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讲周作人先生的新诗。周先生的新诗,后来结成一个集子名为《过去的生命》,周先生在序里说,“这里所收集的三十多篇东西,是我所写的诗的一切。”有名的一首《小河》长诗,原刊于民国八年二月初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当时大家异口同声的说这一首《小河》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最初的白话新诗都脱不了旧诗词的气息,大家原是自动的要求诗体的解放,何以还带着一种解放不了的意味呢?我想这还是因为内容的问题。大家习于旧诗词,大家新诗的题材离旧诗词不远,旧诗词的调子便本能似的和着新诗的盘子托出来了。胡适之先生缠足的比喻已经注定了命运,缠足的妇人就是缠足的妇人,虽然努力放脚,与天足的女子总不是一个自然了。到了《小河》这样的新诗一出现,大家便好像开了一个眼界,于是觉得新诗可以是这样的新法了。大家见了《小河》这首白话新诗这么的新鲜,而当时别人的新诗,无论老的少的,那么带有旧诗词的意味,于是就说别人的新诗是从旧式诗词里脱胎出来的,周先生的诗才合乎说话的自然,或者说周先生的语体走上欧化一路。其实这都是表面的理由,根本原因乃是因为周先生的新诗,其所表现的东西,完全在旧诗范围以外了。中国这次新文学运动的成功,外国文学的援助力甚大,其对于中国新文〈运〉学运动理论上的声援又不及对于新文学内容的影响。这次的新文学运动因为受了外国文学的影响,新文学乃能成功一种质地。新文学的质地起初是由外国文学开发的,后来又转为“文艺复兴”,即是由个性的发展而自觉到传统的自由,于是发现中国文学史上的事情都要重新估定价值了,而这次的新文学乃又得了历史上中国文艺的声援,而且把古今新的文学一条路沟通了,远至周秦,近迄现代,本来可以有一条自由的路。这个事实揭穿之后又是一个很平常的事实,正同别的有文学史的国度是一样,一国的文学都有一国文学的传统,只是中国的事情歪曲很多,大约与八股成比例,反动势力永远拨不开,为别人的国度里所(没)有的现象。周作人先生在新文学运动中,起初是他介绍外国文学,后来周先生又将中国文学史上的事情提出来了,虽然周先生是思想家,所说的又都是散文方面的话,然而在另一方面周先生却有一个“奠定诗坛”的功劳。我这话好像是说得好玩的,当然有点说笑话,然而笑话也要有事实的根据。现在的年青诗人都是很新的诗人了,对于当日的事情不生兴趣,当日的事情对于他们也无关系,较为早些日子做新诗的人如果不是受了《尝试集》的影响就是受了周作人先生的启发。而且我想,白话新诗运动,如果不是随着有周作人先生的新诗做一个先锋,这回的诗革命恐怕同《人境庐诗草》的作者黄遵宪在三十年前所喊出的“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班”一样的革不了旧诗的命了。黄遵宪所喊的口号,就是一首旧诗。我在本篇第五讲里引《新青年》一段补白,里面引了寒山和尚一首诗,寒山和尚的宗旨也就等于黄遵宪的宗旨,都是要用白话作诗。他们用白话做诗,又正是作一首旧诗。我们这回的白话诗运动,算是进一步用白话作诗不作旧诗了,然而骨子里还是旧诗,作出来的是白话长短调,是白话韵文。这样的进一步更是倒楣,如果新诗仅以这个情势连续下去,不但革不了旧诗的命,新诗自己且要抱头而窜,因为自身反为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还不如人境庐白话诗可以旧诗的资格在诗坛上傲慢下去了。我这样说话,并不是嘲笑当时的诗革命运动,我乃是苦心孤诣的帮助白话新诗说话。白话新诗要有白话新诗的内容,新诗所表现的东西与旧诗词不一样,然后新诗自然是白话新诗了。周作人先生的《小河》,其为新诗第一首杰作事小,其能令人眼目一新,诗原来可以写这么些东西,却是关系白话新诗的成长甚大。青年们看了周先生所写的新诗,大家不知不觉的忘了裹脚布,立地便是天足的女孩子们想试试手段了。从此新诗有离开旧诗的可能,因为少年人的诗国里已经有一块园地了。这时新诗的园地有点像幼稚园,大人们的理论都没有用处,男孩子女孩子都在那里跳来跳去的做诗了。周先生稍后又翻译了国外的一些诗歌,成功所谓“小诗”空气,都给少年们开发了一些材料。周先生翻译的诗歌后来结成一集,名曰“陀螺”。我现在从《过去的生命》里选诗十首,共八个题目,关于每首诗我却不能加解说了。

