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以习气言心所,犹未分析一一心所别相,今当略说。原夫无量种界,势用诡异。习气潜伏即名为种,已如前说。种无量故名无量界。诸种势用至不齐故说为诡异。 隐现倏忽其变多端。每一念心起时,必有多数种之同一联系者从潜伏中倏尔现起,而与心相应,以显发其种种势用。诸种元有许多互不相同的联系,而同一联系者其现起必相俱。 即依如是种种势用,析其名状,说为一一心所法。考世亲学派之《三十论》,略析五十一法。盖亦承用小乘以来古说,大小谈心所颇有异义及多少不同处,此不及详。 取其足为观行之引导而止。观行二字为方法论中名词。行者进修,略当宋、明儒所谓工夫之意。观者反躬察识。观即行故名以观行。 然颇病繁复,今仍其旧名,而颇有省并为若干数,理董之如次。心所法,须当作自家生活的内容来理会,反观愈力愈觉真切。或问:“旧谈心所类以六分,若以今日心理学衡之,果有当否?”余曰:此中大体是描写生活的内容,虽对于心理学有所贡献,却不是讲心理学,须辨之。 诸心所,旧汇以六分,元名六位。 今约为四。性通善染,恒与心俱,曰恒行心所。性通善染之性字乃德性之性,谓多数恒行心所,其性有善有染,故置通言。旧说于善与染二性外更立无记性,此不应理。一切心所其性非善即染,非染即善,无有善染两非者,此义当别论。恒与心俱者,谓其恒与意识感识相应合故。 性通善染,缘别别境而得起故,曰别境心所。通善染者,如恒行中说;别别境者,所缘义境多不同故。此中诸心所既是缘各别之境方得起,故非恒与心俱者。 性唯是染,违碍善心所令不并起,曰染心所。性唯是善,对治染法能令伏断,曰善心所。对治者如药对病症而治之也,亦与儒者言克治义近。善心所则对治诸染,能令染法伏而不起乃至断灭。 如是四分,以次略述。旧本六分,今多省并。

恒行心所,旧说唯五,今并入别境中欲,即为六数,曰触、作意、受、欲、想、思。

触心所者,于境趣逐故,名为触。趣者趣取,逐者追求。境义有二:一物界名境,如感识所取色等是;二义理名境,如意识独起思构时即以所缘义理名境故。后凡言境者仿此。 如眼识方取青等境,同时即有追求于境之势用,乃至意识独行思构时,亦有一种势用对于所缘义境而专趣奔逐以赴之者。是等势用,名为触数,而非即是心。这个趣逐的势用正是习气现起而与心相应合者,故名触心所,却非即是心。 心者任运而转,任运者任自然而动,非有所为作也。转者起义。 心所则有为作,心所即是习气现起,而与心相挟附以俱行者,其起也如机括,而心亦资之以为工具,故心所必有为作,如此中触心所依趣逐势用得名,趣逐即是一种为作。 此其大较也。心恒是任运,心所总是有所为作,后述诸心所皆可准知。

作意心所者,警觉于心及同起之诸心所故,名作意。心于所缘境任运转故,元无筹度。由作意心所与心同行,而警于心令增明故。心既被警,则虽无筹度,而于所缘亦必增其明了。 又于他心所同起者警令有力,同助于心以了所缘故。如远见汽车预知避路,即由作意警觉念心所,忆念此物曾伤人故。又如观物析理时,设有待推求伺察而后得者,而作意力即于寻伺二心所特别警觉,盖推求伺察时恒有作动兴奋之势,此即作意心所。 又如理作意有大势用,顺理而起的作意名如理。 如惑炽时惑谓无明及贪等心所。 瞿然警觉,明解即生,明解即无痴心所。 故惑染不足障此心者,赖有如理作意也。

受心所者,于境领纳顺违相故,名为受。领纳即是一种为作,心恒任运即不作苦乐等领纳。 领顺益相,即是乐受;领违损相,即是苦受。旧说于苦乐二受外,更立舍受,谓于境取俱非相故。舍受者非苦非乐故,俱非者非顺非违故。 此不应理。夫所谓非顺非违者,实即顺相降至低度,取顺较久,便不觉顺。 然既无违相,即当名顺,不得说为俱非。故彼舍受,义非能立。

欲心所者,于所缘境怀希望故,说为欲。随境欣厌,而起希求。于可欣事,未得则希合,已得则愿不离;于可厌事,未得希不合,已得愿离。故皆有欲。旧说于中容境一向无欲,故欲非恒行。此不应理。彼云中容境者,谓非欣非厌故,彼立舍受,故有此境。 殊不知,单就境言,无所谓可欣可厌。受心所领于境,欣厌乃生,领欣境久,欣相渐低,疑于非欣,然既无厌,仍属可欣,不得说为俱非。彼云中容,即是欣厌俱非之境。 夫领欣境久,则欣相低微,而欲归平淡,要非全无欲者。故不应说欲非恒行。或复有难:人情于可厌事,经历长时求离不得,其希望以渐减而之于绝,由此言之欲非恒有。殊不知,历可厌事欲离不得,既久而求离之欲虽渐消沮,终不全无。且其欲必别有所寄,人心一念中不必止缘唯一事境。如郑子尹避难农家,与牛同厩而居,读书甚乐。现前牛粪为可厌境,求离不得,无复望离,然同时读书别有义理之境为其欲之所寄,非一切无希望也。人生与希望长俱,若有一息绝望则不生矣。故欲是恒行,义无可驳。

想心所者,于境取像故,施设种种名言故,名为想。云何取像?此想极明利,能于境取分齐相。分齐相者,谓于境分别自相及共相故。如谓青,非黄非白等,是青为自相;如分别衣之青与叶之青等,则青是共相。如谓青黄赤白等同名为色,则色是共相;如谓色,非声非香等,则色是自相。如谓色声香味触等同名为尘,则尘是共相。尘者犹言物质。 自共相视诸境物互相观待之情形而分,元非固定。云何施设名言?由取分齐相故,得起种种名言。若不取分齐相,即于境无分别,名言亦不得起。 想形于内,必依声气之动以达于外,故想者实即未出诸口之名言。

