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似醒非醒,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面寻思那扰得我神经紧张、烦躁不宁的刺耳声来自何方,一面透过暗淡的灰白色晨光四下窥视。我将毯子掀向一旁,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原来,有人在敲打暖气管。我无可奈何地直瞪着两眼,看着管子足有几分钟。我的耳朵一下下跳着疼。身子的两侧也跟着痒得煞是难熬,我于是拉开睡衣便搔;忽然间,疼痛的部位好像从两耳急速地转移到了身子的一侧,我看见在旧痂给手指抠掉的地方显露出一些灰白色的斑痕。再细细一看,只见抓痕处涌出几道纤细的血丝,同时引起一阵疼痛,这一回又是痛在同一时间同一部位。我呆在玛丽家的最后一天,房间里偏又中断了暖气,想到这里,一阵苦闷在心底里倏地升起。

闹钟的响铃声淹没在满屋子的敲打声中,时针指着七点三十分,我随即起了床。我得抓紧时间,在给杰克兄弟打电话听取指示之前我得先上街购买东西,我还得把钱拿给玛丽——他们为什么不停住这响声呢?在我伸手取鞋的时候,暖气管的爆震声就好像紧挨着我的头顶响着,不由得使我退缩了一下。心想,他们为什么不住手呢?而我又为什么感到如此烦躁呢?是喝了波旁威士忌吗?还是神经出了毛病?

忽然,我一步跨到房间对面,抡起皮鞋就用后跟在管子上狠命敲击。

“住手,你这个无知的傻瓜!”

我头痛欲裂,发狂似的将一片片银色的涂层从管子上敲落下来,上面袒露出黑黑的锈铁。这时候,他使用起一块金属来了,一阵阵的敲击震得那管子砰砰直响,声音时高时低,刺耳极了。

要是我知道是谁在这么干就好了,我边想边寻找着什么笨重的家伙好进行还击。我要是知道是谁就好了!

接着,在靠近门的地方,我发现一样我过去从未注意到的东西:一尊红嘴唇、宽嘴巴、黑漆漆的铁铸黑人像,他咧开着嘴满面堆笑,两只白眼从地面向上直瞪着我瞧,那唯一的一只大黑手,掌心向上搁在胸前。这是一种储币器,一件早年的美国古董:你如果把一枚硬币放在他的手里,再把杠杆往他背上一压,他便举起手臂,将硬币弹进嬉笑着的嘴巴。我愣了片刻,一阵憎恨在我心中激荡,于是猛冲过去将它一把抓住,猛然间,如同暖气管的爆击声使我怒不可遏那样,想起玛丽竟然能忍受这种东西,竟然如此不分好歹,居然让这么一个自我嘲弄的形象放在家里——真让我勃然大怒!

这东西一到我的手里,其表情看来与其说是在咧嘴嬉笑,倒不如说是在窒息挣扎。硬币一股脑儿灌到了它的喉咙口,憋得它透不过气来了。

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给弄到这儿来的,我心里纳闷,一面猛冲过去,抡起毛发鬈缩的铁人头,朝着管子便是一击。“不许出声!”我尖声喝道,这一声吆喝反倒触怒了那隐藏的敲击者。骚扰声震耳欲聋。公寓里上上下下一串房客全都敲起来。我拿着鬈毛铁头使劲还击,只见银屑飞舞,风沙般的直往我脸上扑。暖气管随着接连不断的敲击一个劲地嗡嗡直响。窗户陆陆续续打开了,人们大声嚷嚷,咒娘骂街声沿着通风道传了上来。

我倒想了解一下这一切是谁挑起的?现在该由谁来承担责任?

“你干吗不像生活在二十世纪的负责任的人呢?”我大声嚷道,对准管子又是猛地一击。“抛开你那套穷酸相吧!讲点儿文明嘛!”

接着,只听得哗啦一声,顿觉铁人的头在我手里裂成碎片。那里面的硬币像一群蟋蟀飞落一地,满屋子里震响着,格格地撞击着地板,滚动着。我见状猛然住了手。

“听听他们这种声音!听听他们这种声音!”玛丽从过道里叫道。“响得连死人都会闹醒了!他们知道这暖气上不来,那是因为守门人喝醉了,要不就是他丢下工作走开去找他的女人什么的啦。大家全知道,干吗不都顺着点儿理呢?”

