神,则由其形之限,而其知之及于或动或静之物;亦即恒定限其知于此物;而此知亦物化。此即形成人之生命中之邪暗闭塞之原,而使其生命之内在真实不得表现。此内在真实不得表现,自亦是寂然不动,然却不能感而遂通,而内外遂不一。故必济以无欲主静之工夫,然后可一。人之学圣希天,以成人之道德之尊贵之事,即落在此工夫上。有此工夫,然后得如圣人之寂然不动之诚之体之隐微,皆彰著于其“感而遂通”之神用之中。上引第二十二章有“厥彰厥微”之句。其下句之“匪灵弗莹”,即言有“感而遂通”之灵,然后有其神用之莹明于外;方得于其下文所谓二气五行万物中,见“是万为一,一实万分”。此一者何?即此神用之遍运是一。此神用所彰之诚体之微,亦原只是“一”真实也。

综上所述,则濂溪自是甚重此神之义,此乃本于易传,其第十六章动静所言之神,乃归向在所观之阴阳五行四时之运中,动者不自有其动,静者之不自有其静,以见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之神。然此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亦可用以说此能观之神知之妙运于动静。则人可直下自见此神知之妙运之一层面,其所依者则在此神知之明通,亦当是依一诚而发。由此而人更当说此自然宇宙之神,亦依于天道之诚而发。而其二十二章之言“厥彰厥微,匪灵弗莹”,乃连于人之“自止于中”,以“彰”其诚而见;其神之“莹”,则初当是自人道说。至其后文又归于见二气五行万物之“是万为一,一实万分”,则当是言天道之神运之一。则此全章,无异谓:人必彰其诚,见其神之莹,然后能见天道之神运。天道之神运即见于人之神之莹之中,而天人二者即可不二。唯此章之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虽是自神运说,其最后一句“万一各正,小大有定”,则又当是从神运中所见之一一物之各正性命,以各自为一真实之存在,亦各有其诚说。此则相当于第一章中所引“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太极圆说中“万物生生”之句。故此濂溪之言神,有自所观之客观面说者,有自能观之主观面说者。其所依者,则或在天道之诚,或在人道之诚。亦有自人之彰其诚,见其神之莹,而见天道之神运说者。至于见天道之神运,亦当同时见万物之“各正性命”,而各有其诚,以各表现天道之诚之一面。然要归在由诚见寂然之体,由神见感通之用。自人而言,则邪暗,可为诚神间之间隔;故必由工夫以知几,化此邪暗,方可成诚神合一、亦人道与天道合一之圣人生命。故不可只泛说诚神、体用之不二。此濂溪之本旨也。

此周濂溪之学之言神,乃本在易传,言诚,则本在中庸。诚为体,神为用;则以中庸为体,易为用。然在濂溪之自觉所及,则又是用中庸之义以说易。故其书名易通书。皆上引之三十章言“唯易卦能示圣人之蕴”,“易何止五经之原,其天地鬼神之奥乎”。然其二十九章言圣蕴,又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则颜子与孔子为师友,而能发圣人之蕴,乃原于其愤悱。此愤悱,即人内在之诚之自静无而动有,以明通于外,成充周不可穷之神之始,而亦能“教万世于无穷”者。然此颜子所发之圣人之蕴,亦原是圣人内在而深隐之同天之蕴。故曰:“圣同天,不亦深乎。”易示人以天地鬼神之奥,而圣之同天蕴之深,唯愤悱可以发之。所发者,寂然不动之诚,发而见于外者,其感而遂通,而见为遍运于万物之神用。此神用之所在,即易之所在也。濂溪之书名易通书。其何以有此名不可知,盖即通中庸之诚体,以言其神用之所在、即易之所在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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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易传言颜子知几,重在“有不善未尝不知”。几,说文训“危也”。尔雅;几,犹殆也。书经皋陶谟“一日二日万几”。古注:几,微也。今本易传,有“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郑注云“吉凶之彰,始于微兆”。说文段注作:“吉凶之先见。”看来原文当如段说。濂溪言几善恶,即几兼吉凶之旨。然其言圣人之诚神几之几;又似当只有吉与善。故朱子注通书,为调停之说。谓“几者动之微,善恶之所由分”。然其语类卷九十四则谓圣人之“诚神几”是一“几”,“几善恶”又是一“几”。后儒如罗念庵、王龙溪,则自此朱子所谓圣人之诚神几之几,以言人之心性之寂感之几,而以此几中无恶。然此则非易传之几之本意,而与濂溪言几善恶之几不合。朱子谓濂溪之“几善恶”之几,为善恶所由分,则亦涵几有向善向恶之二义。濂溪之知几,亦即能知此几是向善或向恶。其言圣人之诚神几,则当是自圣人之由先有知几之工夫,自去其恶几说。恶几既去,其所存者自纯是善几。然此非知几之几初无恶之谓也。

[2] 二程遗书承宋元学案濂溪学案附录程明道尝曰:“吾年十六七,好田猎。既见茂叔,则自谓已无此好矣。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潜隐未发。一日萌动,复如初矣。后十二年,复见猎者,不觉有喜心。乃知果未也。”由此一故事,可见濂溪之学之著目点,正在吾人之心灵生命之内部之潜隐未发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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