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是四个年青人的诗合起来的小小一册新诗集,民国十一年四月出版。据我的意见最初的新诗集,在《尝试集》之后,康白情的《草儿》同湖畔诗社的一册《湖畔》最有历史的意义。首先我们要敬重那时他们做诗的“自由”。我说自由,是说他(们)做的态度,他们真是无所为而为的做诗了,他们又真是诗要怎么做便怎么做了。康白情还做过旧诗,及至他感觉要自由的写他的新诗,旧诗那一套把戏他自然而然的在脑后了,他反而从旧小说中取得文字的活泼,因此他有他的抒写的自由,好像他本来应该写那些新诗,只是好容易才让他写了。这一来便很见中国新诗运动的意义,真有人从这里得到解放,而且应该解放。《草儿》那本集子第一首诗作《草儿》,在这里我且把康白情的这一首诗抄下来:

草儿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那喘吁吁的耕牛

正担着犁鸢,

着白眼,

带水拖泥,

在那里“一东二冬”地走着。

“呼——呼……”

“牛吔,你不要叹气,

快犁快犁,

我把草儿给你。”

“呼——呼……”

“牛吔,快犁快犁。

你还要叹气,

我把鞭儿抽你。”

牛呵!

人呵!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我抄这首诗的意思是因为我读着“在那里‘一东二冬’地走着”的句子觉得好玩,可以说是作者对于旧诗的怨苦很天真的流露出来了,他不是有意的挖苦,只是一点儿游戏的讽刺,因此见他的一种“修辞立其诚”,比喊起口号来打倒旧诗有趣多了,难怪他自己的新诗的文章是那时应该有的活泼文章,从旧小说得到白话文章的生气,旧诗一丢便丢到脑后去了。中国的新文学,在自己知道要解放之后,其命脉便在作者依附着修辞立其诚的诚字,新文学便自然而然的发展开了。湖畔诗社四个年青人在当时也真是很难得,因此也好像是应该有的,他们同康白情不一样,他们一点也没有与旧诗发生过关系,他们是不求解放而自解放,在大家要求不要束缚的时候,这几个少年人便应声而自由的歌唱起来了。他们的新诗可以说是最不成熟,可是当时谁也没有他们的新鲜,他们写诗的文字在他们以前是没有人写过的,他们写来是活泼自由的白话文字。胡适之先生在《蕙的风》序里说,“我现在看着这些澈底解放的少年诗人,就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脚的妇人望着那些真正天足的女孩子们跳来跳去,妒在眼里,喜在心头。他们给了我许多‘烟士披里纯’,我是很感谢的。”这几句话是一个衷心的喜悦。《湖畔》里的诗当得起纯洁的尝试了。后来做新诗的人,架子好像更大,其实反而受了一层障碍,因为不免是成心要做新诗,而又一样的对于诗没有一个温故知新的认识,只是望了外国的诗行做倚傍,可谓毫无原故,较之当初康白情写《草儿》以及湖畔诗社几个年青人的诗,我以为还稍缺乏一个诚字。这是我屡次不能忘记《湖畔》这一本小册子的原故。我现在将《湖畔》里的诗选一些出来,作者是冯雪峰,潘漠华,应修人,汪静之,他们是西湖畔四个朋友。我所选的诗的次序是依照《湖畔》原来的次序。

杨柳

杨柳弯着身儿侧着耳,

听湖里鱼们底细语;

风来了,

他摇摇头儿叫风不要响。

——雪峰,西湖,一九二二,三,二三——

这首杨柳写得可爱,好像是一篇童话,那时真难得有这样天真活泼的新诗了,读了这样的诗,无论就句子说,就诗的空气说,仿佛中国新文学的前途很有希望,少年们挑了新鲜物儿上了市了。在这首《杨柳》下面,有作者的一首《花影》诗情也是很好的,诗却不很成功,这或者因为有些意境写出来可以成为好诗,甚至于写出来的诗比原来的意境还要好,如“摇摇头儿叫风不要响”的杨柳便是,有的时候意境虽好写出来却并不怎么动人,好比写《杨柳》的人写的这一首《花影》,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可能助诸位平日做诗作文一点兴致,故我想将这一首《花影》也抄在这里请大家比较观之:

花影

憔悴的花影倒入湖里,

水是忧闷不过了;

鱼们稍一跳动,

伊的心便破碎了

“憔悴的花影倒入湖里,水是忧闷不过了”,看这两句,作者似乎真有一个诗感,以“忧闷”来写水,又超脱,又实在,然而接着“鱼们稍一跳动,伊的心便破碎了”,似乎诗意不足,只是勉强凑足了两句,于是这里跳动的鱼们读者并不真像在水里看见似的,伊的心更不见得破碎了。至于上面的《杨柳》,读者眼前仿佛真个湖上柳叶儿生动,叫风不要响。当时的光景未必有这么好玩,写出来乃见诗趣罢了,这里的鱼儿也真个是柳影细语。我再抄应修人的一首《柳》给大家看看:

几天不见,

柳妹妹又换了新装了!