这时候,她来到了我的房门跟前,那暖气管每受到一次敲击便跟着发出一次爆震,你一敲,它一震,响声连续不断。“孩子!这响声不也是打你房间里传出来的吗?”她叫道。

我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一面瞧着破碎的铁头碎片和散落一地、币值不等的大小硬币。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小伙子?”她叫喊道。

“你说什么?”我大声说道,一面扑倒在地发狂似的伸出手去收拢碎铁片,心想,万一她打开了门,我就无望了……

“我是说这闹声是不是打你那儿传出来的?”

“是啊,就是,玛丽,”我大声说道,“不过,我没什么……我已醒了。”

我看见门上的把手转动了一下便突然停住,一面又听得她说:“这一连串的闹声听起来像是打你那儿传出来的。你穿上衣服了吗?”

“还没有呢,”我大声说道。“我正穿着呢。一会儿就穿好了。”

“快到外面厨房里来吧,”她说道。“那儿可暖和啦。炉子上烧着热水,先洗个脸……再喝点儿咖啡。天哪,听听这种闹声,怎么得了!”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仿佛浑身都僵住了,就这样一直等到她从房门跟前走了开去。我不得不赶紧了。于是,跪倒在地,一手捡起那储币器的一个碎片——红衬衣胸膛的一个部分,顺眼看了看刻铸在那上面的一行弯溜溜的白色字母:喂饱我,那字样倒像是运动员衬衣上的队名。人像好似手榴弹般地粉身碎骨了,那些锯齿状的彩色碎片散落到了硬币中间。我又看了看我的一只手;一点细小的血滴渗了出来。我抹去血滴,心想,我一定得把这些乱糟糟的东西藏起来才行!可不能把这件事和我就要迁居的消息同时让玛丽知道。想着便从椅子上拿起一张报纸,将它硬绷绷地折叠起来,又把硬币和砸碎的碎铁片扫成一堆。把它藏到哪儿去呢,我心里想着,同时瞧着那一片片鬈发铁头,又看看那露齿而笑的一片暗红色的嘴唇,心中十分厌恶。我万分苦闷地寻思,玛丽为什么要把这么一样东西留在手头不放?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往床底下张望。那儿一尘不染,不是隐藏东西的地方。玛丽可真是个好管家。还有,这些硬币打哪儿来的呢?真是活见鬼!也许是前一个房客留下的吧。不管这些东西是谁的,说什么也得把它们隐藏起来不可。房间里有个壁橱,可是东西藏在里面她准会发现。等我走了几天,她自然会来清理我的东西,一打开橱门,就看见了。这时候,暖气管的爆震声已经不只是对没暖气所表示的抗议声,而开始变成一支节奏不协调的伦巴舞旋律了:

砰!

砰砰

砰砰!

砰!

砰砰

砰砰!

甚至连地板也在震动着。

“你这杂种,只消再过几分钟,我就不在这儿了!”我大声说道。“一点儿也不关心关心别人,说不定有些人想睡呢,你干吗不为他们着想着想?要是有人神经受不住可怎么办……?”

可是,还有这包东西呢。只有在前往闹市区的路上才能处理掉,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我紧紧包好,顺手放进大衣口袋。只不过多付给玛丽一些钱足以抵偿这些硬币的价值就是了。我愿能给多少就给多少,如果必要,与她平分秋色。那总可以补偿几成损失了,而玛丽也会感激的。想到这里我惴惴不安地意识到,我只好与她面对面地告别了。没有别的路子。我为什么不能干干脆脆告诉她说我即将离开,然后付了钱就告别而去呢?她是房东,我是房客——不,我们之间的交情不止于此,我心肠还没那么硬,手段也没那么高,就那么一句话干脆告诉她说我就要离开了。我可要对她说我找到了工作,姑且不说是什么工作,但该是告诉她的时候了。

我走进厨房时,她正坐在桌旁喝着咖啡,水壶在炉子上咝咝地响个不停,喷射出一股股蒸汽。

“噫,你今儿早上起得迟了,”她说。“倒些壶里的热水去洗洗脸。你好像没睡醒,恐怕还是该用冷水洗的好。”

“这就行了,”我没精打采地说,一面感到水蒸气迎面冲来,转眼间就变得潮湿而冰凉。炉子上方的时钟走得比我的表慢。

我在盥洗室的脸盆里堵上活塞,倒进一些热水,又旋开水龙头兑了些冷水,我把暖洋洋的水久久敷在脸上,然后擦干脸便回到厨房。

“再把壶灌满,”我回转时她这么说。“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说道。

她坐在桌旁,两肘撑着光滑的桌面,双手捧着杯子,一只饱经操劳的小手指灵巧地弯曲着。我走向水槽,旋开水龙头,顿感一阵子冷水哗哗地冲在我手上,一面在心里思考我该办的事情……

“够了,小伙子,”玛丽说道,话音把我惊了一下。“醒一醒吧!”