思心所者,造作胜故,于善恶事能役心故,名为思。旧分思为三种,初审虑思,次决定思,三动发胜思。审虑则是意中发起造作之几,而犹审度筹虑;决定则已不复审虑,其动势无可遏止;动发胜者,则是行动猛利,一往直前,强盛无匹,名动发胜。详彼所云三思,只是以思心所发展之顺序而分,实不可剖作三种也。初之审,次之决,固参以思想,然是造作力为主,故思心所正取造作之相而立名,非就思想上言,切忌误解。思心所有是善性,有是恶性。善思起,能驱役其心,以成就善事;恶思起,便违心而行,以成恶事。如豪奴夺主,即是主人被驱迫,恶思起而本心不得乘权,亦犹是也。任何心所都是从过去潜伏深而蓄势强之诸习气发现,故其影响于本心之力极大,而思心所尤甚。余以本体流行之辟势名为心,是吾人与天地万物所同禀;以吾人从受生而成为形物,由此累积无量习气,潜伏而成习海,其习气之现起者,始名心所。此义不惟修改印度佛家之论,而吾先哲言心性,亦未详究及此。区区苦心,未知将来有共印者否?

如上六心所,恒与心俱,同行而不相离异曰俱。 故名恒行。若以此六配属于心理学上之知情意,则想属知的方面,受属情的方面,触作意欲思皆属意的方面。至于别境等心所,亦均可依知情意三方面分属之。又此六心所之行相,复分粗细,其与眼等识相应者,则行相极细微,乃若全无分别然,故佛家说为现量。

别境心所,旧说为五,今有移并,移欲入恒行,移定入善,而并入不定中寻伺二数及本惑中疑数。 定为六法,曰慧、寻、伺、疑、胜解、念。

慧心所者,于所观境有简择故,名为慧。慧者,由历练于观物析理而日益发展。然必与想心所俱,以于境取分齐相故;若不取分齐相者即不能作共相观,简择如何得起? 亦必有寻伺俱,以于境浅深推度故。浅推度名寻深推度名伺 由推度已,方得决定。如决定知声是无常,乍缘声境,未知是常无常,必起推度。瓶等所作皆是无常,虚空非所作而唯是常。于是决知声亦所作,故是无常。爰自推度,迄于决定,总名简择。故一念心中简择完成,实资比量之术。此中一念者实摄多念,简择初起只是推度,又必经多念续起推度,始得决定,方号完成。乃综其自创起推度以迄完成,凡经无量念而名一念。 但以其术操之至熟,故日常缘境常若当机立决不由比度者,而实乃不尔。又慧唯向外求理,故恃慧者恒外驰而易迷其固有,即无由证知真理。此中真理,即谓吾人与万物同具之本体。 若能反求诸性智而勿失之,则贞明遍照,廓然无系,虽复随俗分别,而不滞于物,称性玄同,而万物咸序,此真智之境,非小慧之所行矣。

慧心所非恒行何耶?若无明与贪嗔等炽盛时,即无有简择故。夫于理之诚妄,事之是非,有所简择而不迷谬者,此则是慧。无明等起时,则简择不起,故慧心所非恒行。

寻心所者,慧之分故,即就慧之浅推度相,检出别说,故云慧之分。 于意言境粗转故,说为寻。意言境者,意即意识,意能起言,故名意言;意所取境,名意言境。粗转者,浅推度故云。

伺心所者,亦慧之分故,于意言境细转故,细转者深推度故云。

寻伺之通相,唯是推度。推度必由浅入深,浅者,粗具全体设臆,犹如作模;深者,于全体设臆中又复探赜索隐,期于印证满足。盖后念慧,续前念慧而起,历位异故,浅深遂分。浅推度位目之为寻,深推度位名之以伺。世以为推度之用,先观于分,后综其全,此未审也。实则慧心所与心叶合取境,才起推度即具全体设臆。当推度创起,设臆固在模糊与变动之中,而实有渐趋分畛之势;分畛者谓作部分的密察。 及夫继续前展,则分畛渐至明确,即全体设臆由分畛明确而始得决定。故疑于先观其分,后综其全耳。又乃由寻入伺,从浅入深,即由全体设臆降为分畛伺察时,则慧之为用益以猛利,常与触心所相俱,奔赴甚力,如猎人之有所逐追者然。旧说寻伺能令身心不安住者,职此故耳。寻伺二心所并依慧心所,别出言之。慧非恒行,已如前说。

疑心所者,于境犹豫故,说为疑。旧说以疑属本惑之一,本惑后详。 此亦稍过。夫疑者,善用之则悟之几也,不善用之则愚之始也。理道无穷,行而不着,习焉不察,则不知其无穷也。然着察之用,往往资疑以导其先。盖必于其所常行所惯习者初时漫不加意,冥冥然遇事不求解。 又或狃于传说,如佛教徒以圣言量为依据,而不务反求诸己。 安于浅见,不能博求之以会其通,不能深体之以造其微。 故于所行所习之当然与所以然者,未尝明知而精识也。知之不明是不着,识之不精是不察。 忽焉而疑虑于其所行所习之为何?向所不经意者至此盛费筹度,疑问起时,必作种种筹度。 向所信之传说至此根本摇动,向所执之浅见至此顿觉一无所知。于是自视欿然,思求其故,疑端既起,欲罢不能,思虑以浚而日通,结滞将涣而自释,然后群疑可亡,着察可期矣。故曰善疑则悟之始也。夫疑之可贵者,谓可由此而启悟耳。若徒以怀疑为能事,一切不肯审决,则终自绝于真理之门。须知疑虑滋多,百端推度,祗增迷惘,而穷理所困,即事求征,则难以语上,持科学万能之见者,一切必欲依据经验以求之,而形上之理岂可以物推征? 刻意游玄,则虑将蹈空。知玄想与空想之办者,可与穷理。 但使知此过患,勿轻置断,疑情既久思力转精,不陷葛藤,则胶执自化,真理元自昭著,患不能虚怀体之耳。若怀疑太过者,便时时有一碍膺之物,触涂成滞,何由得入正理?周子曰:“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能明,何啻千里?”此为过疑者言,则诚为良药。故曰不善疑则愚之始也。夫疑虽有其太过,而人生日用不必念念生疑。故疑非恒行摄,疑之过者可说为惑,然善疑亦所以启悟。旧说疑属本惑,亦所未安。故今以疑入别境。

