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诰

武王封其同母弟康叔为卫侯,作诰以晓谕之。史臣记其辞,遂以康诰名篇。

【原文】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

【直解】王,是武王。孟,是长。封,是康叔名。武王将告康叔以治国之道,遂历呼之以起其听,先称为孟侯,以其为诸侯之长尊之也。又称朕其弟,以其有同气之爱,亲之也。既又呼为小子封,以其年齿尚幼,谙练未深,当求保国治民之道,所以儆之也。

【原文】“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

【直解】丕字,解做大字。武王举文王造周之本,以告康叔说道:“为治之要,不过导之以德,齐之于刑而已。当商纣之时,主德昏乱,刑罚不中。惟我大显考文王,洞见治原,留心政典,为能自明其德,使心源澄澈,洞达无私,可以为感化人心之本。又能慎用刑罚,使轻重出入,务当其情,足以为防范人情之具。由是仰其德而民皆知怀,畏其罚而民莫敢犯。仁义兼济,恩威并行,文王造成周家的基业,只此两端。此实治道之大经,而凡有天下国家者,所当深念也。”

【原文】“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用肇造我区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时叙。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

【直解】鳏寡,都是穷民。庸,是用。祗,是敬。威,是刑。区夏,是一区之夏。怙,是倚恃。冒,是仰戴。殪,是灭。寡兄,是武王自称为寡德之兄。东土,指卫地说。武王历举文王明德慎罚之事,以训康叔说道:“昔我文考文王,视民如伤,于人固无不爱,而于鳏寡无告的人,尤加怜恤,不敢轻侮。人之有才可用者,则量才擢用之,是用所当用,而非过举也。人之有德可敬者,则尊崇优礼之,则敬所当敬,而非私恩也。人之犯罪该刑者,则加之以刑罚,是刑所当刑,而非罔民也。凡命德讨罪,一以天地至公之心行之,而一毫喜怒之私无与焉。由是盛德流布,显然著闻于民,而民心归之,用能创造我一区之夏,而抚有岐周丰镐之地。及我一二邻国,皆慕德畏威,渐以修治。我西土之人,莫不怙恃如父,仰戴如天,其感恩怀德,沦肌浃髓,又不特闻风向化而已。文王之得民如此,由是明德昭升,闻于上帝。上帝嘉美其所为,乃大命文王,殪灭了大殷,大受天命而有天下。于是并万邦万民,皆归于德化之中,莫不各得其理,各就其叙。是我周之王业,盖已成于文王之时矣。及汝寡德之兄继之,又勉力不怠,绍先德以成先业。故汝小子封,得以席其余荫,享有封爵,为诸侯于东土耳。汝可不念创业之艰难,思得国之所自,而于明德慎罚是务哉!”

【原文】王曰:“呜呼!封,汝念哉!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远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废在王命。”

【直解】此以下,是明德之事。祗,是敬。遹,是述。绍,是继。衣,是服行的意思。耇成人,是老成的人。训,是训民。天,是此心天理。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而告之说道:“我告汝以文王明德之事,汝当思念而不忘哉!昔我文考明德以化民,不但施诸政事,后所当述,亦尝发为言辞,汝所熟闻矣。今汝治民,将在敬述乃文考之绪,尚思继绍前闻,而服行其德言,尊所闻,所行知,毋徒托之口耳之末焉可也。又汝所封之地,乃殷之旧都,在昔有殷,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其遗风善政,犹有存者。汝今往治其民,又当广求殷先哲王经世之迹,用为保治斯民之准。然有一代圣明之君,必有耆硕以为之佐。若商家伊、傅诸臣,其德业闻望,至今炳然传诵者,汝当大而远思之。念老成之人,谋国深远,凡处心积虑,咸取法焉,斯知所以训民也。然不但求之近代。我思古先哲王,若尧舜禹以道相传,明德远矣,其大经大法,垂宪万世者可考也。又当别求所闻而率由之,用为康保斯民之范,而上追乎古道之隆焉,则学贯古今,心源恢廓,凡帝德王功之盛,圣君贤相之猷,无不统会于性天之中,而充然其有余用矣。由是积诸中者既弘,则出乎身者自裕,泛应曲当,无所处而不宜,出政临民,随所发而中理,职业修举,不废王命之重,而可以长保其国家矣。汝康叔其尚勉之哉!”

【原文】王曰:“呜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闻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

【直解】恫,是痛。瘝,是病。棐,是辅助。忱字,解做信字。惠,是顺。懋,是勉。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而告之说道:“为人上者,当以万民为一体,看见百姓每有不得其所的,就如疾痛之在汝身一般,不可不敬以保之也。天命之去留无常,虽甚可畏,然天之视听在民,诚心保民者,天必佑助之而锡之以福。民情之好恶,虽大可见,然小人之心,抚之即相爱戴,虐之便为寇雠,固难保其长顺而不我叛也。汝今往之国,必尽汝一念爱民之心,恤民饥寒,救其疾苦,慎无安然自肆于民上,而好为逸乐之事。如此,乃能治其民,而小人之难保者,庶乎其可保耳。我闻古人有言:‘上之致怨于民,不在于事之大,亦不在于事之小,惟看于道理顺与不顺何如,于政事勉与不勉何如。一有不顺不勉,则人情既拂,怨讟必兴,岂在事之大小哉!人心之向背,天命之去留系焉,固未有民怨其上,而天命可以长保者也。然则治民者,其可以不尽其心,而自安逸豫哉!”

【原文】“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

【直解】已,是语将尽而意未尽之辞。服,是事。弘字,解做广字。应,是和。宅,是安。武王告康叔,先致其惓惓无已之意说道:“奉天以惠民者,君之责;代君以弘化者,臣之分。故汝今日的职事,惟在推广君上德意,承流宣化,调和保安那旧殷的百姓,消融其强梗弗顺之习,使之相安于礼乐教化之中,斯委任不孤,而职业无负也。然予所望于汝者,尤不止此。今天眷我周,固有定命,然去留无常,亦视殷民之向背何如耳。汝又必赞襄于下,培植邦本,使民心悦而天意得,用上助其君以永保天命可也。民之归周,商俗固已少变,然旧染污习,未必其尽能改革也。汝又必宣力于外,鼓舞作兴,使殷庶革心而向化,用下助其君以化民成俗可也。汝小子封其勉之哉!”

【原文】王曰:“呜呼!封,敬明乃罚。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

【直解】此以下,是慎罚之事。眚,是过误。终,是故犯。不典,是不法。式,是用。灾,是不幸。适,是偶。辜,是罪。时字,解做是字。杀,是刑戮,古时以五刑治罪,凡犯于刑宪者,皆谓之杀,非必大辟,乃为杀也。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而告之说道:“刑罚虽为治者所不废,然其轻重取舍,民命所关,必须敬慎以明审其罚,不可率意任情,以致有宽纵枉滥之失也。敬明之道,在原其情之轻重,以定其罪之出入。人有所犯,其罪虽小,然其情非由过误,乃是明知故犯,自作不法,用意要干这样的事。这等的人,却不可不加之以刑戮。盖情出于故,则是不知法之可畏,而敢于违犯,若容恕了他,则奸人幸免而犯法者愈众,故虽小罪,亦不可纵也。人有所犯,其罪虽大,然其情非由故犯,乃是无心过误,出于不幸之灾,偶然陷于罪戾,且既自家称道其事,输情服罪,无所隐匿。这等的人,却不可加之以刑戮。盖事出于误,则其情既为可矜,而又能吐实自首,又非饰非匿罪以幸苟免者,若遂加之以刑,则无辜滥及,而阻人自新之路,故虽大罪,亦有可原也。所谓敬明乃罚者如此,汝封其念之哉!”按:武王此言,正与《虞书》“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之言相合,盖圣人用法之权衡也。

【原文】王曰:“呜呼!封,有叙,时乃大明服,惟民其敕懋和。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

【直解】有叙,是刑罚有一定的次序。明,是明其罚。服,是服其民。敕,是戒敕。弃咎,是去恶的意思。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而告之说道:“悬法以示民,其情罪轻重本都有当然之序。汝于是当详审精察于听断之间,大明其轻重取舍之等,则下情洞烛,法纪昭然,有以畏服乎民志,斯民莫不互相戒敕,而勉于和顺,自不敢乖戾以犯有司之法矣。然用法之道,不以明刑服众为贵,而使民迁善远罪为难。故见民之不善,毋徒设禁纲以治之而已,须存哀矜之心,视百姓之罹于罪戾,就如自己身上的疾病一般,多方以救疗之,惟恐其过之不速改也。如是,则民知上之杀之者,乃所以生之也,孰不洗心涤虑,尽弃其平日的咎恶,而速改以自新乎?见民之有善,不徒奖劝录用之而已,须加意保护,如慈母之爱赤子一般,惟恐其善之不日长也。如是,则民知上之教之者,乃所以成之也,又孰不交相劝勉,各安生理,而同归于顺治之域乎?”生杀异施,而莫非一体之念;惨舒异用,而莫非曲成之仁。武王告康叔以谨罚者,其义精矣。