“我想我有点儿心不在焉,”我说道。“我的心思飘泊到别处去了。”

“好啦,把心思收回来喝点儿咖啡吧。我马上就喝完了,看看能给你弄些什么早饭。我想,过了一个晚上,你今儿早上总能吃了吧。昨天你没有回来吃晚饭。”

“难为你了,”我说道。“喝些咖啡就够了。”

“小伙子,你东西还是要吃,”她告诫我说,一面给我满满地倒了一杯咖啡。

我端起杯子就呷了一口,味道又浓又苦。她瞧瞧我,又瞧瞧糖罐,接着目光又落到我身上,但是没有吭声,随后便转动起手里的杯子,直视着里面的咖啡。

“看来我得买几个好一些的过滤器,”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先前买的这个尽把渣滓连同咖啡一起好好歹歹地全漏了出来。可我不明白,就是用上最好的过滤器,杯底里也常常会见到一两点渣滓的。”

我吹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借以回避玛丽的目光。这时,暖气管的爆震声又变得忍无可忍了。我不得不离开了。我瞧着热咖啡,只见那透着金属光泽的表面在打着油腻腻的乳白色漩涡。

“我说,玛丽,”我突然挑起了话头说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一说。”

“听我说,小伙子,”她粗着嗓子说道,“今儿早上我不要你为了房租的事来替我操心。我不着急,等你弄到了钱自然会付给我的。眼下别提了。这屋子里没有人会挨饿。你在排队等工作时碰上好运气了吗?”

“不——我是说不完全是这样,”我抓住机会结结巴巴地说。“不过,今天早上我有个约会,去了解了解是什么工作……”

她面露喜色。“哦,那可好啦。你迟早会找到工作的。这我知道。”

“可是,至于我欠的债,”我又重提话题。

“别把这老惦在心上。吃几个热饼怎么样?”她问道,一面站起身,走到碗橱跟前向里面张望。“这么冷的天吃上几个热饼到哪儿都暖和。”

“我没有时间了,”我说。“不过,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她说道,声音沉闷了下去,一面探身往碗橱内张望着。

“喏,”说着我连忙伸手进口袋取钱。

“什么?——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糖浆……”

“可你瞧,”我急切地说,一面掏出一张百元大钞。

“准是放在上面一格了,”她仍然背着身子说道。

她从碗橱旁边拖过一把梯子,爬上梯子便两手抓住橱门向上面一格窥望。我见此情景不禁吁了一口气。我再没机会把话说完了……

“可是我想把东西给你呢,”我说。

“你干吗老缠着我不放,小伙子?你想给我什么呀?”她说道,一面转过头朝我张望。

我举起百元大钞,说道:“这个。”

她伸着脖子掉过头,说道:“小伙子,你手里拿的什么?”

“是钱。”

“钱?我的天哪,小伙子!”说着她一个大转身,差点儿失足摔了下来。“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你在赌彩票吗?”

“对啦。我中彩了,”我谢天谢地地说——心里却想着,如果她问起我中彩的号码我可怎么说呢?我一无所知,从来没有赌过这玩意儿。

“可你怎么没跟我说呢?我起码也会押上五分硬币呀。”

“我当时觉得这玩意儿不会有什么名堂,”我说道。

“哎哟,我可真没想到!我断定你这也是头一次吧。”

“是头一次。”

“你看,我就知道你有福气。我赌注押了好几年还没得中,可你才出马,头一回就中了彩,钱也到手了。我真为你高兴,孩子,说真的。不过,这一回我不要你的钱。等你找到了工作再给吧。”

“可我不是全都给你,”我急忙说。“只是给你一部分。”

“可这是一百美元的钞票呢。我要是拿着去换零钱,白人看了就要了解我这一辈子的历史了,”她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他们就要了解我是在哪儿出生的,在哪儿工作的,这最近六个月又是呆在哪儿的,我就是告诉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还以为这钱是我偷来的呢。你没有数目小点儿的吗?”

“这是最小的了。拿着吧,”我恳求道。“我留着的钱尽够了。”

她机敏地瞧着我,说道。“是这样吗?”