胜解心所者,于决定境深印持故,印者印可,持者执持。 不可引转故,名胜解。由胜解心所应合于心,便于所缘境,审择决定而起印持,此事如是,非不如是,于决定境才有印持,但印持与决定却是同时。 即此正印持顷,更有异缘,不能引转令此念中别生疑惑。异缘不可引转云云,系约当念说,非约前后念相望而言。尽有前念于境审决而印持之,固是异缘不可引转,及至后念乃忽觉前非,而更起审决印持者矣。 故胜解者,唯于决定境乃得有此。决定境者,从能量而名决定。不唯现比量所得是决定境,即非量所得亦名决定境。如见绳谓蛇,此乃似现,即非量所得之境。此境本不称实,然尔时能量方面确于境决定为蛇,非于境不审决故,非有疑故,故此境应从能量而名决定。又如由浊流而比知上流雨,实则浊流亦有他因,上流未尝有雨。是所谓雨者,乃似比,即非量所得之境兀不称实,但尔时能量方面确于境决定为雨,非于境不审决故,非有疑故,故此境亦从能量而名决定。犹豫心中全无解起,非审决心,胜解亦无,非审决心者,谓心于境不起审决故名。此心亦即非量,世言非量,或唯举似现似比,实则似现似比者非于境不起量度,但不称实,乃云非量耳。更有纯为非量者,即散乱时心,于汛所缘境实不曾量度者,即此中所言非审决心。 以故胜解非恒行摄。

念心所者,于曾习境令心明记不忘故,名为念。念,必资于前念想心所。想心所于境取像,虽复当念迁灭,而有习气潜伏等流。想之余势不绝者名习气,等流见前。 由想习潜存故,今时忆念,遂乃再现。若非想习潜存者,则过去已灭之境像何能再现于忆念中耶?然念起亦由作意心所于所曾经,警令不失,故有忆持。由念能忆曾经,故能数往知来,而无蒙昧之患也。若无忆念,则不能据已知以推其所未知,人生直是蒙蒙昧昧焉耳。

念心所何故非恒行耶?于非曾经事,不起念故;又虽曾经,而不能明记者即念不生。故念非恒行摄。或有难言:若于曾经不明记时,只于曾经某事忘失,说名无念,而此时心非无他念。如我忆念旧读《汉书》,苦不得忆,此于《汉书》名为失念。然此时心于现前几席等等任运了知不起异觉,即由几席等等曾所经故,今乃任运生念,故不觉其异也。是于曾经虽有不忆如于《汉书》。 而此时心仍非无念。如于几席等等。 详此所难,实由不了念义。须知念者,本由明记得名。于曾经事警令不失,遂有念起,分明记忆,即此明记非任运生,必由作意心所特别警觉,始得分明记取。若汝所云任运生念者,实非是念;乃过去想习,适应日常生活需要,任运潜行。任运者,因任自然而起,不由警觉故;潜行者,以此想习尚隐微故。前云习气潜伏即名种子,而现起方名心所,此等想习亦属种子状态,或亦可说为种子的半现,要不得说为心所也。大抵吾人日常生活中,其应境多由种子潜伏的力用,即所谓不自觉的力用,此等力用本不与明了意识相俱取境,故不名心所也。此与明记,截然异相,何可并为一谈?故汝所云于几席等等任运了知者,此犹属种子潜行相状,必忆《汉书》而果得分明记取者方是念故。然则方忆《汉书》不得,即此时明了意识中实无有念,故念非恒行,彰彰明矣。

如上六法,缘别别境而得起故,故名别境。

染心所,旧分本惑及随惑,惑亦名烦恼,烦者扰义,恼者乱义。一切惑,皆是扰乱相故。本惑者,以其为一切惑之根本故名;随惑者,以随本惑而起故名。 今略其随,而唯谈本。本惑旧析以六,今出疑入别境,存其五法,曰无明、贪、嗔、慢、恶见。

无明,亦名痴心所,于诸理事迷闇故,说为无明。旧分迷理、迷事,今此不取。迷事亦只是不明那事的理而已,非可于迷理外别说个迷事也。故此言理事,取复词便称,实只一个理字的意义。然理赅真俗,俗谛中理,假设为有,曲尽物则;真谛中理,一道齐平,唯证相应。迷者,于俗妄计,于真不求证故。夫痴相无量,或总名之,或专言之。总名之者,一切染法皆属痴故;专言之者,迷闇势用实为一切染心所之导首,即此势用名为无明,亦云痴故。人之生也,无端而有一团迷闇与形俱始,无端二字注意,这个元不是本性上所固有,只是成形之始便忽然有此迷闇,以渐增盛。 触处设问,总归无答。反问诸已,生于何来?死于何往?莫能解答。即在宗教哲学多有作答者,然彼一答案,此一答案,已难刊定。矧复任取一家答案,寻其究竟,终于无答。远观诸物,疑问万端。即有科学家以分子元子乃至电子种种作答,复问电子何因而有?仍归无答。更有哲学家出而作答者,终亦等于不答。然从古迄今仍不已于问,不已于答。岂知俗谛,问答都是假名;胜义谛中,问答泊尔俱寂。岂知二字,一气贯至此。胜义谛者真谛之代语。 若使循俗假诠,问答随宜如量,固亦无过。如量者称境而知,盖在俗谛本假设一切物事为有,而甄明其所具之则,故得夫物则者,即为称境而知,谓之如量。然所谓如量,亦假设如是而已,寻其究竟便非真解。故以随宜言之,尔乃任情作解,逞臆卜度,既已非量,而不知虚中以契理。此不如量,即迷俗谛理者。 矧复于答问不行之境,此谓真谛。 犹且嚣嚣驰问,昏昏恣答,如渴鹿趁焰,演若迷头,遗贫子之衣珠,攫空潭之月影,迷真谛理者譬于是。 此非至愚而何?总结迷俗,迷真。 至若颠倒冥行,无知故作。故作恶业也。 虽或自为诡释,适乃长迷不反。作恶者恒自欺,即对于自己良知之谴责而为诡谲之解释,以为所作亦有理道也,自欺正是无明。 夫无明一词不可作虚词解,如谓由明无故名无明,便作虚词解,即大误。 实有此迷闇习气无始传来,导诸惑而居首,详《缘起经》十二支。 负有情以长驱,有情者,人有情识故名。 其势用之猛,虽转岳旋岚犹未足喻也。