——换得更清丽了!

可惜妹妹不像妈妈疼我,

妹妹总不肯把换下的衣裳给我。

这首《柳》,诗趣亦佳,写出春日乍见柳绿的风致,只是“可惜妹妹不像妈妈疼我”一句写得太幼稚,其实就是不自然,不够天真,大约是凑句子,好像配不上柳衣裳给我了。有些诗的好真是因为句子写得好,如《扬鞭集》里那一首《雨》,最后一句“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完全是写诗人造出的境界,也就是得句之佳。

孤寂

(一)

沉闷的二月天底午后,

躺在屋角放着的藤椅上,

听那浮浪的朋友拉着寂寞的胡琴。

拉到呜呜咽咽了,

他面上忽涌出神秘的微笑;

待到微笑去了,

孤寂依然兜上他底心头。

(二)

石沙铺着的大街上,

他两手放在衣袋里向前走着。

红萝蔔放在篮(里)担过去了,

妇人拿着艳黄的一串一串的丝走过去,

喊卖落花生的粗厚的声音也抹过他底耳边;

还有那大袖光发的青年兄弟,

那红裳白衫的青年姊妹,

都说着笑着走过他底身旁:

但他们却没有带了他底孤寂去。

他底眼尽看着花花落落的走来,

尽看着花花落落的过去;

却徐徐地更扩大他底孤寂的世界,

在人们看不见的深远处。

——漠华,杭州,一九二二,三,一九——

这首《孤寂》,是我选的《湖畔》诗的第二首。我觉得这首诗作者的诗感真实,句子也写得不虚浮,虽然是平铺直叙,难得却正是这里的老实,在当时初开风气的时候,作者能够写这种毫无障碍的白话句法,到现在我们读者尤其觉得可喜。

含苞

露珠儿要滴了,

乳叶儿掩映,

含苞的蔷薇酝酿着簇新的生命。

任他风雨催你,

你尽管慢慢地开。

悠久的花期,

丰美的花瓣,

你知道正从这“慢慢地”而来吗?

“妹妹杜鹃花,伊已先我吐华了。”

可爱的蔷薇呵!这非你所应该较量的。

“春光迟暮,怕粉蝶儿要倦游了。”

这也非你我〔所〕应该猜疑的。

我爱这纤纤的花苞儿

蕴藉着无量的美,

——无量地烂漫的将来。

你尽管慢慢地开,

我底纯洁的蔷薇呵!

——修人,上海,一九二一,四,二五——

这首诗,我读到“你尽管慢慢地开,我底纯洁的蔷薇呵!”对于诗里一种诚实的气息真有着“纯洁的蔷薇呵,你尽管慢慢地开”之感慨。他们那时真是可爱,字里行间并没有染一点习气,这是最难得的。他们的幼稚便是纯洁。

黄昏后

悲哀轻烟似的来了!

红云泛上面颊,

用手掠过蓬茸的头发。

悲哀轻烟似的去了!

红云泛上面颊。

用手掠过蓬茸的头发。

——漠华,杭州,一九二二,三,四——

栖霞岭

栖霞岭上底大树,

虽然没有红的白的花儿飞,

却也萧萧地脱了几张叶儿破破寂寞。

——雪峰,栖霞岭,一九二二,四,一

稻香

稻香弥满的田野,

伊飘飘地走来,

摘了一朵美丽的草花赠我。

我当时模糊地受了。

现在呢,却很悔呵!

为什么那时不说句话谢谢伊呢?

使得眼前人已不见了,

想谢也无从谢起!