“这是实话,”我说。

“哎哟,真有这种事——让我从这上面走下来,省得跌下来摔断了脖子!孩子,”她说着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我真太感谢你了。不过,你听我说,我自己只准备留一部分,其余的我给你存起来。往后你要是没钱花尽管到玛丽这儿来。”

“我想我这一回没问题了,”我说道,一面看着她仔仔细细地折起那张钞票,放进老挂在她椅背上的皮兜里。

“我可真高兴,这回我有钱还账了,他们老缠着我不放。这一回我可要走进去,拿些钱往桌上一拍,告诉他们这些人别再来打扰我了,这么一来对我可真有好处呢。孩子,我相信你已经转运了。你做梦也见到那号码吗?”

我朝她热切的脸上瞥了一眼。“是啊,不过那是杂乱无章的梦。”

“那号码是多少——天哪!这是什么呀!”她站起身,指着暖气管旁边的亚麻地毯大声叫道。

我只见一小群蟑螂正从上面的天花板顺着暖气管成群结队地拼命往下爬,随着那暖气管的不断震动,这些东西便一股脑儿给震抖开去,栽落在地。

“拿扫帚来!”玛丽大声嚷道。“在壁橱外面!”

我绕过椅子,抓起扫帚就跟她一起朝着爬开去的蟑螂又是用扫帚扑打,又是用脚碾踏,在这一阵子猛烈拍打的当儿,只听得这些东西连连发出哔哔剥剥、劈劈啪啪的声响。

“这些乌七八糟的臭东西,”玛丽大声说道。“抓住桌子底下那一个!爬到那边去了,别让它溜掉!讨厌的家伙!”

我挥动着扫帚,一面猛打,一面随手将稀巴烂的蟑螂扫成堆堆。玛丽兴奋地呼着气,拿了畚箕递给我。

“有些人就爱邋里邋遢过日子,”她厌恶地说。“只要暖气管稍微一震动,这种东西就爬出来了。你只要把东西稍微抖动抖动就行。”

我望着地毯上湿乎乎的斑斑渍渍,然后将畚箕和扫帚抖动了一下放回原处后便向着屋外走去。

“你不想吃早饭了吗?”她说。“等我把这些脏东西扫干净了就马上给你弄早饭。”

“我没有时间了,”我说道,一只手握着门上的球形把手。“我的约会很早,而且事先还得办几件事。”

“这么说你先别忙,赶紧吃点儿热东西再走。这么冷的天,空着肚子到处跑可不行呀。别以为你弄到了一些钱就想到外面去吃了!”

“不会的,我会保管好的,”她背过身子洗手时我这么说。

“好啦,祝你走运,孩子,”她大声道。“今儿早上你可真叫我喜出望外。这话我要是胡诌,就让什么大家伙咬我一口!”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也就顺着过道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穿上大衣便从壁橱内取下那只公文包,这是当年那场夜晚格斗中获得的奖品,至今依然簇新如故。当我把砸碎的储币器和硬币装进里面,锁上盖口,提起来就沉甸甸的了。随后,我关上橱门就离开了。

这时候,暖气管的爆震声不再像先前那样使我烦躁不安了。我顺着过道走去,只听见玛丽在唱着什么歌儿,声调忧伤而平静;歌声伴随着我打开门步入外厅。这时,我想起了那张微微散发着香气的纸条,于是凑着外厅里昏暗的光线从皮夹里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外厅里寒气袭人,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接着,寒意消失,我眯缝着眼睛,向着我的兄弟会的新名字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大一会儿工夫。

夜晚的积雪早被来往的车辆搅动成污糟糟的泥浆,天气也暖和些了。我随着行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不时感到沉甸甸的公文包在我腿上磕碰着。我决定把这些硬币和碎铁片丢在前面最近的垃圾箱里。我无需留着这样的东西借以回忆我呆在玛丽寓所内的最后一个早晨。

我径直向着一排旧住宅前面的一排坍塌的垃圾箱走去,一到跟前便将那纸包对着其中的一只漫不经心地扔了进去,接着又往前走去——不料听得身后一阵开门声,紧接着一个响亮的声音开了腔。

“唉呀,不行,你不能丢在里面,哦,不行,你不能丢在里面!马上走回来,把东西捡起来!”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正站在台阶上连头带肩蒙着一件绿外衣,那两只袖口活像两只发育特别不全的手臂,软弱无力地垂挂下来。

“我是说你,”她大声道,“快回来,把你的破烂捡出来。休想再把你的破烂扔进我的垃圾箱!”