贪心所者,于境起爱故,此爱是贪爱义,非仁爱之爱。 深染着故,深染著于境也。语云贪夫殉财,烈士殉名。深玩殉字之义,便知此云起爱及深染着意义。 名为贪。贪相不可胜穷,随在发现,故难穷也。 略谈其要,别以八种:一曰自体贪,此云自体,略当于身的意义。 谓于自体亲昵藏护故。此贪极难形容,强状其情,曰亲昵藏护。人情唯于自体,亲昵至极无可自解,亦唯于自体藏护周密,莫肯稍疏。不独人也,下生动物于兹尤甚。吾昔在北京万寿山园中,见大树上有长约二寸许之厚皮移动甚疾,余猝尔惊曰:树皮既脱,胡能附树疾走而不坠耶?徐取观之,明明一粗块之树皮;及剖视之,则其中固一虫也。此虫不知何名,乃深叹此虫于自体亲昵藏护之切也。此等事生物学上所发见不少。二后有贪,谓求续生不断故。此从自体贪中别出言之。或有问言:“世人持断见者,自知死后即便断灭,宜若无后有贪可言。”曰:不,不,爱力非断见可移。由爱润生方有生,人之有生,由爱力滋润之故生。《楞严经》谈此义极透。 如汝明知当来断灭,而犹厚爱其生,则爱力非断见所移审矣。汝后有贪,岂随断见而舍耶?汝昨日之生已逝,今日之生已有,今日之生方尽,明日之生当有。故后有贪,为有生类所与生俱有者,何足疑耶?三嗣续贪,谓求传种不绝故。自植物至人类随在可征。四男女贪,谓乐着淫欲故。征之小说诗歌,几无往而不表现男女之欲。忧国情深,亦托美人芳草;即寄怀世外,犹复侈言仙女。五资具贪,谓乐着一切资具故。凡日用饮食、田宅、财货、仆隶、党与、权势、名誉,乃至一切便利己私事,通称资具。人类之资具贪亦从兽性传来,每见禽兽巢穴多集聚刍粮等资具。六贪贪,谓若所贪未及得者,贪心自现境相而贪故。如好色者心中或悬想一美人。七盖贪,谓于前所乐受事,已过去者犹生恋着,即有盖藏义故。盖藏者,言其不肯放舍故。八见贪,谓于所知、所见,虽浅陋邪谬亦乐着不舍故。见贪重者便难与语。如上八种,贪相略明。《瑜珈》五十五说有十贪,但列名目而无解说。《缘起经》说有四种爱,以明贪相。今并有采撮,说为八种。学者以是而反躬察识,毋自蔽焉可也。

瞋心所者,于诸有情起憎恚故,名为瞋。《伦记》五十九说瞋略有三:一有情瞋,于有情而起瞋故;二境界瞋,于不可意境即生瞋故;三见瞋,于他见生瞋故。有情瞋者,由有我见故,即有人见生;人见与我见同时生。 由有人我二见故,即有瞋生。瞋与人我二见同时生。 瞋相无量,略分粗细。粗者因利害毁誉等等冲突所引发,其相粗动,或转为忿恨等。细者其相深微,虽无利害毁誉等等冲突,亦常有与人落落难合意故。隐士孤高,正是瞋惑。 夫群生怀瞋而好杀,世间历史大氐为相斫书,前世小说诗歌亦多以雄武敢斗为上德,皆瞋之着也。或曰:“瞋为习心固也。征以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论,则瞋者当亦出于生存之需,而不必訾之以惑欤。”余曰:互助论者所发见之事实,明与达氏反。伊川释《易》之《比》亦云:“万物莫不相比助而后得生。”其言皆有证验。故知生存所需者乃比助而非竞争,然则谓瞋非惑而为应于生存之需可乎?境界瞋者,亦有情瞋之变态,由于有情怀瞋故,境界随之而转。遂觉邱陵坎窞并是险 ,暑雨祈寒俱成嗟怨,怼人则器物皆罪,伐国则城邑为潴,忮心每及于飘瓦,诛锄亦逮于草木。此皆有情瞋盛,故随所涉而皆乖戾之境也。见瞋者,复于有情瞋中别出言之,此与前贪数中所举见贪实相因。夫唯贪着己见,故不能容纳他见,遂乃恶直而丑正,是丹而非素。从来朋党之祸,门户之争,皆由此起。凡人不能舍其见贪见瞋,故一任己见以为是非,好用感情的逻辑。 而不暇求理道之真,此物论之所以难齐也。

慢心所者,依于我见而高举故,名为慢。旧说慢有七种,今述其略,而稍有省易。一者私其形骸而计为我,自恃高举,名为我慢。二者视材智劣于己者,即谓我胜彼,视材智等于己者,即谓我与彼相等,此皆令心高举,总说为慢。或问:“于等己者即谓我与之等,似不为慢。”答曰:由计等故,自心高举,岂若澄怀了无计量?三者于他人远胜我者,我顾自谓少分不及,此名卑慢。虽自知卑劣,犹起慢故,名卑慢。 四者于彼胜己,顾反计己胜,斯名过慢。五者己实不德,而乃自谓有德,恃恶高举,名为邪慢。若无知而自谓有知,少得而自谓已足,皆邪慢摄。夫慢多者胸量极狭,不能求贤自益纳善自广,咎始于居满,心怀高举,即是满相。” 其流极于无惭无愧。儒者谓之无耻,至不比于人。故学者宜先伏慢。

恶见心所者,于境颠倒推度故,慧与痴交杂俱起故,别境中慧心所与染心所中痴同行而成恶见,痴即无明。 名恶见。见不正故名恶。 恶见相状复杂,不可究诘,抉其重者略谈三见:曰我见、边见、邪见。