【原文】“非汝封刑人杀人,无或刑人杀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无或劓刵人。”

【直解】又曰二字,当是衍文。劓是割鼻,刵是截耳,皆古时所谓肉刑也。武王又说:“三尺之法,王者与天下共之。人臣为天子守法,虽可代承其事,而不可擅行其私。一或徇己行私,则法失其平,而非天讨有罪之公矣。今夫罪之大者,有当刑,有当杀,虽由汝封所定,然不过奉朝廷之法以从事耳,非汝封可得而擅刑之杀之也。须念民命至重,死者不可复生,务秉至公以临之,无或作威而滥及无辜也。罪之小者,或当劓而割人之鼻,或当刵而截人之耳,虽由汝封剖决,然不过据情法所宜而施行耳,非汝封可得而擅劓之刵之也。须念肌体伤残,断者不可复续,亦必至公以听之,无或恣忿而残民以逞也。如此,则奉法而行,我无所与,虽杀人而不以为怨,刑人而不以为残矣。汝康叔可不慎哉!”

【原文】王曰:“外事,汝陈时臬,司师,兹殷罚有伦。”

【直解】外事,是有司之事。臬,是法。伦,是叙。武王又说:“制先定,则下可守;法相因,则民易从。汝今往治卫,凡外面有司讼狱的事,岂能一一亲理,但须审定法令,陈列而颁布之,使人有所遵守可也。然这所陈的法令,亦不必别出己意,创立条款,惟取那殷罚所遗,有伦叙可行者,命有司讲求师范,而用之于讯鞫之间,凡轻重取舍,不出其已往之成规。盖用殷法以治殷民,则法有所准,而民心亦无所眩矣。”

【原文】又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

【直解】要囚,是犯重罪紧要的囚犯。旬,是十日。时,是三月。蔽字,解做断字。武王又说:“刑罚之用,一成而不可变者也。倘审虑未详,邃尔断决,及知其枉而悔之晚矣。今后凡遇着紧要的囚犯,就是罪状明白,还要详细与他服膺想念,近则五日六日之间,远则十日或三月之久,必其情真罪当,果无亏枉,然后大奋威断,加以重刑。盖求其生而不得,则我与死者皆无憾矣。断狱者尽心如此,岂复有冤民乎?”

【原文】王曰:“汝陈时臬事,罚蔽殷彝,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乃汝尽逊,曰时叙,惟曰未有逊事。

【直解】殷彝,是殷之常法。次,是迁就的意思。逊字,解作顺字。武王又告康叔说:“汝于外事,固率由殷家之旧,敷陈其法与事,而有罪者断之以常法矣。然一于循旧,将至于拘泥而不通,故其刑其杀,又必察其宜于时者而用之,求以不失先王之意可也。然过于随时,将至于任情而自用,故其刑其杀,又当虚心审鞫,勿以公法迁就汝喜怒之私情可也。既不泥古,又不徇己,则庶几刑杀尽顺于义而有伦叙矣。然使以得情为喜,则怠惰之心一起,乖错之患必生。汝又当常念说,刑狱重事,今之刑杀,岂能尽顺于义而无憾乎?哀矜之念,每寓于审断之中,庶几刑罚得中,而天下无冤民也。”

【原文】“已!汝惟小子,未其有若汝封之心,朕心朕德惟乃知。

【直解】武王告康叔,复致其惓惓无已之意说道:“用刑者,不在徒事惨刻,而贵于心存善良。汝惟小子,年虽甚少,而心地慈祥岂弟,与众不同。我遍观诸臣,未有若汝封这等存心者。是汝之心,惟我知之耳。若我这一点不忍之心,好生之德,亦惟汝知之,与我相契,真可谓同心同德者矣。汝宜常体此心以临民,毋负初意可也。”

【原文】“凡民自得罪,寇攘奸宄,杀越人于货,暋不畏死,罔弗憝。”

【直解】越,是颠越。暋,是强狠。憝,是憎恶。武王又说:“法以惩恶,而恶莫甚于强梁。彼因人诱陷而得罪犹可原也。若其身自作孽,甘冒法纲,而无所顾忌,或劫人而为寇,或夺人而为攘,或在外为奸,或在内为宄,杀伤平人,以取财货,似这等强狠不怕死的人,谁人不憎恶之,若用罚而加是人,则刑当其罪,而无有不称快者矣。盖为恶之人,人所共恶,因人之所恶而除之,则虽杀之而人不以为刻,独举此事以例其余也。”

【原文】王曰:“封,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

【直解】元恶,是大恶。矧字,解做况字。字,是爱。天显,是天所定显明的伦叙。鞠,是养。吊字,解做至字。政人,是为政治民的人。民彝,是民之常道。武王又呼康叔而告之说:“寇攘奸宄的人,夺财货而致于人死,固为大恶,而大可恶矣。然于大伦,尚未有关也。况惟那不孝不友之人?为子的不能敬事其父,大伤父心,以致为父的,亦不能爱其子,乃疾恶其子,是父子相夷矣。为弟的,不念长幼显然的伦叙,不能敬事其兄,以致为兄的,亦不念父母鞠养之劳,大不友于弟,是兄弟相贼矣。这等的人,败坏人伦,灭绝天理至于如此,比之寇盗奸宄,其恶尤甚。使在上为政的,视为泛常,不于此等的人,加之以罪,则人无所惩,风俗由此坏,争乱由此起,天与我民的常道必大泯灭而紊乱矣。汝其速用文王所作的法,刑此不孝不友之人,不可纵也。”

【原文】“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

【直解】戛,是法。瘝,是病。已,是不可已的意思。武王又说:“下民以率教为善,人臣以守法为忠,彼民之不孝不友而不率教化者,固可大置之于法矣,况为臣的?若外庶子以训人为职,与庶官之长,及小臣之有符节者,皆身任教民之责,又与百姓不同。乃不能遵奉朝廷的教令,以化导百姓,却任着自己的私意,又别布一样条教,以取悦时俗,邀求众誉,视君上委任之意,漠然不加省念,把官守之法,都废而不用,只知违道干誉,以病君上,动摇国是,惑乱人心,是乃长恶于下,无所忌惮。这样的人,我最恶他,有臣不忠如此,刑其可已乎!汝其速用文王所作合义之刑,杀之无赦,为人臣诬上行私者之戒可也。”按:武王此言,切中人臣怀奸事主,卖法长奸者之病,明主宜深玩之。

【原文】“亦惟君惟长,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惟威惟虐,大放王命,乃非德用乂。

【直解】放,是弃。武王又说:“百官者,万民之表率;君长者,又百官之仪刑。若为君为长者,能以孝友齐其家,忠义训其臣,则倡率有本,虽不事威虐而下自化矣。倘为君长者,不能齐其一家之人,使兴仁兴让,以为国人之范,及无以训其小臣外正之臣,使奉公体国,以清纪法之守,乃依势作威,倚法为虐,只恃严刑峻罚,以为整齐臣民之具,大废弃天子委重之命,欲以非德而用治焉。是汝且不能奉上命矣,又何以责其臣之瘝厥君,而望其民之从化也哉!汝有君长之责者,宜常自思省,加意本原之地焉可也。”

【原文】“汝亦罔不克敬典,乃由裕民,惟文王之敬忌,乃裕民曰:‘我惟有及。’则予一人以怿。”

【直解】罔字,解做无字。典,是常法。由字,解做用字。裕,是和。惟,是思。怿,是悦。武王告康叔说:“正身修德,固端本之道,至于行政裕民,又当谨守常法而后可。若不能敬守国家之常法,由是而求以裕民,是自坏法守,而民将无所措手足矣。汝却不可如此。惟当仰法我文考文王,以敬忌存心,兢兢守法,由是而求以裕民,常自思念说道:‘我今为君长治民,只要赶得上文王才好。’如此,庶几能尽裕民之道,而我一人望汝的意思亦可怿悦矣。”