这女人身材矮小,脸色发黄,鼻梁上戴着一副拖着链条的夹鼻眼镜,头发挽起,打着发髻。

“我们这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用不着你们这些黑鬼从南方乡下上这儿来把什么都给糟蹋得乱七八糟的,”她怀着深仇大恨似的叫嚷着。

人们陆陆续续停步观看。一个守门人从邻街的一幢大楼里走了出来。站在人行道的中间,握着拳头猛击掌心,发出一阵空荡荡的劈啪声。我犹豫地停住了脚步,既狼狈又恼火。这女人发疯了吗?

“我说话是算数的!没错,说的是你!我就是在对你说!这就把你的破烂捡出来!罗莎莉,”她向着屋里的什么人喊叫道,“叫警察,罗莎莉!”

叫警察我可受不了,想着便走回到垃圾箱。“这有什么关系呢,小姐?”我朝着台阶大声道。“倒垃圾的人来了,垃圾总归是垃圾嘛。我只要不丢在街上就是了。我还没听说过某些垃圾要比另一些高明。”

“不懂礼的东西,别来这一套,”她说。“我讨厌透了你们这些南方黑人,尽到我们这儿来把什么东西都搞得乌七八糟!”

“好吧,”我说,“我就捡出来。”

垃圾堆满了半个垃圾箱,在我伸进手去摸索那纸包的当儿,一股股腐烂着的残羹剩饭的臭气直往我鼻孔里钻。我弄得满手脏臭,可真给害苦了,而那个沉重的纸包却一股脑儿陷进了箱底。我一边诅咒一边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将袖口直往上拽,接着又是一阵子摸呀捞的,最后总算把它找了出来。随后,我掏出手绢,抹掉了手臂上的污垢就迈步离开,一面意识到那些停步观看的人们都咧着嘴朝我嘻笑。

“真活该,”小女人从台阶上大声叫道。

我转身向市区走去。“够了,你这个黄皮破烂货。瞧你还想不想叫警察。”我的声音越来越高,早已变成了尖叫声。“你要我做的,我已经做了;你敢再说一句,我就要做我想做的了——”

她瞪大了眼睛瞅着我。“我相信你会干得出来,”她一边说一边打开门。“我相信你会干得出来的。”

“我不光干得出来,而且还喜欢这么干呢,”我说道。

“我明白你根本不是有教养的人,”她叫道,随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在又一排垃圾箱的跟前撕下一截报纸,抹了抹手腕,又擦了擦两手,然后将余下的部分包在那纸包的外面。下回我可要把它丢到街上了。

往前走了两条横街,我的怒气才算消散,但心里却感到异乎寻常的孤寂。甚至在十字街口站在我周围的过路人好像也都孤身无依,个个陷入沉思。正当交通灯变换信号的一瞬间,我手里一松,那纸包便掉落在被踩融的雪地里,接着我匆匆穿过街道,心想这一回总算干得干净利落。

我又走过了两条横街,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喂,朋友!嗨,你瞧!你这位先生……等一会儿!”紧接着只听得一阵嘎吱嘎吱踩着雪地的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那个人便来到我的身旁。他矮胖个头,衣着破旧,气喘吁吁地向我微笑,呼出的缕缕水汽在寒冷的空气中现出一片白色。

“你走得这么快,我以为叫不住你了呢,”他说道。“你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有没有丢了什么东西?”

天晓得,可真是碰上了患难之交,我边想边拿定主意一口否认。“丢了东西?”我说道。“呃,没有呀。”

“你肯定没丢吗?”他皱着眉头说道。

“肯定没丢。”说罢,只见他在察看我脸色的同时,满面狐疑,前额上堆起一道道皱纹,眼光里猛然闪现出一阵恐惧的神色。

“可我看见你丢的——嗨,朋友,”说着他迅捷地掉转头朝来路上看了一眼,“你想干什么来着?”

“干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刚才不承认丢了什么东西。你这是在耍鬼把戏还是怎么的?”说着他一面后退一面急匆匆地朝他来的路上的行人瞥了一眼。

“喂,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我说。“我可以肯定我没丢任何东西。”

“嘿,不见得吧!我看见的嘛。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说罢就鬼头鬼脑地从衣袋里掏出那个纸包。“瞧这东西,摸上去又像是钱又像是枪什么的,我心里一清二楚,就是看见你丢下的。”

“噢,这个,”我说。“这不算什么——我还以为你——”

“‘噢。’这就对啦,这回你想起来了吧,对不对?我想我是在帮你忙呢,可你反倒把我当傻瓜来捉弄了。你是什么诈钱骗子呢还是毒品贩子什么的?你想拿些个走私麻醉药来叫我上当吗?”

