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邵同时而略后者,有张横渠及程明道、程伊川兄弟。横渠名载(西历一〇七七年卒),其学以气为万物之本体。在其散而未聚之状态中,此气即所谓太虚。故横渠谓:“太虚无形,气之本体。”(《正蒙·太和篇》)又云:“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同上)吾人所见空若无物之太虚,实非无物,不过气散而未聚耳,无所谓无也。故曰:“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气中所“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太和》),简言之,即阴阳二性也。一气之中,有此二性,故横渠云:“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正蒙·参两篇》)一气之中,有阴阳二性,故为“一物两体”。当其为“一”之时,“则清通而不可象为神”(《太和》)。所谓“一故神”也。因其中有阴阳此二性,故“生絪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太和》)。絪缊相荡,即二性之表现也。“二”既表现,则絪缊相荡,聚而为万物。所谓“两故化”也。横渠又云:“气坱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易》所谓絪缊,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者欤?此虚实动静之机,阴阳刚柔之始。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阴之浊。其感遇聚散,为风雨,为雪霜。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教也。”(同上)气中有阴阳可相感之二性,故气即不能停于太虚之状态中,而“升降飞扬,未尝止息”。其涵有二性之气,“絪缊相荡”,或胜或负,或屈或伸。如其聚合,则即能为吾人所见而为物。气聚即物成,气散即物毁。横渠云:“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故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同上)离为目,离明得施者,即吾人目之明所能见者。气聚则能为吾人所见而为有形;气散则不能为吾人所见而为无形。气聚为万物;万物乃气聚之现象。以气聚散不定,故谓之为“客形”。所谓“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同上)。横渠之伦理学,或其所讲修养之方法,注重于除我与非我之界限而使个体与宇宙合一。横渠云:“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闻见牿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正蒙·大心篇》)以个体之我为我,其余为非我,即以“闻见牿其心”者也。圣人破除此牿,以天下之物与己为一体,即“能体天下之物”者也。“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即破除我与非我之界限,以我及其余之非我为一,亦即以全宇宙为一大我。天大无外;我之修养若至此境界,则我与天合而为一矣。横渠又云:“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惟大人为能尽其道。是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彼自蔽塞而不知顺吾理者,则亦未如之何矣。”(《正蒙·诚明篇》)此以“爱之事业”之工夫,破除“我”之蔽塞,而达到万物一体之境界。盖就孟子哲学中神秘主义之倾向,加以推衍也。《正蒙·乾称篇》中有一段,后人所称为《西铭》者,亦发挥此旨。

明道名颢(西历一〇八六年卒)、伊川名颐(西历一一〇八年卒)兄弟二人之学说,旧日多视为一家之学。但二人之学,开此后宋明道学家所谓程朱、陆王之二派,亦可称为理学、心学之二派。程伊川为程朱一派之中坚人物,而程明道则陆王一派之先驱也。理学、心学之哲学的系统及其所以不同,当于下文中述之,兹仅就修养方法方面述二程之不同。

明道以为吾人实本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不过吾人多执个体以为我,遂将我与世界分开。吾人修养之目的,即在于破除此界限而回复于万物一体之境界。明道云:“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遗书》卷二上)宇宙乃一生之大流,乃一大仁。人之有仁之德者,即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至所以达此境界之方法,明道云:“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遗书》卷二上)吾人但知天地万物本与我为一体,“识得此理”之后,即常记而不忘。一切行事,皆本此心作之,此即所谓以“诚敬存之”,亦即所谓“必有事焉”。只此久而久之,自可达到万物一体之境界。此外更不必防检,不必穷索。再有防检穷索,即是“助长”。有心求速效之心仍是私心,仍须除之。只“必有事焉”,勿忘之,亦勿助之。此外不致纤毫之力。久之自能达到万物一体之境界。此实“至约”之方法也。

行此工夫之久,心空虚如明镜。一物之来,其形容状态,镜中之影,各如其状。镜虽不废照物,而其本身不动。吾人之心之应外物,亦应如此。明道《答张横渠书》云:“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明道文集》卷三)

庄子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道学家亦谓吾人之“用心”应如此。不过道家心所应之物,不包情感在内。道家应付情感之方法,乃以理化情,圣人无情感。道学家主张情感可有,但吾人有情感之时,应以情感为非我有。见可喜可恶之事,圣人亦有喜怒之情感。但非圣人喜怒,乃其事可喜可怒也。惟其如此,故其事既过去,圣人喜怒之情感亦亡。此颜回所以能不迁怒也。若常人则自有其怒,故可怒之事既去,而仍有怒心,见不可怒者亦怒之。此所谓迁怒也。其所以迁怒,即因其不能“情顺万物而无情”也。

伊川所说之修养法,注重穷理。伊川云:“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遗书》卷十八)涵养须用敬,明道亦如此说,但明道须先“识得此理”,然后以诚敬存之。此即后来陆王一派所说“先立乎其大者”者也。伊川则一方面用敬涵养,勿使非僻之心生,一方面须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以求“脱然自有贯通处”(《遗书》卷十八)。此说朱子发挥之。当于下文,更如详论。今所须注意者,即以后道学家中所谓程朱、陆王二大派,实以程氏弟兄分启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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