【原文】王曰:“封,爽惟民,迪吉康,我时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作求。矧今民罔迪不适,不迪,则罔政在厥邦。”

【直解】爽,是明。迪,是导。求,是等。适,是从。武王告康叔以德行罚,遂呼之说道:“法者齐民之具,德者安民之本。故治之以刑罚,则有畏法之民,导之以德教,则有从化之民,顾视为政者所尚何如耳。我明思夫民,其无知而犯法者,或未有以导之耳。惟当广布德意,委曲开导,使之孝顺和睦,相安于吉祥安康之地,自可无事于刑罚之加矣。在昔有殷先世明哲之王,莫不用此道化民,其德泽之在人心,有至今未泯者。我今惟取法殷先哲王导民之德,用以安治其民,而期与之相为等匹焉,是我今日之责也。况此殷邦之民,虽沦习染之污,而其良心善性,犹有存者。故教之以事亲,便知兴孝,教之以事长,便知兴弟,岂有导之而不从者乎?若只知峻法惩奸,而不以教化为先务,将见法令滋章,刑日烦而犯者益众,其何以为政于国乎?”盖法禁于已然之后,而德施于未然之先,故武王于康叔,特惓惓焉。而凡出政临民者,知所先后缓急焉可也。

【原文】王曰:“封,予惟不可不监,告汝德之说于罚之行。

【直解】武王又呼康叔说道:“监古可以知今,化民莫先于德。若只知峻罚以齐民之俗,而不思尚德以革民之心,此末世之政,非先王崇本之治也。在昔殷先哲王,以德化民而导之于康乂,既有明效大验矣。我今日代商而有天下,诚不可不监视其所为,而法之以化民也。然以汝同有应保殷民之责,而且素知朕心朕德者,故于汝往治殷邦,不徒命之以谨罚而已,乃告汝以用德之说,预端其化源,然后于罚之行,用以济乎德化之不及,上下一心,共知所监耳。汝宜体我法古之意,务以尚德缓刑为事焉可也。”

【原文】“今惟民不静,未戾厥心,迪屡未同,爽惟天其罚殛我,我其不怨。惟厥罪无在大,亦无在多,矧曰其尚显闻于天?”

【直解】不静,是不安静。戾字,解做止字。迪,是导。武王又说:“上天以安民为心,人君受天命以君临天下,必能安定其民,乃无负于代天理民之责,而可以免于罪罚。今惟此殷民,甚不安静,未能止其心之狠疾,虽委曲开导已经屡次,奈何旧习难变,未能上同乎先王之治,是我上负天心之托而下媿君师之任,明思天其罚殛于我,我何敢怀怨乎?盖万方有罪在予一人,惟厥小民无知而陷于罪过,不在于极大,亦不在几多,即至微甚少,也是上人失教之责,况今元恶大憝、不孝不友之俗,显然著闻上通于天?则罚殛之加,又何以自解乎?此我所以汲汲然欲监前代以德行罚之政,期汝同心合德,保民以承天意也。”

【原文】王曰:“呜呼!封,敬哉!无作怨,勿用非谋非彝。蔽时忱,丕则敏德,用康乃心,顾乃德,远乃猷,裕乃以民宁,不汝瑕殄。”

【直解】蔽,是断。则,是法。顾,是省。瑕,是瑕疵。殄,是弃绝。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说:“天下之事,以敬而成,以怠而败。汝今日其敬之哉!夫为治当顺民情,慎毋作可怨之事,谋必求其尽善;法惟贵于守常,更勿用不善之谋,非常之法。惟以古人之敏于修德者可法也,则断以诚心而大法之。不始勤而终怠,不自安于小成,用此以安定汝之心;不为邪说摇乱,用此以省念汝之德;不至公私间断,用此以弘远汝之猷;不徇目前之利而忘后日之患;但宽裕不迫,以待民之自安。我之所以戒汝以敬事者如此。诚能勉而行之,则尔德既纯,我必不以汝为有瑕疵而弃绝之,即可以长保其国矣。”

【原文】王曰:“呜呼!肆汝小子封,惟命不于常,汝念哉!无我殄享。明乃服命,高乃听,用康乂民。”

【直解】肆,是今。惟命,命字是天命。服命,命字是君命。武王又叹息呼康叔说:“今汝小子封,享侯国之奉而治一方之民,天命固所当保,君命尤所当遵。代君以安民,是即奉天以保国也。盖上天之命,予夺无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至可畏也,汝其念之哉!务思尽道以保天命,毋以不善致败,令爵土之封自我殄绝而不能享也。况汝所服受于君的诰命,若明德,若慎罚,谆谆命之,不一而足,汝亦听之审矣。宜精白一心,以明汝所服之命,尊其所闻,奉以周旋,用以安治百姓,则君命无违而天命永保矣。盖天意君心,不过欲求百姓之安而已,汝小子其终念之乎?”

【原文】王若曰:“往哉!封!勿替敬典,听朕告汝,乃以殷民世享。”

【直解】替,是废。典,是常法。武王于篇终,又呼康叔而叮咛之说:“明德慎罚之事,我既谆谆以告汝矣。汝往之国,不可废了所当敬守的常法,听受我所命的言语而服行之,德务其崇,法务其守,用以安治殷民,则民安而天命亦安,方能以殷民世享其国矣。”按:武王告戒康叔之言,叮咛反覆,极其详尽,而大要不出乎明德慎罚之一语。盖德为出治之本,刑为辅治之具。徒知明刑而不务修德,则标准不立,无以为化导之机;徒务修德而不知明刑,则科条不严,无以昭劝惩之实。自古圣帝明王,所以能使天下迁善远罪而于变时雍者,莫不由此,外是皆迂谈也。法古图治者,宜留意焉。

酒诰

武王既封康叔于卫,以卫地素染商纣之恶,臣民皆酗酒败德,至于亡国,故作书以戒之,欲其禁饮以变俗。史臣记其辞,遂以酒诰名篇。

【原文】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厥诰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兹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

【直解】王,是武王。妹,地名,即商之故都卫地也。穆,是敬。考,是父。肇,是始。毖,是戒。越,是及。元祀,是大祭祀。武王告康叔说:“妹邦被商人淫湎败德之污,其风尚炽。今这土地人民,皆属汝管领,汝往之国,必以我训告臣民的大命,宣扬于众,使都听我教训。昔者乃穆穆敬德的皇考文王,始立国在西土之日,此时受命为方伯,众邦皆在统理,亦尝忧其湎酒而毖戒之。众邦中有官之长为庶士,及官之副为少正,与凡治事之臣,无不朝夕戒敕他说:‘惟祭祀,则可用此酒。盖天始令民作酒,只为郊社宗庙的大祭祀,藉此以行灌献之礼而已,非以纵民酣饮为乐也。’夫西土庶邦,在我文考照临之下,其风俗人心,岂商邑可比,而文王犹谆谆戒之如此,盖诚知崇饮之为害故也。况妹邦旧染污俗者,汝可不明我大命以诰戒之乎!”

【原文】“‘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

【直解】威,是威罚。辜,是罪。“文王又告戒臣民说:‘酒之为物,用之而善,则为祭祀所赖,用之而不善,则为祸乱所阶。我观上天降威罚于人,小之丧身,大之丧邦,大抵皆由于酒。今夫修德励行,是庶民所以保身的道理。若或心志荒乱而亏丧德行,则天必厌之而覆败其身家。然考其丧德之故无非因沉湎于酒,所以做出许多不好的事来,以至于丧身而不悟,是彼之好酒之时,即天心厌弃之日矣。为民者可不戒哉!奉法修职,是诸侯所以保邦的道理。若小国大国的诸侯,纵欲败度而不修政事,则天必恶之而丧亡其国家。然考其丧邦之由,也无非因沉湎于酒,所以造出各样的罪过,以至于败亡而后已,是彼崇饮之时,即天意降殃之日矣。为君者可不戒哉!下而百姓,上而邦君,衅端祸本,莫不因纵酒所致,则酒之为祸,亦烈矣哉!’”

