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王君

承示大著《性灵和色身之研究》一文,先显诸根圆通之理,继述因中色空之义,知仁者留意教乘,具有深心。然众生业力炽盛,根器万殊,欲持此破其本惑,恐未必捷于桴鼓。若在学道人分上,又似无待于言。故于赞叹之余,亦愿仁者且深观照,具足自受用身而无以世谛流布为亟,庶功不浪施耳。

答朱君

前辱惠书,并以尊撰《阐孔恒言》《统教本义》二序见示,虽未窥全豹,有以知贤者怀抱之大,不希世用而志存利物,是诚达士之模也。唯先圣大用,隐而难知,今时政教之论,并为粗迹,世变之厉,由来已久,过在上无道揆,遂以儒术为空疏。儒者体用兼备,岂有内外之别?偏曲之效,固未足以当之。今异论方张,而欲导以微言,见于时措,亦恐有龃龉而难入者。以为名山之业,则信可自娱;若语诸途人,或未能出而合辙。私谓说经异同向来无碍,如以教会组织行之乡闾,恐从违之情将难一致。亦愿贤者深察之也。

答邵君

承以尊着《大学中庸真义序》及分段表解见示,藉知贤者于二书究心有年,亦既有以自信,更无须就人印证,从其所好可矣。先儒说经,莫不本其自得,将示后人以从入之途,初无束缚人之意。章句小异,固亦无妨,然其大义,自不可易。足下不善朱注,尽可各自为书,不可轻诋其失。况理会文义,朱子最是精密,恐后来未有能过之者。足下虽用力甚勤,未必遂到古人田地,此观其言而可知。愿且虚心涵泳,勿遽矜其独得也。书院本无为人审查著述之责,亦不能妄加批评,徇人以为悦。特无论识与不识,苟以义理见问,皆不敢不尽其诚。故不避怪斥,聊贡一言。足下勇于著书,亦勿因是自沮。尊稿谨以奉还,并希谅其率直为幸。

答马君

来书有志义理之学,而谓“平时于先儒言语未能领会,不免惝恍”,此见贤者无所盖覆,不作门面语,甚为可嘉。所举程子《识仁篇》疑处,谓诚敬究竟不是此理,以“如何能识得此理”为问,此语未是。当知未识此理,只缘诚敬工夫欠缺之故,唯诚敬乃能识得此理。既识得此理以后,仍须以诚敬存之,诚敬工夫不容间断。果能诚敬,自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也。仁是本体,诚敬是工夫。体用一原,即工夫即本体,如何说诚敬不是此理?贤者如欲识仁,但实下居敬存诚工夫,必可达到,决不相赚。来示以“明示途径”为言,即此便是直截途径,更无他道。其余不暇一一分疏,是在贤者自得之耳。

答张君

五月中辱惠书,兼示尊稿,经时旷答,至以为疚。仁者救时之愿力甚弘,著书之包蕴甚富,然其所责望于书院者,万非区区今日之所能及也。今天下之言道者亦多术矣,虽使圣人复生,莫能一之。盖殊方异学,纷然并陈。名言隔阂,易于贸乱;义理分齐,难于惬合。意主融通者,或乖其本旨;志存料简者,又遗其菁英。言固未易知,立言尤不容不慎。解人难得,喻于己者,未必能喻于人。是以天下之为言者,亦就其自心所解者以为极耳。古圣不得已而垂言,亦是一期方便。所以终寄于无言者,诚知道之显晦不在言也。仁者固有心人,屈在卑位而能发愤著书,是诚难得。窃谓用舍、语默本无二致,且随分益人,不必亟亟以流布为事。仆老矣,行将谢去,书院于尊着实无能为役,不敢久留几案,恐致遗失,为咎滋大。谨挂号寄还,幸乞鉴谅。

答杨君

得二月二十八日书,仍有入蜀相就之意。揽来书词旨,慕道良切,然于今之事势,似未深察也。仆之羁此,已为将去之客,不堪为众依止。山中旧有学人俱已散去,间有一二留者,不免饥寒困顿,时有在陈之忧,非实有得力处、不于违顺境界起分别者,讲习之乐不复可期,此固由仆不善摄化,亦是世缘太劣使然。贤者纵能不以生事为虑,亦何取入于幽谷,求此无得之道邪?且自性本来具足,此事虽假缘熏,实不从人得。但随分读书,亦尽有入处,无事仆仆道途。从上圣贤垂语已多,但能着眼于抉发人心之病痛者,便是第一等善知识,随处可遇。年来深感讲说无益,不如教人自己体取。向来为人方法,必用钳锤,尤非今人所堪。往往真药现前而不能识,祇成一场钝置,不如休去为是。欲明儒者真实受用,须从日用践履上积累纯熟,于古人言语不到处转过身来,始能将一切习气缠缚廓落净尽,决非随语生解便可相应。观公根器,此语或不为虚发。若不以为谬,即此已是尽情说了,何必定求相见邪?仍请安于所事,勿徒自扰。此诚谛之言,想必蒙见谅也。