三只狗

月亮底下的草场中,

三只狗面对面地坐着;

看看月亮怪凄凉的。

有个人走到那里,

他们向他点点头,

仍旧看他们的月亮,

而且亲亲嘴咬咬耳朵。

他呆视了一会,

说,“他们相恋着罢。”

他流流眼泪回去了。

月亮底下的草场中,

三只狗面对面地坐着;

看着月亮怪凄凉的。

——雪峰,杭州,一九二一,一二,八——

这一首《三只狗》也很好,从三只狗动了一个诗兴,在那时大约是这些少年人自己开辟的诗国。最可爱的,这些少年诗人,无论什么诗题,旧题目如说黄昏后说杨柳,新题目如三只狗他们一样的有生气,他们真是自己要做诗。

小诗二

风吹绉了的水,

没来由地波呀,波呀。

——汪静之,杭州,一九二二,二,六

我们且把这一首小诗同作者另外一首小诗比较观之,那是小诗第四首,也是两行文字:

没有主人管束的

自在地在空中游荡的灰尘呵!

这个自在游荡的灰尘远不及那个没来由的波呀波呀来得动人,要说作者一个是真有所感,一个是诗感不足成心写诗,或者很难说,我想还是诗题的关系,我们平常有些感觉写出来可以成为好的诗,有的写出来并不好,会做文章的人慢慢的他熟悉这个情形,经过许多失败与成功之后,可以写得好的他就写,写不好的他就偷巧不写了,这同木匠对付木头一样,看见什么材料就知道做什么东西好,若夫大而不中绳墨就弃之不顾了。“风吹绉了的水,没来由地波呀,波呀。”我实在觉得很好,不知诸位以为何如,关于“小诗”这个名词,我还应该解释几句,周作人先生《自己的园地》里面有《论小诗》一文,最好大家自己去参看,那时诗坛上流行诗一行至四行的新诗,谓之小诗,“如果我们‘怀着爱惜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失的刹那的感觉之心’,想将他表现出来,那么数行的小诗便是最好的工具了。”那时写小诗,一方面是翻译过来的日本的短歌和俳句的影响,一方面是印度泰谷尔(Tay〔g〕ore)诗的影响。泰谷尔诗集《迷途的鸟》(Stray Birds),我自己曾经很喜欢,觉得那里面的诗,不但是刹那的感觉之心,而且是一个永久的宁静,最难得是诗的文句那么简单容易了。冰心女士的小诗,作者自己说明是受泰谷尔影响的。

隐痛

我心底深处,

开着一朵罪恶的花,

后来没有给人看见过,

我日日用忏悔的泪洒伊。

月光满了田野,

我四看寂寥无人,

我捧出那朵花,轻轻地,

给伊浴在月底凄清的光里。

——漠华,杭州,一九二一,一二,一六,——

麦陇上

蓝格子布扎在头上,

一篮新剪的苜蓿挽在肘儿上,

伊只这么着

走在朝阳影里的麦陇上。

——修人,杨树浦,一九二二,三,二六,晨——

小诗六

“花呀,花呀,别怕罢,”

我慰着暴风猛雨里哭了的花,

“花呀,花呀,别怕罢!”

——汪静之,杭州,一九二二,三,二六——

幽怨

伊长日坐在房中哭泣,

群鸟怪好意的

唱起歌儿安慰伊。

伊反妒恨他们,

“你们倒有翼子,我怎样?”

伊用长竿逐鸟儿,

鸟儿去了,

只剩有静寂和悲哀。

——雪峰,杭州,一九二一,一二,四——

想念

我在大雾的早晨,

在认真的糊涂里,

就爱上那朵花了。

我随手拈了来,

我脸上涌出美爱的微笑;

聚起我手里底喜悦,

足里底喜悦,

发里底喜悦,

一切我身上底喜悦,

恨不得都一齐搁在那朵花底心里。

我捧了伊回得房来,

插伊在书桌上底瓶里。

读一回书,作一回字;

我沉思里向伊美爱的看着,

伊微笑了,——羞了,

伊娇小的心里,经不起这么多的喜悦!

伊伴我读书,伊伴我作字。

一天又一天,

伊的叶渐渐枯去了。

一天又一天,

伊也渐渐悴憔去,——抖着,将谢了!

我向伊惜别的微红的面上,

尽情洒上山泉般的眼泪。

我看伊微弱地向我招摇,

后来终于凝视着我而逝了!

我于是潜声饮涖〔泣〕,

聚起我手里底悲哀,

足里底悲哀,

眼里底悲哀,

一切我身上底悲哀,

都一齐伴伊埋在黄土里去!