【原文】“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

【直解】小子,年少之称。有正,是有官守的。有事,是有职业的。彝字,解作常字。将,是将持。武王说:“我文王于庶邦臣民,固教之谨酒矣。然其中有年少的人,血气未定,尤易纵酒,又专诰教他说:‘群臣之小子,年虽幼少,然各有是官守,即有是职业,或常于酒,将至怠惰放纵,而不能勤其官职矣。必敬尔有官,恪恭乃职,无以饮酒为常而不戒也。及汝庶国之中,都当以此为戒。其饮酒,惟当于祭祀之时。盖祭有旅酬之礼,享尸之燕,于此虽可以饮,然饮之亦必有节,以德将持,无为糵所迷,或至于醉而内荒心志,外丧威仪可也。如此,则庶几能尽臣道而亦远于酒祸矣。’”

【原文】“‘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爱,厥心臧。聪听祖考之彝训,越小大德,小子惟一。’

【直解】迪字,解作训字。土物,乃土地所生之物,若五谷之属皆是。臧,是善。聪听,是专心以听。武王说:“我文王不特教臣之小子,于民之小子,亦进而教之说道:‘人情为逸乐所移,便不晓得土物可爱。我民为父老的,平日常常训导其子孙,使他勿趋浮末,专于勤稼穑,服田亩,一意以此为爱,则心无外慕,善念日生,自然都以孝亲敬上为事,不暇于饮酒矣。而民之为子孙者,亦当于此专心,以听信尔祖考之常训,而服行之。盖德之在人,有日用饮食的细行,有纲常伦理的大德,何者不是当谨的?尔小子勿谓谨酒是小德,当思细行不谨,大德便亏,口腹不节,心志乃丧,德有大小,而一体视之,这便是能聪听祖考之训矣。’”夫四民之业,莫劳于农事。文王教西土,惟欲以土物为爱者,盖人心无二用,所重在土物,自不遑于逸乐,惟耽乐之从,则视土物反轻矣。此圣王教民,所以必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原文】“妹土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长。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厥父母庆,自洗腆致用酒。

【直解】嗣,是续。纯,是大。肇字,解做敏字。服,是事。贾,是商贾。洗,是洁。腆,是厚。武王教妹土之民说:“尔众百姓每,我非禁汝断酒而不饮,但酒也有当饮的时节。如务农的能勤其四肢,嗣续汝股肱之力,大修农功,树艺黍稷,不惮耕作之劳,弃走服勤,以事汝的亲长;为商的能敏于贸易,牵车牛,载货物,远事商贾,以其所得,用为孝养父母之资。那为父母的见得你为子的这等勤生理,务本业,将来家计有托,甘旨有赖,必然心生喜庆。你到这时节,然后整治些丰洁的饮食,致酒燕乐于家庭之间,则既足以承父母之欢,又可以笃天伦之乐,亦何不可之有哉!若沉湎自恣,不顾生理,且将贻父母之忧矣。”

【原文】“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尔典听朕教。尔大克羞耇惟君,尔乃饮食醉饱。丕惟曰,尔克永观省,作稽中德。尔尚克羞馈祀,尔乃自介用逸。兹乃允惟王正事之臣,兹亦惟天若元德,永不忘在王家。”

【直解】有正,是有官守。庶伯,是庶官之长。典,是常。羞字,解作养字。耇,是老。羞耇惟君,是养老奉君。丕字,解做大字。作,是动作。介,是助。逸,是宴乐的意思。允,是信。若,是顺。元德,是大德。武王教妹土之臣说:“汝妹邦庶士之有官守者,及庶官之长在朝的众君子,当常听我的教诲,不可有违。今我非禁汝等断酒而不饮,但酒也有当饮的时节。如国家行养老奉君之礼,必须用酒合欢。尔等若大能修举此礼,遇乡饮酒礼,则执爵奉俎以养老,而能敬其所亲;遇大庆宴会,则称觥献寿以奉君,而能敬其所尊。由是承长者之欢,而劝酬浃洽;享尊者之赐,而情意流通,则饮食之间,无非至礼所在。尔虽既醉既饱,亦不为过矣。又以事之大者而言,祭祀乃国事之最大者也。汝若能常常反观内省,在未承大祭之时,凡念虑营为,悉合乎中正,而无过与不及之差,则德全于身,而可以交于神明,庶几能供养馈食,而承祭享之大典。由是因鬼神之歆,而膺饮福之惠,虽自助而用宴乐焉,亦无害矣。若非养老祭祀,则断不可崇饮以自暇自逸。汝群臣能谨守我的训戒,则不但从君之教,而所以共臣职,顺天心者,亦在于此。盖人臣以勤事为忠,兹惟饮酒有节,则不妨正务,而职业修举,信乎为王朝奉公守法之臣矣。天之所眷在德,兹惟克慎于酒,则大德无亏,天必顺之,可以长保其禄位,而不忘在王家矣。夫能一谨酒而众善咸集如此,为臣者可不勉哉!”按:上文武王于民,许其以孝养父母之时饮酒;此条于臣,许其以养老祭祀之时饮酒。本欲禁绝其饮,今乃反开其端者,通其情于法之外,是以其教不拂,而能使天下易从也。非圣人导民之微权欤?

【原文】王曰:“封!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

【直解】棐,是辅。徂,是往。腆字,解做厚字。武王又特呼康叔之名而告之说:“谨酒虽若一事,而其效关于天命则甚大。昔我文王抚有西土之日,臣民湎酒的,谆谆然有训词教之矣。故凡辅佐文王于往日者,有邦君是分统方国的,有御事是分理庶职的,有小子是臣之年少的,庶几能遵用其教,都不敢厚自奉养以致用酒,是以内则职业修举,外则俗化淳美,馨香发闻,皇天眷之。故我至于今日,能代殷受命以有天下,实毖酒之明效,而文王之余荫也。”夫酒之不腆,似与天命无预,然而败德之原,寔在于此。毖酒所以慎德,慎德所以格天。观于纣以酗酒亡国,则文王所以兴周可知矣。

【原文】王曰:“封!我闻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

【直解】《酒诰》一篇,自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以下,至于克受殷命,是训戒商邑的说话,自此以下至终篇,是告康叔的说话,皆禁人崇饮之辞也。殷先哲王,指成汤说。迪畏,是畏惧而见于行。天显,是天理显然者。经,是常。秉,是持。帝乙,是商后代的贤君。成王,是成其君德。畏相,是敬畏辅相。棐,是辅。崇,是尚。武王又呼康叔而告之说:“我周天命,固受于殷,而汝所治,又是殷民,抑知殷家所由兴乎?盖君道莫大于敬畏,敬畏惟贵乎躬行。我闻前人曾说道,在昔殷先哲王成汤,以上天的明命至重,小民虽至微难保,兢兢戒谨,以此为畏。然不但心存敬畏,凡一切见诸行事者,亦皆敬畏之所发,不敢有一些怠慢。其见于处己,则日跻圣敬,常其德而不为外物所变;见于用人,则克知宅俊,持其智而不为小人所惑。盖德者,天亲民怀之本,贤者事天治民之资,这两件都是人君最要紧的。汤能迪畏如此。则其垂统者无不善矣。是以后代为君为臣的皆有所取法遵守,自汤至于帝乙中间七王,皆是贤圣之君,莫不世守家法,都以天民所系至重,而成就其君德,又皆敬畏辅相,尊礼崇信,以共图国政。而当时治事之臣,亦皆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尽道辅翼,责难于君以为敬。夫商继世君臣,同一敬畏,不敢自宽暇逸豫如此,暇逸且犹不敢,况说道他敢崇尚饮酒乎?此由汤贻谋之善,方能使后世君臣,莫不敬畏如此。商之兴,诚有所本矣。”

【原文】“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惟助成王德显,越尹人祗辟。

【直解】外服,指王畿之外。侯、甸、田、卫,是四等诸侯。邦伯,是诸侯之长。内服,是畿内。百僚,是百官之僚属。庶尹,是众官之正。亚,是次大夫。服,是服事之人。宗工,是尊官。百姓,是百官著姓于国的。里居,是致仕而居田里者。武王说:“有商盛王之时,不止那御事之臣,不敢崇尚饮酒。及王畿之外,侯、甸、田、卫,四等诸侯与诸侯之长,这都是外臣;及王畿之内有百官之僚属,有庶官之长,有官之副贰,有奔走服事之人,有百官之尊,与百官著姓于国、退休于里居者,这都是内臣。凡此诸臣,都不敢沉湎于酒。不惟畏惧法度,不敢放纵饮酒。他有职事的,勉于职事,无职事的,勉于德业,也无闲暇工夫去饮酒。所以然者,惟欲上以辅助成就君德,使昭著而不至昏昧,下以助百官诸侯之长,使敬其君而不至懈怠,此所以不暇也。当时君臣上下,内外大小,无一人不在敬畏之中如此。盖由殷先王以迪畏存心,故后世子孙法之,群臣法之,此有商盛时遗俗之美。汝封今往治商邑,岂可不以是为法哉!”