小河

一条小河,隐隐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

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

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般,稳稳的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

土堰坍了,水冲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等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的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倒在沙滩上,

拌着他的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

一九一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所见

三座门的底下,

两个人并排着慢慢地走来。

一样的憔悴的颜色,

一样的戴着帽子,

一样的穿着袍子,

只是两边的袖子底下,

拖下一根青麻的索子。

我知道一个人是拴在腕上,

一个人是拿在手里,

但我看不出谁是谁来,

皇城根的河边,

几个破衣的小孩们,

聚在一处游戏。

“马来,马来!”

骑马的跨在他同伴的背上了。

等到月亮上来的时候,

他们将柳条的马鞭抛在地上,

大家说一声再会,

笑嘻嘻的走散了。

一九二〇年十月二十日

儿歌

小孩儿,你为什么哭?

你要泥人儿么?

你要布老虎么?

也不要泥人儿,

也不(要)布老虎。

对面杨柳树上的三只黑老鸦,

哇儿哇儿的飞去了。

秋风

一夜的秋风,

吹下了许多树叶

红的爬山虎,

黄的杨柳叶。

都落在地上了。

只有槐树的豆子。

还是疏朗朗的挂着。

几棵新栽的菊花,

独自开着各种的花朵。

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称他是白的菊花,黄的菊花。

十一月四日

过去的生命

这过去的我的三个月的生命,那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

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我坐起来,拿了一枝笔,在纸上乱点,

想将他按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

但是一行也不能写,

一行也不能写。

我仍是睡在床上,

亲自听见他沉沉的他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一九二一年四月四日在病院中

中国人的悲哀

中国人的悲哀呵,

我说的是做中国人的悲哀呵。

也不是因为外国人欺侮了我,

也并不指着姓名要打我,

也并不喊着姓名来骂我。

他只是向我对面走来,

嘴里哼着些什么曲调,一直过去了。

我睡在家里的时候,

他又在墙外的他的院子里,

放起双响的爆竹来了。

四月六日

山居杂诗

后窗上糊了绿的冷布,

在窗口放着两盆紫花的松叶菊。

窗外来了一个大的黄蜂,

嗡嗡的飞鸣了好久,

却又惘然的去了。

阿,我真做了怎样残酷的事呵!

六月二十二日

“苍蝇纸”上吱吱的声响,

是振羽的机械的发音么?

是诉苦的恐怖的叫声么?

“虫呵,虫呵!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

我还不如将你两个翅子都粘上了罢。

二十五日

小孩

我初次看见小孩子〔了〕。

我看见人家的小孩,觉得他可爱,

因为他们有我的小孩的美,

有我的小孩的柔弱与狡狯。

我初次看见小孩了,

看见了他们的笑和哭,

看见了他们的服装与玩具。

我真是偏私的人呵。

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

为了自己的妻才爱女人。

为了自己才爱人。

但是我觉得没有别的道路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

我抄写这十首诗,每篇都禁不住要写一点我自己的读后感,拿了另外的纸写,写了又团掉了。我觉得写的不好,写的反而是空虚的话。于是我又很自满足,我觉得我将周先生的诗选的很好,周先生的和平与文明的德行,平平实实,疏疏朗朗的写在这些诗行里了。我又爱好这些诗里一种新鲜气息,此〔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还要新鲜,因此也就很古了。却又不能说羲皇以上,因为是现代的文明人。却又表现在最初的新诗里头。真真古怪,真真有趣,而且令我叹息。

集海阁网站拥有大量的古籍文献资源,涵盖了各个领域的经典著作,为用户提供了丰富的知识宝库。
本站非营利性站点,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
京ICP备2021027304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