我见亦云身见。梵言萨迦耶。由不悟真性故,遂私其形躯而计我、我所,是名我见。言我者,亦摄我所,由计我故,同时即计我所。云何我所?我所有者名我所故。如于形躯,计为自我,同时亦计为我所,云是我之身故。若身外诸法,则但计为我所。如妻子、田宅、财货、权位、名誉,乃至一切为我所有者,皆是我所故。故有我见,即有我所,此是自私根源,万恶都由此起。盖人心隐微中,缘形躯而起自我之见,念念坚执,曾无暂舍,是乃与生俱生而不自觉其如是者。此谓俱生我执,不独在人为然,动物亦执形躯为自体即是我执。植物护其形干,亦隐有我见,但甚暧昧耳。大抵有生之类限于形气而昧其本来,不了自性上元无物我种种差别,乃计其形骸为独立的自体而私之为我,其实非我,特妄计耳。

边见者亦云边执见。执一边故名边执见。 略说有二:曰常边、断边。常边者,由我见增上力故。常边见之起,亦由我见加上之力。 计有现前诸物,攀援不舍,谓当常住,不了诸物元是刹那生灭曾无实法,但假说为物。不了至此为句。 变化密移,今已非昔,而迷者视之若旧,计此相续之相,谓是常恒,此则堕常边过。断边者,由我见增上力故,于物怙常不得,转计为断,由见世间风动云飞,山崩川竭,倏忽无迹,根身器界悉从变灭。如经言:劫火洞然,大千俱坏,遂谓诸法昔有今无,今有后无,此则堕断边过。若悟物本无实,依何云断?故知断见亦缘取物。然常断二边元是迭堕,是所当知。迭堕者,有时离常,即便堕断;有时离断,还复堕常故。

邪见亦云不正见。略说以二:曰增益见,曰损减见。增益见者,于本无事妄构为有。如于色等法上增益瓶等相,眼识所取唯色乃至身识所取唯坚,本无瓶等,故瓶等相,纯是增益于色等之上。 转增益瓶等无常相。只是重重增益。 乃至于形躯不如实知故,妄增益我相。形躯本不实,今乃缘形躯而妄计为自我,即是无端增益我相于形躯之上也。 于自性不返证故,妄增益外在实体相。故境益见幻构宇宙,犹如幻术家幻现象马种种形物。损减见者,于本有事妄计为无,治故籍者任情取舍,将于古人确实之纪事不肯置信。今或不信古有大禹其人,非损减见而何? 生长僻陋者涉历既狭,开殊方异物则拟之齐谐志怪。浅见者流不悟深远,则诋玄言为空诞。大氐凭有限之经验以推测事理,则不得事理之真而自陷于损减见者,乃不善学者之通患也。凡增益见以无为有,凡损减见以有为无。然增与损必恒相依,无孤起故。如昔人说地静者,于地上增益静相,同时即于动相为损减故,增益见无孤起之理,既增妄相,必损真相故。然则人生知识无往不是增益妄相,则睹真者其谁耶?或言:综事辩物,务得其理,不必纯为增益者。不知约真谛言,一切物皆假设故有,元非实在,云何非增益欤?

综上三见,邪见最宽,一切谬解皆邪见摄。

本惑五心所,各分粗细。粗者猛利,动损自他。其发动必扰乱于心,以损自己,又必不利于物,即损他人。 细者微劣,于他无损。然粗者须对治之令不现起,细者与恒行心所同叶合于感识意识以取境,亦当对治,令其伏断,具在善心所中。

善心所,旧说有十一法,今省并为七法,曰定、信、无痴、无贪、无嗔、精进、不放逸。省去无惭等五法,并入别境中定。

定心所者,令心收摄凝聚故,正对治沉掉故,沈者昏沉,掉者掉举亦云浮散,沈与掉皆不定相。 名为定。由如理作意力故,有定心所生。背惑而顺正理,深自警策,名如理作意定心所必由如理作意引生。 定者,收摄凝聚,并力内注,助心反缘,注者专注,助者相应义。定心所以其收摄凝聚的力叶助于心,而自反观故。 不循诸惑滑熟路故。诸惑从无始来与生俱有,与形相昵,未曾断舍,故其现起,如率循滑熟路子走一般,所以惑起如机械而不自觉。今此收摄凝聚力者,即是自己新生之一种定力,却要背惑而行,不肯率循熟路走,是能引发内自本心,便诸惑染无可乘故。本心不由外铄曰内,不从他得曰自。本心既藉定显发,得为主宰,故惑不容生。 夫本心者,元是寂静圆明,毫无欠缺。寂静者,澄湛之极,其应恒止;圆明者,虚灵之极,其照恒遍。但惑起障之,则心不得自显而等于亡失,此昔人所以有放心之说也。然心虽受障,毕竟未尝不在,纵惑染流行,而此心法尔自运亦未堪全蔽。如浮云蔽日,而言无日,实则日亦未尝不在。虽复积阴重闭,要非绝无微阳呈露其间者,但势用微劣,而说为无阳耳。无阳犹云无日。 定心所即以其收摄凝聚势用,乘乎本心之运不容全蔽如所谓微阳者,乃令其保聚益大而无亡失之忧,使本心浸显而极盛,则诸惑亦渐伏而终尽。故定力者,实能对治诸惑。而云正对治沉掉者,则以定相与沉掉相正相翻故,乃举胜而谈。然既置正言,即显不独对治沉掉可知。定数如是,余对治力余云云者,犹言其他善心所的对治力。 可例观也。

信心所者,令心清净故,正对治无惭无愧故,名为信。由如理作意力,引生清净势用,即此净势叶合于心而共趣所缘者,是名信故。清净势用省言净势,此与如理作意乃同时而起者,叶合即相应义。 此信所缘义境,略说以二:一者于真理有愿欲故,此中假说真理为信之所缘义境,吾人不甘同于草木鸟兽之无知,必欲洞明宇宙人生之蕴,易言之,即欲自识本来,此即求真理之愿欲。 能于真理起信。二者于自力起信,发起胜行,深信自力能得能成故。行者造作义,自思虑之微至身语之着,所有创造,所有作为,总说名行。胜行者,此行纯善,无有迷妄,故名胜行。深信自力能得而无失,能成而无亏,断无力不足之患。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亦此旨也。故信之为义极严格。信者清净相,与无惭无愧浑浊相正相翻故,浑浊至于无惭无愧而极。 故说信,于无惭无愧为正对治。