【原文】“我闻亦惟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祗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衋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狠,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国灭无罹。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

【直解】后嗣王,是商纣。酣身,是纵酒沉酣其身。命,是命令。越字,解做于字。怨,是作怨之事。不易,是不肯改易。诞,是大非。彝,是非法。燕,是安。尽字,解做痛字。腆,是厚。无罹,是忧的意思。武王又告康叔说道:“殷先哲王,崇敬畏以奉天保民,故能诞受天命,历祚久长,使子孙能世世守之,虽至今犹存可也。我闻其后代嗣王纣之为君,乃不法先王敬畏持身,纵酒以沉酣其身,遂致朝政荒废。凡所布的命令,都昏乱颠倒,无有显然昭示于民者,反将那酷刑暴敛,结怨于民的虐政,致敬而保守之,不肯改易。终日之间,只是大纵淫泆于礼法之外,如作奇技淫巧,酒池肉林之类,无所不至。以此心志溺于宴安,把居上临下的威仪,都丧尽了。故下民见之,无不痛伤其心,而悼殷国之将亡者。纣方偃然肆于民上,略无儆惧,惟荒怠益厚于酒,只图逸豫为乐,无少休息。其心为酒所使,忿疾强狠,虽至杀身,也不畏惧;罪恶贯盈,在于商邑,虽国家灭亡,亦甘心无所省忧。弗共上帝之祀,无馨香之德,升闻于天;惟有民心怨畔,及群酗腥秽之德,闻于上帝。于是天心弃绝商纣,降丧乱于殷邦,不少爱惜若此者,惟纣纵逸失道,自绝于天故也。天岂有意于虐殷哉?惟殷人酗酒荒淫,以自速其罪戾耳。人实为之,天何尤乎?此可见天命靡常,观于商先王以敬畏而兴,后王以逸欲而败,则得失之效,昭然可睹矣。”

【原文】王曰:“封!予不惟若兹多诰。古人有言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监抚于时?

【直解】监,是监视。抚字,解做安字。武王又呼康叔而叮咛之说道:“我之诰汝,既举殷先哲王兴王之由,又指其后王覆败之故,谆谆告戒,不厌其烦者,岂是好为如此多言?盖闻古人说道:‘凡人莫以水为监,当以人为监。盖监视于水,不过照见人的面貌妍丑而已,妍丑是一定的,监之何益。若监视于人,则其行事得失,何者为可法,何者为可戒,都了然明白,可以为我的纵违,故不若以人为监之为愈也。’古人之言如此。今殷人纵酒,自速其罪,坠失了天命,此昭然可监者,我岂可不以殷之失,大视为戒,以抚安斯时乎?是以不觉其辞之多也。汝封其念之哉!”

【原文】“予惟曰,汝劼毖殷献臣,侯、甸、男、卫,矧太史友,内史友,越献臣百宗工。矧惟尔事,服休服采。矧惟若畴,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矧汝,刚制于酒。

【直解】劼,是用力的意思。毖,是戒谨。殷献臣,是殷之贤臣。侯、甸、男、卫,是邻国诸侯。太史、内史,都是掌法的官。百宗工,是百僚大臣。服休,是论道之臣。服采,是干事之臣。畴字,解做匹字。圻父,是司马。农父,是司徒。宏父,是司空。薄违,是迫逐违命。若保,是顺保万民。定辟,是正经界以定法。武王又告康叔说:“导民之道,笃近而后可以举远,由尊而后可以及卑,而反身修德,正己率人又为治之本。汝今明训戒于妹邦,若殷之贤臣,与邻国侯、甸、男、卫众诸侯,乃殷民观望所系者,固当用力所戒谨之,使之崇敬畏而克慎于酒矣。然此尚其远者耳,法行当自近始。况汝之所友,若太史、内史、掌法之官,及其贤臣百僚诸大臣,可不预戒之乎?然此尚其卑者耳,倡率须自尊者始。况汝之所事,若服休而论道之臣,服采而作事之臣,又可不预戒之乎?等而上之,况汝之畴匹而位三卿者,若圻父司马掌薄伐违命之政,农父司徒掌顺保万民之政,宏父司空掌经界定法之政,位愈尊,则望愈重,尤宜正己率属,同以戒谨为事可也。然此皆责之于人者也。又况汝之身,乃一国之所视效者,有诸己而后可以求诸人,无诸己而后可以非诸人,或有不戒,将何以令人哉!故尤当刚果自持,以道制欲,务严沉湎之习,以端表率之原。庶乎汝之教人者,不徒以言而先之身,则人之从教者,不于其令而于其好矣。”

【原文】“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

【直解】佚字,解做失字。执拘,是械系。周,是京师。武王又告康叔说:“崇饮之禁固不可不严,而其中犯禁者情有轻重,又不可不分别治之。若或有人告于汝说,殷民有无故成群,相聚饮酒的。此等的民,必是有所谋为朋兴作奸,比之寻常纵酒者不同。汝却不可轻纵了他,都械系来京,我其杀之而不赦。盖人欲为不善,最患其党与众多,则为害必大,而酒食乃聚党合众之资,故群饮者必诛,所以遏乱萌也。”

【原文】“又惟殷之迪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

【直解】迪,是导。武王又说:“商民之群饮为奸者,固当执之而加以显戮。若是殷之诸臣百工,素染纣之污俗,而沉湎于酒者,汝且勿骤用执拘之例,径施杀戮之刑。姑宜申明教训,许其自新,或示以羞耈馈祀之言,或诱以棐恭助德之事,使之悔悟,知所省改。盖沉湎纵饮,以自丧其德,其罪止于一身,与百姓之群聚而为奸恶者殊科。且染恶素深,未能邃变,被化尚浅,情有可原,故未可骤加之以刑戮。此又视臣视民之别也。”

【原文】“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辞,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时同于杀。”

【直解】享字,解做向字,古字通用。恤,是爱。蠲,是洁。武王说:“不教而杀,固谓之虐,教而不改,法亦难容。今汝于商之诸臣,既告以羞耈馈祀之言,又诱以正事元德之赏,这是明明指示以向往之路矣。他乃不遵用我教词,而沉溺于湎酒之故习,不肯改变,似这等稔恶不悛的人,惟我一人,岂能复爱恤之乎?彼既不能洗涤其旧染之污,以自澡洁,则与顽民之不服教训、群饮为恶者其罪同矣。拘执之,诛杀之,何足惜哉!所以说时同于杀,盖恶其抗上违训,所谓怙终贼刑也。”

【原文】王曰:“封!汝典听朕毖,勿辩乃司民湎于酒。”

【直解】典,是常。辩字,解做治字。乃司,是有司。武王又呼康叔而告之说道:“司教者,贵有常心;行法者,须自上始。若勉于一时,而忽于持久,或严于百姓,而略于有司,则教废而民玩矣。故我所示谨酒之教,汝毋但听受于今日而已,当常常奉行遵守以化导殷邦的臣民,不可懈怠。然百官有司,又庶民之所视效者,必须先治有司,使其礼法相守,毋蹈沉湎之非,斯下民有所观法,各相警戒,以从上之令。倘不能明劼毖之教,举赏罚之典,以治有司,而任其群饮,则民皆相率效尤,虽日颁条教以禁之,而其沉湎于酒者,犹夫故耳。盖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先群臣而后百姓,此施教之序也。汝封其终念之哉!”按《酒诰》一篇,累数百言,丁宁反覆,以酒为戒,禁之而不得,至于用杀以威之。何先王之为酒禁,如是之严哉?良以人之一心,存敬畏则善心生,好逸乐则非僻作,而逸乐纵情之事,未有不由于酒者。人之饮酒,其始或用之以合欢,因之以畅意,及其饮之而无节,遂至躭好。躭好而不止,遂至荒淫,小则败行失仪,大则丧身亡国,其祸有不可胜言者矣。故大禹恶旨酒,伊尹儆酣歌,皆防其渐也。为人上者,可不戒哉!

梓材

这也是武王诰康叔之书,因其中有梓材二字,史臣遂以名篇。

【原文】王曰:“封!以厥庶民暨厥臣,达大家,以厥臣达王,惟邦君。

【直解】上臣字,是国中群臣。达,是通达其情。大家,是臣室。下臣字,兼庶民及大家言。武王呼康叔而告之说道:“欲治国者,必以通上下之情为先务。诸侯国中,有大家巨室,乃国人之所观望,不得其心,何以为治。必使国中庶民及群臣,皆得以其情达于大家,而后一国之中,欢欣交洽,无有抑遏而不通者矣。诸侯有国,受之天子,天子为天下之共主,上下不交,何以为治。必使国中庶民及大家,皆得以其情达于天子,而后四海之内,欢欣交洽,无有阻隔而不通者矣。若此者,谁则任之?惟是邦君藩屏一方,上焉有天子之当事,下焉有大家臣民之相临,以一身处乎上下之间,必使其情通达而无间隔,乃为尽职也。邦君责任之重如此,尔小子封可不勉哉!”