答王君

揽来书辞意垦至,具见慕道之怀。然足下所望于衰朽者,甚愧无以副之。至谬欲相师,则尤不敢闻命。仆虽暂羁于此,初未尝以师道自任。书院特一时缘会,本不可常。今之谢遣来学,从事刻书,亦皆随时之义,盖深觉讲论无益,不如其已也。足下既知考据辞章之外别有切己之事在,但随分求得先儒之书读之,着实践履,自能知其所择,亦将有以拔乎流俗。若以义理为知解,将谓可从人得,则与考据辞章之习又何以异乎?实不能有所助益于足下,辄就来书之言聊以奉勖,无劳远辱,下问之意,即请寝罢,并希谅察为幸。

答黄君

惠书见咨甚切,揽足下所为自叙,知平日用力之勤且久,亦既有以自信于己矣,是岂迂陋所能增益?然来问不可虚辱,辄就尊恉,略申鄙意,以俟贤者之择焉。若其言无当于理,可置之不论不议之列。

从来云月是同,溪山各异,并不相碍也。无论儒佛,凡有言教,皆以明性道为归。然见性者多,尽性者少;说道者多,行道者少。若其门庭施设,方便应机,大都曲为今时,亦不可为典要。唯有指归自己一路是真血脉。故凡学道人,必以见性为亟。见性方能行道,行道方能尽性,然后性道不是空言。先要知见正,功夫密,久久纯熟,时至理彰,方得瞥地日用处自然合辙,乃可与古人把手共行。到此田地,一切平常,并无奇特。知见正在读书穷理,就善知识抉择,不轻疑古人,不轻信时人。到知得彻时,触处洞然,自不留余惑。功夫密在日用上,无论动静语默,应缘涉境,违情顺情,总是一般。行得彻时,无入而不自得,佛氏唤作尘尘三昧,如此乃有相应分。切莫得少为足,贪着静境界以为胜妙。须知此皆自己识心变现,非是实有,若生取着,翻成障道。如仁者自述所历诸境,从前自以为得力者,不久遇缘,即又变易。当病不知人时,向所谓灵光者何在邪?固知常住真心、至诚无息者不当如是也。晚近道家流派甚杂,其高者祇明得气上事,用以摄生,亦有小验。遽以此为博大真人,则恐近於戏论,似未须深留意也。欲图见性尽性,中土圣贤,其言简要,实已该摄无余。佛氏之义学、禅宗料简益详,并资牖启,而禅宗铲除情见,尤为直截。但学者不明古人机用,或随语生解,无有入处。故信不及,转为名言所缚耳。足下今日若能涤除旧解,一意儒书,引归自己,直下承当,行之自有受用。或欲浏览佛乘,则先看《楞严》《圆觉》,再阅《五灯》。古德机缘,于情识所不能领会处,忽然触着磕着,必有见性分,然后终日所行,莫非是道,夫孰能御之?然切忌卜度穿凿,勿将动静打成两橛,心境分为二事,如此亦可思过半矣。径直之言,莫相怪责,实不敢孤负虚怀耳。

答倪君

来书志学颇切,唯列举涉览诸书,似欲炫其多闻。虽成学之士,犹或未能尽读,足下年甚少,即使一目十行,日力亦有所不给,遽求尽通其义,固属不可能也。

书院已罢讲论,久谢来学,实无以副足下之望。果能立志,就足下所已读诸书求之,但知向内体究,勿事泛泛读过,久之自当有入。远游无益,且值此危时,物力困弊,旅费已属不易,为人子弟尤不当以是为家庭之累。只此便是义理,切勿浮慕虚声,贸然远来,无事自扰。若未经听许,迳自造问,非唯义理所无,亦于人情不合,书院不能容接。幸勿自误,及今犹可中止。君子爱人以德,此乃所以为足下计,非为相拒,是即与人忠之道也。

李、习二君,自谋膳宿,是诚有之,本为暂时权宜。今彼等亦以耗费过多,各为归计,不欲足下再蹈其覆辙,是以剀切言之。

又来书文义犹未通顺,而遽欲以道统自任,亦有躐等之过,此尚非足下今日所宜言。若不以为忤,此言或于足下有益耳。

答徐君

损书及诗,见贤者慕道之殷,唯谬欲相师,则非衰朽之任也。属以避难,来此寄泊,往年虽有少数学人,旋以众缘不具,今皆散去。因知讲习之风不可期之今日,且自病迂拙,亦未足以益人,是以杜口久矣。今唯稍事校刻先儒遗书,亦苦物力难继,若存若亡,岂复敢以师道自居邪?