无痴心所者,正对治无明故,于诸理事明解不迷故,名无痴。无痴依何而起?由定力故,于本心微明保聚增长;微明者,本心之明虽为惑所障,而不无微明呈露故。 由信力故,引发本净,本净谓本心清净。 于是有性智生;性智即本心,见《明宗章》, 依性智而起明解作用,亦云始发智。由前被障今始显发,故云始发。 前述别境中慧心所舍染性而纯为净慧者,即此中明解是也。性智全泯外缘,而默然反观,炯然自了,所谓内证离言是也。盖此能证即是所证,而实无能所可分,故是照体独立,迥超物表。明解始发智。 则缘虑事物,推理无妄,不违律故,析物博征,务求实故,知周万物,而未尝逐物。世疑圣人但务内照而遗物弃知,是乃妄测。设谓圣人之知,亦犹夫未见性人之凿以为知也,则夏虫不可与语冰矣。凿者穿凿,刻意求入,而任主观,不顺物之理;又乃矜其私智,求通乎物,而未免殉于物也。

无贪心所者,正对治贪故,无染着故,名无贪。由定及信应合于心,有无贪势用俱转。无贪者,谓于贪习,察识精严而深禁绝之,是名无贪。无者禁绝之词。 身非私有,元与天地万物通为一体,即置身于天地万物公共之地而同焉皆得,各得其所。 何为拘碍形骸妄生贪着,梏亡自性?形虽分物我,而性上元无差别;人若私其形,则必梏亡其性,自丧本真。 故自体贪,应如是绝。非绝自体,只是绝自体贪。 万物诱焉皆生,而实无生相可得,生生者不住故,刹那灭故。 不住故无物,谓无独立存在的物事。 无物矣,则生者实未尝有生也。既生即无生,则寄之无生而寓诸无竟,奚其不乐?何不悟生之幻化而欲怙之,妄执有一己之生冀其后有耶?何不,至此为句。生者,大化周流,本无所谓一己,而人之后有贪,则妄执有一己之生,故惑也。 故后有贪,应如是绝。非绝后有,只是绝后有贪。 嗣续者,大生之流,大生者,万物同体而生故名。如吾有嗣续,亦大生之流行不息故也。 物则拘形,私其种息,动植传种,各私其类。 人乃率性,胡容私怙我嗣我续?故嗣续贪,应如是绝。非绝嗣续,只是绝嗣续贪。 匹偶之合,用遂其生,爱而有敬,所以率性,狥于形者爱恋成溺,或同人道于禽兽。故男女贪,应如是绝。非绝男妇,只是绝男女贪。男女合不以理,交不由义,居室恒渎亵而无敬,此即贪之表现,故应绝也。 本性具足,无待外求,足乎内者无求于外。 养形之需元属有限,随分自适,不亏吾性,狂贪无厌,本实先拨。逐物而失其性,是本拨也。 故资具贪,应如是绝。非资具可绝,只是绝资具贪耳。并心外驰,殉物丧己,此贪过重,故应绝。《论语》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是能绝资具贪者。 贪贪、盖贪,参看贪心所中。 作蚕自缚,心与物化,生机泯灭。故此二贪,应如是绝。真见性者,无己见可执,其有若无,其实若虚,循物无违之谓智,匪用其私。循物云云者,谓率循乎物理之实然,而非以己见臆度与之相达也。 庄生曰“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惟自私用知,读智。 分畛始立,是非之涂樊然淆乱。故见贪者,应如是绝。如上粗析八种对治,说无贪略竟。

无瞋心所者,正对治瞋故,无憎恚故,名无瞋。由定及信应合于心,有无瞋势用俱转。无瞋者,谓于瞋习,察识精严而深禁绝之,是名无瞋。倘以利害或毁誉等因而于人起憎恶,此念萌时,反诸本心,恻然如伤,不忍复校。校者,计较。心体物而无不在,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故也。本心即性,性者物我同体,故云心体物而无不在。 然瞋势盛者,犹欲瞒心而逞其惑,俗云理欲交战是也。当此顷间,必赖无瞋势用助叶于心方能胜惑。人能率性,不因利害瞋物而失慈柔,体物所以立诚,体物者,视万物与吾为一体,故无瞋而尽其诚也。 备物所以存仁,瞋则损害乎物而不能备之,无瞋不尔。 故人极立,而远于禽兽也。禽兽因气昏惑重,天性全汩没,只有趋利避害之惯习,此外无知。至人则不然,却能发展其天性,而有无瞋无贪无痴等善心所著见,此其所以异于禽兽。 或有难言:“于私利害可不校,至于世间大暴恶者,若强凌弱、富豪侵削劳苦者之类,亦起瞋否?”答曰:于彼大暴恶虽起瞋,而不为瞋。何以故?彼为大暴恶,不利群生,公理所不容,因而瞋之,非吾以私利私害而起瞋也。廓然应物,未尝有瞋之一念累于中也。故虽为讨暴诛恶而动众兴戎,亦不为瞋。吾无私也,夫瞋不以私,则当憎恚因物而起时,其中必有哀痛惨切之隐。曾子所谓“听讼得情哀矜勿喜”者,称心之谈也,是其发于本心体物之诚而不容已也。若瞋发于私,则惑起而本心已失。心为惑所障故。 即物我隔绝,乃唯见有物之可憎,而何有于哀痛惨切乎?于彼暴恶,以瞋相报,便以己同化于彼,可惧孰甚!故有情瞋毕竟应断。安土敦仁,本《易传》。土者境义,言随境能安,乃所以敦笃吾之仁。 无入不得。《中庸》云“君子无入而不自得马。” 心为境缚,则天地虽大,诗人犹嗟靡骋;境随心转,则陋巷不堪,贤者自有乐在。故境界瞋毕竟应断。是非之执,每囿于情识。守其一曲,斯不能观其会通,取舍两端,必有偏倚,彼其明之所立,正其蔽之所成。明与蔽相因,斯执碍横生,诤论竞起,诋諆瑕衅,互为主敌,故天竺外道至以斩首相要,此土异家亦有操戈之喻,此见瞋之害也。惟见性者不为情识所封,故能因是因非,玄同彼我,息言忘照,休乎天钧。知辨者之劳,犹虻蚊之于天地,虽不得已而有言,始乎无取,终乎无得,故智与理冥,而喜怒不用,岂复有龂龂之患乎?故见瞋者毕竟应断。