【原文】“汝若恒,越曰:‘我有师师,司徒、司马、司空、尹、旅,曰予罔厉杀人。’亦厥君先敬劳,肆徂厥敬劳。肆往奸宄杀人,历人宥。肆亦见厥君事,戕败人宥。

【直解】恒,是常。越,是发。师师,是相师为善的意思。尹,是正官之长。旅,是众大夫。敬劳,是恭敬劳来。徂,是往。乱在外为奸,在内为宄。历人,是罪人所过,知情藏匿资给者。戕,是伤人支体。败,是毁人生业。武王又告康叔以宽刑辟的道理说:“汝若常常发令以晓谕群臣说道:‘凡我师师之官,有司徒、司马、司空,有正官之长,有众大夫,如或用刑,皆当仰体我意。盖我之意亦曰,民命至重,不欲厉威虐以杀人也。’然以意示人,不若以身倡之。亦惟尔为君者,先恭敬劳来其民,常务哀矜慎重,不肯轻忽,但见三卿尹旅,往后都效君所为,思尽其敬劳之职,而不敢敷虐于民矣。如刑辟之中,有奸宄杀人历人的,皆罪之大者,有戕败人的,乃罪之小者。尔自今以往,能于罪之大者,察其情果矜疑,即宥而不诛,许令自新,则群臣见其君之行事,亦能宥夫小罪之可矜疑者,以仰承好生之德矣。此可见清刑之源,在上不在下,化臣之道,以身不以言也。”

【原文】“王启监,厥乱为民,曰:‘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自古王若兹监,罔攸辟。

【直解】启,是开。监,是监国,即下邦君御事。乱,是治。属,是联属。合,是保合。容,是容蓄。效,是责效。恬,是安。辟,是刑辟。武王又推先王命诸侯之意以告康叔说:“王者所以开置监国,立君而辅之以臣者,其治本以为民,使俱得生养安全而已。考其命监之词有云:‘凡尔君臣,无相与戕杀其民,使陷死地;无相与虐害其民,使被荼毒。至于人之寡弱者,当哀敬之,无敢狎侮;妇之穷独者,当联属之,无令离散。又推而保合一国之民,率由是哀敬联属之道而容蓄之,使人人各得其所焉。’其命监之词如此。夫先王所以谆谆告谕责效于邦君御事者,亦惟欲行罚无滥,务引诱斯民,使其得遂生养而不至穷困,得就安全而不至颠危耳。自古王者之命,监其意不过若此。尔今为诸侯以统群臣,若过用刑辟,戕虐其民,而不思安养之道,则与王者命监之意相背矣。尚务以德临民,而无专用刑辟可也。”

【原文】“惟曰,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陈修,为厥疆畎。若作室家,既勤垣墉,惟其涂塈茨。若作梓材,既勤朴斫,惟其涂丹雘。

【直解】稽,是治。敷菑,是广去草莱。疆,是畔。畎,是通水的沟渠。涂塈,是泥饰。茨,是苫盖。梓材,是梓木良材,可为器用者。雘,是采色之名。武王又告康叔说:“为国之道,就如治田造屋制器的一般为之,皆期于有成而后可。且如治田的,先已勤劳用力,广去了草莱,不使为禾稼之害,还须陈列修治那田之疆畔,与通水的沟渠,使足以备旱涝,而后治田之功有成也。又如造屋的,先已勤劳用力,筑起四围的垣墙,定了规模基址,还须用泥去墁饰,用草去苫盖,使足以蔽风雨,而后作室之功有成也。又如把良木去制器用,先已勤劳用力,做一个粗朴又加些雕斫的工夫了,还须装饰采色,使文质相称,足以备观美,而后制器之功有成。”盖武王除恶去暴,如治田之敷菑,建邦启土,如作室之垣墉,创制立法,如梓材之朴斫,皆有已成之策,可继之功。其疆畎塈茨丹雘之事,则在康叔善成其终,不可变成规而隳前功也,故其告戒谆切如此。

【原文】“今王惟曰,先王既勤用明德,怀为夹,庶邦享,作兄弟方来,亦既用明德。后式典集,庶邦丕享。

【直解】此以下,皆周臣进戒嗣王之词,简编错乱,误缀于此。先王,是文王、武王。夹字,解做近字。享,是奉承的意思。兄弟,是友爱的意思。后,是君。式,是用。典,是旧典。集,是和辑。周臣告君说道:“今我嗣王,惟当曰文王武王,深念藩屏之重,尽勤用明德,推诚加礼以怀服天下之诸侯,使远方都相亲近,情谊不至于间隔,其厚如此。由是庶邦诸侯,感发兴起,而敬奉其上,其友爱之情,就如兄弟。凡遇朝觐会同之事,各以其方而来,个个都循礼守法,无有不遵用文武之明德者。夫上以明德而怀其下,下亦以明德而享其上,先王之世,上下相与如此。今王嗣位,不必他求,惟能用先王明德怀远之常典,以和辑天下之诸侯,则诸侯亦感德效顺,来享来王,无敢有不敬应者矣。此怀服诸侯当法先王也。”

【原文】“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

【直解】付,是与。越,是及。疆土,是疆界土地。周臣进戒其君说:“比先中国人民土地,都是商家所有。商纣暴虐,得罪于天,于是皇天上帝,鉴我周之德,尽把中国的人民,及其疆土,付我文王武王,使代商而有天下,昔日商家之盛,转而属之我周矣。嗣王可不思保守先王之业乎?”

【原文】“肆王惟德用,和怿先后迷民,用怿先王受命。

【直解】肆字,解做今字。怿,是悦。先后,是劳来的意思。迷民,是迷惑染恶的百姓。周臣又说:“上天以中国人民土地,付与先王者,以先王能用明德故耳。今王缵承历服,治先王所受之民,亦当惟德是用,不在乎法制禁令之末也。彼迷惑染恶之民,有忿戾不肯率教的,则以德而和悦之,使他都欢欣鼓舞,乐于趋善;有昏弱不能从化的,则以德而劳来之,使他都振作兴起,果于为善。则百姓每都从服教化,翕然有顺治之风,是先王所受之天命,可以常保,而在天之灵,亦必安慰喜悦,无复顾虑矣。此化服殷民,当法先王也。”

【原文】“已!若兹监,惟曰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

【直解】已,是语辞。监,是视。周臣既告戒于君,其意犹未已也,故又说:“凡我所陈用德的说话,王其监视于此,不可轻忽。盖以诸侯者,国家之藩屏;人民者,国家之本根。藩屏既固,本根不摇,则可以绵历数于悠久,自今日以至于万年,惟我王之子子孙孙,长膺保民之任,其庶邦之丕享,天命之眷绥,虽万年如一日也。我所祝愿于王,如此而已。然则王可不监我之言,以为子孙久远计哉!”盖古大臣之于君,既告之以明德,又期之以万年,其惓惓忠爱之心如此。

召诰

昔武王克商,欲建都于洛邑,至成王时,始命周公、召公经理之。洛邑既成,召公因周公归,作书陈戒于王。史臣因以召诰名篇。

【原文】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来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厥既得卜,则经营。

【直解】既望,是十六日。王,是成王。步,是步辇。周,是镐京。太保,即召公。相,是视。宅,是居。越若,是发语辞。朏,是初三日月始生之名。经营,是经理营度。史臣叙说,惟二月十六日,后第六日乙未,是日之朝,成王步自周京至于丰,以宅洛告于文武之庙,使太保召公先周公行,相视洛邑所居之处。召公自丰起行而来,惟三月初三日丙午,至初五日戊申,是日之朝。召公至洛以建都事当稽于天,乃命元龟卜其何处可为王城,何处可为下都。既得吉卜,遂经理营度其事,虽未即修建,而基址位次、规模已预定矣。盖周家旧都丰镐,至于成王,以洛邑居天下之中,四方朝贡道里适均,故命周召经营而定鼎焉。宅中图大之业,实在乎此矣。

