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生,余谓乃音乐人生,亦可谓是超空人生,即抽象人生而非具体人生。具体人生重躯体,重物质。抽象人生则重心灵,重情感。中国人连言礼乐,礼具体落实,乐抽象超空。其实礼乐兼言,礼亦超空。如宾主之礼,必超宾主以上。夫妇父子之礼,亦超夫妇父子以上。凡属人生,必超个体人生以上。群性之具体实际,即失人生之真。

何谓超空?积四五千年,广土众民之统一大国,国之外尚有天下,此一民族生命,则不得不谓之超空。然超空必有落实处,故曰“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精微中有广大,广大中亦有精微。中庸之上有高明,高明之下有中庸。德性中有学问,学问中亦当不忘有德性。故唯精微必求广大,中庸必求高明,而凡所学问决不能忘其德性。亦当知德性必待学问,高明必求中庸,而广大亦必有其精微,乃始得之。

中国人最好言德性。但言德即性,非云性即德。水性动,盈天地,亿兆年,到处可见水,而动之一字尽之。石性静,盈天地,亿兆年,到处可遇石,而静之一字尽之。但动静之中,仍各有德。中国人不重言人事,而重言人性。然水可淹死人,石可压死人,故中国人言性则必言德。亦可谓德即性之精微处,亦即性之高明处,而有待于人之学问以成。易言“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成性即德,失德则性亦不存。

核武器之建造,亦赖学问。但未成其德,亦不足谓性。西方科学不尊德,亦可谓之不尽性,即不自然。西方宗教信人死灵魂上天堂,虽亦人所欲,但赖上帝之力,既非人性,亦非德。凯撒事凯撒管,亦非性所欲,即非率性之道,亦无德可称。

中国人言性必言德。孟子主性善,而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乃重德言,但非忘性。故一切学问皆重德。发财做官,求富求贵,或可不重德,亦非性,故中国人以为戒。孔子言,富贵不可求,从吾所好。求富贵当向外,所好则向内求。向外求无常而必变,向内求则有常可守。德有常,据德乃有道。孔子言“天生德于予”。德言天生,亦由性来,而与性有不同。性人人相似,德必志于学,磨练修养以成。少数杰出者乃有大德。孔子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忠信德之基,亦即性。孔子好学,超于全天下亿兆世之全人类,故谓至圣先师。学而非性无德,亦不得谓之学。

子夏曰:“富贵在天,死生有命。”在天指其在外不在己,有命指其有常不可变。谓人人尽得在天之富贵,可逃有命之死生,此则愚而惑矣。故孔子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曾子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死则一切归休。但必慎其终,又当追于远。视死者长如生,于变中得求常,此可谓性之德。人具好生之性,则可成其慎终追远之德矣。是为中国儒家教民育德一大节目。

方西人亦非不知好生恶死慎终追远,然求之于外于物于事,而不知求之于内于心于德。如埃及之金字塔木乃伊,唯少数富贵人所能,多数无可模仿。宗教家之信仰灵魂天堂,虽亦在终处远处,然各为私人一己打算。其慎其追,各在其人一己身上,非对他人之忠信。故可谓西方人纵知性,不知德。此又中西文化一大异。

中国人对天地,亦言其德,不言其性。如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生万物乃自然,可谓乃天地之性。然而必谓之德,此即犹人性忠信之德。若必谓之迷信,则不失为违性非德之言矣。

深言之,性有限,可变。德无限,可常。衣食住行乃性,其对象皆在外在物,故其事有限而可变。孝弟忠信之德亦属性,其对象在内在心,故其事乃无限而可常。“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孝德无限可常。西方人好言男女恋爱只是性,中国人更好言夫妇和合则成德。但主性,则恋爱自由,离婚亦自由。唯重德,则百年偕老,乃为夫妇一伦之常道。天地生万物,广大无限,悠久不变,故乃言德不言性。

中国人言万物,亦好言其德,如阴阳家言五行之德。西方自然科学研讨物性,但不知欣赏其德。五谷养人即其德,商品则唯求赢利,非可谓有德。农商社会观念不同,此亦其一大异。故西方学问家,绝不言及德字。其知识对象,求专求有限,又必言变,而不言常不言通,一若常即无进步,通即非专门。不知其内在之德,则可通可常而亦有进。此为西方求知态度一缺憾。今日国人一尊西化,求常则曰守旧,好德则曰迂腐,我民族五千年文化旧传统乃无可言。今苟谓性属自然,德乃人文,则亦可谓全世界人类文化学唯中国为首创。

德贵同。孟子曰“圣人先得吾心之同然”,即指德言。少数杰出人之德而下同于普通广大之群众,乃有所谓德化,亦即所谓人文化成。故中国人言文化,亦言德化,又言教化。中庸曰:“大德敦化,小德川流。”川流亦贵在通,涓滴必归于大海。大德则贵在化。安重敦厚不动如山,而化及于天下万世,此为敦化。西方人贵言流动,其中乃无通义。西方人言文化,其中亦无德意。电灯自来水,流行遍及全世界,然各是一物,何尝有德与心之相通。普遍流行,乃商业意义,又何有所谓德化。故西方文化流行,乃物与物之流行,必分裂而相争。

西方学者,大科学家,大哲学家,大文学家,可谓其有大业,但不得谓其有大仁大德。西方一切事,以中国人观念言,皆可谓之为缺德。发明核武器,此非大缺德而何。于西方学术界求一德字,则诚难之又难矣。西方人言真善美,亦皆指外不指内。即言善,亦指对外及物,非指内心所存。若存于内不及外,则一无意义价值可言。然则自中国人言,无之内而行之外,又何德何道之有。

果从西方观念言,则仅有个人,无家无国无天下。家则夫妇可合可离。国则政府权力必归之多数。天下则商战兵争。中国人言君即群所归往,故必言君德,而不言君权。中国人言天下,则曰大同太平,非如近代西方人之言国际。此正中国文化理想所寄,而为西方文化理想之所缺。中国人又贵少数,学术人物,大智大德,上通天人之际,下明古今之变者,又得几人。然而中国传统文化不断绵延,不断扩大,则胥赖此少数。

少数多数即德性之别。性则多数所同,德乃少数之异。唯德仍性中所有,少数亦必出于多数之中。隔离多数,即不成少数。故政府必有首长,军队必有统帅,宗教必有主教与牧师,学校必有教授,工厂必有管理员与工程师,古今中外一切社会莫不如是。不得谓政府重少数即专制。经济重少数则成资本主义,重多数则为共产主义。中国则贵执两用中,贫而乐富而好礼。西方哲学言唯心唯物,心物内外亦非可严格分别。无物即不见心,无心即不见物。而中国人言心,则有人心道心之别。分言之,则必知有合。合言之,又必知有分。乃见中道。今日国人非不当知有西化,但只知开新,不知守旧。只重现代化,而不知有传统。只重视专门,而不知有通识。只重视功利,而不知有道义。则终不免偏执一端,而无中可用矣。但我国家自古即称中国,今又何辞以变之。岂得谓民国即开新进步,中国即守旧退步。

朱子中庸章句序,阳明答顾东桥书之所谓拔本塞源论,实已先余此篇而深发其义,读者其细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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