精进心所者,对治诸惑故,令心勇悍故,名精进。由如理作意力,乃有勇悍势用俱起,而与心同行。凡人不精进者,即役于形、锢于惑,而无所堪任,是放其心以亡其生理者也。无所堪任者,无所堪能,无所任受,如草木鸟兽然也。 精进者,自强不息,体至刚而涵万有,体者体现,人性本来刚大,而役于形锢于惑者则失其性,故必发起精进,以体现其刚大之性。唯率性者为能尽其知能,故云涵万有。 立至诚以宰百为,诚者真实无妄,性之德也。百为一主乎诚,即所为无不顺性,故是精进。 日新而不用其故,唯其刚健诚实,故恒创新而不守故。 进进而无所于止,故在心为勇悍之相焉。旧说精进为五种:一被甲精进,最初发起猛利乐欲,如着甲入阵有大威势故。二加行精进,继起坚固策勤无稍懈故。三无下精进,有所证得,不自轻蔑,益勤上达故。四无退精进,忍受诸苦,猛利而前,虽逢生死苦,亦不退转故。虽云无下,逢苦或休,故应次以无退。 五无足精进,规模广远,不为少得便生餍足故。尧、舜为政,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正是精进。孔子曰:“我学不厌,而诲不倦也。”又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又曰:“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俯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此皆自道其精进之概。总之人生唯于精进见生命,一息不精进即成乎死物,故精进终无足也。精进即身心调畅,古师别立轻安,今故不立。精进与平常言勤者异义,如勤作诸恶者平常亦谓之勤,此实堕没非是精进。

不放逸心所者,对治诸惑故,恒持戒故,恒字吃紧。 名不放逸。由如理作意力,有戒惧势用俱起,叶合于心,令心常惺,惑不得起,为定所依。佛氏三学,以戒为本,由戒生定,故戒是定之所依,不放逸即摄戒。儒家旧有主静主敬之说,学者或疑有二,不知敬而无失,始能息诸憧扰,主一无适,内欲不萌即是静也。此中说定,即该主静;说不放逸是定依,即该主敬。夫微妙而难见者心也,猛利而乘权者惑也,吾人于本心若无操存之功则惑乘之,陵夺其位,心即放失。喻如寇盗相侵,主人被逐。记曰斯须不庄不敬,则暴慢之心入之;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故必斋明俨恪,收摄止畜,卦名有取于畜者,畜止即存在之义,与放失相翻。人心不止畜则流荡,凡虚妄攀援皆流荡也。 然后此心微妙不可睹闻之体,始得显发于隐微幽独之地而力用常昭,默存于变化云为之间而不随物靡。易谓“显诸仁、藏诸用”者即此义。识得此体须勤保任,故朝乾夕惕唯恐或失,见宾承祭同其严畏,造次颠沛亦莫之违,防检不忽于微渐,涵养无间于瞬息,绝悔吝于未萌,慎枢机于将发,斯能正位居体,不为诸惑之所侵矣。故儒者言“闲邪则诚自存”,又言“不敬则肆”。禅家谓“暂时不在即同死人”。此皆不放逸之教,其言至为精切。《诗》谓文王“无然歆羡,无然畔援”,此即不放逸相。学者当知,始自凡夫至于大觉,戒惧之功不容或已。故曰惧以终始,无可纵任,纵任,有作自在解者即是胜义,有作放肆解者即是劣义。此中是劣义也。 安不忘忧,治不忘乱。有不断惑之众生,即如来无可忘其戒惧,自本心言之,众生与如来本是一体,众生惑相,即是佛自心中疵累,何得不戒惧耶?经云有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亦此义也。 唯知几其神,斯自强不息,故敬也者所以成始而成终也。今以不放逸为诸善心所之殿,此义甚深,学者其善思之。或疑常存戒惧,有似拘迫,而碍于心。不知拘迫由惑起,戒惧则惑不得乘,而不失此心坦荡之本然,即当下受用,故戒惧恒与和乐相依,何有拘迫之患耶?又戒惧之保任此心,犹如舵工持舵,不敢稍疏,初时似劳照应,久之功力纯熟,则亦即身即舵,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象山有言“得力处即省力”,故以戒惧为拘迫者,无有是处。

如上七法,是清净性故,对治染故,名善心所。夫染心所即染习之现起,而染习缘形物故生,已如前说。善心所即净习之现起,而净习由循理方起,如《功能章》说。《功能章》有云:如自作意至动发诸业,壹是皆循理而动,未尝拘于形骸之私者,凡此所作,必皆有余势潜存,名无漏习云云。 故净习者,实以本心发用而有余势故名。净习属心,染习属物。染习现起为染性心所,即障自性;净习现起为善性心所,此即工夫,亦即于此识自性。旧言心所,但具名数,无甚说明;又以染净一一相翻,有似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全无立本之道,如何对治得去?大抵世亲以来言唯识者,全走入辨析名相一途,颇少深造自得之功。奘、基介绍此学于中土,虽盛行一时,而终不可久,宗门迅起代之,亦有以耳。