【原文】越三日庚戌,太保乃以庶殷攻位于洛汭。越五日甲寅,位成。

【直解】庶殷,是殷之众民。攻字,解做治字。洛汭,是洛水之内。位,是都邑的位。史臣记说,召公经营洛邑,择日兴工,自戊申越三日庚戌,乃以已迁在洛的众殷民,攻治兴建都邑之位于洛汭。越五日甲寅,则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基址皆平定矣。当其举事之初,四方之民,远未能集,而攻位之役,力亦易办,故就殷民已迁者役之也。

【原文】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

【直解】翼日,是明日。达观,是周遍观视。新邑,即洛邑。召公既以甲寅定位于洛,及明日乙卯,周公以是日之朝亦至于洛,则遍观新邑经营的处所,凡王城下都,经召公规定的,都巡视一周,以相其形胜,审其风气。盖营洛大事,不可不详慎也。

【原文】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越七日甲子,周公乃朝用书,命庶殷侯、甸、男邦伯。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

【直解】郊,是祭天地。社,是祭后土。书,是役书。邦伯,是统率侯甸男服的诸侯。丕字,解做大字。史臣叙说,周公以乙卯日至洛,越三日丁巳,以营洛事祭告天地,其牲用牛二。明日戊午,祭告洛邑后土之神,其牲用牛一,羊一,豕一。祭告既毕,乃以所用人夫多寡,工程期限之类,作为一役书。越七日甲子,是日之朝,周公以书亲命众殷之民,其在四方者,但命侯、甸、男服之邦伯,使他分命诸侯,传布于下。既以役书命殷众,于是众殷之民,莫不欢欣鼓舞,大来从役,忘其为劳。众殷顽民且然,则四方之服从者,可知矣。

【原文】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出取币,乃复入锡周公,曰:“拜手稽首,旅王若公。诰告庶殷,越自乃御事。

【直解】币,是洛邑既成,诸侯来朝会时,所献的币帛。锡,是与。旅,是陈。御事,是左右治事之臣,人臣不敢直指君上,但言御事者,如今人称执事的一般。史臣记说,经营洛邑之事既毕,周公将归镐京,太保召公,有陈戒成王的言语,及诸侯所献的币帛,都托周公以达之王。于是率诸侯自公所出外取入,并自己告王的书,都付与周公说道:“我今拜手稽首,以书币陈于王,而托公转达者,惟以作洛为化殷之地,君身实化殷之本。今新都鼎建,要诰谕庶殷,以作其友顺之风,革其怙侈之习,则必自君身始,此御事者之责也。公其以吾言而达之于王乎?”

【原文】“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呜呼!曷其奈何弗敬?

【直解】此以下,都是召公警戒成王的说话。元子,指商纣说。无疆,是无穷。休,是美。恤,是忧。召公将言天命不可恃,乃先叹息说道:“皇天上帝,其命靡常。昔纣受天命,为元子而有大国殷矣,及其无道得罪于天,遂改革了他所受的命,使我周代之,然则天命果可恃以为安乎?今王继文武而受命,尊为天子,当有天下,固有无穷之美。然天无常亲,元子大国之命,既可改于昔,亦可改于今,岂非无穷之忧乎?”于是又叹息说道:“王曷其奈何弗敬?盖纣惟不敬,故天命去之,今如何可纵肆而不敬乎?盖敬者,人君持身修政之至要,能敬则视听言动,件件循理,好恶用舍,事事合宜,然后民心悦而大命可保矣。”

【原文】“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兹服厥命。厥终智藏瘝在。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以哀吁天,徂厥亡出执。呜呼!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

【直解】遐,是远。终,是绝。后王后民,指商纣说。瘝字,解做病字。吁天,是呼天。徂,是往。懋,是勉。疾,是急速不可缓的意思。召公又说:“今天于大国殷命,既永远弃之矣。然此殷之先代,如成汤以下诸哲王,其精爽在天,未尝亡也。彼岂不能哀祈于天,以保佑其子孙乎?但以其后王后人纣人为君,受天明命,不能敬德,播弃黎老,使贤智者退藏,崇信奸回,使病民者在位,同恶相济,毒害其民。民苦虐政,无所控诉,但知保抱其子,携持其妻,以哀号于天;及往而逃亡求以自免,又被有司拘执,无地自容;民之可哀甚矣。彼天阴骘下民,见那四方之民,无辜受害如此,能不哀怜而思以拯救之乎?故虽殷先王在天之灵,亦不能挽回天意,而眷顾之命,昔在于殷者,今改而属于勉德之文武矣。夫祖宗德泽之难恃如此,王其可不汲汲敬修其德,而保民以保天命哉!不然虽文武在天之灵,亦将无如之何矣。”

【原文】“相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

【直解】相,是视。迪,是启迪。从子保,是从其子而保佑之。面,是对越的意思。稽,是考。若,是顺。格字,解做正字。格保,是格正夏命而保佑之。召公说:“天命无常,常于有德。我观古人有若夏禹之圣,天既启迪之而成就其德矣,又从其子而保佑之,使继世之贤,足以敬承其道,天之眷夏如此。当是时,禹亦仰考天心而敬顺不违,凡所以疑固天命,贻厥子孙者,无所不至,宜乎夏之子孙,于今尚存也。乃桀为无道,今遂坠失其天命,而以商代之,禹之德泽,其可恃乎?我观近日有若成汤之圣,天既启迪之而成就其德矣,又使其格正夏命而保佑之,遂缵禹旧服以有天下,天之眷殷如此。当是时,汤亦仰考天心而敬顺不违,凡所以奉若天命,敷遗后嗣者,无所不至,宜乎殷之子孙,于今尚存也。乃纣为无道,今遂已坠失其天命,而以我周代之,汤之德泽其可恃乎?夫禹汤能敬其德,故其兴也勃焉;后世不能敬德,故其亡也忽焉。天命之去留,惟在君心之敬肆,可不慎哉!”

【原文】“今冲子嗣,则无遗寿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谋自天?

【直解】冲字,解做幼字。嗣,是继。寿耇,是老成的臣。谋,是度。天,是天理。召公又说:“人君固当疾于敬德而亲礼老成,又敬德之助。今王以幼冲之年而继嗣君位,必任用寿耈之臣,不徒隆以礼貌,必倚为腹心,言听计从,朝夕亲近,不可轻遗弃了他。所以然者,盖这寿耈的臣,阅历年久,闻见广博,于古昔帝王的道德,可为师法者,能稽考其事实,如当时亲见的一般,是固不可遗矣。况又德盛智明,凡运筹发虑,以谋度国家之大政,能循理合天,无一些出于功利的意思,此尤不可遗也。盖稽古,则事有所证稽天,则理无所遗。若没有这等的人启沃于前,则往古兴亡之监,上天精微之理,岂能件件晓得?今王敬德,可不得是人以为辅哉!”大抵老成之人,计虑深远,外似迂阔;而幼冲之君,喜用新进,势常易竦。故伊尹告太甲,以先民时若为言,成汤制官刑,以远耆德为戒,皆是此意,寔万世君天下之要务也。

【原文】“呜呼!有王虽小,元子哉!其丕能于小民,今休。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碞。

【直解】其,是期望之辞。,是和。后,是迟缓的意思。碞,是险。召公叹息说道:“吾王虽是幼冲,乃上帝之元子,受天命而为民主,其责任至大,可不勉哉!盖天命之去留,视民情之欣戚。若小民不和,则天命亦不可保,而有负于元子之责矣。王其大能和小民,使之安居乐业,欢忻鼓舞,无有乖怨之意,则民安而天命亦安,国家永保太平之业,岂不为今日之休美乎?夫小民虽若至愚,然抚之则后,虐之则仇,其心碞险而可畏,若以为不足畏而玩视之,鲜有不至于失民者。王必须以诚民为急务,不敢视为缓图,时时顾畏那小民之碞险,兢兢业业,似登高临深的一般,则庶乎可以和民心而保天命矣。”

【原文】“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旦曰:‘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其自时中乂。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

【直解】绍,是继。服,是行。洛邑乃天地之中,故称土中。旦,是周公的名。时字,解做是字。配,是对。乂,是治。召公又说:“出治之本,在乎君身;民之道,始于新邑。昔者王方幼冲,犹可委政于大臣,今洛邑新成,王年既长,来此继天为治,其责至重。凡典礼命讨,须要件件自家留心,服行于此中土,以总揽万几,不可专倚恃臣下,而自处于逸也。此非臣一人的意见,且旦亦曾说道:‘人君一身,上为皇天之付托,中为百神之主宰,下为万民之依归。今作大邑,岂徒为逸豫之计,盖将自此土中作君作师,以配对上帝,肇称殷礼,以享誉神祗,宅中图治,以和万民。’旦之所言,即臣期望于王之意也。王果能勉而行之,庶几,民心悦而天意得,佑命我周者,一成而不易矣。治民至于格天,才是极处。将见治化隆盛,社稷灵长,岂不为今日之休美乎?吾王不可不加之意也。”