——漠华,杭州,一九二一,十一,一七——

读着这些少年人的诗,仿佛中国文人的习气我们很有摆脱的希望似的,这其实也就是,“葬花”一类的诗,但我们读了也不像看电影,更没有旧戏的气味,只觉得这里有朝气,这里好像真有手里的喜悦,足里的喜悦,眼里的喜悦,发里的喜悦,这一点很可敬重,诗里的空气如此,写诗的文字如此。后来做新诗的人,虽说是模仿外国的诗行,字句之间却还是旧文人一套习气的缠绕,不是初期新诗质素文章再经过的修辞,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送橘子

我送一个橘子给撑篙的小弟弟;

他笑着掷到舱下,

又从舱里取起来

笑着剥着吃了。

再送一个给摇橹的老婆婆;

伊郑重地说,“多谢,多谢!”

——修人,太湖渡船里,一九二二,二,五——

这一首《送橘子》,是《湖畔》最末一首。《湖畔》薄薄一个小本子,我讲牠的篇幅却不算小,我的意思是请大家注意他们那时的“自由”,不但他们的题材是新诗这个小孩子的题材,他们写诗的文章也是新诗这个小孩子的文章。康白情的《草儿》同《湖畔》四个少年人的诗,是新诗运动后自然的发展,仿佛这两方面做新诗的文章是提倡白话文以后恰好应该有的两种写诗的文章了。一个是旧小说的文章活泼泼地在新诗里出现一阵,一个没有沾染旧文章习气老老实实的少年白话新诗。新诗要发展下去,首先将靠诗的内容,再靠诗人自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写出各合乎诗的文章,这个文章可以吸收许多长处,不妨从古人诗文里取得,不妨从引车卖酱〔浆〕之徒口里取得,又不妨欧化,只要合起来的诗,折〔拆〕开一句来看仍是自由自在的一的〔句〕散文。总之白话新诗写得愈进步,应该也就是白话散文愈进步,康白情与湖畔四个少年诗人正是在这条路上开步走了。后来新月一派诗人当道,大闹其格律勾当,乃是新诗的曲,不明新诗性质之故,我们也就可以说他们对于新诗已经不知不觉的失掉了一个“诚”字,陷于“做诗”的氛围之中,回转头来再看《草儿》与《湖畔》里的诗乃不能不有所感慨了。

湖畔四人之中,汪静之个人另有诗集《蕙的风》与《湖畔》同年出版,我再将汪静之的诗从《蕙的风》里选几首在下面。

芭蕉姑娘

芭蕉姑娘呀,

夏夜在此纳凉的那人儿呢?

(一九二一,十一,二四。)

月月红

月月红在风中颤抖,

我的心也伴着伊颤抖了。

(一九二二,一,九。)

我愿

我愿把人间的心,

一个个都聚拢来,

共总熔成了一个;

像月亮般挂在清清的天上,

给大家看个明明白白。

我愿把人间的心,

一个个都聚拢来,

用仁爱的日光洗洁了;

重新送还给人们,

使他误解从此消散了。

(一九二二,二,八。)

这种我愿式的诗,容易成为成熟的作品,也容易成为滥调,有时还容易发挥气焰。《蕙的风》里这一首《我愿》,确是可取。那时大家正是朝气,难得写一首“深入而浅出”的诗了。深入而浅出,是胡适之先生在《蕙的风》序里称赞这一首诗的话。

西湖小诗第十五

蛙的跳舞家呵,

你想跳上山颠〔巅〕么?

想跳上天罢?

最后我选这一首蛙的跳舞家,固然这首诗写得很成功,把蛙的神气写得恰好,又能表现出一种山水风景,然而我的意思还在于爱重当时新诗可有的新鲜气息。又如《西湖小诗》第一首:

夜间的西湖姑娘,

被黑暗吞下了;

终不能见面,

虽然大睁着(眼)尽瞧。

这也是很新鲜的诗材料,真有生气,表现上却不及蛙的跳舞家成功,不知诸位同意否。又如这两首:

笑笑

伊香甜的笑,

沁入我底心,

我也想跟伊笑笑呵。

爱的波

亲爱的!

我浮在你温和的爱的波上了,

让我洗个澡罢。

“笑笑”自然比“让我洗个澡罢”好一些,然而后者也只是令人读了觉得好笑,我们只能说他幼稚,这个幼稚却正是旧诗文里所没有(的)生机。我选出那一首蛙的跳舞家,同时又很不满足似的,新诗的生机似乎看见他萌发,接着却便是衰老的现象。汪静之的诗集后来有《寂寞的国》出版,我们没有什么话可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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