综前所说,心者即性,是本来故;心所即习,是后起故。净习虽依本心之发用故有,然发现以后,成为余势,等流不绝,方名净习,则净习亦是后起。夫本来恒任运,本心只是任自然而行。 后起是有为;本来纯净无染,后起便通善染;本来是主,对于后起的习而说为主。 后起染法障之,则主反为客;无据曰客。本心障而不显,虽存若亡,故说为客。 后起是客,染胜而障其本来,则客反为主。吾人生命只此本来者是,然吾人常以染习为生命,一切所思所学所为所作莫非滋长染习,而真生命乃日戕贼于无形,故客反为主。 如斯义趣,上来略明。今更申言,欲了本心当重修学。盖人生本来之性,必资后起净法始得显现,虽处染中,而由自性力故,常起净法不断。起者创义,依据自性力而得创起净习不断,即自性常显而不至物化。 惟舍染趣净,方是一切学术中究竟之学。古训学之为言觉也,学以穷理为本,盖性为归,彻法源底之谓穷,无欠无余之谓尽。性即本来清净之心,理即自心具足之理,不由外铄,不假他求,此在学者深体明辨。今略举二义,以明修学之要。一者从微至显,形不碍性故。性之所以全也,本心唯微,必藉引发而后显。微有二义:一者微隐义,以不可睹闻言之;二者微少义,以所存者几希言之。此兼具二义。 原夫性之行也,不行不自成乎形,以为运用之具。既凝成形气,则化于物者多,其守自性而不物化者遂为至少。如《易》消息,从姤至剥,仅存在上之一阳。此段道理极难说,须深心体究翕辟之故才得。参看《转变》《成物》诸章。 上云心是本来,本来者性之代语,性者,言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也。若赅万有而言之,则亦假名恒转形气谓身躯,此即恒转之动而翕所凝成者,易言之,即此形气亦是性的发现。但形气即起,则成为顽钝的物事,忽与本来的性不相似,可以说性至此凡乎完全物质化。然尚能守其自性而不至全化为物者,此即所谓辟或心。但就其存乎吾身者言之,此辟或心实可谓至少的一点,如《易》《剥卦》中所剩下的一阳而已。这点真阳才是吾人的生命,而主宰乎形气者即此。王弼《易略例》所谓“寡能制众”者是也。然此只就原理上说,未可执一曲以衡之。盖此点真阳若不得显发,即未能主宰形气,而为物役者其常也,故不可持一曲之见以疑此原理为妄立也。此仅存之真阳即性。 虽遍运乎形气之内而隐为主宰,然其运而不息者固法尔自然,未有为作,而形气既生,即自有权能,形气底权能,本当随顺乎性,而亦可以不顺乎性。 则性之运于形气中者既因任无为。因任者,因而任之无所为作故。 形乃可役性以从己,宛尔成乎形气之动,形之役性,非其固然也,故云乃可。己者,设为形气之自谓。 而性便失其主宰力矣,所谓本心唯微者此也。然则形为性之害乎?曰:否,否。若无形气,则性亦不可见;且形者性之凝,即形莫非性也。孟子曰“形色,天性也”,形何碍于性乎?形之役夫性者本非其固然,特变态耳。如水不就下,而致过颡或在山者,此岂水之固然哉?染习与形俱始,随逐增长,以与形相守,而益障其本来,染习与形相守,故学者难于变化气质也。 遂使固有之性,无所引发而不得显。如金在矿,不见光采。反之,性之主乎形者,则以净习增长,足以引发自性德用,流行无碍。犹云雾消而日光显。如《易》消息,从《复》之一阳,渐而至于纯《干》。如炼矿成金,不重为矿。性既为主,即形气亦莫非性,故先儒有践形尽性之说。恶可歧形与性而二之,谓形必碍性哉?其次曰,天人合德,性修不二故。学之所以成也,《易》曰“继之者善,成之者性”。全性起修名继,性是全体流行不息,是万善具足的,故依之起修而万善无不成办,是谓全性起修即继义。 全修在性名成,修之全功,依性而起,祗以扩充其性,非是增益本性所无,故云全修在性即成义。 本来性净为天,后起净习为人,故曰人不天、不因,性者天也,人若不有其天然具足之性,则将何所因而为善乎? 天不人、不成。后起净习则人力也,虽有天性,而不尽人力则天性不得显发,何以成其为天耶?此上二语,本扬子云《法言》。 故吾人必以精进力,创起净习,以随顺乎固有之性而引令显发。在《易》,《干》为天道,《坤》为人道,《坤》以顺承天,明人当善继《干》健之德。《干》卦表示后起底物事,吾人自创净习以引发天性,即《坤》法天之象。 是故学者继善之事,及其成也性焉。《论语》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言道,当此所谓性。人能自创净习,以显发天性,是人能弘大其道也。人不知尽性,即化于物,而性有不存者矣,故云“非道弘人”。弘道之目,约言之,在儒家为率循五德,在佛氏为勤行六度。五德本性具之德,其用必待充而始完;六度乃顺性而修,其事亦遇缘而方显。然儒家言五德,克指本体,于义为精,故曰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还归此法界,法界即性之异名耳。 此谓天人合德,性修不二。学者于此知所持循,则精义入神以致用,利用安身以崇德,皆在其中矣。或曰:“染缚重者,恶乎学?”曰:染净相资,变染成净,祗在一念转移间耳,何谓不能学耶?夫染虽障本,染法障蔽本来。 而亦是引发本来之因,由有染故,觉不自在;不自在故,希欲改造,自己改造自己。 遂有净习创生;由净力故,得以引发本来而克成性。性虽固有,若障蔽不显,即不成乎性矣。故人能自创净力以复性者,即此固有之性无异自人新成之也。古德云:“一念回机,便同本得。”明夫自心净用未尝有间,诸惑元妄,照之即空,苟不安于昏愚,夫何忧乎弱丧?故学者首贵立志,终于成能,《易》曰“圣人成能”,人能自创净习以显发其性,即是成能也。 皆此智用为主。智体本净,不受诸惑,辨惑、断惑,皆是此智,净习之生,即此本体之明流行不息者是。引而不竭,用而弥出,自是明强之力,绝彼柔道之牵。《中庸》云“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此言其力用也。《易》曰“困于金柅,柔道牵也”,柔道即指惑染,以诸染法皆以柔暗为相,阳德刚明自不入于柔暗,故智者不惑。 如杲日当空,全消阴翳,乃知惑染毕竟可断,自性毕竟能成。斯称性之诚言,学术之宗极也。故曰欲了本心,当重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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