【原文】“王先服殷御事,比介于我有周御事,节性,惟日其迈。

【直解】御事,是治事之臣。比,是亲近。介,是副贰。节,是制。迈,是进进不已的意思。召公说:“王今自服土中,固以化民为要,然化民当自臣始。使有位者,先抵冒法禁而不忌,则何以令民哉?今殷之多士,化纣之恶,非若我周之臣,习于教令。王要先化那殷家御事的臣,使他与我周之御事,亲近副贰,耳濡目染,相观为善,以节制他往时骄淫之性,则自然日进于善而不能已矣。盖人为习染所坏,是以流荡忘返,日入于恶而不自知,使朝夕与正人居,闻正言,见正事,久之将悔悟奋发,舍其旧而新是图矣。此先王转移民俗之善机也。”

【原文】“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

【直解】所,是处所。召公又说:“君身者,群臣所视效,要化服那殷之臣,必谨乎君身。王当把那敬做安身的处所,动静语默,出入起居,常在于是,如人的身住在房屋里面一般,不可暂时离了。盖敬乃一身之主宰,万化之根原。能以敬作所,则此心收敛而德成;不能以敬作所,则此心放纵而德隳矣。王不可不敬德,以为化服臣民之本也。”召公进诰至此,凡三言敬,而意愈恳切,即周公言所其无逸之意,君人者宜致思焉。

【原文】“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

【直解】监,是视以为法。戒服,是受。延,是久。坠,是失。召公又说:“我谓王不可不敬德者,正以敬肆之间,乃历年长短之所系,前代兴亡,皆不出此。今我王不可不监视于有夏,亦不可不监视于有殷。若二代之君,能敬的,则宜以为法,不能敬的,则宜以为戒。如夏禹受命,历年四百,我不知他为何这等长久。及夏桀嗣位,遂至亡灭,我不知他为何便不能少延。以我看来,惟桀不能敬其德,作威敷虐,得罪于天,乃早坠失了有夏之命耳。殷汤受命,历年六百,我不知他为何这等长久。及殷纣嗣位,遂至亡灭,我不知他为何便不能少延。以我看来,惟纣不能敬其德,沉湎暴虐,自绝于天,乃早坠失了有殷之命耳。盖天命长短,皆不可知,而敬德在我,所当自尽。观禹汤之所以兴,桀纣之所以亡,则王自不能不疾于敬德矣。我谓不可不监于夏殷,正以此也。”夫桀以不敬而亡夏,纣以不敬而亡商,周监于二代,至于幽厉,又不敬而灭亡,千古兴亡,如出一辙,自周而后,虽百世可知也。

【原文】“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功。王乃初服。

【直解】嗣,是继。二国,指夏商。功,是有功德之君。初服,是服行政教之始。召公告成王说:“我周自文武造邦,今王嗣位,昭受厥命,虽天眷维新,然今日所受之命,即是夏商所受之命。夏之子孙不能保,而归于商,商之子孙不能保,而归于我周,是未可恃以为常也。当思二国受命之初,如禹之祗德,汤之懋德,都是有大功德的圣君,能敬德以历年者,必勉力继嗣,务要学他的敬德,乃可以凝固天命,多有历年耳。况王乃新邑初政,服行教化之始,天命去留,所系甚重,可不谨哉!”盖继体守成之君,每以天命为可常,祖宗德泽为可恃,多不能修德,以致乱亡,故召公之于成王,告戒如此。

【原文】“呜呼!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

【直解】初生,指人幼年说。自贻,是自家遗下的。哲命,是聪明的天性。召公又叹息说:“今王初政,不可不谨。譬如人家生子一般,都在那初生幼年的时节,能习于为善,则知识聪明日渐开发,到长大时,必然是个好人。这是自家遗下来的明哲之性,非他人所能增益也。若人君能谨于初政,习惯自然,必是个贤圣之君,与自贻哲命的一般,是在吾王自勉而已。我看如今的天意,或命王以明哲之德,或命之以吉,或命之以凶,或命之以历年长久,这都不可知。所可知者,只看我初政所服行何如。若能敬德,便是自贻哲命,自贻吉祥,自贻历年矣。转移天心,全在今日,吾王可不以敬德为急务哉!”

【原文】“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直解】宅,是居。肆字,解做今字。疾,是速。祈,是求祷。召公又说:“如今洛邑新成,我王来居于此,正初服之时,远近臣民,无不瞻仰。今王其及时奋发,速于敬德,以为和小民之本,不可有一毫怠缓之心也。盖天命之去留,系于民心,民心之向背,观于君德。王其用此敬德以和民,使人心悦而天意得,以祈祷上天长久之命,衍国祚于千万年,岂不美哉!盖天命无常,惟德是辅。故人君欲天命之永久,惟在以德祈之,不在乎祷祀以徼福也。”

【原文】“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

【直解】淫,是过。彝,是常法。乂,是治。若,是顺。召公又说:“德为化民之本,刑为辅治之具。王当急于敬德,缓于用刑,其勿以小民无知,过为不法,说他顽慢弗率,难以德化,遂果于诛戮,而一意用刑以威之。盖民心至愚而神,顺之则治,逆之则乱,若徒用刑罚驱迫他为善,则民心未必服从。惟躬修敬德,顺其性而利导之,则非彝之习,自然化为用德,而可以成治功矣,何用殄戮为哉!”

【原文】“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显。

【直解】德元,是君德首出于天下。刑,是取法的意思。越字,解做于字。显,是明。召公说:“王者居天下之上,其位固已极尊,然必须德足以称之,乃可以服天下。王其懋敬厥德,使德与位称,巍然立于万民之上,就似高山一头的一般,则王之德,足以为天下法矣。将见那百姓每,感发兴起,都取法于君上之德行,无有过用非法的人。则吾王之德,召著于天下,如日月之照临,岂不益明显乎!如此,则可以小民而祈天命矣。”

【原文】“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历年,式勿替有殷历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

【直解】上下,是君臣。勤恤,是忧勤。其,是期望之辞。式字,解做用字。勿替,是兼有的意思。召公又说:“祈天永命之道,上下同任其责,自今我君臣,皆当夙夜勤劳忧恤,相与期望说道,夏有天下,四百余年,殷有天下,六百余年,享国甚久。今我周受命,必大如有夏之历年,又不要失了有殷之历年,务期兼夏商之历数而有之可也。然欲历年长久,岂必他求。盖天以民为心,国以民为本,惟欲王和小民,常加爱恤,于以固结人心,顺承天意,使国家长治久安,以受上天之永命耳。君臣所当勤恤者,莫大于此。”

【原文】拜手稽首曰:“予小臣,敢以王之雠民百君子,越友民,保受王威命明德。王末有成命,王亦显。我非敢勤,惟恭奉币,用供王能祈天永命。”

【直解】雠民,是殷之顽民,与三监谋叛者。百君子,是殷之诸臣。友民,是周家友顺的民。保,是保守。受,是顺受。末,是终。召公于篇终,又拜手稽首致敬说道:“洛邑所迁殷之顽民,及诸臣,与我周友顺的民,都视君德之修否以为向背者也。王能以德为威,以德为明,则我小臣,敢率此臣民,使之畏威怀德,保守而不失,顺受而不违,无有不遵奉法纪,服行教化者,是乃臣之所能为也。然王之一身,又臣民所视效,尚当益修敬德以民,使嗣受的成命,自今终有之而不替,则王之令闻,亦显于后世而无穷矣。我今取币及书以陈于王,岂敢以此为勤劳哉!盖王来洛邑,必有祭祀,以祈天命之永,故我敬奉此币于王,用供王之祈天永命而已。”不曰祭祀,而曰能祈天永命者,盖祭祀乃祈祷之文,惟能自敬德之君,斯能感格天心,昭受休命,乃祈祷之实,故召公于篇终,深致责难之忠如此。按:《召诰》一篇,拳拳历年之久近,反复夏商之废兴,不惟其终,惟其始,不惟其身,惟其子孙,为国家虑,可谓长远矣。然究其指归,惟以民为祈天永命之本,以疾敬德为民之本,丁宁告戒,不越乎敬之一言。此继体守成之君,所当深思而力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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