若夫圣贤之学,人皆可至,为仁由己,须是实下功夫,不资口说。参寻请益,不过暂假缘熏,岂谓可从人得?况药病之言,不避钳锤,亦非尽人所能堪受。贤者既知古人莫不当下自证,何事他求?如曰以文字相质,不唯正是古德所诃,即习俗好事亦难轻许。老夫不暇为此,亦愿贤者勿以是自安也。

答吴君

惠书辞义并茂,然其所期于衰朽者,非所能及也。胡君名宿,恨未识面。贤者师承有自,必能日臻于高明广大之域,岂复有待于他求?

古之闻道者,盖必由践履纯熟而后得之,文采乃在所后。某区区何敢遽望先儒?徒以避难来此,初亦稍有十数学生,近都散去。山中乏食,益难为继,本欲稍事刻书,今亦将辍矣。事乃待缘而兴,缘不具则不可强为,于道实无所加损。后有闻者,必能为之,不必自我也。

鄙意初不在讲说,偶有举示,不过以导初机,绝非著述。持此以拟先儒,真如沧海之一沤,何足为重?然以不善观机,谬欲提持向上,亦不胜其捍格。以是终思杜口,将不复更出,安用此世谛流布为哉?衰年多病,旷答经月,幸勿为罪。

答许君

来书逾两月始至,甚嘉贤者志学之勤。书院初旨,本以接人,岂有距人之理?奈时会蹇难,众缘多缺,比年以来,学人俱已星散。老夫求去未得,仅能稍事刻书,不绝如缕。此乃贤者之所未详,故见就之意虽殷而相接之途终阻。间关万里,既不可以孤行;炳烛残年,尤不保其旦暮。幸勿更萌此志,“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从上圣贤言语,途径分明,岂能复有增益?但能向内体究,何患不自得师?切勿浮慕,徒自劳攘。若不以斯言为迳庭,实相见已毕,否则对面亦隔千山也。

答袁一洪

培德、立民谨案:以下五书,例应入示语类,因前卷已付刊,未及编入,故附见于此。

世乱未已,且幸庭闱尚安,随分教学,以资菽水,此乃处困之常,勿过忧虑。来书谓静坐迄未间断,遇事接人,心气较前和畅,深喜其有进。所论朱、陆体用,大致尚合,唯须知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先儒造道之功,莫不由于自得,至其门庭施设,各为当机,言语纵或不同,归致岂能有二?唯于自心之体用动静无差,始知先儒之教人圆应无碍。不必多为之说,但当自己随时勘验,事物当前时此心义理常显现否。若有疑滞未明处,即是此理犹隐,日用间必不能无差忒。此乃体之未明,故于用有不当也。体本无病,因其不明,用上遂以成病,用病即体病矣。喻如刀剑,不能断割,其刃必钝,日加磨砺,然后锋刃无亏,用之不穷而体元不动。庄子庖丁解牛之说,虽为养生而言,非知道者不能至也。明体达用,人人习闻是言,无奈总是打成两橛。自己本体尚不知着落,乃欲求用,决无是理。及其用之差忒,又谓体不可知,乃至认贼为子,守其一曲之知解,横生我慢,终日昏扰计较,堕在利欲胶漆盆中。如此之人,滔滔皆是,天下所以多故也。聊因贤语,一为发之,以此料简自心过患,乃为明体达用之学。格物者格此,致知者致此。一旦豁然,自与程、朱、陆、王把手共行,尚何门户异同之有哉?若世难可平,余年犹在,当有还乡重晤之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无他道也。

答吴敬生

顷得来书,知有外姻某氏之变。事出仓卒,贤夫妇忧苦劳瘁,幸能以义理自安,既慰且念。大凡衰乱之世,人无乐生之心,不得全其正命者多矣。仁者哀其遇,亦愍其愚,逝者既不可救,唯量分以恤其生者,舍此无复他道。若以佛氏之说推之,是乃定业难回,然报终则转生,并无可怖。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凡世间所谓鬼神,皆识所变现,非是实有。故有德者鬼神所不能侵,何惧之有?