“走私麻醉药?”我说。“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不了解情况,见鬼!把这混账东西拿去,”说着把纸包塞到我手里,仿佛这东西是即将引爆的炸弹。“我有家有室呢。我倒想帮帮你的忙的,可你呢,反倒想给我找麻烦——你是从侦探这号人那儿逃跑的吧?”

“慢着,”我说。“你真是异想天开,不知说到哪儿去了;这里面不就是垃圾嘛——”

“别想把这破烂交给我了,哄不了我的,”他喘着气说道。“我知道这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垃圾。你这个纽约黑人,年纪轻轻的,肯定是警察跟踪的对象!我敢赌咒你就是这种人!我巴望他们把你这种蠢货抓起来关进牢房!”

他飞快地走了开去,仿佛我得了天花似的,给吓跑了。我瞧着纸包,在他看来,这里面不是枪支就是偷来的赃物,我边想边望着他走去。我往前走了几步,正要冒冒失失地把纸包扔到街上,不料回头一看,只见他跟另一个人在一起朝着我在比比划划,显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我急忙走了开去。这傻瓜要是有机可乘,就会去叫警察了。我把纸包投进公文包,准备到了闹市区再作处理。

我乘上地铁,周围的人们都低着郁郁不欢的面孔在阅读日报。列车在行驶,我合上眼睛,尽力把对玛丽的思念排遣出去。随后,正当一个人把报纸往下一放走出折叠门的当儿,我恰巧转过头去看见一则新闻标题:暴力抗议哈莱姆区驱赶房客。我简直按捺不住一读为快的迫切心情,最后终于来到了四十二街,我在那里看到一份小报的头版上刊登着这条消息,于是便急切地读了起来。我虽则仅仅被称作是个不知名的。“肇事者”,在当时的一片骚动声中溜之大吉,但是对我的这部分报道倒是准确无误。报道说,骚动持续了两小时,群众拒不离场。我于是怀着一种自尊自重的新奇心情跨进了一家服装商店。

我挑选了一套衣服,售价比我原来想买的昂贵。为了更适合我的身材,衣服得作一些改动,这时,我又选购了一顶帽子、一条短裤、一双皮鞋,外加一双袜子和内衣,然后我便赶忙给杰克兄弟打了电话。他好像一个将军似的大声发出命令,根据这个命令我得到东北面去找到我住处的门牌,而且还得通读一下他们事先就给我留在那儿的兄弟会的文件,为的是让我准备在那天晚上举行的哈莱姆区集会上发言。

我的住址是一幢不知名的大楼,坐落在西班牙人和爱尔兰人杂居的地区。当我按铃叫守门人的当儿,街道的对面有许多男孩在抛掷雪球。前来应门的是个矮小的女人,她和颜悦色,面露笑容。

“早上好,兄弟,”她说道。“套房全给你准备好了。他说你大约这个时候来,我也正好刚从楼上下来。哎呀,瞧那雪积得多厚。”

我跟着她走上三层扶梯,一面心里在想,我究竟该拿这一整套房间做什么用?

“这就是,”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过道前面部分的一扇门。我走了进去,房间虽小,却布置得舒舒服服,冬天的阳光照得满室亮亮堂堂。“这是起居室,”她得意地说,“这一头是卧室。”

房间比我实际需要的大得多,里面有一只衣柜、两把扶手椅、两只壁橱、一只书架和一张书桌,桌上堆放着杰克兄弟曾经提起过的文件。卫生间就在卧室的一角,此外,还有一间小厨房。

“我希望你喜欢这套房间,兄弟,”她离开时说道。“要是你需要什么,尽管按铃叫我。”

套间既干净又整洁,我当然喜欢——尤其喜欢那备有浴缸和淋浴装置的卫生间。一到里面我便迫不及待地放满了一浴缸水,把整个身子浸泡在里面。洗完澡,顿觉精神振奋,身心为之一爽,我随即走出卫生间就苦心研读起兄弟会的书籍和小册子来。这时,装着铁人碎片的公文包在桌上放着。我打算在晚些时候把那纸包处理掉;此时此刻我得思考今天晚上的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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