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也写了几首新诗,当时署名“唐俟”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唐俟的新诗第一回见于《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时候为民国七年五月。我现在选一首《他》,见于八年四月出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

“知了”不要叫了,

他在房中睡着;

“知了”叫了,刻刻心头记着。

太阳去了,“知了”住了:——还没有见他,

待打门叫他,——锈铁链子系着。

秋风起了,

快吹开那家窗幕

开了窗幕,——会望见他的双靥。

窗幕开了,——一望全是粉墙,

白吹下许多枯叶。

大雪下了,扫出路寻他;

这路连到山下,山上都是松柏,

他是花一般,这里如何住得!

不如回去寻他,——阿!回来还是我家。

《新青年》杂志所刊这首诗,原也有错字,但都错得没有意思,一望而知其为错字,北社《新诗年选》选了这一首《他》,将几处错字都改正了。惟原诗“锈铁链子系着”的“锈”字,《新诗年选》误刊作“绣”,《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因之,于是就成了“绣铁链子系着”,这一个错字似乎错得有点意思,我们应该改过来。《新青年》上所刊原诗的样式与选集所载也有小小的一点不同,即第三节二三两行原刊比第一行低一格,兹亦照原刊样式。鲁迅先生这一首《他》,我觉得是他的新诗写得最美的一首,那是说这一首《他》最是诗,其余几首便像短文,写得很峻绝罢了。这一首《他》怎么讲?便很难说。我曾问了几位朋友的读后感,大家有一个公共的感觉,说这首诗好像是新诗里的魏晋古风。这首诗里的情思,如果用旧诗来写,一定不能写得这样深刻,而新诗反而有古风的苍凉了。这首诗用旧诗来写恐怕还要容易懂些,那就要把作者的情调改削一些,要迁就于做旧诗的句法。新诗真是适宜于表现实在的诗感。这首诗所给我的,是“感彼柏下人”的空气。这首诗对于我的印象颇深,我总由这一首《他》联想到鲁迅先生《写在〈坟〉后面》那篇文章,那时鲁迅先生在厦门,我在《语丝》上读到他这篇《坟》的后记,不禁想着他很是一位诗人。这个诗人的感情,自然还是以较早的这一首新诗表现得最美好,我们读之也最感苍凉。在《药》那一篇小说里,描写着“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虽然《呐喊》自序里说,那时大家是不主张消极的,“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路〉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我想原因还是因为鲁迅先生自己的诗的感觉罢,写到坟上他想到了画一点花。这个诗的感觉在我们现在所讲的这一首新诗里也显露着,“大雪下了,扫出先〔路〕寻他;这路运〔连〕到山上,山上都是松柏,他是花一般,这里如何住得!”这首诗里诗人的气分太〈分〉重了,像陶渊明的《荣木》与夫“寒华徒自荣”本来不完全是诗,尚有哲人的消遣法,鲁迅先生的《他》则是坟的象征,即是他说的“埋掉自己”,即完全是一首诗,乃有感伤。这首诗分三节,作者似乎也是有意的,即是春天的一节不写了,这或者因为作者自己觉得青年时期已经过去了或者因为鲁迅先生对于青年向来有一种感情,他的文章里都有这个气息,所以他在这首诗也不愿把春光改在他的“俟堂”的空气里。俟堂系鲁迅先生自己起的斋名,从他人的“待死〈其〉堂”三个字变成两个字。在《新青年》写随感录同新诗都署名“唐俟”,又是从俟堂变来的,唐有此姓,又唐者功不唐捐之唐,意云空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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