来示谓事后此心未能宁帖,难免愤恨哀惧恶怒,问如何方可无累。鄙意贤所举六者,唯哀是情之正,然亦不可过,过则非礼;余五者皆不当有。此犹习俗之情也,唯当以义理胜之,彼自退听,而此心自坦然平复矣。因来问甚切,故不惮词费,奉答如此。

知遇事能以义理自勘,从此必可得力。前以来问甚切,故答亦不泛。古人往覆,决无虚词,但善会难逢,起予不易,故使微言终閟耳。专看《纂疏》,甚善。朱子体道之力,全在四书,说理之精,无过《集注》。然无《纂疏》,后人亦无由窥其缜密也。丧祭,礼所最重,义失既久,流俗苦其难行,视为具文,又牵于方俗,诚今日所难言。然礼者,天理之节文,本来性具,非是圣人强为施设,如法家之立法也。苟世之为教者,不以礼经为弁髦,终有可复之日,非在下者所得而议。遇变则行其所安,斯可矣。

答刘公纯

得书承方阅《憨山集》,甚善。《楞严》刊本甚多,求之当不过难。古德多于此发明心地,明赵大洲掌教翰林院,唯教诸庶吉士读是经。先儒中能如此破除情见者殊不易,虽阳明犹逊其勇。不解时贤何以必斥其为伪。若得正脉或宗通读之,尤为易入。长水疏简洁,亦不可不看。总之,知解必须荡尽,方有少分相应。若夫今人所尚,正是古人所破斥者,习气缠缚,使无对治法门,必日见增上,永无解脱之期也。

答张伯衡

来书以有友居忧,欲劝其不废教学,于礼有疑,询以可否。此在习于礼者处之,必有当矣,非他人所能言也。若贤以朋友之情劝之,恐其过毁,是亦无害于权,必俟其哀杀,乃可言之。古者既葬而后卒哭,卒哭而后祔,祥而练,服变有渐,哀之杀也亦有渐,皆称情而立文。后世衰绖之制已不能行,饮食居处未尝有异,而独守不出之训,以是为礼,亦非其情。若私居讲论,苟非忘哀而徇物,亦不为悖礼。先儒有以是讥吕伯恭者,似稍过矣。因贤见问,故及之,不可为典要也。

答王伯尹

来示承告家书近况,乃恍然于贤者致疾之由。世乱年荒,尽人颦蹙,何独一乡一邑、一身一家而已邪!贤啮指心通,宜其郁结,但当谋所以纾亲之力,不当因愁益病,转以贻亲之忧也。今为贤设想,能还家将母,上也;择事而就,冀可以代负米之勤,次也;坐困荒山,日事药饵,但有嗟叹,无益身心,下也。而易地求医,乃在所缓,因此非药石所能为功,一夕愁烦则八味顿减矣。鄙意且宜自宽,徒忧无益。忧己之疾,犹为身见;忧亲之劳,乃是秉彝。钧是忧也,一则可忘,一则当解。今欲忘则近空言,然求解固是实理。解之之道,当见于行,宜更思之,庶于事理有当。所言依止者,不必以地为重。若以吾言为可信,何地而非依止,岂必相从山寺哉!

案,先生尝教伯尹看明道《定性书》“遽忘其怒”语,伯尹因呈诗云:“执热需求濯,抽刀水更流。重光翦不断,岂独是离愁?”先生为改前二句云:“欲解麻缠缚,难抛急水毬。”因举赵州孩子六识话示之,今录于此。

僧问赵州:“初生孩子,还具六识也无?”州云:“急水上打毬子。”僧复问投子:“急水上打毬子意旨如何?”子云:“念念不停留。”此语大好参究。婴儿虽具六识,尚少分别,却无人我、是非、顺逆、取舍许多计校。此种计校,都依第七末那识而起,若转七识,则六根门头全成妙用,安有“翦不断,理还乱”之过哉!李后主词则工,然是俗人自取烦恼。今为请出赵州,点一帖平胃散,于此悟去,方知老子、程子落处决不相赚也。

急水不住,毬岂能停?识相元来如此,常人只是妄生计着耳。若得无功用道,则此识正是家珍,故谓六尘不恶,还同正觉也。但七识不转,则是勾贼破家。今解开布袋,一齐倒出,改诗云乎哉。于此悟去,便可归家稳坐,不是“伶俜远游身”矣。按,伯尹呈诗有句云“伶俜犹是远游身”,故先生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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